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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3 發表於 2011-8-18 22:03

小樓傳說6-魔主篇(完)

[i=s] 本帖最後由 4023 於 2011-9-1 08:03 編輯 [/i]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序章 驚變
     
    第一屢陽光,出現在天之盡頭時,又一個沉沉寂寂的暗夜便這樣悄然流逝而去。

    整個大名府在淡淡的曙光下,又漸漸有了人氣,有了活力有了聲息,有了喧鬧和噪雜。

    碼頭上,船隻來往,水聲不盡。趕著做活的苦力們,已是沿河排了兩排,努力招攬生意。

    大大小小的船隻依次停泊,遠遠近近,有人高聲呼喝,有人笑語招呼,有人搬抬東西,呼喊下令。

    近處的房屋,漸漸有人開門啟窗,有男子出門操勞生計,有幼兒在街邊嬉戲玩鬧,有婦人在門裡窗前,悄悄望著外邊的一派熱鬧。

    遠方街市上,行人漸多,沿街店舖,紛紛開門做生意。

    作為大趙國南方較為繁榮富庶的重鎮,大名府向來頗為熱鬧。大小商戶們的生意一好,這水路行船運送貨物的差事,就越發的頻繁重要了。

    轉眼又有四五艘貨船,集中在一起登岸,把整個碼頭都給擠佔了,其他的小船隻能跟在後面苦等罷了。

    船上的船伕,個個精裝剽悍,看起來便有一身力氣,想來船上貨物不少,一眾船伕卸貨也是不夠的。當即就有個管事之人,上碼頭招雇苦力。

    眾苦力一看來的是大主顧,自是紛紛上前搶著自薦。好在這是一筆大生意,勞力多多益善,管事的隨手點幾下,已聚了二十多個體格健壯之人。

    眾人拿了隨手吃飯抬東西的木棍,扁擔便湧到船邊,正要與一眾船伕們搭手搬貨。

    此時,天色破曉未久,正是清晨時分。大多數人才剛剛起床不久,正準備安然渡過新的一天。

    碼頭裡的人忙忙碌碌,碼頭外熱熱鬧鬧,所有人都逕自做著自己的事,並不覺得,這一天會和以前任何一天,有絲毫不同。

    管事的正衝著幾艘船指手畫腳,指揮一眾苦力挑夫幹活。變故在這一刻發生。

    寒光閃處,一把刀已毫無徵兆的砍在了他的背上。

    其他船伕們也是全無防備。才覺有異,還不及有任何動作,四面八方已是風聲大作。

    扁擔高高舉起,不是抬運貨物,而是惡狠狠打在人的身上,木棍居然是空心的,苦力們從中抽出刀劍,或刺或劈,而措手不及的一眾船伕身上,已是鮮血迸濺。

    有人手裡的木棍,根本就是鐵棒偽裝,隨意一擊,就可以聽得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慘叫聲倏然劃破長空。街市上頃刻一片混亂,轉眼間,行人為之一清。四下關門閉戶,仿若鬼域。

    碼頭上,所有無干下人,紛紛四竄逃散,尋找可以藏身之處,唯恐被無辜捲入風波。

    碼頭外,水面上的船隻,紛紛啟航遠避,人人面色蒼白。

    轉眼間,就只剩下那五艘貨船。孤零零靠在碼頭上,而一干船伕管事,正被一群看似搬貨的苦力們,追打不迭。

    這些船伕們,雖說猝不及防之間,已重傷大半,卻既不跪地求饒,也不四散奔逃,竟然還能勇悍對敵。有人空著手撲上前去,拼著胸膛被鐵棍擊得肋碎骨折,卻也硬生生抱住敵手,滾入水中。

    有人回身竄入船中,轉眼便又自艙內出現,手中已倏然多了雪亮刀劍,或攻禍防,皆勇悍無比。

    燃這些人再強悍善戰,終是變起倉促,轉眼間已有一大半人重傷失去戰鬥力,剩下五六人,雖拚死苦撐,但這些苦力,人多勢眾,而且打架的手勢招法,即熟練,又狠辣,倒似極老於此道之人。在這樣一面倒的形勢下,船伕們的堅持,終於以最後的失敗宣告結束。

    在大約小半個時辰的苦鬥之後,碼頭上已遍佈鮮血,船上下來的人,再沒有一個能站立的住的。

    眾苦力停了手,便有人拿了大鐵鑽去鑽船底。

    幾個倒在地上的船伕,見狀掙紮著想要阻止,又被惡狠狠棒砸,刀砍,復又傷上加傷的倒下來。

    不一會,五艘貨船全被鑽穿,開始漸漸下沉。

    一種苦力立時便要撤離此地,還是那重傷的管事,勉力撐起身子,顫聲問:「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

    話音未落,被人一腳踢到胸口,慘叫聲中在地上滾了一滾,痛得滿額冷汗,幾乎暈去。

    隱約只聽得一陣陣放肆的大笑。

    「敢跟我們永豐搶生意,今兒這算是一點小教訓。」

    管事緩緩的抬起頭,視線模糊的看著一干人影遠去,恨得咬牙如磨。

    打人的兇徒雖然轉眼走的一個不剩,但街上緊閉的窗戶一絲打開的意思也沒有,遠方躲避的大小船隻也絕不肯再靠近,碼頭上的倖存者們,探頭探腦,確定沒有危險之後,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為眼前的一片狼藉而茫然無措。

    但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拔腿去高官,也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幫助這些遍體鱗傷,血流不止的可憐人。

    太陽已然高掛空中,天地之間,一片光明燦爛。然而,這朗朗乾坤之間的鮮血,再怎麼觸目,也只能無助的繼續流淌。

    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有四五個人飛一般的奔到碼頭,看到這遍地的鮮血,眼中即有恨色,又有驚惶。

    有人轉頭,對這四面八方怒喝:「你們就只會遠遠站著看嗎?還有沒有一點惻隱之心。」

    有人憤然大喊:「別以為躲得老遠就沒事,我們會一個個找人算賬的。」

    但其他三人,則沒有空再遷怒任何人,只是手忙腳亂的撲向那重傷的管事:「老莫,你怎麼樣,還能支持嗎?」

    管事被扶了起來,他卻滿臉怒色,憤然想掙開他們的扶持:「你們都幹什麼去了,我們在這裡苦苦的支持了小半個時辰,竟是一個援兵也沒見著。你們全都聾了,什麼風聲都聽不到嗎?」

    幾個人或是憤然,或是委屈,領頭的那個苦笑道:「老莫,今兒一大早,我們東街的字畫店,西街的綢緞莊,還有城南的賭場,正德路那邊的古玩店,全叫永泰的人砸了,連我們剛辦起來沒多久的百花樓,都讓匯通的人給鬧了場子,我們這人手一下子,實在是顧不過來啊。」

    那莫管事氣得全身發顫,恨聲道:「豈有此理,我神教……」

    話音未落,那幾個扶著他的人,藉著身子擋住其他人的目光,一人伸手去掩他的嘴。一人故意大聲呼喊:「老莫,老莫……」借聲音把他情急脫口說錯的話給壓下來。

    另一個人,迅速遊目四周,見確實沒有人什麼人神色有異,想來並無聽清老莫的話,這才略略放心。

    「豈有此理,我神教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悶虧。」重重一掌擊在紫檀木的桌案上,整張桌子頃刻間四分五裂。那蒼顏白髮的老人,氣得鬚髮俱張,怒容滿面「你就是這麼管理分舵的?說什麼為我神教擴張實力,收納羽翼,結果竟是讓那些鄙俗的商人如此欺辱,還白白連累了應天分舵派來送貨的人。」

    老人發怒之際,那滿額冷汗的精壯中年男子,已是屈一膝跪了下來:「堂主,屬下有罪。」

    老人疾言厲色:「你即知有罪,還跑來作甚,眼看著教主剛剛上任,巡視天下,本堂主帶著教主來到此地,就鬧出這樣的大醜事,你還敢來請罪,你怎麼不直接把腦袋摘下來送給我。」

    那男子滿面羞慚:「屬下該死,這就帶人去掃平永豐,匯通和永泰的所有生意,用他們主事之人全家鮮血,洗刷我教的羞恥之後,屬下再來請死。」

    話一說完,他騰得站起身,轉身便走。

    老人重重一哼:「給我站住。」

    男子止步回身施禮:「堂主還有什麼吩咐?」

    老人面沉似水:「吃了這樣的虧,十倍百倍報復回去,原也是理所應當,只是如今教主就駐於此地,我等身為下屬,怎可不先往稟報請示?」

    男子先是應了一聲,復又面露遲疑之色:「堂主,我們向哪位稟報?」

    老人冷冷瞪他一眼:「教主只有一位,還向哪位稟報。」

    男子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規規矩矩低下頭,不說話了。

    老人見他神色,想起那位就正好在本地停留的新任教主,也不免長長嘆息一聲,嘆完之後,猶覺滿心鬱鬱難消,復又再嘆了一聲,這才起身道:「我們去吧。」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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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假教主
     
    作為修羅教資歷最老的骨幹,年已七十許的齊皓,可算是經歷了神教幾十年風雨變幻,看盡了神教幾起幾伏的輝煌與落魄。

    從一個小小的外圍弟子,一點點爬到分堂之主。其中的艱辛苦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曾權大勢重,威風無限,也曾落魄淒涼,四處逃竄。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眼看他,再這樣,一點點掙紮著,重鑄那曾無數次輝煌過,也曾無數次瀕於毀滅的事業。

    所有的榮耀,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奮鬥,他都曾參與其中。

    作為如今修羅教僅餘幾處分堂年資最長者,即使是總壇諸王,也要給他幾分顏面。這些年來,隨著當年老教主失蹤,教中力量俱隱匿於世,他一直在戴國苦苦支持著,勉力的重建教派力量,眼看著年華漸老,眼看著歲月如流,眼看著壯志雄心轉眼逝,終於等到了新教主繼任的消息。

    新教主巡視天下的第一站是趙國,而他作為教中資歷最老的重臣,對新教主滿心都是迫切的希望和敬仰,盼著教主能夠再鑄神教的輝煌,在這片激動之情下,他甚至等不及教主巡視到戴國來,就自己先一步趕往趙國,準備覲見新教主。

    然而,一到趙國,才發現,趙國的分堂主,已不能理事,見了他,趕緊著求他幫忙,把一堂事務,盡皆交付,這才能按下心來去休養。

    而那個溫文爾雅有儒生風範的後來新秀之所以會臥床不起,據說,完全是讓新教主給氣的。

    這二十年來,神教舉步維艱。殘餘部眾,各國堂主,無不隱匿身份,偷偷發展勢力,然而沒有強大的後援,在與地方原有勢力的衝突中,大多吃虧不小。

    原趙國分堂堂主,為了穩住在趙國的神教勢力,為了保護一眾弟子,正好與明裡暗裡,江湖門派,或地方豪派,多次火拚,身上內外傷頗重。這樣掙紮著強撐傷勢,領著親信近人,迎接新任教主,一心一意盼著,英雄蓋世的新教主,給他們帶來希望。帶來光明的前程,結果被打擊的傷勢發作,吐血不止,再也沒力氣支撐著理事了。

    當時的情形齊皓並未親眼所見,可是趙國一干弟子們卻曾繪聲繪色的敘述過。

    教主如何貌不驚人,如何舉止懶散,如何為人糊塗,如何得過且過。諸般叫人看不起的地方,如今一一列出來,簡直令人髮指。

    堂主帶上準備好的所有賬目名冊呈上去,他連眼也懶得抬一下,看都不看一眼。便將分堂上下人等細心準備了大半個月的心血扔一旁了。

    堂主說起諸人多年來隱忍潛伏的慘痛,說道聲淚俱下,嘆氣願追隨教主,復仇雪恥的決心,講得慷慨激昂。而教主也慢慢點頭以示應允。就在堂主滿心熱切,結束陳述,等待教主訓話時,聽到的卻是,一聲又一聲,香夢沉沉的打鼾聲。堂主當場氣得吐血,幾乎倒地不起。

    而教主驚醒,一陣慌亂之後,弄明白髮生什麼事,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麼內疚不安,甚至也沒有因堂主的失儀而升起憤怒。可是,估計堂主情願被追究失儀失禮之罪,也不願讓教主拉著手,諄諄教誨說殺人是不好的,打打殺殺是很不道德的,大家應該和平共處,萬事好商量,這一類恐怖的大道理。

    總之最後,堂主一番訓話忍下來,傷上加傷,而且還內力走岔,幾乎當場走火入魔了。

    也不知道是他真的支撐不住了,還是再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長期陪伴這位教主了。總之齊皓一到,他就趕緊以傷重為藉口,把所有一切撒手不管扔給齊皓。

    可憐齊皓,七十三歲的年紀,作為修羅教最年長的成員之一,不到要辛苦慘淡經營戴國神教勢力,還要臨時替人家管理趙國各大分壇上下事宜,還得一路陪著教主一行人,慢慢巡視全國各處分壇。

    其實修羅教各處分堂分壇,叫得雖好聽,但早已沒了當年的風光。偌大趙國,他們也只有五處分壇而已。

    好不容易已走完四處,到了最後一個地方,屁股還沒坐熱呢,就鬧出丟人現眼的事來給新教主看了。

    齊皓心中嘆息著,領了大名府那誠惶誠恐的分壇主,站在了狄九的面前。

    聽他們稟報完畢,那玄衣高冠,神色漠然的男子已淡淡道:「我修羅神教,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呢,連地方上的富商豪強都能肆意欺凌?」

    分壇主段天成全身一顫,雙膝齊屈,整個人伏拜於地:「屬下無能,令神教蒙羞。」

    就是刀砍到脖子上,這種江湖豪強漢子,也未必會有如此惶恐卑微的表示,奈何,這位年輕的天王,臉上雖不見怒色,可一舉手一投足,一展眼一抬眸,都自有一種無比攝人心魄的力量。

    但段天成如此服膺於他,並不僅僅只是因著懼怕,而更大的原因是,所有趙國的弟子,都一種隱秘的期盼。

    那個華床軟枕,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教主只是個替身,眼前這叫人一見之下,便驚懼歎服的偉男子,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

    傳說故事裡,大人物們不總是會有替身的嗎?說書故事中不總有什麼大王丞相,在接見外來使節時,讓手下冒充自己,自己卻在旁邊假裝是侍衛嗎?

    教主是不是也用了這一招呢?

    那個說是教主的人,全身上下,連一根頭髮絲也不像教主的吧。永遠只會吃吃睡睡,睡睡吃吃,活像個餓死豬投胎一般。什麼公事也不管,什麼事物也不問。開始還是騎馬,後來又要求要高床軟枕的馬車,到最後,就連上車下車都不自己邁腳了。索性躺在軟榻上繼續睡,由得人抬進抬出罷了。

    這種人如果真是教主,他們這些為神教效忠的弟子,還拼什麼命啊,直接拿把刀抹脖子算了。

    而這位狄公子卻有不同了。儀容俊偉,不怒而威,天生的英雄樣。這也就不提了。這一路行來,所有該由教主做的事,全都是他一個人幹的。各壇賬目名細,全由他過目,仔細查閱,鉅細無遺,每又諸人疏漏錯誤處,他都會一一指明,重新清查。各壇重要人物,全歸他接見。笑談間,說起諸人來歷,舊事,親友,俱如數家珍,議起眾人為神教所立的功勞,竟無不脫口而出,盡記胸內。叫人即感且佩,願效死力。各壇所有問題,他也都有指示意見,凡一出言,無不切中厲害。令人心悅誠服,敬佩有加。

    這樣的人物,他不是教主,誰會是教主呢。

    而且,他處理一切事物。完全是自作自為,從頭到尾,沒有對那個所謂的教主,有任何請示的舉動,這般作為,又怎麼可能不是教主呢?

    其實不止是趙國一干人等有這些想法,就連齊皓,也暗暗存疑。

    作為資歷最老的神教弟子,他是親眼見過兩任老教主的,知道每一任教主的長相都差不多。所以,這次,一見到狄九,就憶起若干年前,曾見過的兩位教主神容樣貌,立時便要跪行大禮。

    雖然被及時攔住,雖然狄九一路行來,已經對新來迎接的弟子說明過無數次,但是耐著性子,再次對這個老臣子申明自己不是教主的事實。

    齊皓地位高,知道他天王的身份,對他的話不敢太置疑,但這人明明長了一張教主的臉,而且確實每一代教主都是由天王兼任的,而他現在干的,又卻是一直是教主該干的工作,要讓齊皓完全相信他不是教主,卻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齊皓把疑問藏在心中,不好明問罷了。暗中只道教主有什麼奇計要安排,不便表明身份。

    這次第一時間,帶著段天成來向教主請示,卻又理所當然的,來到了狄九面前,這其中,除了對年輕天王的敬重之意,也不是沒有試探之心的。

    狄九卻似對他這番複雜的心思,沒有一絲察覺一般,淡淡道:「說起來,這也算不得大事,不過,既然發生在教主巡駐期間,總要問過教主的意思,再作反擊。」他提高聲音,喚「凌霄!」

    「弟子在。」人隨聲到,隨著一道勁風掠過,那年輕英朗的教內精英侍衛已恭敬施禮在旁。

    「教主現在在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凌霄暗中翻個白眼:「吃飽了不久,現在正睡得舒服呢。」

    作為侍衛,他雖然努力保持恭敬,但說到自家主子時,語氣也實在太不客氣了些。

    能讓最重上下之分,規矩森嚴的神教弟子變成這種樣子,那個所謂教主的不得人心,也就可見一斑了。

    狄九從來肅冷的容顏,竟出奇的掠出一絲笑意:「教主寬仁厚道,想來是不會怪罪我們打擾休息的,事態緊急,我們就不用拘於禮數了。」

    他長身而起,當先帶路,便往傅漢卿的臥房而去。

    想起傅漢卿剛剛睡著,卻被無辜喚醒時,可能會流露出的鬱悶不滿和無可奈何,唇角竟不由自主的微微一勾,唉,自己什麼時候開始以看那個傢伙出醜,打斷那人的美夢為樂了呢?



第二章 如此處理
     
    「教主正在休息。」平淡而無起伏的語氣,如同那木製的面容,語氣沉沉中,卻叫人不自覺的退避三舍。

    以齊皓和段天成的眼力,竟還是沒法察覺,那明明空無一人的房門,這人到底是怎麼忽然間閃現出來的。與其說是隱匿一旁,待機出現,倒更像是直接從幽冥地獄中現身於人間。

    說起來,那個人唯一象教主的地方,就是身邊有這麼一個高深莫測的神奇護衛了。

    狄九卻只微微一笑:「你可以選擇讓我們進去,也可以攔著我們,讓我們直接在這裡把他叫醒。」

    狄一目光淡然的從狄九臉上掃過,這個素來冷酷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傢伙,也只有在可以找傅漢卿麻煩的時候,才會露出這麼幸災樂禍的笑容。

    這一路過來,狄九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以整治傅漢卿為樂的。他要是忙於處理各處分壇的事務,積極鞏固勢力和威信倒罷了,最怕他閒著沒事,專找些雞毛蒜皮的來打擾傅漢卿睡覺,並以此取樂。

    為這今天的晚飯要不要上酒,明天早上需不需要他買可口的糕點這一類可笑的理由,狄九都可以毫不慚愧的把傅漢卿從溫暖的床上直接揪起來。

    也虧得只有傅漢卿這種人,才能在這種事重複過無數次後,依然沒有激動,不耐煩或是生氣的反面情緒被觸動。

    每一次被叫醒他都滿臉迷濛,滿眼鬱悶,但不管叫醒他的理由多麼荒唐可笑,他都從來不生氣,只是簡單的回答之後,便又重新以神速奔赴黑甜鄉。

    一次兩次如此,在第三百零一次被叫醒之後,他的反應居然還是和第一次一揚,有些淡淡的不快,卻絕無半點不滿。

    狄一實在無法判斷這人到底是定力過於高明,心志過於堅定,還是簡單迷糊到讓人不能置信。

    他更難理解的是,為什麼明明知道,無法對於傅漢卿心境有任何影響,以狄九的為人,怎麼還會把這種無聊的遊戲,繼續樂此不疲的玩下去。

    他雖然也要盡責的阻攔一下,以示自己這個護衛並不是擺設,卻一直到根本攔不住,人家天王大人完全沒必要和你打一架,他只要運功發一聲獅子吼,偉大的教主再怎麼能睡,也要給吵醒過來。

    所以,狄一也就只得無可奈何的向旁邊讓開,任由狄九一手推開了房門。

    這間臥室大得出奇。擺設極之豪華,光那一張可以容七八人在上頭打滾的床,就給人以無限暇思了。

    四周床帳如煙似幻,且墜了不少珍珠美玉,床上略有大一些的震動,便會發出無數清脆的撞擊聲,極之悅耳好聽。

    床的兩邊各站了兩個美麗女子,眉眼如絲,秀髮如雲,身上的衣服穿的少到幾乎沒有,冰肌玉骨,自由無限銷魂之態。

    四個美人,各持了一把羽毛製成的大扇子,正在給床上的人掌扇呢。天氣正熱,這羽毛扇子,有意無意從那酣睡之人的臉上拂過,若是正常男子,清醒之下。受這般挑逗,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衝動。

    而床上,也並不是只有一個人,另有兩個眉目清秀如畫的,十二三歲的絕色僮兒,正在給那沉睡的人揉肩推腰,諸般叫人身心舒暢的手段俱都用了出來,只看他們額上隱隱的汗水,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工作有多麼努力。

    這種情形,讓房間平白有了一種奢的氣息。

    齊皓微微哼了一聲,略略側頭,冷冷瞪了段天成一眼。

    段天成乖乖的低下頭,眼睛也不敢抬一下。

    把百花樓最漂亮的美女,再加上臨時採買來的俊僮獻出來服侍教主,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啊。

    只是現在看來,這些在整個大名府紅極一時的佳麗,和俊俏僮兒,他們所有的努力,好像只起到了催眠作用似的。

    這個……應該稱讚教主大人,定力高卓,不近女色或男色嗎?

    一滴冷汗,慢慢的從他的額頭滾落下來。

    齊皓則只是苦笑著望著床上。

    其實修羅教本來就不以禮教束縛弟子,歷代教主,有的是飛揚跋扈肆意而為的,享受聲色之樂,本來就算不得什麼,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原就是男兒志業的最大成就。

    奈何,這一切,如果跟這位瞌睡教主扯到一起,給人的感覺除了荒喪志,就是無所作為了。

    他們二人都是下屬,上司在睡覺,當然不敢造次。狄九卻沒有這等顧忌,信手一揮,美婢俊僮立時溫順而無聲的退去,他走到床前,倚床坐下,伸手輕輕拍拍那個張手張腳,趴在床上,睡得口水濕掉大半個枕頭的教主大人。

    狄一目光冷然,眼神眨也不眨一下的跟著他的手勢,冷眼看著傅漢卿背後各處要,皆在狄九一拍可能的控制之下。

    狄九一記拍實,滿面笑容的俯身在傅漢卿耳邊叫:「教主。」

    一道真氣直凝作針,惡狠狠照著傅漢卿的耳朵裡扎過去,傅漢卿慘叫一聲,一跳老高,幾乎沒有直接吧房頂給撞破了。

    等他暈頭暈腦落回床上,睜開似睡非睡的眼睛四下望時,狄九已經面帶冷笑,負手立在床前了。

    段天成與齊皓不敢怠慢,即刻施禮請安。

    傅漢卿迷迷糊糊,人還沒全醒,隨便嗯了一聲,也就罷了。茫茫然望望狄九:「又有什麼事?要商量今晚吃什麼菜嗎?」

    「不是,我們本地的好幾處生意讓人挑了,傷了不少人,他們來問問你,如何反擊。」狄九語氣平淡的和平時刻意同傅漢卿討論吃飯穿衣等無聊問題時並無半點不同。

    傅漢卿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你做主好了。」

    「那行,我帶人去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全家殺光。」狄九語氣淡淡,就像是平時敲定了要吃哪種菜,哪類酒一樣。

    傅漢卿點頭不止,也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同意呢,還是在打瞌睡:「好啊,你說了算。」說這話時,整個身體已經情不自禁再次趴到溫暖的床上了。

    狄九點點頭,轉身便走。

    齊皓和段天成瞪大眼,心裡實在沒法子適應。

    這就完了。結束了?所謂的請示教主,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倆人當然不敢在教主的臥房里長時間發呆,只得愣頭愣腦的跟著狄九往外走。

    才走到門口,就聽到身後一聲驚叫:「什麼,你剛才說什麼呢?」

    二人應聲回頭,卻見教主大人已經跳下床來,兩眼瞪得老大,再無一絲睡意。

    狄九悠然轉身。淡淡道:「我說去把敵人全家殺光,教主已經同意了。」

    傅漢卿打個寒戰,慶幸自己的及時清醒,同時眼也不眨一下的抵賴:「我剛才沒睡醒,說得話不算。」

    「君子無戲言。」狄九微微挑眉,似笑非笑。

    「我不是君子。」傅漢卿對答如流。

    段天成地位低,還不敢說什麼,齊皓額頭都開始冒青筋了。事情都逼到頭頂上了,這兩位真假教主,居然像小孩子一樣的爭執起來。

    他本來已經怒火萬丈了,在看到所謂教主,滿臉善良好寶寶的表情,苦口婆心的說:「為什麼要殺人,殺人是不對的,而且殺人會犯法。」時,幾乎步那位趙國分堂主的後塵,一口真氣走岔,直接氣暈過去。

    難得狄九可以同樣眼也不眨一下的說:「因為他們打了我們的人,所以我們要以牙還牙,加倍回報。」

    傅漢卿終於冷靜下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九微微示意,段天成立刻上前一步,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飛快並報一遍。

    傅漢卿愣愣的問:「可是,我們不是魔教嗎,我們不是勢力很大,很有錢,弟子都很厲害嗎?怎麼會被人欺負成這樣?」

    「我教自二十年前,教主失蹤,教中主要高手被迫退守總壇之後,各地的勢力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各處弟子們只能隱藏身份,暗中發展罷了。因為人手不足,我們教中的大部分高手,除了在總壇,就是調往紛爭極多,武林勢力較強之處。而趙國因為多年沒有爭戰,朝廷官府的管理能力較強,地方上的武林人士並不多,所以我們派到趙國來發展的人手,高手就沒安排太多。這麼多年,趙國的兄弟們,一點一點的從無到有,慢慢把分壇建成了一處又一處,在不引發任何勢力懷疑的情況下鞏固勢力,已是極為難得,但是,大名府是我們的第五處分壇,建成還不到一年,雖然段壇主帶來了極龐大的資金,和不少的人手,在這裡做生意,開堂口,畢竟立足未穩,觸動了當地的一些舊有勢力,和老商戶們,受到他們的聯手排擠打壓,以前小衝突並沒有少過,只是我們人手不少,又都是有膽色的漢子,所以都沒吃什麼虧。只是最近聽聞對頭那邊,和武林中的一些勢力有了聯絡,結為一體,想來是自以為找到了靠山,程我們不備,忽然來了一次總襲擊。我們分壇的弟子雖不少,但很多只是外圍弟子,雖然也隨眾學些功夫,但畢竟不夠高明,而且,有很多弟子夥計們,也並不知道我教的真實身份的底細,不過是混碗飯吃罷了,所以,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才吃了如許大虧。」

    齊皓年紀雖大,人卻絕不糊塗,急忙就是請做了詳細的說明分析。

    傅漢卿聽到這裡,才算明白過來,忙問:「那我們的人受傷嚴重嗎?」

    「教主,今天一早,我們共有六處地方遭到了襲擊,傷者共八十四名。雖沒有死人,但重傷者竟有二十餘名。而受傷諸人中分壇骨幹五人,各層管事十三人,外圍弟子二十二人,還有十六人是從應天府運貨過來的應天分壇弟子,其他人只是我們雇的夥計,雖說並非我教眾人,卻也忠心替我們出過一年多的力了。這其他的財務,店舖,貨物損失,一時不及統計,想來極之龐大。」

    雖然只是稟告給傅漢卿聽,但段天成卻是越說越覺心緒激動,滿心憤慨,只恨不得跳起來,去找對頭,拚個你死我活,殺個血流成河才罷。

    而隨著他的說明,傅漢卿臉上也漸漸顯出了不滿,到最後,竟也看似激憤的站了起來。

    在段天成和齊皓充滿期待的眼神中,他努力的表達自己的憤怒:「這還了得,太過分了。」

    兩個忠心耿耿的下屬,激動的等待教主發下報復的命令,一齊瞪大雙眼,豎起耳朵,就見傅漢卿用力一揮手,斬釘截鐵的說:「你們還等什麼,快去報官啊。」



第三章 擇善固執
     
    死一般的寂靜中,傅漢卿小心的望著四周所有人,略略有點心虛的問:「有什麼不對嗎?出了這種事,報官是最正常的措施吧?」

    沒有人答話,在受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之後,已經沒有人能答話了。

    段天成兩眼發直,估計正在心裡說服自己,剛才耳朵聽到的肯定全是夢話。

    齊皓的臉和他的白頭髮白鬍子差不多都變成同一種顏色了。

    就算是狄九,額角的青筋也悄悄地跳了那麼兩三跳。

    只於狄一,因為有面具保護著,所以倒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剛才莫名的有些踉蹌,像這種頂尖高手竟然會無端端下盤不穩,真是怪事了。

    這些大人物都如此了,那房裡侍立的下人啊,侍衛啊,美女俊僮啊,忽然間搖搖欲倒,也就沒有人會去在意了。

    被傅漢卿這麼一追問,其他人還在發愣,狄九已經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懶洋洋萬事慢一拍的傅漢卿難得的身手矯健起來,一躍過去,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你去哪?」

    狄九冷冷瞪著那個像小孩子耍賴抓著他衣服不放的人:「我總算知道我來問你是犯下了最可笑的錯誤,這件事我還是自己處理算了。」

    傅漢卿神色就更緊張了:「你你你,你要怎麼處理?」

    「殺!」冷冰冰一個字,說的殺氣四溢。

    傅漢卿大聲道:「我不答應。」

    狄九一字一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事關我神教威信,管你答應不答應,接著睡你的大頭覺吧。」

    傅漢卿瞪眼望著狄九,眼神簡直有點委屈了「你要殺人已經不對了,還跑來告訴我,害我不安,告訴了我,又不聽我的意見,難道你要我明知道你要去殺人,還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嗎?」

    就算是以狄九的定力,也快被氣到吐血了:「第一,我們修羅教不是開善堂的,殺人算不得大事。第二,我不是無故殺人。是他們先來打傷了我們的人。狄三,我不是不聽你的意見,而是你的意見完全是兒戲,根本行不通。」

    他咬牙切齒的說,越說眼中猙獰之色越濃,到後來,狄一不得不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做出保護的姿勢。而段天成和齊皓則本能的後退了兩步,以免萬一打起來,自己被捲入其中。

    只有傅漢卿自己完完全全沒有危機感,認認真真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同他算:「第一,開不開善堂和殺人與否,沒有直接的邏輯關係,你推導出來的結果全無說服力。第二,他們打傷了我們的人,正常的行為應該是去報官,要求官府主持公道,追究責任,替我們索取賠償。並處罰犯人,而不是我們跑去殺人,這種你打我,我殺你,你再殺回來的行為,是很不對的。且容易造成無休止的惡性循環。第三,我覺得,我的意見,是最正常,最和平,最友善,對所有人最好的法子了。怎麼會行不通呢?」

    狄九幾乎是暴怒的死死瞪著傅漢卿,這個人怎麼就不能有一點正常的思考方式呢:「我修羅神教,是天下人以為的魔教,我們吃了這麼大的虧,竟然跑去報官,如此做法,神教顏面何存,天下人怎麼看我們,弟子們還怎麼會以我們為榮?」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撫額,唉,這麼多年的鐵血訓練,怎麼輕易就讓這傢伙刺激的定力全無,不到要做這種教小孩子一般的愚蠢說明,還頭痛的厲害。

    傅漢卿眨扎看起來孩子般天真純潔以至於似乎有些無知的眼睛,雖然他一點也不覺得天下人怎麼看,修羅教的顏面怎麼保存是什麼問題,不過倒隱隱記起來了,魔教啊,好像是黑社會,黑誰會火拚的話,一項是不喜歡政府插手的,但是……

    他摸摸鼻子,這才用很天真很單純的語氣問:「我們有打明招牌,告訴所有人,我們是修羅教,那些生意都是我們魔教的生意嗎?」

    狄九重重哼一聲,不答。

    段天成硬著頭皮答:「如今我教成為各國和武林圍剿的對象,自然不能亮明身份。」

    齊皓冷冷道:「若是擺出我神教的旗號,諒那些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惹。」

    傅漢卿點點頭,很誠懇的繼續一二三四的和大家討論:「狄一,既然我們沒亮出身份,就是正當商人,正當商人受到這樣的迫害,我們完全有理由要求官府的保護。第二,我們是江湖幫派,是黑道,是魔教,但只要我們正當做生意,沒欺沒詐沒偷稅漏稅,那麼我們的店舖貨品夥計受到傷害搶掠,我們也應該問負責治安的官府要求追究責任。第三……」

    已經沒有人再能忍受他的第三第四了,狄九冷冷道:「你再說出第一百條來也沒用。我們骨子裡都是江湖人,只會用江湖人的方式來處理問題,你那種荒唐想法快點收起來。」

    「我哪裡是荒唐想法,我這是最正常最理智最合適最人道的想法。」傅漢卿據理力爭「你們才不是正常人呢……」

    他一句話打翻一船人,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攻擊對象,就在在場大多數人敢怒不敢言之際,傅漢卿無限感慨的補充說明:「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們原來全部是正常人,而是只求付出,不求回報,只要奉獻,不肯索取的偉人啊。」

    這一次連段天成和齊皓都搖搖欲倒了,狄一在後頭悶著聲低低咳嗽,而狄九則被他這一番話說得一陣肉麻,全身發寒的直愣愣望著他,半晌才嘆道:「教主,恕屬下愚鈍,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

    傅漢卿聽他這樣客客氣氣恭恭敬敬說話,也嚇得臉有些發白,忙問段天成:「你們平時交不交稅?」

    「自然是要交的。」

    「這就是了啊。你們住在這裡,交了人頭稅,地稅,房稅,你們就是大趙的子民,趙國的官府有責任保護你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作為商人,你們繳納了一切商業稅,則官府也應當保護你們爭當生意的一切權利。交稅是作為百姓和商家的義務。你們已經充分盡到了。而國家,朝廷,官府,則靠著你們的稅收得以運轉,官員們,差役們的薪餉全都是靠你們交的稅養的,他們保證給你們一個安定的社會,向你們提供保護,這是你們應該享有的權利。可是現在,你們只乖乖交稅,出了事,卻不去要求理所當然的保護,只盡義務,不索要權力,這不是只知奉獻,不知索取的偉人嗎?」

    傅漢卿無比耐心的一一解釋,眾人竟是從未聽說過如此詭論。任是何等人傑,也不由瞠目結舌。

    經傅漢卿這麼一說,魔教,修羅教,黑道魁首,一干大大小小的魔頭們,全成了高尚偉大的大好人了。

    可惜這些好人沒有一個覺得高興自豪的,反而為自己被定義為如此好人,而深以為恥。

    只是面對傅漢卿詭異的思路和總會冒出奇談怪論的嘴,再也沒有人有力氣去爭辯了。狄九長嘆一聲,他覺得再說下去,他們這干人等。就得生生讓教主大人給逼瘋了,更別提什麼報仇了。

    他搖搖頭,隨手一掌揮下去,被傅漢卿抓住的衣角讓他的手刀給生生割裂。

    但傅漢卿反應神速,手往前一伸再次抓住他的衣服,滿臉都是不放不放我不放手的表情,叫狄九為之氣結。

    他知道傅漢卿死腦筋,倒不敢再割了,真要跟傅漢卿玩起你抓我割的遊戲,這一身衣裳全割碎了,怕也擺不脫這個傢伙。

    他又氣又怒,一回手,抓住傅漢卿胸前的衣裳,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自覺非常忍氣吞聲的道:「好,我給你五天時間,你要能好好解決這件事,把我們的裡子面子,全都加倍掙回來,我就不管了,否則,就照我的法子辦。」

    其實要照傅漢卿本來的意思,是想老老實實回答說:「就算我解決不了,我也不會讓你殺人的。」但他畢竟在人間歷過六世,不像第一世那麼完全不懂看人眉梢眼角,只會講大實話,此刻看狄九這種表情,他也就避過不做承諾,只笑著說:「那好,我們先去官府報案吧。」

    眼看著狄九已經放棄了,段天成可就不能不說話了。他是本地的壇主,本地的一切事務,最後結果都會落到他頭上來。不管誰是教主,胡鬧完了都能走人,他這個壇主,可丟不起這麼大的臉。

    「教主,只怕不成,這官府不是我們一報案就立刻會審會查的,還得排期候審呢,這一耽誤,多少日子都過去了。」

    齊皓也趕緊著幫腔:「而且這些地方豪強,商會勢力,盤根錯節,與官府早有勾結,交情從來不淺,要不然他們也不敢如此囂張胡為。我們去報官,他們拖著不審還算是不錯了,針開堂審了,沒準審來審去,審出我們的大罪來。」

    傅漢卿微微一愣,倒不至於象第一世一揚單純的驚嘆世上竟有此事,只是神色略略一黯,沒有再說話哦,這六世轉生,人間世態,他其實看得並不比任何人少。再不公,再醜惡的事,她也早已親眼見過親身歷過了。

    狄九見他沉靜下去,倒冷笑一聲:「別灰心啊,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啊,既然你指望官府替你做主,那你下狠手砸銀子就是了。官商勾結,也不過為著錢罷了,你只要肯拚命花銀子,給的錢比人家多,沒準當官的,看在孔方兄的面子,老朋友的義氣也就顧不得了。」

    他說的分明是譏諷之詞,傅漢卿卻神色極認真的搖頭:「不行,打人,砸店,這都是不正當的,殺人,賄賂,這也是不正當的,以不正當的手段去報復不正當的行為,這依然是不對的。」他抬頭,目光清明如水「不對的事就是不對,不能因為我們的敵人做得不對,那我們的不正當行為就變成了對。」

    狄九仰天長笑:「你這瘋子,這世上,還有誰在乎什麼是對,什麼不對,手段正當與否從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效果。」

    傅漢卿的語氣出奇的平靜:「我在乎,我是教主,我覺得,對與不對,正不正當,很重要。」

    狄九長笑之聲倏然收盡,他冷冷望向傅漢卿平靜的面容,這麼久以來,這是傅漢卿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語氣,來提起自己教主的身份。

    狄九沉默了一會,方淡淡道:「好,那麼你說,要如何正當的做正確的事?」

    傅漢卿略以思忖,方道:「還是報官。」

    這一次別說狄九,臉段天成和齊皓都雙手發抖,差一點就撲過來掐教主的脖子,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了。

    好在傅漢卿也及時察覺危機,後退了兩步,雙手高舉做安撫的姿勢:「報官還是要報的,但怎麼個報法,我倒是有一點意見的。」



第四章 聲勢浩大
     
    大名府的知府大人今天非常頭疼,一大早就有人來報官告狀。

    當然,作為地方官,一般來說是不會因為訟事而煩惱的,官司這種東西,當官的其實還是很歡迎的,吃完了原告吃被告,就連街坊四鄰,相關人證等等也可以一鏈子全鎖到牢裡來待審,然後等著人家掏錢來贖人。大大發財之餘,上上下下,分沾雨露,所有人都得些實惠,這算是做官的最喜歡的事之一了。

    更何況這次來告的官司,還是知府大人一早心裡就有數的。

    大名府也算是繁華重鎮了,商家也好,豪強也罷,勢力衝突,爭權奪利這一類的事免不了。在上位者來看,商界紛亂,就更易為他們的強權所控,爭執越多,他們從中取利的機會也越多。

    那些個常來常往的老商號們,一早就打過招呼,有過暗示了。多少年的老關係下來,彼此心裡都有默契,也知道一年來新崛起的一幫人鋒頭太健,吃虧是遲早的事。

    真鬧出事來,他們要是不找到官府,那就只當沒看見,真要是鬧到官衙來了,先拖他兩三個月,再擺出官威嚇一嚇,唬出些孝敬來,之後再和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也就罷了。

    然而,這次對方告官的方式,有點出乎知府大人的預料。

    一大早浩浩蕩蕩,竟有幾百人聚在衙門外頭,哭嚎哀求,慘呼悲喚之聲,竟是舉城可聞了。所有的傷者,不是滿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被人用木板架子抬過來,就是全身上下,東一塊,西一塊,包的嚴嚴實實,好像人人缺條胳膊斷條腿,傷得無比嚴重。

    這些普通的苦力,夥計,船伕們,多是貧苦人家,這強勞力傷成這樣,一倒下來,整個家自然就如要散了一般。

    家中的弱妻老母幼子,無不如雷轟頂,個個扶著傷者,跪到衙門外頭,哭得是要生要死。人人都說,家裡沒有了壯勞力,一家人全都沒了活路。哀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這樣的浩大聲勢,竟是把整條街都給堵住了,衙門外密密麻麻,跪滿了哭哭啼啼的老人女人小孩,以及動不動呻吟慘叫的傷者。

    這樣的大熱鬧,更吸引的四面八方的好事者聚過來觀看。

    哭求的老弱,便當眾宣講冤屈,說起在場傷者,哪一個不是規矩做事的好人,哪一個不是勤懇老實的安善良民,無端端遭難,如今一家大小都活不成。說的個個是聲淚俱下,再配上傷者的哀呼,真個是觀者傷心,聞者落淚。

    就算是陌路之人,也不覺搖頭嘆氣,看著這人間地獄般的場面,對那些打人的惡霸商人生出了深深的憤慨之心。

    其實這年頭,那欺行霸市,欺壓黎民,打人傷人的事,從來也沒少過,只是那些事,單件而論,大家也不過是說一說,聽一聽,轉眼便忘了。

    而現在,上百個重傷號集中在一起,上百個家庭轉眼就要家破人亡的事,一起擺在眼前,給人的視覺衝擊和心靈震撼實在是太大了,沒有人可以不受觸動。

    一時間,整個大名府都在轟傳這件大事。

    而知府老爺的頭,也就因此大了許多。

    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大爺,這麼大的場面,也確實把他給嚇著了。眼見著事情已經傳揚開來,想壓也壓不住,要不能妥善處理,對他的官聲政績都是極大的打擊。

    派了師爺出去勸說,聲稱官府有官府的規矩,報官是要排期待審的,可是,一干的人哭著喊著,不敢壞大老爺規矩,只是家裡男人重傷,拿不出錢來救治,一家沒了收入,轉眼就要餓死了,實在等不起,只求大老爺救命罷了。

    派了衙役捕快去驅趕,可惜這些平日裡如狼似虎的傢伙,打犯人,嚇苦主,什麼事不敢幹,但這一回,看著幾百號人哭喊連天的人聚在一起,不是傷得只剩一口氣的,就是路也走不了兩步的老太太,要麼就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弱女子,甚至還有十幾號小娃娃,叫他們怎麼敢去下手驅趕,弄出個三長兩短來,這事情鬧得這麼大,誰也不願背這個責任。

    知府原以為吃虧的商家來告狀,自己可以狠狠敲一筆,結果商人不來告那被砸被搶的案子,這些挨打的窮夥計卻紛紛以個人無辜被重傷的名義來告。

    知府氣急敗壞的令人去把他們的老闆傳來,斥令其管束夥計。

    奈何他的拘令還沒到,這些個大大小小的老闆們,便飛一般趕來,主動的求所有告狀的苦主們先散了,不要為難官府。

    結果被一群老太太圍著一頓臭罵,人人說,他們自打他們的官司,求不來青天大老爺的公道,他們上百家全得餓死,有本事的,拿銀子出來先救命再說。

    一干大小老闆們哭天嚎地,這個說店被砸了,那個喊貨給搶了,總而言之,就是不但沒錢,還欠著人家一大筆債,目前不知道從哪還出來呢。

    如此一來,問題重又扔回給知府大人了。

    偏偏這個時候,還有個應天府的莫姓商人,跟著一狀告進來,聲稱他們從應天府如約運給大名府商家的幾船貨全讓人給毀了,船伕個個打成重傷,如今他們派人輕舟回應天府總商會報信,現在來求大名知府主持公道。

    應天府是什麼地方?京城啊,應天府總商會出來的貨,應天府總商會的船?這案子如何壓得住,擱得下,一個處理不好,在京城裡傳揚開來,這前途可就一片昏暗了。

    知府大人又氣又怒又無可奈何,躲在內衙不敢出門,繞著花廳團團轉圈,拍著桌子惡狠狠把永豐商家罵了個狗血淋頭。生意場上不順,教訓教訓人也就罷了。怎麼敢鬧出這麼大動靜,一百多人啊,全給打成重傷,這也太囂張了,而且,怎麼連人家貨的來歷也不查清楚,就隨便亂動手呢,真是太過分了。

    只是這罵歸罵,恨歸恨,這官司斷斷是拖不了的了。現在聲勢弄得這麼大。消息傳的這麼快,不但要判,還要判的公道,否則官面上實在說不過去,一個處理不當,御史的彈劾,吏部的考評,就能堵死他的光明前程。

    可是要下狠手處理了,勢必大大得罪四家本地的大商家,別說這麼多年,老交情確實不淺,就算不顧情面,也得顧著利害。官家再大的威風,要真和商家把臉全翻完了,這一府之地的繁榮局面,怕就不好再維持了。

    可憐的知府頭大如斗的把花廳的磚都快磨平一寸了。咬牙跺腳:「那我的帖子,快去請盧大人來相見。」

    適時一名家人正快步行到花廳前施禮:「大人,盧大人正在門外遞帖求見。」

    一方父母官如坐針氈的時候,所有苦主的幕後大老闆們,正在得月樓上大擺宴席。等著也許根本不會來的客人。

    得月樓也是修羅教在本地的分壇所在地。因為平時人手眾多,所以這一次受衝擊時,並沒有被列為攻擊對象。

    當然,這也可以勉強算作是攻擊者的運氣好。

    因為這一次,傅漢卿,狄一狄九,以及一干從總壇來的頂尖好手都住在這裡,如果真有人不知死活攻進來,那下場是可想而知的。

    今日得月樓關門歇業,擺下了最奢華的酒席,等待著未必會上門的客人。

    偌大席宴上,只有狄九一人,自斟自飲。

    就連段天成和齊皓也不過侍立在一旁罷了。

    狄九滿然飲酒,眼神淡淡,望著那翡翠杯,玉液酒,心間悵悵,想的,卻是傅漢卿。

    那個怪物,居然想出如此奇詭的招數來。

    連夜召集了所有傷者,重傷之人,把傷裝的更重,輕傷之人,要努力包紮打扮成重傷,哪怕是小指頭擦破點皮,也必要把整個手臂都重重包紮,哭喊嚎叫著自稱殘廢了。這樣把東擦一下,西碰一下的人也算作傷員,隨隨便便一數,就有上百人了。

    然後,把各家的老弱婦孺蒐羅一遍,若果家裡沒有的,就往自家親戚處尋。總之把人招的越多越好。許了給每人在衙門前每哭鬧一個時辰給多少錢,誰哭的最好,叫得最響,鬧得最厲害,還有額外重賞。連夜教他們怎麼說,怎麼講,怎麼鬧,務必把自己說的有多可憐就多可憐,但絕不能讓官府拿住把柄,用鬧事的理由驅趕他們。

    也教足了叫他們如何應付官方的勸說或威逼,儘可能處處佔盡主動。

    天不亮,所有人就都啟了程,一個精壯男親戚都不要,專挑最老最弱最小最可憐的,轟轟然跟隨著過去。

    一路宣揚,一路哭鬧。把個衙門口給堵得水洩不通。

    就憑大名府這等商業重鎮,各府各州,來往之人眾多,這消息,轉眼就能傳往各地。

    再加上,莫管事是應天府那邊過來的人。應天分壇可算是整個趙國五處分壇中發展的時間最長最好的一處了。如今分壇的勢力已在應天總商會佔住了一席之地了,在京城也開了十多家不同的鋪子。

    索性就叫莫管事借了應天總商會的名義來告官,又在狀紙上寫明已經派人回應天府傳信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任是那知府大人有天大的膽子,那些老商家們有地大的面子,這案子是斷斷壓不住的了。

    雖說江湖人遇事找官府,是極沒面子的事,但把事情鬧得這麼轟轟烈烈,連官府都給他們逼到這種地步,這就不是丟臉,而揚名了。

    就連分壇上下諸人,此時都是滿心興奮,滿臉歡喜,擦亮了眼睛等著看仇人們的下場。狄九心中卻只有苦澀。

    雖說傅漢卿只是提了個大體的意見,整件事的細節安排,詳細謀劃,還是出於狄九和段天成,齊皓之手,但這件事卻讓狄九不得不對傅漢卿刮目相看。

    那個人原來不是不夠聰明,不是不懂計謀,不是不知世情,他所有的天真,所有的愚蠢,只不過是因為他太懶。

    太懶,所以徒有才智而懶於思索,於是,空有謀略,卻懶於設計,於是,明知世情,卻懶於應對。

    真把他逼急了,迫他去認真思考,努力面對,他也能出此奇招,一擊便達目的,一擊即中要害。

    這一路行來,自己處理一切事物。掌控所有權力,收納每一個人才,第一次真正站在高位,縱橫揮灑,展現才能,不是不驕傲的,不是不暗自歡喜滿足的。然而,原來,不是傅漢卿需要狄九的幫助,而是傅漢卿太懶,所以,才把一切推給一個叫狄九的替身罷了。

    任何時候,只要他積極起來,只要他忽然間對這件事那樣認真,那麼所有的一切,他依舊可以輕易的拿回去。

    那麼,那個十幾年流盡血汗,受盡磨難的狄九是什麼?那個一路上苦心思籌,操神勞力的狄九算什麼呢?

    狄九默默舉杯,一飲而盡。

    在內心深處,不願意傅漢卿忽然間佔盡風頭,所以也想做點什麼吧?

    因此才會派人下帖子,給城中其他有頭有臉的商家。請來一聚吧?

    因此也想在所有商人面前表態,說明他們只想要安心做生意,無意生事的態度,雖然不會忍受任何挑釁,但也絕不肆意攻擊其他人的立場。

    無論如何,以一家新崛起的勢力,要和整個大名府的商場做對,絕對是不智的,大家相安無事,一起努力賺錢,這才是兩全其美之道。

    只是如今,事情鬧得這麼大,官府還沒有判,到底誰勝誰負,結果還沒出來,那些沒參與進這次火拚的商家,未必會肯在風口浪尖上,出來赴他的宴請的。

    帖子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滿桌的好菜早已冰涼。狄九徐徐起身,正準備揮手讓大家散去,卻聽樓下有人高喊一聲:「昌隆號楊老闆前來赴宴。」

    沒想到居然真有人會來,連狄九都微微一挑眉,略有異色。段天成是本地主事之人,立刻下樓去迎接。

    昌隆不是大名府資格最老或實力最大,或是在官面上最吃得開的商家,但卻無疑是大名府地位最穩固,生意最穩定,和四面八發,各色勢力都說得了話,賣得人情,和各大商家,都有生意來往,跟誰見了,都有三分情面的商家。

    最難得昌隆號做了這麼多生意,竟是從來沒惹過是非,沒結過仇家,也不曾捲入過任何風波。

    當然,以昌隆號這種四平八穩,安若磐石的處事風格,怎麼也沒可能在事情沒有明朗前就來赴約的道理。

    如此明擺著赴約,豈不是平白得罪另外那幾家出手的大商號嗎。

    然而,段天成心中雖疑卻不敢怠慢,下得樓來,一眼就看到一輛大得出奇的馬車,車前站的人正是昌隆號的楊老闆。

    段天成連忙拱手相迎:「想不到楊老闆這麼賞臉,真是失迎了。」

    那楊大老闆卻是一笑還禮:「段老闆客氣了,不是在下要來,而是我昌隆號的大東家有心一會你們的東家,所以才特來拜會。」

    段天成一怔,昌隆號的東家另有其人,這事以前怎麼沒聽說過。

    這一遲疑之間,馬車門忽得大開,車內情形一覽無餘。

    那輛馬車,簡直就是個移動的舒適房間。

    車內牙床軟枕,玉幾香台。一個白衣男子斜倚在美人身上,笑著飲盡纖纖柔荑送到嘴邊的美酒。

    那男子修眉朗目,英華出眾,一杯酒盡,微微一笑:「我姓風,麻煩先生為我通報貴東。」



第五章 風姓異客
     
    那男子白衣如雪,眉眼中自帶著說不出的灑脫與自在。就這麼微微一笑,淡然一語,便叫段天成剎那間移不開眼目。

    這一天,段天成認識了昌隆號真正的大老闆,這一天,段天成,第一次明白,什麼叫人比人氣死人。

    同樣是身旁美人服侍,他們那位教主,讓人一眼看去,想起的除了沒用就是廢物,可眼前這個人,卻自有一種是真名士自風流的灑脫。

    同樣是朗目修眉的英俊長相,可是自家教主,偏偏士怠懶得,讓人看了就覺得手腳一起發癢的想揍人。而這一位呢,只一眼,便讓人覺得,縱千人萬人之間,一眼望去,第一個看到的只能是他。便是那一身隨意的白,只因穿在他身上,便叫人覺得,天上地下,也只得他這樣的人物,才襯得起這一身的清素潔淨之色。

    只不過一面之緣,段天成那骨子裡屬於魔教弟子的高傲自矜,便收斂的一絲不剩,客氣的施禮迎接。

    那白衣公子一笑下車,灑然還禮:「段先生客氣,在下風勁節,也不過區區商賈,不敢當先生如此重禮。」

    段天成也不多言,只客客氣氣親自在前面引領風勁節上樓。

    狄九原本也想把面子給足,就算來的只是個商人,也當起身相迎。可是,當他看到那眉飛目朗而白衣灑然的男子就那麼施施然拾階登樓而來時,竟是心頭什麼念頭也沒了,什麼打算也忘了,就這麼自自然然站了起來,彷彿在那般男子面前,便是天下至尊至貴之人,也斷然無法再安坐如故。

    段天成上前兩步。侍立一旁,為二人作介紹:「風公子,這位本是我們商會的狄東家,東家,這位是……」

    話音未落,那風勁節已是眉眼帶笑,淡淡然語氣平常的道:「我聽說新任的修羅之主並不姓狄,怎麼你們商號又出來一位狄東家了。」

    一語未畢。整座酒樓已是殺氣四溢,不知有多少把刀劍出鞘。有多少人失態圍攏,有多少人提氣作勢。

    獨風勁節本人竟似全無所覺,只悠然笑道:「我不過是代表我的商號,應約來和你們的東家喝酒聊天聯絡感情的,若是只打算要派個冒牌貨在這裡應付我,就請恕我要告辭了。」

    「你……」齊皓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便要有所動作,卻被狄九適時一揮手止住,狄九目光深凝,冷冷盯著風勁節:「你如何知道我教至高之秘?」

    「於旁人是大秘密,於我這又算得什麼?」風勁節朗笑一聲:「我和你們教主是老熟人了,他那一身功夫,也算是我教的。」

    便是以狄九的定力,聞此言也不由一震:「你是他師父?」

    「師父?」風勁節想了一想方道:「從武功上來論,確實可以這麼說,不過,你不用緊張,我並不比他強,他學的內力是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創出來的,這小子的天分高,成就超過我們任何一個人。」

    他像是完全沒有發現狄九那猛然收縮的瞳孔和倏然緊繃的身體,笑意舒朗的掃視眾人:「你們當然也不能相信我一面之詞,不妨派個人去問問你們教主,以他那懶散的性子,若我是無關之人,他自然是懶得一見的。」

    狄九一語不發,只隨意抬抬手。侍立在他之後的凌霄立時悄然離去。

    風勁節一笑,身旁的刀山劍海。冰冷殺氣如無物,施施然入座,笑道:「這好酒好菜也別浪費了,不用你們招呼了,我這就自便了。」

    說著一邊舉筷挾菜,一邊就要伸手拿酒壺給自己倒酒。狄九在一旁伸手按住酒壺,然後自己親自拿起來,為風勁節倒酒。

    風勁節一笑,舉杯,任他將美酒注入琉璃杯,這才從容舉手飲盡。

    旁人看來,只覺這是一場客氣的賓主禮讓,卻渾不知,這一敬一飲之間,已不知換了多少生死殺局。

    狄九執壺倒酒,指掌間的姿勢,已將風勁節上半身所有的要都納入攻擊範圍。

    而風勁節舉杯微迎,卻又不著痕跡擋死他每一道攻擊的軌跡。

    這一杯酒倒滿的短短時間裡,狄九的雙手十指發生無數微妙到幾乎不能察覺的變化,前後竟改了三十七次攻擊方式。

    而風勁節的雙手被限制在小小的酒杯上,能做的動作變化更少,卻每每能封死狄九的氣機運行之處,直指狄九任何招式的唯一破綻,迫的他不得不變招相抗。

    期間變幻之快,武功稍低者,根本不能察覺,就是段天成這等高手,也隱隱只覺得不對勁罷了。

    齊皓功力最高,眼裡最好,短短的一個瞬間看下來,竟覺得氣血翻騰,目眩神搖,心中煩亂壓抑,幾欲嘔血。

    便是狄九自己,於方寸之間,每出決殺之戰,身體自然而然調整到最佳戰鬥狀態,體內氣機轉瞬提升,卻在倒滿一杯酒的時間內,連續被封死三十七次,每回都被逼得不得不轉換攻擊方式,這樣頻繁的轉換氣機運行,使得他自己的臉色,在極短時間內,一青一紫一紅,一黑一藍,竟是詭異至極,全身真氣激盪,皆注入雙掌之下的酒壺內。

    這壺中傾出之酒,之恩那個穿石毀柱,卻在風勁節的雙手之間,自自然然,注入小小的琉璃杯內,連漣漪也不曾泛起一個。

    直到風勁節仰首飲盡杯中酒,這一場攻守之勢結束,狄九全身氣機一送,這才感到汗濕長衣。雖然只是倒了一杯酒,於他,卻已經達到了他自己超常發揮的極限,如果風勁節剛才再多拿杯子等一會兒,他自己可能就要支持不住,真力走岔,當場走火入魔了。

    此刻他雖面帶淡淡笑容,從容放下酒壺,掌心卻已一片冰冷,而心頭,更是奇寒徹骨。

    適時一陣大呼小叫聲傳來:「勁節,勁節。」

    隨著叫喊聲,那個沒頭沒腦沒體統的教主便一路蹬蹬蹬的衝了進來。

    所有在這段日子和傅漢卿接觸過的人都覺得極之驚奇,那個能躺絕不坐,能坐絕不站,刀砍在頭上,也不肯多走一步路的傢伙,居然會主動跑過來,這位風大老闆的面子,大得嚇死人啊。

    風勁節一笑迎過去,按住他的肩膀,細細將他端詳一番,這才笑道:「這一次,你過得應該挺不錯的,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傅漢卿極之驚奇的問:「勁節,你怎麼會來找我?你怎麼知道我是修羅教主?你怎麼知道這裡是修羅教的產業?」

    他問的話在旁人聽來自是平常,卻不知道這話實在大有深意的。

    小樓的規矩,所有學生入世的位置不可以太靠近,為的就是讓他們去獨立面對課題,而不可彼此幫助,獨立在這莽荒的世界生存,而不能團結在一起解除這種孤獨感。

    雖然不是強制性要求他們永遠不得碰面。但如非必要,絕對不讚同同學之間的彼此探望。

    而且,小樓的系統雖然全知,但所有人走自己的路時,都不可以要求小樓給予更多的情報幫助。

    所以,風勁節來探望傅漢卿,這是明顯的違規行為。傅漢卿沒有懶洋洋躺在床上等著手下把風勁節讓進來見面,竟然按捺不住,自己跑了過來。這也是因為,他擔心風勁節為自己違規惹禍。所以才一反平時正常的懶散作風。

    風勁節自是知道他的疑問:「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昌隆的大老闆。你們在大名府弄出這麼大的名堂,會給大名府的商界引起很大的風波,為了昌隆的利益,我當然要看看你們搞什麼鬼,還有,我一個朋友目前正在大名府任推官,管的就是刑名,你們搞出那麼聲勢浩大的告狀事件,必是要把他牽連在內,出於對朋友的關心,我也要來查查,你們到底鬧什麼玄虛。至於知道你的事,那是前一陣子,同某個多事的女人聊天時,聽她無意中提到的,你當了教主,還要到趙國來巡視,又聽到她順便提起了這處分壇同我的手下也做過小生意,我這才能從近日,你們這幾處人手調派的動靜中,猜出是大人物到了,所以才來見你。」

    他這話答得淡然,不過是說明,他來找傅漢卿,純是為了自己的事罷了。他與傅漢卿只是因為湊巧,而讓彼此的命運有了交叉點,他只是沒有刻意迴避,並非有意違規。而且,也不是自己命運發展到於傅漢卿見面時,才向小樓打聽他的底細,而是很久以前,說八卦時偶爾聊起的。

    所有學生,不得打聽與自己相關的信息,但說說別人的閒話,這倒是無所謂的。至於以後和別人的命運交叉,這是巧合,不能算違規。

    總之呢,無論他如此勤快的現在親自來見傅漢卿,是不是假公濟私,反正在名義上,道理上,是不會讓小樓的系統抓住他半點錯的。

    他二人對答之間,說的都是自己才明白的話,而旁人還不易聽出什麼玄虛來,只有狄九聽得心驚膽顫。

    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傅漢卿,已經讓整個修羅教,天翻地覆了,沒想到,這種人,居然還不止一個。

    那風勁節的本領更是詭異莫測,聽他的口氣,那威力無比的神功是他與幾個朋友合創的,那就是這樣超出世人常識的高手,最少還有不下於兩個了。

    而且,二人對答之間,說明的是,修羅教一切消息不是傅漢卿傳出去的,而是另一個不知是誰的女子,那個女子又是什麼人,怎麼可能知道教中如此機密之事。

    他怔怔望著那一堆看起來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時間心亂如麻。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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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突然一問
     
    這麼轟轟烈烈打官司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真個刁鑽極了。風勁節笑著問。

    傅漢卿有些不確定得道:「可以算是我想出來的吧。」雖然他只是提了個大概意向。

    風勁節瞪眼望著他,那表情簡直是有些震驚了:「你?你怎麼可能有這種閒心,想這種鬼主意?」

    傅漢卿略有心虛的道:「我也懶得想啊,可我要不想出主意來,他們就要去殺人了。」他伸手指著狄九,一副控訴告狀的表情。

    虧狄九顧忌著有外人在,否則還不知道氣極了會有什麼過激反應。

    風勁節聞言這才明白過來,不覺失笑:「你不願殺人,可以下令不許他們殺。」

    傅漢卿搖搖頭:「而且,他們無辜被打被搶,他們也需要一個公道。我沒有權力要求他們不追究,更何況,如果我只是不許他們報復回去,卻不提供其他的方法,他們也一定不會聽得。」

    風勁節略帶冷笑:「你這個教主威信不夠,就要利用官府。」

    傅漢卿理直氣壯望著他:「什麼利用,這是我們老百姓納稅人的正當權力。」

    風勁節哈哈大笑:「是是是,這是你們的正當權力,只不過,江湖中人未必認同。」

    「他們認同的,未必是正確的……」傅漢卿雖然爭執,但到底還是有些不確定,略覺心虛的問「我這樣做,不對嗎?」

    風勁節定睛看了他一會兒,這才笑道:「當然,這是最正確,最理智,且得利最多的方法。」耳邊聽到一聲淡淡的冷哼。他漫不經心的望狄九一眼,續道「也許不是最威風,最得人心,最讓手下崇拜的法子,總之你這種做法,除了你自己在手下面前印象分大跌之外,對你的手下,對整個修羅教都是有大好處的。」

    傅漢卿聽得這才釋然。他雖然身歷六世,見多世情。但自己從來不參與其中,不肯去費心機謀劃,所以,對自己的想法一直是沒什麼信心的,得到風勁節的肯定,才確定自己並沒有做錯,至於這種做法會讓自己吃什麼虧,這些問題,他是完全不去考慮的。

    狄九終究有些按捺不住了,冷笑道:「此事固然取巧,然而實在有損我們的顏面,有傷江湖子弟的豪情熱血。」

    「豪情熱血,這東西可以當飯吃嗎?」風勁節笑笑,伸手對站在傅漢卿身後,剛才傳話的那個少年劍手招一招:「小兄弟。你對你們教主這種做法有何意見?」

    凌霄愣一愣,看了看狄九的表情,這才道:「弟子位卑,不敢置評教主的決定。只是弟子十年苦修劍藝,一心只盼為神教出力。縱粉身碎骨,亦不敢辭。此次神教受此大辱,弟子更願不假他人之手,而以這掌中之劍,為神教雪恥。」

    風勁節點頭笑笑。又問:「你有父母嗎?有親人嗎?可有心愛的女子?」

    凌霄一怔,半天答不得話。只是臉上略有些發紅。

    風勁節滿意的點頭:「看來是有的,那麼,你雖然不滿意你們教主的做法,但如果回家把這事告訴你的父母親人,我敢保證,他們一定會非常感激你們教主的。」他的眼睛裡,帶點成年人對小孩子的寬容:「少年人都熱血,動則就喊打喊殺,而不肯珍惜自己的生命,卻不知道,有時候,這熱血是對親人至大的傷害和折磨。」

    狄九微微挑眉,終不願在眾人面前爭執太多,有失身份,輕輕抬手一揮,包括凌霄在內,諸人無不即時退下樓去。

    狄九這才負手冷冷道:「我們神教弟子,從不懼死。」

    傅漢卿有些忍不住插嘴說:「一打架就有可能死人。雖然他們不怕死,我們也不能隨便讓他們冒險。」

    狄九冷眼瞪他:「即在武林之中,就不該怕死。」

    「憑什麼武林人就不能怕死。」傅漢卿在他認定的真理方面,是非常固執的「武林人也不見得比別人多幾條命。」

    風勁節卻不像他這樣一條死路走到底,冷笑道:「為什麼江湖中人永遠難成大器,為什麼武林人物,掀起的最大風浪只是在草野之間,那就是因為他們好勇鬥狠,凡事皆以力斷,而不知機巧。你們對阿漢不滿,卻不知道,如果沒有阿漢,你們在大名府的分壇將再無立足之地。」

    狄九眉峰一揚,如劍出鞘:「你……」

    可是風勁節根本不給他爭辯的餘地,冷然又道:「我還不知道你們修羅教的作風,凡事只知殺戮,只懂以力服人,只會製造血腥恐怖,只懂破壞,而不知建設,要沒有阿漢在,你們肯定會去把對頭全家殺光。你們也不想一想,趙國官府對於這些民間的紛亂是懶得管,不是不能管。武林也好,商場也好,爭爭鬥斗,是免不了的,可要是一下子弄出四個大大的滅門案來,同時毀掉四家商號,你們以為官府還能袖手旁觀?知府大人不想要烏紗帽了?就算你們本事高超,不怕官府調動軍隊來圍剿,可你們還能做生意嗎?做不了生意賺不了錢,那麼多的弟子,吃什麼喝什麼?你們還怎麼發展勢力。」

    狄九一時被他堵的答不出話來,風勁節猶自不滿足,冷笑道:「你們覺得修羅教很了不起嗎?可惜我一介商人都看不起你們。表面上,你們在天下諸國,都有勢力,可正因如此,力量才不夠集中。表面上,你們好像掀起過無數風雨,然正因風頭太過,所以才惹來各方勢力的敵視圍剿,表面上,你們實力雄厚,可事實上呢,你們那麼多恐怖組織,那麼多血腥殺手,那麼多密諜暗探,哪一個不是靠錢堆著訓練出來的,哪一個不要用大堆的錢來養著。沒有錢,說什麼都是白搭,你們還不如我這小生意人目光明確,行動方便呢。看看你們在這小小的大名府干的事。帶著一大筆錢,就轟轟然四面作勢,各處生意都要沾手,四方利益都要觸動,面對老商號的商業手法壓制,只知以蠻力還擊,仗著人多,長者會功夫,立足未穩就四面樹敵,這才惹來了昨天的那場大禍。這種囂張魔教作風,正是數百年來,你們始終吃虧的原因。」

    狄九語氣極肅至極:「你憑什麼資格這樣評判我教。」

    「憑我比你能打。」風勁節一句話堵得狄九直欲吐血。偏偏還真不能對此反駁一個字。這恃強凌弱本來就是修羅教的作風,如今人家照樣學了去,狄九除了自認倒霉外還能如何。

    眼看著二人說得火氣要上來了。狄九臉色越來越冷,隨時可能爆發,傅漢卿小心的插在他們倆之間,以確保萬一打起來,自己可以當緩衝。此時眼看著情況不對,乾笑兩聲:「我說,那個……」

    「你閉嘴。」狄九怒斥一聲。

    明明都是武功比他高的人,面對風勁節。他有著很正常很合理的顧忌,可是對著傅漢卿,幾乎修羅教諸王,每一個都會情不自禁,忘掉因他武功而來的任何顧忌,以欺壓他為樂。這會子傅漢卿在他滿腔怒火時撞他槍口上,想不當他的出氣筒都不可能。

    傅漢卿摸摸鼻子,還真就乖乖閉嘴,一聲不出了。

    風勁節看了好笑:「天下最窩囊的教主,非你莫屬了。」

    傅漢卿搖搖頭。神色竟然有些得意:「這樣很好啊,基本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不用費心思。偶爾挨兩句罵有什麼關係。只要別老出這樣打架殺人事件讓我費心處理就好。」

    他嘆口氣,想起昨天的煞費苦心,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的。

    就算是狄九暗懷野心,聽到自家教主這麼不成器的宣言,也不免暗暗咬牙切齒大感丟臉。

    風勁節哈哈大笑:「阿漢,我教你,下次他們再凶你,或是再要做你不喜歡的事,再對你的決定置疑,你就隨便運足了內力,找那眾人之間最有威望的人,親親熱熱的拍拍肩膀好了,保證再無半個人敢置疑你教主的權威。你就算要從年頭睡到年尾,也絕沒有人趕來叫醒你了。」

    傅漢卿瞠目結舌:「那樣會死人。」

    「殺人立威,這不是修羅教最常用的手段嗎?」

    傅漢卿遲疑搖頭:「他們這樣是不對的,我一直不讚同的,我要這麼做,就和他們一樣了。」

    風勁節微笑:「對與不對,真的那麼重要嗎?其實何止江湖,就是全天下人,又何嘗不習慣這種以強者為尊的生活方式呢?」

    傅漢卿臉上的遲疑之色,已漸漸轉為平靜:「錯就是錯,不會因為這麼做的人多,不會因為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的人多,錯就變成了對。」

    風勁節目光淡淡在他臉上一凝:「你身在人世之中……」

    「但我還是我,我不要求世界為我改變,但我不打算為這個世界去改變。」傅漢卿答得極是自然,然後,伸手掩嘴,打了個哈欠,顯然已經有些懨懨欲睡,沒打算就高深的哲學問題,繼續去討論了。

    風勁節只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見他眼皮已漸漸有合攏的跡象,又是一笑,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於第一世時的純淨無知不同,身歷六世,該懂的,他全都明白了,既然依舊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那麼,自己也就不該多加過問。每個人的選擇都應當得到尊重,即使那樣的堅持,會給他更多的折磨和苦難。

    細想起來,阿漢的堅持和另一個人,倒是有些相像的。

    只不過,盧東籬就算內心堅持不悔,場面功夫還是要做的。為了不被這個世界當作異類,人們需要掩飾自己的天真,自己的那不肯長大,不願蒙上風塵的心,而不是像阿漢一揚,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連最簡單的偽裝都懶得做。

    眼看著自家教主說著就呵欠連天,整個人坐沒坐相的癱到了椅子上,眼看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古古怪怪的對著教主故弄玄虛的微笑。

    狄九心頭氣悶,語氣也斷然好不起來:「閣下要辦的事辦完了嗎?」

    聽到這樣直接的逐客令,風勁節也不覺一笑,傳說中修羅教的天王,應該是足夠深沉的人物。居然現在心浮氣躁到這種地步,想來這段時間的相處,定力給阿漢磨得也差不多了。

    「我來這裡是想問問你們搞什麼鬼,現在明白,不過是個懶人怕殺人流血,才弄出這麼多事來,我也就放心了,另外,我即是昌隆的東家,就不想大名府亂起來,你們不就是在大名府生意難做,受到本地很多商家的抵制嗎,那麼有沒有意思,和昌隆合作,彼此生意來往,互幫互助?」

    不等狄九說話,傅漢卿已是一迭聲道:「願意,願意。」他倒不是考慮到跟風勁節做生意對修羅教有多少好處,只是想著,風勁節這麼能幹,同他搭伙,想必大名府的分壇不會再有這種大麻煩,不用再把殺人的問題扔到自己頭上來解決。只要能偷懶,他當然是要全力支持「勁節,幸好有你幫我……」

    風勁節趕緊把他的話頭截住:「誰有興趣幫你,我是要幫自己。我在大名府有一堆生意,要是任你們把大名府搞得一片混亂,我損失太大,而且,你我既是朋友,想必做生意時,你的手下不會算計我,既然彼此都信得過,大家都有利可得,何樂而不為。」

    傅漢卿也知自己失言,照規矩風勁節是不能給他幫助的,所以趕緊訕訕笑兩聲矇混過關。

    就連狄九都神色微動,他雖不知道風勁節的商業才華,卻也明白此人不可小視,大名府的分壇若得他的勢力幫助,自是好處不少,但此人如此熱心,對修羅教到底又有何圖謀。

    風勁節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狄公子,你也不必太高興,當然也用不著猜忌,我是個純粹的商人,並沒有什麼江湖勢力來幫助你,我也不會介入到你們修羅教內部去。就連商業來往,我也不過是對我的屬下作出指示,由著他去與你的屬下們交易合作罷了。你也不要太失望,我的昌隆雖不是最有名的商號,卻是這整個大名府最穩固的,而且,我的名下,也絕不僅只有昌隆一家生意。如果你有興趣,也有足夠的心胸,不妨讓你的手下,好好看看我們昌隆做生意的手法。我會交待下去,我們的賬目,管理,各方面的技巧,都可以毫不藏私的讓你們參考。你們的人,身上的江湖氣太濃,雖然也做生意,卻從來不懂真正從生意人的角度考慮問題。生意人和氣生財,一府一地的繁榮,可以幫助我們達到雙贏,生意人,不可樹敵太多,不可過於強項,更不可做意氣之爭。可以競爭,卻應有個底線。而任何過於慘烈的競爭,最終只會造成同敗的局面。生意做的大了,也需要適當的武力作為保護,但武功最重要的作用,是擺在一邊的威懾,一旦真的把這武力用出來,對人對己都未必有好處……」

    他這般淡淡道來,竟隱隱有教訓的口氣,難得狄九竟不動怒,居然認真傾聽,神色之間,似有所動。

    風勁節暗中點頭,這人耐性雖然不足,到底還是識得大局,知道輕重的。

    但傅漢卿卻全沒有半點心思聽這長篇大論,此時心神一送,只覺諸事順心,人坐在椅子上,腦袋就開始例行的一點點向下沉了。

    風勁節偶爾轉眸,見傅漢卿似睡非睡的樣子,不覺失笑,上前輕輕扳扳他的肩膀:「行了,行了,你倦了就會去睡吧,能賞臉來陪我說這麼會子話,我已經很感激了。我來的事已經辦完了,也該走了。」

    傅漢卿迷迷糊糊讓他扳得抬起頭來,眼睛還沒有睜開,手卻自自然然在他的手上,然後,輕輕問:「勁節,你告訴我,狄飛為什麼要我做修羅教的教主?」

    風勁節一震,愕然望向他。

    傅漢卿已經睜開了眼,眼神裡,仍是迷濛一片,復問:「他為什麼要留下這樣的遺言?」

    剛才,他是誰了吧,所以,神智才沒有完全清醒,所以,才會不知不覺中,問出這樣完全和現場氣氛不相干的話?

    剛才,他可是在那極短極短的夢中,看到了極遙遠,極遙遠歲月之前的人,所以,不知不覺喚出他的名字。

    又或是,在他知道這遺言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就一直在他心間縈繞,從沒有消失過一時一刻。當他清醒之時他並不知覺,可是,在這將睡未睡,似夢非夢之際,面對他所信任的同學,面對瞭解這幾百年來數世滄桑的風勁節,他不知不覺,迷迷茫茫的問了出來。

    風勁節愣愣的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得。

    狄九神色極之奇異,目露奇光的看著他。

    「狄飛為什麼要我做修羅教的教主?」

    不是「狄飛為什麼要一個名字裡有漢的人做教主。」

    那樣肯定而平淡的語氣。七百年前的狄飛,七百年前的血修羅,他真的是遺言讓一個七百年後叫做傅漢卿的人來繼承修羅教嗎?

    這其中,沒有巧合,沒有誤會,真的是七百年不曾斷絕的因緣傳承嗎?

    傅漢卿,這個人,他到底是誰?

    然而,提問的本人,卻完全不知道這個問題在別人心中造成了怎樣的震撼。

    他只是睡眼惺忪,似醒非醒,他只是一時迷糊,於是,不小心問出了心深處一直在追問,卻連自己也未必察覺的問題。

    他只是既不關心打官司的後續,也不在乎大名府的分壇未來的發展,更不曾深刻感受到這樓頭,三人間怪異而略帶緊張的氣息,所有的對話,所有的爭鋒,剛剛還響在耳旁,卻即時如水一般,在腦海逝去,不曾在心間留下半點痕跡。迷濛之中,唯一記得的,不過是一直以來的一個問題。

    他只是迷迷糊糊,問出了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問題,他只是朦朦朧朧,說出一句,在他清醒的時候,也許不會問,不會說,而現在,即使說出來,卻也依舊未必真正期待答案的話。



第七章 一時失言
     
    風勁節屈起手指,結結實實在傅漢卿頭頂上敲了一記「做什麼夢呢?」

    這一擊他暗運的內力敲得頗重,而且他深知傅漢卿的底細,又瞭解他的內功,能巧妙地不叫傅漢卿的內力給震回來,且有辦法讓傅漢卿這麼遲鈍的人也感覺到疼。

    傅漢卿吃痛,啊喲的叫了一聲,這才恢復清醒,一手摸著腦袋,一邊睜大無辜而迷糊的眼望著他:「打我幹什麼?」

    「跟我說話,還一副半夢半醒的樣子,要你來陪著我很虧了你嗎?」風勁節冷笑著揮揮手「去去去,誰稀罕你在跟前。」

    傅漢卿嗯了一聲,居然還真不跟他客氣,笑笑便對狄九道:「有什麼話你們接著談吧,我先回去了。」

    他居然真就這麼搖搖手,自去補他的回籠覺了。

    狄九真個是瞠目結舌,這位教主大人,到底是太沒禮貌太不懂常識,還是完全跟這個人不見外呢。

    傅漢卿可不知道旁人瞪著自己的背影,眼睛都快直了,他只是揉著頭,有些迷迷糊糊的往回走。

    頭真是疼愛,勁節下手是不是也太重了?

    剛才在幹什麼呢?自己好像問了什麼問題,問的是什麼呢?勁節有回答嗎?好像沒聽到?對了,為什麼要打人?

    他略有迷茫的想了想,便又擱到一邊去了。

    在他看來,這世上,本來也就沒什麼事,非值得費腦筋像個不停的。只要能好吃好睡好好偷懶,腦子還是任他荒蕪遲鈍,只要會發呆就很幸福了。

    風勁節只是淡淡含笑看著他的背影。

    七百年前,狄飛為什麼留下那樣的遺言。

    說來,想必只是多年執念而引發的一時任性,想必當年說話的狄飛也並沒有想到,竟有人認真的把這戲言執行到底。想必那已隨著無數歲月而永遠逝去的狄飛,也並不真的認為,那句戲言,會在七百年後,真正是現在另一個阿漢的身上。

    既然本來只是戲言,既然一切都只是陰差陽錯的糾葛,又何必再去追就。

    死去的人,已然死去。活著的人還要永遠的活下去。

    身歷六世,見多世情,卻猶不懂人心的傅漢卿,真的需要知道七百年不曾斷覺得那一縷執念嗎?

    那個哪怕天翻地覆,也只求一夢酣然的傢伙,那個因為過於笨拙,而始終不瞭解人間情愛的傢伙。真的需要去懂得那些複雜的,奇妙的,充滿了負面情緒的感情嗎?

    風勁節略略有些苦澀的笑笑,覺得自己有些像是操心的爹媽,盼著孩子長大,又偏偏舍不去那份純真,想著孩子遲早要識人間情滋味,又總是患得患失唯恐他傷心。

    阿漢和他們所有人都不同,太過於純淨了,遙遙七百年前,已經永遠錯失了的過往,真的需要對他訴說嗎?

    風勁節小小的鄙視了一番自己因猶豫不決而採取的逃避手段。阿漢不是笨,只是他太懶。凡事不願想,你告訴他什麼就是什麼,有的時候還真是好騙的讓人容易有那麼點良心不安。

    「風公子。」狄九淡淡的喚聲傳來。

    風勁節一笑回身,他知道,這位只差一步就能成為修羅之主的天王。只怕對自己還有很多期待,很多疑慮。不過可惜的是,既然已經見過阿漢,他這個小小的商人,就實在沒什麼必要和這種黑社會頭目糾纏太多了。

    他灑然施了一禮:「在下此行目的已達,上有許多要事,就不多打擾狄公子了。」

    狄九豈肯讓他如此輕易辭去:「你我兩家的合作事宜,尚有許多細節可以商談,而有關經商之道,我也有很多需要請教公子之處。」

    風勁節笑道:「昌隆不過是我手中,無數商號中的一家罷了,若只為這一家商號的合作夥伴,我都要如此傾力而為,那這輩子不別想清閒了。有關合作事宜,我會交待下去,我的人自會同貴屬聯繫,狄公子有什麼疑問,都不必客氣,我保證我的手下有問必答,狄公子需要什麼,只要是合理合法的,我們一概都會提供。」

    他說話之間,身形飄然向後掠去,已至樓梯口,卻又微微一凝,頓住身形,復又目注狄九,輕輕道:「狄天王,我知道你對阿漢有很多疑慮,對我也一樣。我與他,都不在乎你們的懷疑和探查,不過,即已有此一面之緣,我就給你一句忠告吧,不要把很多事想的太複雜。對付阿漢,用最簡單的想法,最簡單的方式,才是最正確的。思慮太多,不但傷人,更加傷己。

    一言已盡,風勁節再不停留,飄然下樓。

    剛才迴避的一干人已在樓下等了良久,見風勁節下來,都有詢問之意。

    風勁節卻只是含笑對四周抱一抱拳,便信步出得樓來,上了自家的馬車,卻也沒有立刻下令回去,只是抬了抬頭,卻見二樓窗前,狄九探身而出。頭頂驕陽耀目,他的眼中,卻如冰雪寒潭,不見溫度。

    風勁節心中略略一嘆,幾乎有些同情這位可憐的天王了。這樣的年紀,這樣的修為,已是極出色極難得的了。能在修羅教得到天王之位,可見以往二十多年的歲月,是吃過不少苦,受過不少累的。而得到的成就的卻也不同凡響,算得上是人中俊傑,不管走到哪裡,都應該出類拔萃,平白讓傅漢卿搶走了教主之位已經夠慘了,只怕他引以為傲的手頭功夫,一身藝業,也叫傅漢卿打擊的一塌糊塗。

    這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就又碰上了自己,給了他狠狠一擊。

    這會兒,修羅教的新任天王,怕還暗中捂著一顆碎成滿地玻璃片的自尊心在那痛苦來著。

    這一路巡視。萬一跑到楚國燕國,再碰上小容,輕塵,若干人等,一個個的教訓過來,一個個的把他比下去,這未來的苦頭啊,還有的讓他受的。

    風勁節有些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念想了一番。正要放下車簾,適時有個得月樓的夥計一溜煙的飛跑而來。人還沒到門前,已大叫出來:「知府大人把案子交給了推官盧大人,盧大人一刻也沒耽誤,當時就把所有上告的百姓帶到刑廳衙門去了,有派了人馬把一干涉案人等,全傳去等著問話,段爺。派來傳你的人,怕已是在路上了。」

    風勁節眉峰微動,身旁傳來那昌隆主事的問話:「公子可要去聽審?」

    「這麼大的案子,幾百上千人擠一塊,汗氣臭氣血腥氣,哭聲叫聲爭吵聲,我跑去受那個罪做什麼。我跟清風居的花魁還有約呢。」風勁節懶懶洋洋答了一聲,放下簾子,往後舒舒服服一躺,漫不經心的想著,那個傢伙,這辦起案來,雷厲風行的盡頭,還真是一點沒改過啊。

    風勁節的馬車轉眼遠去,不多時,官府派來傳話的差人也已經到了。在得到狄九的同意後,段天成作為本地所有生意的大東家,自去刑廳應訊。

    在整個大名府大部分人都被這件轟轟烈烈的大案子吸引全部注意力時。身為一方幕後大黑手之一的狄九本人卻並不如何關心。

    這個時候,他已跑到傅漢卿房間裡逼供去了。

    進了房,傅漢卿萬年不變的柔床軟枕會周公。那枕頭極之特別非金非銀非棉非綢,卻是活色生香的美人枕。

    萬花樓第一美人的大腿讓他當枕頭睡得正香呢,而被送來服侍教主的花魁,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僵坐在床上。

    旁人見了,真不知該羨他豔福不淺,還是該笑他不解風情。

    狄九冷冷揮揮手,那美人如獲大赦,小心的把傅漢卿推開,活動著僵直的雙腿,從床邊一直退到門外去。

    房門輕輕閉上,門內再無半個閒人。

    狄九堪堪豬一般睡得香的傅漢卿,皺了眉在床邊坐下,正想伸手把他推醒,卻沒料,失了香枕的傅漢卿睡得不舒服,在床上一翻身,很自然的把狄九的大腿當成了他剛才的溫暖枕頭,調整好最舒適的姿勢繼續睡。而且為了防止再次失去枕頭,雙手一齊往上伸,用力抱著枕頭。

    狄九這一回,不止是額頭青筋跳,連手指都開始發抖了。再瞧瞧傅漢卿一邊睡一邊傻笑的樣子,想想,這傢伙喜歡把整個枕頭都用口水洗一遍的可惡睡相,狄九反射性的就要一掌拍下去。

    手掌拍到半空,心中忽得一動,想起一事,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再三思忖之下,終於神色毅然,如做出重大犧牲一般,放下手掌,卻也俯下身,湊到傅漢卿耳邊,用一種極溫柔的聲音問:「阿漢,風勁節和你是什麼關係?」

    他多少知道,傅漢卿迷迷糊糊的時候,什麼話都會脫口而出的毛病,也從剛才風勁節和他的對話中,猜出「阿漢」二字,乃是親近之人對他的稱呼,為了套話,他也就只得捨命當枕頭,忍耐著噁心,痛苦,難堪,憤怒等種種負面情緒,作此嘗試了。

    這問話聲音裡夾雜了天魔攝魂音,聲音輕柔卻可傳入人腦海最深處。對耳朵不起絲毫刺激,也不會令人心中生起半點防範,自自然然,將這當成靈魂深處,至親至近至不可欺的問題。

    而傅漢卿現在又處在最放鬆的睡夢中,被他這天魔音一問,果然迷迷糊糊的答:「朋友,同學。」

    「同學?一同學習的人嗎?可他說,他是你的師父,你的武功是他教的。」狄九的聲音愈發親切起來。

    「我的功夫確實是他教的啊。」傅漢卿語氣極是模糊,要不是狄九豎起耳朵,集中精神,還真不能分辨。

    「那你們在一起,學的是什麼?」

    「我們在一起不學什麼,就讓我們自己面對各自的人生,誰活的成功,誰就算學成了。」傅漢卿翻了個身,臉上露出不耐之色「我不喜歡。」連眉頭都皺到了一起。

    「你們的師父是什麼人?」

    沒有回答,睡夢中神色煩惱的傅漢卿伸手在空中亂揮,似是想趕走那吵人安眠的嗡嗡聲。

    狄九邊巧妙的閃躲,一邊用更加溫柔的聲音念叨:「阿漢,回答,快回答,大彎了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傅漢卿雙手在床上亂抓,抓到被子往臉上死命一蒙。

    狄九有事好氣又是好笑的一手把被子扯開。

    一開始,他只是為了套話,但不知不覺,被傅漢卿這種迷糊舉動,搞得臉上原本的謹慎沉重,全變成了輕鬆戲謔。

    不知道的人看了,只怕還以為這是一位穩重的兄長,在嘮叨愛賴床的小弟弟。

    好在他沒有完全忘了正事,扯開了被子接著問:「風勁節是什麼人?」

    傅漢卿人還是沉在半夢半醒中,不肯面對現實,隱約又覺得,不答話這吵人的聲音不會停止,只得道:「他說是商人,應該就是最成功的商人了。」

    「最成功的商人,必然富可敵國,名聲遠大,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他。」

    傅漢卿被吵得無比煩躁,在床上翻來覆去:「我不知道。」

    狄九一皺眉:「那麼,他是不是大名府本地人,他的基業是不是在大名府。」

    傅漢卿鬱悶的用手堵耳朵,這嗡嗡吵得人不能睡覺的聲音為什麼就是不停:「我不知道。」

    狄九知他的性子極純,即是在睡夢中都說不知,那就是真的不知,斷然套不出更多的話了。

    雖然對風勁節和傅漢卿的關係,極之懷疑,卻又對傅漢卿對朋友同學很多事都不知道極之不解。

    他沉思了一會才問:「你們即是同學,那麼你們一起學習的地方在哪裡?」

    「小樓。」傅漢卿半睡半醒之間,只盼著一切趕快結束,信口就答。

    「小樓」二字一出,狄九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自己在當人肉枕頭的事實,一挺身站了起來。

    同一時間,他腳下的地板生生被他跺穿,他剛才坐的大床,整個塌了下來。可見他適才心緒激盪之下,全身的真氣都已失控。

    亦是同時,作為護衛,一直隱在暗處房樑上的狄一也被小樓二字,震得生生從房樑上跌了下來,雖然身體本能的調整重心,平安落地,可是連臉上卻還是滿佈震驚之色。

    二人相顧駭然,一時間誰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第八章 問答遊戲
     
    傅漢卿睡得本來很舒服,雖然耳朵邊總有蚊子嗡嗡叫不停的讓人有點煩,不過高床軟枕,也不是不能忍耐的。

    忽然之間,自己腦袋下頭的枕頭傳來一股極大的力量,把他整個人震得往上飛起足有兩尺,差點撞上房梁,藉著忽忽悠悠往下掉。本來下頭是一張特大號床,有厚厚的棉被給他緩衝一下,也不會撞傷,奈何整張床忽然間就塌了下去。

    他就這麼直接跌到了一堆床塌的碎片中,在破木板,碎木屑之間,擦得頭破血流,就算是他再怎麼愛睡,這個時候也醒過來了。

    不過,腦子還是一片迷糊,完全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扎手紮腳的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站起來,人還沒站穩,已被人一把牢牢抓住,大聲喝問:「你是小樓中人?小樓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們有什麼圖謀,你們小樓裡有多少人在外面?」

    那聲音又驚又怒又響得嚇人,把傅漢卿耳朵震得嗡嗡直響,同一時間,整個人被用力搖晃,那雙手就扣在脖子上越收越緊,要不是他內息深厚,怕是早就被掐得氣絕身亡了。

    連狄九這樣深沉的人,此刻也完全失控了,小樓,那神奇的小樓,那千年來,永遠傳奇的小樓。

    無論多麼強大的人,也無法侵入,無論多麼強大的勢力也無法撼動,哪怕貴為帝王,哪怕動用天下之力,也無法對小樓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小樓,是天下所有人的禁地,任你是蓋世強者,任你是絕世英主,在小樓二字之前,也只得抱憾卻步。

    千年來,多少帝王飲恨於小樓之外,多少英雄消逝於小樓之內,就連魔教在若干年前,也同樣有頂尖高手,在追殺白道人物時,踏入小樓外的那叢叢密林,從此再不歸來。

    自那次元氣大傷後。魔教也曾下鐵令,永遠不可靠進小樓。不要去試圖探索小樓,然而,此時此刻,聽到小樓二字,怎不叫人驚心動魄。

    千年以來,不是沒有人試圖冒充小樓中人,招搖撞騙的。然而,傅漢卿半夢半醒中說出小樓二字,狄九和狄一,卻絕無半點懷疑的念頭。

    縱然多疑多慮如他們這樣的人,聽到小樓二字時,大驚之下,竟也覺得心間豁然開朗,一時間,倒似無數懷疑都有了答案。

    只有像小樓這種神奇的地方,才會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如此詭異的人物,也只有那彷彿無所不能的小樓,才能解釋,為什麼年紀輕輕。傅漢卿有此驚世之技,風勁節有此絕世之能。

    狄九完完全全失態了,而狄一還勉強保又一絲清明。倒不是他的定力比狄九更高,而是他身為護衛,所需要思慮的事。遠遠比狄九稍。此刻看傅漢卿被狄九掐得上氣不接下氣。猛然想起自己護衛的身份,不免一陣慚愧。

    說是當護衛。其實一路上過來,純粹就是擺設。想來以傅漢卿的本事,也用不著他來保護的。更何況,平時狄九故意整治傅漢卿,剛才有意套話,他自己也並沒有出面阻攔。說起來,這種在旁袖手旁觀,冷眼偷看。得到狄九所得的一切機密,卻不用象狄九這樣做事,這到底算是取巧,還是卑鄙呢。

    尤其是剛才,大驚之下,居然從房樑上掉下來,這種錯誤,簡直連下九流的小賊都不會犯,他甚至只顧怔怔發呆,眼看著傅漢卿被床的碎片弄得頭破血流而沒能及時出手,這個護衛當得,連他自己想想都覺得可以一頭撞死了。

    這一念即動,再不好袖手不顧,忙伸手一格,低斥道:「冷靜些,你是天王,這像什麼樣子?」

    狄九也並不是莽撞之人,剛才是太過震驚之下失態,被狄一這麼一罵,即刻醒覺,臉上微紅,暗叫一聲慚愧,鬆手退開一步。

    傅漢卿好不容易站穩了,雙手按著喉嚨,大口喘氣。好半天才抬起頭,不過,不管怎麼樣,此時此刻,他是完完全全清醒過來了。他也記起來了,自己剛才,居然說出了「小樓」。

    他怔怔望著狄一和狄九,眉頭緊緊皺起來,臉上露出茫然不解之色,抬頭看看屋頂,低頭看看腳下,再把兩個人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

    怪哉怪哉,真怪哉,我不是闖大禍了嗎,我不是說出小樓了嗎?怎麼主控電腦居然沒有實施摧毀,這兩個人看起來好像連頭髮也沒少一根。

    二人被他看得身上發冷,莫名的心頭有些寒意冒出來,一起衝他瞪眼。狄九還能裝出凶神惡煞狀,喝道:「看什麼,你還沒答我的話。」

    傅漢卿還在對著他們兩眼發直做發呆狀,完全沒注意狄九在說什麼,直到腦海深處響起那熟悉的笑聲:「得了得了,別發愣了,既然他們沒有在第一時間被殺死,那應該就是沒事了。」

    傅漢卿終於找到解疑釋惑的救星了,趕緊抓住:「張敏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說,透漏了小樓的事,中央電腦會滅口嗎?」

    「中央電腦只會死守一個最簡單的底線,只有涉及到這個底線內容的,才會被摧毀,而世事有無數種可能,不是中央電腦數據庫的禁忌內容完全可以包含進去的。那對於一些較複雜,較微妙,似乎是違規,便又不一定真正違規的擦邊球事件,則由導師個人主觀來判斷是否要處理了,既然剛才教授沒有在第一時間動手摧毀他們,應該就是教授認為這還不算是真正的違規,那以後他們倆應該也沒有事了。」

    傅漢卿終於鬆了口氣:「這就好了,幸好我沒有把他們害死。」

    「先別高興的太早了,你自己禍從口出,人家知道你從小樓出來,還不得對你嚴刑逼供,你看看那傢伙的表情,好像只要你不回答,就立刻撲過來掐死你。」

    對於嚴刑,或是被殺這種事,傅漢卿是從來不放在心上的,知道自己沒有因為一時糊塗而把狄九和狄一置於死地,他就全身輕鬆,釋然微笑:「我不會說的,我不能累他們被殺。」

    小樓深處,張敏欣全身無力的趴在監視器上。簡直想要仰天長嘆,阿漢這種怪物到底是怎麼生出來的。這到底是什麼思維方式。這傢伙真的會做出這種,為了保護加害者,而去受盡苦難的傻事。

    不過……她咬牙切齒之餘,卻又有些詐的笑一笑:「阿漢啊,你到底要我怎麼講你才會明白,事情的重點不在於你在別人的逼問下說不說,而在於怎麼有技巧的說。你可以說出小樓二字。他們都沒事,你當然也可以說出其他事,他們依然不會有事。」

    傅漢卿兩眼豈止是發直,簡直霧濛濛一片了,天啊,這是多麼高難度高深度的問題啊,他的腦子已經完全不能轉動了。

    「中央電腦只會死守住最終的底線,也就是我們世界的真相。我們的來意,小樓存在的意義,而其他的,則掌控在教授手中,既然單純說小樓。教授不採取行動,其他的事,教授當然也會適度容忍的。提起小樓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不能涉及最後的真相。在天下人眼中,小樓是一個高深莫測。擁有無比神奇力量的地方。而人們之所以如此顧忌小樓,就是因為他們對小樓一無所知。無知本身才是一切恐懼的來源,世人已經在自己的腦海中,把所能想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最強大的力量,都自然的加諸到了小樓之內。如何利用人們對小樓的敬畏來保住自己,如何利用人們對小樓的恐懼來拒絕傷害,如何做出既不違反你不說謊的原則,又不洩露真相的回答,以應付眼前的局面,這就是你的問題了。」

    張敏欣笑吟吟的解釋,而傅漢卿兩眼已經開始翻白,簡直要叫救命了,回答幾個問題,還要這麼有技巧,這麼費思忖,他情願閉了眼,讓人嚴刑拷打,這還省點心。

    看著傅漢卿先是怔怔發呆,後是若有所思,再後來,臉上神色,一會兒著急,一會兒猶疑,一會兒痛苦,一會兒驚恐,狄九終究等不下去,復又在狄一極不讚同的眼神下,直接一伸手抓住傅漢卿,把他整個人拎到面前。眼睛對著眼睛,的喝道:「我在和你說話,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視而不見。」

    傅漢卿終於回過神來,看狄九這氣得七竅冒煙的樣子,也只好苦笑,他再老實,也不能對狄九說:「我不是漠視你,只是正好有同學在跟我打招呼介紹情況」吧。

    看狄九又急又怒,眼神都有些散亂了,他知道剛才那脫口答出的兩個字對狄九的心神造成了極大的震動,若是真咬牙不再說一個字,這種極端的情緒會讓狄九心智短時間混亂,甚至可能引發他真氣逆流,對他造成傷害。

    即意識到這一點,他便不能不答話了,只是張敏欣對他說的若干要求,若干微妙分寸掌握,他卻是真正聽過就扔開不顧,根本不去考慮,也考慮不了了。

    他只是定定望著狄九,語氣出奇的平靜:「對,我是小樓出來的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你不要急,先平靜下來,定定神,整理一下思緒,有什麼話都可以問我,能回答的,我一定答你。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撒謊騙你,所以你不用多費心深思慮。如果答不了的,我也一定會告訴你,你以後也就不用再費心思問那些問題了,因為我現在不能答的,以後在任何情況下,也一樣不能答。」

    狄九被他語氣中的從容,神色中的平淡給懾住了,怔怔的把他放下來,定定的看他的目光,那樣明淨澄澈,不帶半點雜質的眼神,忽然叫狄九有些不願直視。

    他鬆開手,再次後退了兩步,定了定神,這才能再次望向傅漢卿。

    小樓,千年傳奇的小樓。那無比神秘,無比強大的小樓。

    小樓已將在他面前,敞開那神秘的大門,然而,這一刻,他竟覺得心頭莫名的緊繃,原來滿腹疑問,一時間,竟不能問出一句來。

    顯示屏前,張敏欣淡淡微笑,眼眸中一片釋然安慰。

    這一世,阿漢,終究會有不同的遭遇吧?

    那個擁有強大念力,卻不肯使用的傢伙,那個身懷絕世武功,卻不願傷人的傢伙,那個無論他們這些同學如何費盡心血,終是會被人性中的黑暗所傷害的傢伙,這一次,終究會有不同的命運吧。

    當他說出小樓兩個字的時候,一切就注定了不同。

    最神秘的小樓,最強大的小樓,最不可測的小樓,最不能冒犯的小樓。

    即使他愚蠢,即使他白痴,即使他身懷天下第一的武功卻不懂保護自己,但他是小樓中人的事實,就足以讓天下最狠毒最瘋狂最卑鄙最自私的人也不敢真正傷害他的吧。

    他們知道他來自小樓,他們知道,風勁節這樣的絕世強者是他的朋友,他們知道,在這紅塵凡世之間他還會有其他出色的同學。

    人性縱然黑暗,人心縱然冷酷,世事縱然詭異莫測,未來縱然難以預料,也沒有人膽敢像以前數世那樣肆意傷害他的吧?

    那麼,這一世,阿漢可以好好的度過嗎?

    那麼,這一世,那個笨蛋可以不再被傷害嗎?

    應該會的吧,所以教授有意睜隻眼閉隻眼,縱容這史上第一個說出自己來自小樓的白痴學生繼續模擬而不受處罰。

    應該會的吧,哪怕別人對他的好,只是因為畏懼小樓,哪怕別人對他的親密,只是因為想要圖謀小樓的力量,哪怕別人對他的關愛,只是因為想要拉攏小樓中人。

    但是,至少,他可以不用受傷害的吧?

    坐在主控台前,望著屏幕中的三個人,一個徐徐發問,一個認真回答,一個沉默的守護在旁邊,悄悄地把一切牢牢記在心間。

    張敏欣如此全心全意的期盼著,如此無聲無息的在心頭祈願著。

    這一世,那個傻瓜同學,可以安然度過吧。



第九章 小樓真相
     
    「小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狄九沉默了半天,千萬種思緒,萬千種疑問,卻最終只能乾巴巴問出這麼一聲。

    傅漢卿微微皺眉,組織了半天思緒,這才道:「小樓其實不像你們想像的那麼可怕,小樓其實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學習的地方,只是因為,這些人有很多極出色的本領,而且小樓有很多外人完全無法想像的機巧器械,所以我們不願意驚世駭俗,不願意外面的人,干涉我們的生活,更不喜歡,當權者對我們生出覬覦利用之心,所以我們用我們特有的方式,保護我們的清淨生活。」

    狄九思索著整理傅漢卿所提供的信息:「你是說,小樓是一群擁有神奇機關術和強大力量的人在一起學習的地方。」

    傅漢卿點頭:「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們學什麼?」

    傅漢卿抓抓頭:「我們的學習,和你們的學習並不相同,你們總是學本領,學知識,學技能,而我們學得也許是一種對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體會,或許……」他苦苦想了半日,才找到勉強合適的形容「我們的學習,也許是追求一種頓悟,純是心靈的一種感覺,而每個人頓悟的方式,頓悟的途徑,以及能否頓悟,頓悟的程度,都是不同的,因此,我無法向你說明,我們學什麼。」

    狄九微微皺眉,這人回答的內容,怎麼越來越玄,越來越詭異,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呢。

    「那麼,你們用什麼方式來追尋這種頓悟?」

    「入世。」傅漢卿直截了當的說「走到你們的世界中來,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按我們各自事先的選擇去生活。」

    狄九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開始略略急促:「那麼,千年來,你們有多少人離開小樓,混入人群,又都做過些什麼大事?」

    傅漢卿眉頭緊皺,想了半天,終於放棄的搖搖頭。他每次回小樓,大多是蒙頭大睡,平時很少去問別人的學習進度,哪裡算得出每個同學一共歷過多少世。更不清楚人家幹過多少大事了:「我算不過來,至於別人做過的大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你也不要以為我們一定會成為大人物,有的人,來到世間,不過是為了感受普通人的生活,像我們之中,就有過,走方郎中,普通書生,還有過深山老廟的窮和尚,當然,也是有人出將入相的。只是,我不太清楚罷了。」

    他這樣說,狄九雖不太滿意,卻也只得接受。畢竟小樓的歷史已有上千年,傅漢卿怎麼可能算得清上千年中。不斷出去的人到底有多少呢,至於那些人曾作出的足以讓後世傳頌的驚天壯舉,怕是傅漢卿也未必肯細說的吧。

    他想了想,又問:「那你學習完了做什麼?」

    「回小樓啊。」

    「回小樓又幹什麼?」狄九耐著性子問。

    「回小樓……」傅漢卿扳著指頭算「吃吃,喝喝,玩玩,睡睡……」

    狄九怒視他。難道這傢伙想說,小樓裡每一個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懶豬化身嗎?

    可惜傅漢卿有冤無處訴,基本上小樓同學們的生活確實是如此的,而即使是他們畢業後回到原來的世界,也一樣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最多偶爾工作一下,調劑調劑生活。

    狄九冷眼看他,語氣都是冷森森的:「你們一千年來,都是如此?」

    「是啊。」傅漢卿點頭不迭。

    這次不但是狄九的眼神要殺人,連狄一都略有些不以為然。

    就算要撒謊,也該說的合情合理啊。

    一個神神秘秘威力無窮的地方,一千多年來,不間斷的派人到外面來,玩什麼所謂的學習,等頓悟了之後,就又跑回去,吃吃,喝喝,玩玩,睡睡。

    這話說出來,傻子也不會信的。

    就目前兩個小樓人物,一個已經當了修羅教主,另一個沒準也是什麼敵國的大富豪,在商場上的勢力十分強大,他們這樣辛苦,就是為了回去吃喝玩睡?

    狄九忍著火氣,譏嘲道:「你們就是為了吃吃喝喝睡睡而鬧騰了上千年,還把無數接近小樓的人都殺了。」

    傅漢卿急性道:「第一,我們從來沒有在小樓殺過人,第二,我們不是傷害接近我們的人,而是正當防衛。」他也有些不滿的瞪著狄九「要是你在家好好的,忽然有人喊大喊殺跑到你家門口來,在打架的時候,肆無忌憚的破壞你的家,侵犯你的財產,你會不反擊嗎?要是你什麼也沒幹,卻有一堆人要跑到你家裡來搶劫,你能不自保嗎?要是你安安靜靜在家做自己的事,卻有人想要跑來窺伺你的隱私,難道你什麼也不做?」

    就算是狄九也被他幾句話堵得沒法反駁,細思起來千年來的小樓歷史,還真是和傅漢卿說得差不多。最早就是某大魔頭被正道中人追殺闖進小樓,估計這種頂尖高手拚死搏鬥,是根本不會顧忌到毀壞東西,甚至牽連無辜的。

    所謂螻蟻,不過就是小人物的生命賤如蟻,歷代以來,多少驚天動地的英雄決鬥,正邪之戰,人們總是傳頌其精彩壯烈,卻往往輕易的忽略掉,在那些爭鬥中被無辜捲入,平白遭殃的小人物。

    只不過當年,那些魔頭和高手,踢到了小樓這塊鐵板罷了。

    狄九歎口氣,才接著問:「你們從來沒有殺過人?那麼傳說中,千年來在小樓失蹤的人又到哪裡去了?」

    傅漢卿笑道:「小樓第一次被外人發現,我不在場。」

    狄九和狄一一起翻白眼,廢話,一千多年前的事,你怎麼可能在場。

    「不過,我聽別人說起過,當時是一群人追殺一個人。來到小樓的外圍。我們中的一個人出去勸他們不要打架,要打請走遠些打,再往前就到我們家了。可是,那幫人全都不聽,其中幾個人還大吼著什麼魔頭同黨,還有人不由分說,直接就對我們的人下殺手。我們的人當然不會幹挨打不還手,於是就把所有動手的人全給打趴下了。」

    他說的是很輕鬆的。但狄九和狄一聽得卻暗自凜然。當年追殺那魔頭的,可是幾乎全武林正道的精英人物了。

    「只憑當時出面的一個人。就能把所有正道高手都打倒?」

    「啊,他當時根本沒有出手,只是動用了一下我們的機關。」傅漢卿說得更是淡然。

    狄九眼神微微一凜,遲疑一下才道:「你能詳細給我們講講你們的機關嗎?」

    傅漢卿搖搖頭:「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的機關,強大玄妙的超出你們的想像,但詳情,我是不可以告訴外人的。」

    這倒也不算是讓人意外的回答,任何門派都不會把威力最強大的頂級機密對外人細說的。

    所以狄九倒也並不失望,只道:「後來,那個魔頭好像重返人間,才傳出了小樓之名。」

    「是啊,當時那些正道人士一下子就被打倒了,那個魔頭也嚇壞了,後來就一直賴著要做我們的弟子。要跟著我們學藝什麼的,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們的人,也拿那個傢伙沒辦法,只是規定了他不要進入小樓的外圍,其他的事也就由他了,他居然也很識趣,一次也沒有試圖越界,他這麼講道理,我們的人,就更不好對他怎麼樣了。後來他離開了,大家還很高興,以為從此清淨了。沒想到,他跑江湖上轉了一圈之後,又重新回來,天天跪在外頭,說是誠心誠意要加入,請求我們接受他,說他自親眼見到小樓的強大力量之後,便大徹大悟,重回塵世,卻覺人間的一切榮華富貴,不過煙雲夢幻,所有的武林絕學,神功異法,在小樓異能之前,連學步兒童都不如。人間的一切,他再不追去,只想能進入小樓,哪怕為奴為僕,也心甘情願。」

    狄九挑挑眉,沉吟不語。他暫時忽略掉傅漢卿講起千年舊事時,那種恍如就在眼前的語氣,只是暗中思索,能讓那個絕世魔頭無比震驚,無限傾心,寧願為奴為僕,也要加入小樓的力量到底有多麼強大,在它展現大能的那一瞬,究竟是怎樣的絢麗奪目,震徹人心。

    「其實我們的人並不認為他真的是誠心誠意,只想進入小樓感受力量的。在武林傳說故事裡,有太多類似的傳奇了,某某世外之地,有什麼什麼神功絕學,總會有一個外來的人,用無比誠懇的態度加入其中,若干年後,學成絕藝,就叛逃出去,到武林中呼風喚雨耍威風去了。當時我們之中有好幾個人很喜歡看這一類的故事,所以一直沒怎麼相信過那個人。」傅漢卿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就算相信也沒用,不論那人誠意有多深也沒有意義,小樓的強大力量,絕不會傳給外人,也絕不允許在小樓範圍之外使用。即使是我們自己人也一樣。」

    狄九神色微動,打斷他的話:「你們不被允許使用強大的力量?那你和風勁節這樣出色的功夫……」

    傅漢卿搖頭道:「這武功是自然煉成的,並不屬於小樓的力量,小樓真正的力量,我們在外頭行走時,是從來不被允許動用的。」

    狄九和狄一交換了一個極震怖的顏色,如此神功,在他們看來,都不算力量,那麼小樓真正的力量,到底有多強?

    狄九再問:「真的絕對不能動用嗎?萬一你們身處絕境呢?」

    傅漢卿又想了一會兒:「應該還是不能用的吧,反正我不記得有誰用過。」當然,他因為對同學缺乏張敏欣那種八卦關心,對其他人的歷世經歷不清楚,不能確定是否有人用過,答話時就有些遲疑了。

    狄九深深吸了口氣,平定了一下心神,這才問:「那魔頭後來呢?」

    「後來,過了兩三年。他發現我們的人真的不為所動,不管他怎麼在外頭跪求,也沒有人搭理他之後,就開始越界,侵入我們曾事先提醒他,屬於私人地方。不得進人的小樓外圍了。按照我們的邏輯,有人侵入道私人領地,我們是有權對他進行處罰的。所以」傅漢卿語氣極平淡的說「我們的人把他和一開始那些正道高手一樣,管道一個很荒僻的地方去了。」

    確切地說,當年他們使用傳送裝置,把這幫子人全給傳到幾十萬里之外,一個荒無人煙,且絕對沒有出路的懸崖底下去了。至於這幫人,在那種困境之下,是繼續自相殘殺,還是互幫互助,努力在沒有人的地方活到老死,他們就沒啥人關心了。

    「之後,所有進入小樓範圍內的人,你們都是如此處理的嗎?那其中還有蠻族的十萬大軍?你們有那麼大的牢房關人嗎?」

    「不是牢房,只是很遠,和原來世界音訊斷絕的地方。」傅漢卿答道。

    事實上,當時他們在十萬大軍的行軍前路,打開了一扇傳送門,這支軍隊毫無察覺的走進了門裡。然後,空間發生扭曲,他們被轉移到這個時代的遙遠海外,沒有被世人發現的一處大陸去了。

    這位蠻王在那裡讓他的軍隊征服當地土著,與土著女子通婚生子。建立了新的王國。而這個王國竟能傳承千年直到今日,百姓們為這從天而降的太陽王修建巨大的神廟和祭壇,紀念這位神靈派來的使者。這種陰差陽錯的結局,也頗令小樓諸人覺得好笑。

    狄九不是不想相信傅漢卿,實在是覺得不能置信:「你們用什麼方法,可以把十萬個活生生,要吃要喝要拉要撒的人,送到你所謂遙遠且斷絕音訊的地方?」

    傅漢卿搖頭:「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

    狄九知道他的性子,他既然說了不能答,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不能答,這其中,斷無半點商量的餘地。

    他只得忍氣吞聲道:「也就是說,在那以後,所有因小樓而失蹤的人,不管是在小樓門口打架,還是想要侵犯搶掠你們,或是想要探查你們的隱秘,都被你們用這種方法關到很遠,且絕對無法回來的地方了?」

    傅漢卿點頭。

    「那麼,相傳有皇帝想放水沖毀小樓,結果水流改道,有國王想要放火燒掉密林,結果天降大雨,你們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控制這種事的?」狄九遲疑道「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

    他是個意志堅定,不容易受撼動的人,絕不相信怪力亂神,總覺得,過於神奇的事,其中就一定有鬼。這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或是,那些神奇傳說其中的巧合,有人力穿鑿附會之處,這些都是有疑點的。

    而傅漢卿的回答,怎是簡單直接的搖頭:「這個問題,我也不能回答你。」難道他說,我們用高科技發射激光炸燬河道,並且人工降雨嗎。

    狄九頭疼的伸手揉了揉眉心,終於放棄繼續追究陳年舊事,把目光放在更加實際的現在:「那你來到這紅塵之間,也是為求頓悟?現在你悟了嗎?當我們的教主,對你的頓悟有好處嗎?」

    傅漢卿長長嘆息,神色略帶悵然:「我想我要通過,可能還要很久吧。至於當你們的教主,真的純粹是碰巧,和這事沒什麼關係的。」

    狄九給了個我信你才有鬼的冷笑表情:「那個風勁節呢,他當商人也是為了頓悟?」

    「我不太清楚……」傅漢卿隱約記得風勁節的論題似乎是什麼忠臣,這和商人有關係嗎,他不能確定「我們同學之間,入世之時基本上沒什麼聯繫,小樓的規矩也是要我們儘量不要見面,每個人孤獨的面對自己的問題的,所以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那他這次來見你豈不是和你們規矩不符?」

    「是巧合,他來見我,對他在本地的商號有好處,可以純把這當成一次公事的會面,這次之後,他基本上不會再來找我了。」

    「那麼……」狄九露出思索之色「如果你有難呢?」

    傅漢卿也並不隱瞞,坦然道:「如果我在他面前遇難,哪怕是陌生人,他也會出手相助,不可能因為我是熟人他反而不救。但如果是在遙遠的地方,只要和他的正事沒什麼相干,正常情況下,他應該是不會管的。」

    狄九眼中異色閃動:「那不正常的情況呢?」

    「不正常的情況就比較複雜,牽涉道小樓很多更深的規則。」傅漢卿再次搖頭「所以,我還是不能回答你。」

    「那麼,現在天下各國,一共有多少你們小樓的人?」

    傅漢卿屈指算了一下:「我也不能確定。估計可能有六七個吧。」

    「都是些什麼人?」狄九問的飛快。

    傅漢卿毫不理會他眼中的失望,繼續搖頭:「第一,我也不是很清楚,第二,就算我清楚,也不能把他們的事告訴你。」

    狄九勉力按捺著情緒,繼續問下去。

    然而,問題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不可避免的要深入,而所有深入的問題,傅漢卿的回答,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我不能說。」

    「我不能回答你。」

    「我不能告訴你……」

    ……

    在如此反反覆覆十餘次之後,狄九終於忍不住發起火來了:「不能說不能說,既然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又有這麼多不能說。」

    傅漢卿平靜的答:「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本來暴怒的狄九,忽得一震,目光定定望著傅漢卿,竟是再也不動了。這一句話,他竟是立刻就聽懂了。

    然而,他的臉色,卻漸漸鐵青,死死盯著傅漢卿半日,他不言,不動,也不肯移開目光。

    傅漢卿被他盯得身上生寒。有點小心的往後直退:「這個,那個,我說……你的問題問完了嗎?我不回答的,全都是真的不能回答的,你以後就別再問了,好嗎?對了,如果你問完了,我可不可以換個房間接著睡。這個,你知道,我已經很累了……那個,你……」

    在他東一句西一句的散亂話語中,狄九的臉色始終是慘淡的,忽得轉了身,如旋風一般,直衝了出去。

    因為出門時身上帶著一股內氣,兩扇房門都被他行動間的風聲給帶的塌了下來。

    傅漢卿怔怔的伸手抓頭,這個,我這不是有問必答嗎,實在不能答的,也是沒辦法啊,這麼合作的態度,他為什麼還這樣生氣?

    狄九一直衝了出去,自遊廊的欄杆處,掠出得月樓,飄身傷了屋頂,一個人站在得月樓最高處,仰望蒼宇,臉色始終是冷肅的。

    那個人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是啊,將心比心,換了旁人知道修羅教的機密,他們也一定會殺人滅口的,何況是小樓這種奇詭之地。

    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麼願意回答那麼多的問題。

    狄九閉目,靜靜沉斂氣息,運功內視。他知道自己初聞小樓二字時,有多麼震驚,那一刻幾乎是有些瘋狂的。如果不是傅漢卿徐徐回答,助他平凝心志,他必會因為一時心魔入侵而受到傷害。

    那人,有一雙澄澈如嬰兒的眼。

    多麼奇怪,會關心無關緊要的人,會為了別的人著想,為了別人去努力,為了別人而把自己置於左右為難的境地。

    一個只追求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對自己的事從來漠不關心的笨蛋,會為了不肯讓人去殺一些他不認識的陌生人而苦苦思索,努力爭取,會為了幫助一個處處找他麻煩的傢伙,而不惜洩露最大的機密。

    那人,在任何時候,都有著最坦蕩的神情,最明朗的語氣。

    他說的話是那麼不合情理,可是理智明明一個字也不信,心裡卻分分明明信得十成十了,是為了什麼,只要是從那人口裡說出來的話,他便無法去真正懷疑一分一毫,只覺,他說的,便一定是真的。

    那個人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苦苦思索著,如何儘可能滿足別人的最大好奇,步步逼問,又如何掌握分寸得不涉及會危害他人的所謂機密。

    所以,他會皺眉,所以他會為難,所以他會嘆息,但他沒有遲疑,沒有欺瞞,沒有推託,能答則答,不能答,也絕不砌詞以辯,而坦然答以不能二字。

    那個人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可是,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我自己的生命,你這麼個無關緊要的人,為什麼要在乎?

    這個世界,這茫茫人世,為什麼會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跑來在乎我的生命,跑來為了我的生命如此為難。

    那一天,旭日當空,那一日,天高雲淡。

    修羅教的新任天王,獨立高樓風滿袖,仰面向蒼天,雙手在袖中握拳,眼神中幾乎有些慘淡的痛恨,發出低低的慘笑。

    原來,像我這樣冷酷殘忍無情陰毒的怪物,竟也有人會在意我的性命。

    那個人,眼神出奇純淨,神情出奇坦蕩,語氣出奇平靜,他說:「因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第十章 如此斷案
     
    「你在這站的已經夠久了,估計得月樓有瘋子想跳樓自殺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了。」狄一的聲音冷冷淡淡傳來。

    得月樓是城中繁華地段的大酒樓,狄九這麼往樓頂上一站,下頭來往行人,哪能不駐足仰頭觀看。

    就這麼一陣子,下面竟已聚了滿街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虧得狄九自己心志冷凝,全然不為所動,只可憐得月樓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半句也不敢多問。

    「你不守著你的主子,到這裡來做什麼?」狄九頭也不回的問。

    「我這護衛本來就是個擺設,可有可無。現在我不是影衛,不受以前的鐵律限制,也未必非得跟在他身邊。」狄一也大大方方登到樓頭,視樓下所有人的視線於無物,自自然然坐在樓頂上,舒坦的伸足展臂,輕嘆道:「以前做夢都沒有想過可以過這種輕鬆的日子。」

    狄九略帶異色的看他一眼,終於問:「為什麼要當他的護衛?」

    「為什麼?」狄一微微一笑「向我們這樣的人,會感恩戴德,沒有人會相信,是嗎?」

    狄九靜靜望著他,狄一目光中那絕不屬於他們這種人的輕鬆,讓他不能理解。

    「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呢?像你,因為失去了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對一切懷有忌恨,日日夜夜為重重思慮所困,時時刻刻為求不得所苦,像一些人,留在總壇,或其他諸王身邊。身陷鬥爭之內,永遠不得脫身,還是象另外那個人,一個人遠遠離開,自以為重新開始生活,卻很可能永遠不能擺脫本教的追索甚至暗算。」狄一淡淡的道:「留在他身邊,是保護我自己得到安寧的最好方式。所有的陰謀,所有的覬覦,所有人的眼睛,只會注視著他,和他相比,無論我以前是什麼身份,有什麼力量,都無關緊要。」

    狄九沉默了一會,才問:「那麼,如果他有難,你會救嗎?」

    狄一苦笑:「像他那樣強大的人,如果連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我又能做什麼?」

    狄九並不放鬆的盯著他:「成與不成暫且不論,做與不做,你如何選擇?」

    狄一沉默,長長久久,不作回答。

    狄九冷冷望著他,第三次問出同樣的問題:「他若有難,你到底救不救?」

    狄一良久才語氣低沉的答:「我答救,或答不救,有區別嗎?人的諾言是天下最不可靠的東西。」

    狄九也沉默了下來。不錯,狄一答不救,他也許疑此人故作冷漠,狄一答相救,他或許又要疑他假作忠心了。他們同樣血裡火裡苦難中走過來,同樣把心腸磨成了冰霜鐵石,誰又會相信誰呢。

    「你信嗎?」

    狄一輕輕地說「他說的那番話,你信嗎?」

    狄九依舊不答。

    狄一卻輕輕笑起來:「按理說,你和我都該一個字都不信的吧。但是……」他有些不知是嘆息還是苦澀的說「可是,我們卻偏偏都信了。信了這最荒唐,最可笑的所有說辭。」

    狄九也不由嘆息了一聲。那個人愚蠢,笨拙,懶散,但卻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力量,讓人無法去懷疑他的每一個字。

    「我們不相信,世上會有他這種人,我們不相信,他做的一切都無所圖謀,我們時時刻刻都會提醒自己防備他,但是沒有用,和他在一起,最最多疑猜忌得人,也會很自然的忘掉一切防備,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狄一輕輕道「包括你在內的諸王都一樣,你們在他面前發怒,在他面前暴跳如雷,在他面前,所有的修養偽裝全部消失,你們容忍他成為教主,你們接受他的懶散而不合理的行為,不只是因為你們畏懼他的力量,也因為,你們總是不經意的相信了他,不經意的忘記防備他。」

    狄九目光冰銳如刀,幾乎是帶點殺氣的望向狄一。

    狄一淡淡道:「奇怪為什麼我能看的這麼透?因為我沒有什麼怕他圖謀,沒有什麼需要防範,修羅教不是我的,天王不是我,本來的教主之位也不是我的,我什麼都沒有,不必患得患失,所以比你少了許多煩惱。」

    狄九唇邊微微勾了勾,帶起一抹似有若無的淡淡冷笑,少了許多煩惱,卻也不見得快樂,像他們這樣的人,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早已忘記了什麼是快樂,怎樣去快樂,即使擺脫了黑暗中的宿命,卻依舊迷茫的不知怎樣活下去才最好。

    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依舊無法得回真正的快樂和自由,縱然不再身為奴役,依舊無數次半夜驚醒,渾身汗下。

    只有他們才瞭解彼此的痛苦,彼此的寂寞,只有他們,才會這樣,即彼此防範,彼此刺探,卻又只得彼此,可以真正的說說話。

    他輕輕嘆了口氣,忽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他呢?」

    「還能怎麼樣,當然是另找一個房間,接著睡去了。」狄一聲音裡甚至有些輕鬆的笑意了「我讓凌霄叫分壇的人進來收拾房間,打掃殘餘,這幫小子,看著這床也塌了,樓板也裂了,還以為你們這對真假教主為了爭權打起來了。」

    狄九低低哼了一聲,雖沒有答話,意態也略略輕鬆起來。

    目光悠然望向樓下那麼多聚在一起,抬頭仰視他,不斷指點議論的傢伙。

    老百姓原是以為一個瘋子要跳樓的,等了半日,卻等不到動靜,不免就有人著急起來,有人大聲起鬨:「這人是誰啊,在樓頂上發什麼瘋呢?」

    「要跳就跳,不跳就下去,別這麼不乾脆。」

    「是啊,害我看的脖子都疼了。」

    狄九挑眉冷笑,對一個可能跳樓的猜測,如此熱衷如此歡喜的等待著看熱鬧,人心的冷漠殘酷,有的時候,可能比他們當年的鐵血密訓時感受到的更甚。

    他目光漠然向下掃過,忽見遠方街角,一騎飛馬馳來。正是段天成。可惜他被擠了半條街等著看跳樓的人擋住去路,無法馳馬,又不便在人群中展露武功,正自著急呢。

    狄九淡淡道:「他既然來了,想是案子審完了。」

    「這案子上下牽涉上千人呢,光在公堂上告狀的就有幾百人,能這麼快審完,這位盧大人倒似是有點本事的。」

    狄一語不發,飄然自樓頭飛掠而下。他現在主理事務,自是要第一時間詢問段天成案子結果的。

    狄一卻不慌不忙,慢慢的站起,目光隨意的掃過因狄九飛掠而發出無數聲驚呼的百姓,從屋頂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動作輕鬆自然,如同下樓梯一般簡單。甚至還有些輕鬆的想:「能把天王激得這麼任性而為,絲毫不顧忌大庭廣眾之下驚世駭俗。教主的本事,確實是值得佩服的。」

    這一天,大名府有很多大人物都過得十分辛苦,告官的,被告的。躲事的,幕後操縱的,若干人等,俱不安寧,就連那個整天只會吃吃睡睡的傅漢卿。也屢次被打擾,不得不起床辛苦應對一次次的意外。

    然而,整個大名府最辛苦的人,無疑是推官盧東籬了。

    這樁動靜極大,牽連極廣的告狀事件,嚇得大名府上上下下的官員,無不迴避,這個閉門謝客,那個稱病不辦公,唯恐讓知府大人抓去做苦差。

    反而是他自己主動登門遞帖子把案子要過來。知府大人幾乎是以一種感激涕零態度忙不迭授他以全權。

    他直接調動了大名府各個衙門所有的差役,又到駐軍哪裡借了一哨人馬,這才勉強能控制住局面,鎮壓住任何可能引發的混亂,把大小幾百號子告狀的人,全帶到刑廳開堂審案子。

    原告們都受了囑咐,人人哭天喊地的呼冤叫苦,一心一意要把幾家商號給訛死。

    但盧東籬卻緊急傳了命令,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全大名府所有能找來的大夫都拘到大堂上來給上百號人同時驗傷。

    在短短的三柱香時間內,傷就全部驗完。那些本來有重傷的自是不必問,可是一干輕傷小傷,甚至只不過擦破點皮的傢伙們就被立刻揪了出來。

    在盧東籬擺足官威,喝斥恐嚇治欺瞞官員,戲侮國法之罪後,原本呼天嚎地的混亂局面立時為之一肅,公堂內外,再無半點雜聲。

    就在所有人以為原告方要倒大黴之時,盧東籬卻又沒再追究此事,反倒開始把被告商號的一干主事,一一傳來問話。

    這兩邊火拚之事,全城皆知,原也是無法遞來的事實,各商號雖一再砌詞狡辯,終是無法完全抵賴掉。

    然而,盧東籬也並不只判眼前之案,竟又連傳了許多證人,再把段天成以及手下許多掌櫃管事,紛紛傳上堂來,嚴詞詢問,很快又追究出他們以前做生意行事蠻橫,不講商規,拉搶客人,甚至也曾打傷其他商人夥計的舊事。

    一干內情,皆被他當庭申清,如此看來,幾大商號雖然極為過分,但原告一方也不是完全沒有錯,而且假裝傷員,製造聲勢,欺騙眾人的同情心,實在不妥,這樣一來,看審的無數百姓,心中的不平之氣,便也慢慢的消了,倒是要佩服大老爺清明果決,不曾上了這樣的惡當。

    其後,盧東籬重重斥責了原告一干人等,也不輕不重的做出了若干其實並不太關痛癢的處罰,然後則更加嚴厲的處罰了幾大商號,罰下了巨額的銀子若干,雖說遠遠沒有達到狄九原本期待的訛詐數目,但賠償貨物,治療傷者,都是足足有餘的。之後再把幾個所謂的主使管事打幾板子,關兩天,以示懲戒。再又派人,把城裡幾處拿了商號的銀子,派出人手。四下出擊,砸店打人的武官給封掉了,帶頭打人的所謂館主啊,高手啊,江湖英雄啊,全請到官府裡來吃牢飯。

    最後再又惡狠狠訓斥兩方人馬,告誡他們做生意應以誠信為本,不可以武力爭執。念兩方初犯,只做薄懲。若再有此事,必將重罰。

    這麼冠冕堂皇一番話講完,整個案子也就算審完了。

    百姓們齊稱英明,甚是佩服。而原告一開始就被他抓了短處,不敢多鬧事,能得到這種結果,裡子面子,也算拿了回來。不得不滿意,就算是被告,看到能盡快處理完這件意料之外的案子,沒有被訛得太厲害,也暗中感激盧東籬的維護。

    唯一不滿意的,其實只有盧東籬自己。

    這件案子,看似辦的四平八穩,其實充分表現了官府法律的軟弱。

    這樣肆無忌憚的大規模械鬥。怎好如此輕輕就放過,真認真追究始末,真按律條來辦,怕不得有一堆人長年累月蹲大牢。

    可惜那四大商號,在大名府皆曆數代。與官府干係牽扯甚多,真要大大懲處,怕是很多當官的臉面上不好看,且來說情的,來掣肘的。必是數不勝數。

    更何況,就算自己鐵面無私。硬把人重辦了,四家商號,主事的,掌櫃的,精英骨幹,全部被抓,商號的銀子被官府收繳罰沒,結果就一定會導致四家大商號一起倒掉,整個大名府也會因此而蕭條許多,這又關係到許多百姓的生計,以及一眾官員們的吏考政績了。

    再加上,難得這些喜歡私下解決爭端的豪強啊,地方勢力啊,商號啊,居然終於有人肯出面告官,肯把解決問題的權力交予官府,而不是私下武鬥,哪怕這種告官法有些無賴,其中又有欺騙和陰謀,總還算一個好的開始,真要兩邊都判得重了,審得嚴了,把其他人嚇壞了,以後再有這種爭端,他們還是用民間的土辦法自己處理,動則血流遍地,動則有人死於非命,他為官一方,卻又如何安心。

    所以,無可奈何,選擇了這種左右搖擺,兩邊恐嚇,兩邊安撫,兩邊摸摸平,不求公正能完全體現,只要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去了負擔即可。

    所以,他以雷霆手段,飛速斷案,所有人都稱善,大部分人都滿意,只有他,疲憊之餘,尚要含笑應對喝彩的百姓,謝謝恩德的原告夥計家屬,被告一眾商家。獨內心深處,在無人知道的世界裡,黯然嘆息。




第十一章 來去匆匆
     
    一場大案子審下來,前後提審近百人,讓各方面都沒有異議的處理上千人的獎懲罰償,在外人看來,盧大人輕鬆淡定的完成一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憊,有多麼深重。待得一切完結,退堂之後,便急急回他的後衙去了。

    剛才進院門,一個滿眼興奮的少年,已是快步迎了出來:「大哥,你這案子審得真利索,我可一直躲在後頭聽到快結案時才回來的。」

    盧東籬只得苦笑:「哪裡算是審得好,求的不過是把風波平息下來罷了。幾方為首的人都沒真的處置,最終關起來的,其實時推出來當替罪羊的幾個管事,和那幫見了錢就去當打手的武人。」

    「這倒是,那幾家商號也太霸道胡鬧了,本該重罰,那些原告也心懷歹毒,根本就是訛詐,還敢欺騙利用官府。也不該輕饒了才對。」盧東覺憤憤的道。

    「你不要輕看商家,那幾家大商號在大名府都有上百年的根基,他們的勢力影響已經和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分不開了,一旦把這幾家商號全給治垮了,大名府眼前的繁華富有將再不復存,會有很多人的生計因此斷絕,我也實在不能下手太狠。」盧東籬輕輕嘆息「至於那些原告,你覺得他們是在利用官府嗎?可是,被人傷害,受人劫掠,請求官府主持公道,不是他們的權利嗎?行使自己的權利,也可以算是利用嗎?只是現在的官府,已經讓百姓告怕了,情願屈死也不告官,就算出來告狀,也必要糾黨結眾,苦心謀劃方有膽子行動。不能讓老百姓信任。是我們為官者的失職,又怎麼怪得了他們。」

    他的語氣悵悵,臉色頗有些落寞,盧東覺卻只奇怪審了這麼大一個案子,辦下了連知府大人也辦不了的大事,自家這位兄長怎麼竟不見一點喜色「大哥,你啊,就是顧忌太多。如果我做了官啊,只要有人犯法,一定嚴懲到底。」少年信心十足地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就連盧東籬也被他逗得展顏一笑。二人說笑著往花廳去,還沒進廳門,就覺得一陣酒香撲鼻而來,盧東籬不覺一怔:「你搬了酒出來?」

    「就是要喝,也得等大哥你回來再讓人拿啊,這是風勁節送來的酒。」盧東覺到了廳門。往正中桌上一指:「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好在後門求見,我讓他等你一會兒,說你結了案子就回來,他卻一刻也不肯等,說什麼他和哪裡哪裡的花魁有約,不能去晚了,只是讓人把美酒送進來。我想大哥今天辦了這麼露臉的事,全大名府會有一堆人感激你。今晚也該喝幾杯慶祝一下,就讓人拿到花廳來了。」

    盧東籬對於風勁節來無影去無蹤,且從來不講禮貌的行為,早就習慣了,不過淡淡一笑罷了。

    獨盧東覺還嘮嘮叨叨的埋怨:「這人,虧大哥還救過他呢,他連等一下都不肯,那些話也懶得親自跟你說。」

    「什麼話?」盧東籬心神一動「他交代了你什麼?」

    「他說,那幫告狀的幕後大老闆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江湖幫派,他們是為了斂財喝擴張勢力才在本地做生意的。叫大哥你小心一些,一般來說,他們目前不想生事。不會明目張膽的犯法作惡,可萬一要是將來鬧出設麼大事來,刑廳千萬別正面和他們產生嚴重衝突,這幫人膽子極大,殺官的事,也不是不敢做的。到時只要找他們的主事之人,提一提昌隆的風東家是你的朋友,想來,他們也就不敢過於造次。」

    盧東籬神色微動,很厲害的江湖幫派?

    盧東覺憤憤然道:「不就是些私設香堂暗行私法的傢伙嗎?那些替商號做打手的武館啊,小門派啊,怎麼不也是說抓就抓的,他們哪裡又真敢和官府作對,用得著如此小心嗎?」

    盧東籬微微搖頭:「無論如何,武人喜逞勇鬥狠,動則私鬥,死傷不絕,於國於民,實在無益。幫派之間的大規模械鬥,更是變亂之由。當官府軟弱無力,朝廷無力掌控民間武力之時,地方好強,輕則擾亂一方治安,重則舉旗聚義謀逆,這都是常有之事,這些幫派之人,誠然不可不防。」

    盧東覺冷笑:「若是這樣他們被打被搶,怎麼不自己去解決,倒要來告官。」

    盧東覺笑道:「無論他們的原本意圖是什麼,我倒是感激他們來告官的,雖然我個人的力量極微弱,但能開了這麼一個例子給天下人看,叫人知道,官府審案子,也不是一昧拖延,一昧敲詐,也是肯顧全大局,照應所有人周全的,讓人知道,出了紛爭,不是只有私鬥這一條路走,也許,總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遇上這種事,肯來報官的人吧。哪怕能少一起私鬥,少死少傷一個人,也是我們的功德。」

    此時他已微笑行到桌前,伸手取了案上的小酒罈,竟忽的生氣少有的豪情來,一手掀開酒封,也不交代人去拿碗,雙手託了酒罈,滿滿的飲了一口,那鮮辣的美酒下肚,胸腹間驟然升騰起一股熱流,直往四肢百骸而去。

    盧東覺猶自在旁嘮叨:「這酒不錯吧,那姓風的很有錢,應該不會送差的酒來,大哥,你可別全喝了,給我留一點……啊……」及時伸手揉著被敲疼的腦袋「打人做什麼,我已經大了,可以喝酒了,說起來,風勁節人雖不怎麼樣,送的禮物還是真不錯的,對了,以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小縣城的有錢土財主,沒想到他在大名府還有生意呢,而且還和那什麼江湖幫派有來往。」

    盧東籬只是微笑,縱然本來沒有來往,為了替他籌謀,也必要刻意與那些人有來往吧。只怕不是生意來往,甚至還要大大賣那幫人一些人情才好。自己是大名府刑名的推官。大名府來了這麼一幫勢力強大的幫派人物,將來有所衝突,怕也是難免的。

    風勁節事先同那幫人扯上關係,這其間的苦心打算,有多少是為了替他準備將來可能的退路呢?

    一念及此,心間一熱,他不免舉起酒罈,又深深飲了一口。

    如許美酒,如許良友,怎可不叫這一壇熱酒,溫盡這一腔熱血。

    狄九聽到段天成說罷審案的經過,也只淡淡點點頭,讚一聲這位盧推官是個能吏,便吩咐他們用賠付的銀子,盡快賠償受傷的夥計,重新訂購貨物,並修整店舖。

    除此之外,要求他們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同昌隆的合作上。

    本來此事已了,而狄九他們在本地停留的時間原已足夠,照程序該做的事,也早就做完,應當去巡視別處了。只是因為風勁節帶給他的震撼太大,所以他始終不肯動身。

    分壇的商號和昌隆簽下了許多合約,相議在各個方面完美合作。為此,昌隆完全打開大門。任憑他們挑選最能幹最精明的人,加入昌隆去學習。

    從那邊傳來的許多消息,讓狄九也頗為心驚。

    雖說他自小接受的訓練,就是如何在武林中稱霸,只把商場當作替霸業斂財的小道。

    但細看昌隆的整個管理運作,嚴密無隙比之修羅教總壇的許多強大分支部屬的管理,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起來在大名府不顯山不露水的昌隆號,竟和所有的大商號,大勢力全都有千絲萬縷的生意聯繫。出現任何風波,都可置身事外,發生任何爭鬥,勝利者永遠不會以昌隆為敵。

    而昌隆待下之厚,更是少見,上至掌櫃,下至最小的夥計,無不有與商號同榮同存之心,在商號事務上,無不竭盡心力,且不管別人是利誘還是威逼,又或是離間,都很難挖走商號任何一個夥計,而骨幹精英,更是想都別想了。

    這哪裡是商人啊,簡直比他們的江湖幫派,組織還要嚴密,人心還要同意啊。

    狄九讚歎之餘,也不免把分壇一干人等罵個狗血淋頭,人家經商,你們也經商,看看人家幹得多厲害,悄無聲息,做下這麼大的場面,光賬面上的盈利數字,就已經富甲一方了,可是看看你們呢,虧的還有我們修羅教在後面撐腰,一年多來,沒有什麼大的建樹,反而惹下一堆麻煩。

    底下人誰敢頂嘴啊,自是人人低頭挨訓。

    狄九發完一通邪火,就開始直接定下分壇在未來數年內的所有行事方針。

    全心全意向昌隆學習,人家那有效而簡單的賬目記錄,人家那快捷方便且安全的貨物運儲方式,人家那幾近完美的管理規則,然家所有的商業技巧,和經商方式。

    他略一籌思,更加斬釘截鐵的說:「記住,我們在本地的武力並不足夠強大,本地分壇最大的目的,是讓我們勢力延伸出去,並為主壇積蓄財力。所以,要規規矩矩按商人的規矩辦事,能不惹事,儘量別惹事,遇事儘量別以武功解決,這樣就算贏了,於我們長久的發展也未必不是好事,另外,如果再遇上這樣如此欺上門來打的事……」他冷冷一笑「照教主的方式,報官!」

    不理段天成等人震驚的表情,他淡淡道:「不用去知府衙門,直接到刑廳去告好了,那個姓盧的有點本事,也頗有擔當,教主說的是,我們交足了稅,養了這麼多當官的,當差的,出了事,他們當然要替咱們拿回公道,我們室安善良民,正當商人,做事不要太顯眼,太凶悍,否則的話,不但官府會防範我們,的\就是老百姓,也未必敢進我們的店舖。」

    說起來,世上不公平的事也真是太多了。差不多主題相同的話,從傅漢卿的嘴裡講出來,對這些人就全無半點說服力,可等到狄九這麼不怒自威,冷冷淡淡一番吩咐,其他人居然完全心悅誠服,只知點頭稱是。

    淡淡的揮揮手,讓所有人散去,可憐必須為神教做牛做馬還當不了教主的天王大人,頭疼的繼續翻看已經讓他看過無數遍的,有關昌隆的所有資料。

    嘆息之餘,對風勁節實在無法不佩服。

    照他的本意,無論如何,都該想辦法再約風勁節見一面,誰知據昌隆的掌櫃說,這位大東家的商號遍佈全國,這一次也只是偶爾巡視到這裡來,當天和傅漢卿見過面,又去和本地最有名的某個美人廝混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大名府,至於他的下一站是去哪裡,誰也不知道。

    而據狄九自己派人查探,那風勁節的確已經不在大名府,且行蹤暫時不能探清,狄九也就只得暫且放下這好奇之心了。只是急急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把專門負責調查天下消息的金翅大鵬王假公濟私,以公事為名洩盡私憤的罵了好大一通,指責他自稱調查出了傅漢卿從出生以來的一切事,卻連風勁節這個重要人物都忽略掉了。

    把信寫好,動用修羅教最隱秘的手段傳出去後,他就只需要等著暴跳如雷的大鵬王調動一切手段,把風勁節的所有情報全部探明,然後傳送給他了。

    至於有關小樓的事,他與狄一卻都有默契,就算此事應當通報諸王,也絕不能寫諸於信紙之上,此事實在太過重大了,就算是最隱秘的暗號,最安全的通訊手段,他們都不能放心。

    恐怕只有等此次巡視結束,回到總壇之時,再確定是否告訴其他諸王。

    把信傳出去之後,狄九又獨坐了一會兒,把有關昌隆的資料拿起放下若干次,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站起身直接找傅漢卿去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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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至重酷刑
     
    來到傅漢卿的房間,頗為難得的,居然碰上大教主的清醒時間,雖然這清醒的程度還有待商榷。

    就算傅漢卿非常喜歡睡懶覺,也不可能一天十二個時辰全睡覺,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還是會有幾段比較短暫的清醒時間的。

    不過,他清醒的時候,不是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呆,就是在花園裡,閉著眼睛曬太陽,基本上是連話都懶得說一句的。甚至,從房間到園子裡,這麼短的幾步路,他都會可恥的讓人抬他出去,自己連腳也不用邁一步。

    而最近幾天,他清醒的時間,呈倍數增長,每天的睡眠時間,居然不再超過八個時辰了。

    在正常人來看,睡這麼久,已經過於誇張,可是對傅漢卿來說,顯然覺得自己睡眠不足,整個人都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憔悴起來了。焉焉得再沒半點精神,當然,就算是以前,他也不見得能有什麼精神。

    狄九見他未睡,站在他床邊半天,看他兩眼還是直直的望著上方床帳,全無半點反應,只得忍了怒氣,叫了他第三四聲「教主。」雖說嘴裡喊的是尊稱,可那語氣,又陰又狠又殺氣四溢。

    傅漢卿總算被驚動了,慢悠悠把沒有焦距的目光收回來,望向狄九,因為距離極近,狄九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滿佈的血絲。

    狄九並沒有什麼同情心皺起了眉頭,至於嗎,每天大半時間都在睡覺,醒著便是吃吃喝喝發發呆,至於這麼一副好像被虐待了的樣子嗎?

    好在傅漢卿本人並無受委屈小媳婦敢怒不敢言的神態,雖然憔悴無力,神情始終是平和的。甚至可以說他並沒有把狄九真正放在眼裡。因為他的眼睛雖然望著狄九,眼神卻是發直的,好像什麼也沒看見,空茫茫一片,聲音也平板得很:「什麼事?」

    狄九本來有滿腔的話想問,此時,卻忽然間意態闌珊起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本地的事情已經辦完了,你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就動身離開大名府,離開趙國。往下一處分堂去。」

    簡單的交代完一句話,他又迅速沉默下來,直愣愣盯著傅漢卿。

    傅漢卿除了淡淡嗯一聲,再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即不問下一個目標是哪裡,更不問為什麼這麼著急,當然,指望他站起來,喊幾聲,「啊,我還想和朋友再聚聚。」這種事更是絕無可能了。

    見他聽了和沒聽差不多,一副繼續發呆,神遊物外的樣子,狄九忍著氣哼一聲,轉頭出去了。

    傅漢卿終於慢慢的回了神,摸摸腦袋,四下望望,勉強集中精神回想了一下狄九的話,這個,他需要準備什麼嗎?一直以來,他不是只要有吃有喝,跟著大家上路就行了嗎?

    他難得辛苦的開動腦筋,想了想,發現的確沒什麼需要自己貢獻力氣去準備的。便即刻拋開一切,繼續發呆去了。

    狄九行出房間未幾步,便聽得身後那淡淡的聲音:「你來是有很多話想問他的吧,為什麼不問?」

    狄九回頭,淡然看了狄一一眼,這護衛當得果然自在,動則離開要保護的對象,到處找人聊天:「問了得到的答案也不過就是我不知道,或我知道但不能告訴你,我又何必再費力氣多問?」

    狄一淡淡道:「你也該收斂一些了,若不是這些日子你逼得他太緊,他也不會這樣整天有氣無力的。」

    這些日子,傅漢卿的睡眠時間和睡眠質量直線下降,狄九的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自從上次他乘傅漢卿睡覺的時候,套出了「小樓」二字,此後幾日之間,他就時不時的搞點偷襲,動則故技重施的再次到沉睡的傅漢卿耳邊去施展天魔音。

    但是傅漢卿雖然懶,到底不蠢,上次他沒有防備,讓人套出自己出身小樓的秘密,心中也極害怕,這種事再繼續發生。他唯恐自己在睡眠中全無防備的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萬一觸動了小樓中央電腦的底線,那麼,包括狄九在內,所以在場可能聽到的人,都將會被立刻摧毀。

    這事情太嚴重了,傅漢卿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

    自他有意識以來,無限漫長的歲月中,這是他第一次,不能安然入眠。

    即使是在睡夢中,他也始終在心中腦中繃著一根弦,只要有人一在耳邊問及和小樓相關之事,就會立刻清醒過來。

    人在睡覺的時候,都不能睡的安寧,整個睡眠過程中,心裡始終惦著一件事,這種感覺,有此經歷的人,都會覺得非常痛苦的。

    然而普通人就算有什麼煩惱,有什麼牽念,只要咬牙熬過難關去了,自然還可以心安理得,呼呼大睡。

    可是,傅漢卿卻極之痛苦,因為他不但不能全心享受睡眠的舒暢快樂,連睡覺都要時時防備,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這種防備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停止,有沒有可能,這一生一世,都要在這辛苦的防備中度過,有沒有可能,這一生一世,他在不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

    這樣的折磨讓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人就顯得憔悴多了,就連睡眠的時間,也大大減少。

    狄九和狄一都清楚傅漢卿是因為什麼而沒有精神,但他們都不會真正明白,此事對傅漢卿來說是多麼嚴重,多麼可怕的折磨。

    狄九和狄一都是鐵血訓練中長大的人,時時刻刻在困境和危局中掙紮著求存,現在要讓他們忘記一切,安安心心睡一個好覺,根本不可能。因為他們自己都再也無法做到了。

    任何時刻都保持警醒,即使是在睡眠中,只要四周的空氣有一絲異樣的波動,他們都能立刻醒來。這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之事。

    因為他們自己完全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麼問題,所以,他們永遠不明白傅漢卿的痛苦。

    傅漢卿是一個純粹的懶人,天下興亡在他心中可能不及一枕香夢更重要。在舊有世界,無數人的期待,無數人的催促,無數人的大義,無數的道理,也不能讓他放棄自己懶散的生活。

    在他看來,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就這麼懶懶散散,渾渾噩噩,快快活活的一夢而盡。

    所以,不管別人怎麼嘆氣,怎麼為他不值,他卻只願躺在星海間,看看滿天星辰,斷斷續續,一夢三百年。

    像他這樣的人,讓他無法再全心全意的睡個好覺,無法再享受香甜的美夢,這就是世上最殘忍無情的折磨。

    身歷七世,他就算被人一邊嚴刑拷打,也能安然入夢,他就算傷痕纍纍,垂垂待死的關在囚籠之中,也能高高興興繼續做夢。

    而如今玉榻軟枕,衣食不愁,卻無法安心睡個好覺,即使是睡夢中,腦子都是緊繃著的,時不時就會被那可惡的問題驚醒過來。這對他來說,已勝過了人世間所有的殘忍刑法,恐怖手段。

    然而,可怕的不只是如今處境之慘。而是,這悲慘的處境不知可有盡頭。不知哪一天才會改變。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私事,自己的秘密,他斷不會如此辛苦的保密,如果此事的後果只和他自己有關,哪怕是立刻死掉,哪怕是被記過,被扣分,被處罰,他也不會太在意,但事情關係到別人的性命,他卻不敢任性了。

    無論如何,他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去害死任何人。所以他只得繼續辛苦的,默然無聲,不為世人所知,部位任何人所瞭解的支持著,忍耐著。

    他的憔悴清瘦是如此明顯,只是他依舊從沒有對狄九有過任何不滿和仇恨的表示。無論是在表面上,還是在內心裡,都是如此。

    在他看來,喜歡睡覺,不愛想事,是自己的愛好,而有好奇心,是除自己之外,其他所有正常人的天性。狄九想要更多的探問小樓的真相,實在不算什麼大錯,相比以前歷世所遇過的很多人,他既沒罵自己,也沒打自己,更沒有用刑傷人,或使用其他凌辱的手段,狄九的為人已經挺不錯的了。

    雖然,照傅漢卿自己的本意來說,他可能情願讓人綁起來用最可怕的刑罰來對待,也遠勝過現在這樣,連覺也無法好好睡一回。

    再難受,再不舒服,再痛苦,他對外界的一切反應始終是淡淡的,從不曾試圖以教主的權威或本身的力量去壓服狄九不來窺測,對狄九的問題,要求,只要不觸及底線,能答的一定答,可以做到的,他也一定做。

    儘管他的神色看起來越來越恍惚,氣色越來越蒼白,眉宇間的倦意和疲憊越來越濃重。

    儘管這個紅塵人世間,沒有人能明白,他一直以來忍受的是什麼。即使是正在被他以至大的忍耐和努力來保護的人,也依舊不明白,也依舊只是在盡力籌劃著,如何從他身上挖出更多的真相。

    沒有人知道,他在算計他的時候,他在竭盡全力的保護他。

    而一直被他保護的時候,他依舊努力的算計著他。

    即使,他自己也並不知道。


第十三章 遠行戴國
     
    狄九辦事極是雷厲風行,剛強決斷。開始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到後來心念即動,只是隨口一句吩咐,第二天便要動身。

    段天成等人,依例或是說人情套路的挽留之詞,或是講想請公子多指點幾日的客套話,說出兩三句,便被狄九冷冰泵一頓訓斥。

    我等身負神教大事,豈可為這小小一處分壇所滯。處處都要旁人指點你如何行動,你這個壇主怎麼當的?

    這樣一番話罵下來,說的段天成汗如雨下。

    狄九復又斂了怒容,徐徐勸慰他幾句,只稱知他為難之處,神教亦不會忘他開拓之功。將來神教重光,必要重用人才,若望他日有所成就,今朝的磨練,更加必不可少。

    如此這般,或威或恩,或責或撫,自是將段天成收拾的服服帖帖。

    後來又將這一地分壇的骨幹人物,陸續接見,同他們置酒相別,傾心相談,或激勵,或指點,或輕責,或寬慰,自是將他冷肅威嚴卻也恩德兼施的形象刻在每一個人心中去了。

    可憐段天成只有小半天的時間準備,手下重將又全被他召去,一時間忙的焦頭爛額,不知怎樣才能把這個送行,辦的浩大威風,更為這沿路行程的舒適安排而頗費心力。

    狄九接見完諸人之後,又派人傳話給他,稱不必糾集眾人前來送行,而上路的排場,也不需要鋪排,只需提供快馬便可。

    上頭的人話雖如此說,下面的人,可不敢照著安排。誰知到頂頭上司,是不是故意客氣。假裝簡樸呢,真照了你的意思辦,你臉上笑嘻嘻,嘴裡誇聽話,沒準心裡恨不得殺人。

    這上下相處之道,本來就是極有學問,極之深奧的。

    所以,可憐的段天成,是一宿沒睡,連帶著大名府分壇的若干人,誰也沒能睡個安穩覺,緊急動員,把這個送行安排,路途準備,都做了一簡樸,一盛大,兩手方案。到時候就看狄公子喜歡哪一樣了。

    第二天,自段天成以下,一干人等,全都因睡眠不足而睜著滿是血絲的眼,整齊的列隊恭敬相送。

    狄九何嘗不知道這幫子人一夜的辛苦,卻也只當現在看他們神情才恍然大悟,似責實讚的數落眾人幾句,說的一干人等個個精神振奮。自以為在狄公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加下定決心,將來要好好幹,好好表現,以便接受狄公子的提拔。

    至於是遠行的準備。狄九還是選擇快馬輕騎,以求達到最佳速度。

    這個決定,自是又得到下屬們的一致稱讚,什麼狄公子心繫神教啊,狄公子為了公事不肯愛惜自身啊。等等等。

    當然,如果狄九選擇的是盛大的儀式。奢華的車架,他們也能編出什麼公子威嚴莊重之類的詞令來大表恭維。

    唯一對這種出行方式有意見的人是他們的教主大人。

    傅漢卿兩眼迷茫茫看著外頭那一大排的高頭大馬,東張西望一番,確定沒找著自己來時的舒服華麗大馬車,便愕然問:「怎麼沒有馬車。」

    他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

    在馬車上可以睡大覺,而在馬背上……他則只能不斷刷新因為打瞌睡而墜馬的紀錄而已。

    不過可惜的是,教主的人在手下面前毫無威望可言,其實在一眾人眼中,他和狄九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教主,完全是有待商榷的問題。

    所以,基本上,沒有任何人在聽到他的意見後,會有什麼替教主效力的行動。最終他的話只換來狄九冷冰冰一眼瞪過來:「本教分壇遍及數國,相隔豈止萬里,你一路上,坐著馬車,慢慢悠悠的行走,你是打算用十年還是二十年來完成這次巡視?」

    雖說他的私心是有些故意針對傅漢卿,但話卻還是極有道理的,所以傅漢卿一點也不覺得丟面子的點點頭,心悅誠服,傻話也不說的就地一個上馬了。

    教主既然都上了馬,其他人當然也就不能再耽擱了,再一次制止了段天成領著眾人跟著一路相送的打算,狄九等一干人也都紛紛上馬。

    這一次,除了原本從總壇出來的一干人等,還有齊皓與他們同行,因為,他們下一站要去的,就是齊皓所在的戴國。

    段天成等人接了死命令,不能跟著相送,只好站在原地,以恭敬的姿態,目送一行人快馬輕騎的遠去。然後親眼看到一個人影,直挺挺從馬上栽下來。

    這個,教主的人不是厲害到,這麼幾步路也能打瞌睡打到墜馬吧。

    大家頗為驚疑的交換了一下目光,再一次在心裡無比堅定的確信,那傢伙,肯定不會是教主,絕對不可能是教主。

    狄九領了一行人,日夜兼程,快馬如飛的趕路,不到人困馬乏,絕不停下歇息。這樣的趕路法,極之傷身耗力,好在一行眾人,多有上乘武功護身,倒還是可以支持的。

    大家只道狄九關心神教之事,一心只想快些趕到戴國,不但沒有人有不滿之詞,甚至還滿心敬佩,深深為狄公子以身作則,帶頭吃苦的偉大情操感動。

    齊皓作為神教的老臣子,對新教主本來有著無限的美好期待,看著狄九的這般表現,暗中更覺無限欣慰。

    只要傅漢卿,齊皓還是堅定不移的把他歸類為教主替身。且為這個替身過於不像話不盡職而暗中頗有些鬱悶。卻不知道,狄九這番舉措,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想整治傅漢卿。

    狄九知道傅漢卿是個懶散嗜睡之人,自是不肯備下豪華舒適的車馬,讓他可以一邊趕路,一邊享受,一邊高枕安睡了。

    這樣的快馬輕騎,日夜不停的趕路,全都是要為難傅漢卿,看他還怎麼呼呼睡大覺,卻不知道,如此安排,反倒成全了傅漢卿。

    傅漢卿開始那些日子,確實是每天從馬上掉下來幾十次,總壇出來的一干人,看的習慣了倒也無妨。可憐齊皓,不斷的看下去。老人的神經有些吃不消,到後來,臉都變成慘綠色了。

    就連傅漢卿的馬兒,都被傅漢卿這神奇的墜馬本領,給激得極之不耐煩,每回傅漢卿掉下馬,它就錯亂的踏著蹄子長嘶不絕。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傅漢卿的墜馬次數越來越少,不是他的馬術上升,也不是他打瞌睡的時間減少,而是傅漢卿漸漸練成了,睡覺騎馬兩不誤的神功。睡得再沉,他的身體也可以和馬兒無比契合的連在一起,隨著馬兒的奔跑而輕輕起伏。就算是在睡夢中也能自然的調整重心,不至掉下馬去。

    更重要的是,他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無所顧忌的睡覺了。

    連續七世的人間輪轉,使傅漢卿對人間世態,有了許多瞭解,儘管他自己應付的方法並沒有太多更好的改進。

    如果是第一世,傅漢卿遇上狄九這樣總喜歡在人家睡覺時偷襲套話的傢伙,他可能會痛哭流涕的哀求狄九別再問了,然後在得到狄九的應允以後,高高興興全心全意的睡大頭覺,在睡夢中被狄九套出所有不該說的話。然後被小樓主電腦發出的攻擊而驚醒過來,看到狄九和狄一的屍體。

    但因為幾世歷練之後,他總算瞭解了什麼叫撒謊,什麼叫說話不算話,什麼叫欺騙,雖然他始終無法理解,也學不會這些高深的東西,但基本的防備他還是會做的。

    所以,他從來沒有白費力氣去哀求狄九。

    同樣的,他也知道人們對待高級的秘密時的正常態度。

    狄九不可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追問小樓中事,在沒有把所有閒雜人全部情場的時候,狄九不但不會問,甚至會防止他自己脫口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所以,在大傢伙擠在一處,縱馬奔馳時,傅漢卿睡得那叫一個安心暢快啊。

    如果照原來的老規矩,乘了馬車前行,狄九還能單獨上馬車,來找機會偷襲睡覺的他。

    而如今,人人都只騎了一匹快馬,馬跑的速度又快的出奇。狄九如果跳到自己馬後邊來說話,立刻就會引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都是武功不錯,內力深厚的,耳力自然遠勝常人。自己要真在睡夢中被誘得脫口說出什麼,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在這種情況下,狄九肯定什麼也不能做。

    傅漢卿推理出這個結局之後,簡直興奮的恨不得痛哭一場,睡得那叫一個安然適宜啊。

    而隨著傅漢卿墜馬次數越來越少,狄九開始也以為他的騎術有了進步,或是現在不敢過分在馬上打瞌睡了。

    等到發現,馬不管跑得多快,他都一概閉著眼不管事,雙手抱緊馬兒,整個人伏在馬身上,睡得安安穩穩,呼嚕聲越打越大時,狄九氣得恨不得把他從馬上抓起來,扔到地上,狠狠踢幾腳。

    可惜是,礙於在場的人太多,礙於狄一肯定會裝模作樣盡盡護衛的職責,礙於必須保持自己的風度,狄九終究還是沒能做出自己最想做的事。

    就這麼,狄九悶了一肚子閒氣,而傅漢卿睡了一路香香甜甜舒舒服服的大覺,他們終於來到了戴國,而就在他們到達戴國第一處分壇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端。



第十四章 踢館事件
     
    駐足遠關,穿越沙漠,就是陳國,進入陳國國境,往西行千里,便可到達陳戴二國的側面國境線。越過國境,便是戴國地界了。

    戴國在如今紛紜諸國中,雖不算特別的強國,倒也並不弱小,民風亦頗為強悍。

    戴國身處諸國交界之間,國境與多國相連,北面的陳國好戰,而東面的燕國強大,在強烈的危機感驅使下,使戴國的政策和一向安逸的趙國有著天壤之別。

    戴國素來重武輕文,民間男子,多學技擊之術,搏擊之道,草野之間,所謂的英雄好漢亦是眾多,江湖人物的勢力頗為不弱。

    時人亦多愛習武,若能有成,便是進身之階,飛昇之道。

    所謂丈夫功名馬上取,若投身軍伍,戰事之中便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朝廷三年一度的武舉考試,亦能簡拔許多人才。

    便一來不願於戰陣之中辛苦打拚,二來未必能夠在武試中力壓群雄,只要藝業有成,亦可投身各處權貴門下。

    戴國的權貴亦多愛養士,只要有才之人,必有出頭之日。

    在這種民風之下,齊皓所長空的戴國分堂發展勢力的方式就和趙國完全不同了。

    他們在全國各地,開武館,辦牧場,開設鏢局,甚至開宗立派,建立某個江湖幫派。

    他們的牧場生意做得大,甚至給朝廷提供寶馬良駒。他們的鏢局和戴國黑白兩道關係都非常好,也因為經常押運貴重之物,而同戴國一些貴人有過來往。

    他們的武館弟子眾多,其中也曾出過幾個武舉,有過幾個將軍,全國各地的幾處武館。都算辦的十分熱鬧昌盛了。

    就連他們建的這個宗,那個派,在武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氣,頗有些威望的。

    當然,齊皓老成持重,小心的把各處分壇分割開來,在旁人看來,只以為是互不相關的一些勢力,無法察覺他們真正的力量。也因此不會有警惕之心或懷疑之念。

    進入戴國國境之後,他便帶領大家馳往他感覺發展最好的武揚分壇。

    武揚分壇是振宇武館的總館所在地。振宇武館,顧名思義,取其振翅環宇之意,凡門下弟子,皆有機會,直入長空,振羽天下。

    此武館的所有教頭武師都有一身極是出眾的藝業,確曾叫出過許多精英弟子,而隨著這些弟子們在科場,軍隊,或是某些權貴面前得寵。振宇武館的名聲自是如日中天。

    如今武館在全國各地都設了分館,門下弟子之眾,更是全國各大武館中排名第一。

    最重要的是,因為武館規模極大。同朝廷,官員,權貴們,自是有了脫不了的干係,很自然地,以後朝廷,或權貴想要選拔善武的人才,也總是會第一時間想到振宇武館。

    因此,振宇武館雖不像牧場那樣有浩然廣大的地盤,成千上萬的馬匹。也不像鏢局那樣,經常同山寇流匪激烈血戰。鑄下鐵血聲威,更不似一些門派那樣,動則參與道江湖紛爭中,成為傳奇的一份子。

    但事實上,這看似平常的武館,卻是他們和紅塵俗世的名利權位聯繫最緊密,把根扎得最深的地方。

    其實光是武館每年所收弟子的學費,就是極大的一筆財富,更何況,那些年少熱血,渴盼有所作為的大男孩們,也總是修羅教挑選新血的對象。

    這其中最優秀的人,往往會被他們以各種方法收羅入教,而知道相關真相,卻拒絕入教的人,則會無聲無息的被各種合情合理,完全不會引人懷疑的方式處理掉。

    齊皓作為各處分堂資歷最老的主事人,他所打理的戴國分堂,也算是修羅教目前,實力最強,成就也最高的堂口了。

    他有心炫耀,自是要帶著眾人,直奔武館總館的所在地。

    此番連續奔波太長時間,大家都有些疲憊不堪,頗為期盼能盡快到達目的地,沐浴梳洗,好好歇息。所以當齊皓遙指城門,微笑著說:「武揚城就在前面。」時,幾乎所有人,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只除了傅漢卿。

    他這時正好處於非睡眠的發呆時間內,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才頗為失望,頗為苦惱的說:「這麼快就到了啊。」

    他只想到,到了地頭,就又要時刻處於狄九的威脅之中,再沒法子睡好覺,不免有些發怒,只恨不得這條路永無盡頭才好。

    旁人卻一想到這一路的辛苦疲憊,就不由得對語出不滿的傅漢卿報以仇視的目光。

    基本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磨練適應,哪怕是象凌霄這樣的小劍手,也不再有當初在總壇時,對教主的瘋狂尊敬了。

    傅漢卿有一種本事,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都可以把身邊的人氣到忘掉一切,很自然地漸漸將他平等對待,漸漸肆無忌憚得對他表現所有的不滿和痛恨。

    而傅漢卿在這方面的感受力無比遲鈍。完完全全沒有察覺到四面八方想要殺人的目光。

    他向來隨遇而安,問過一句話,表達了一點心中的遺憾,也就罷了,他照樣很合作的跟著大家一起進城。

    城門處照樣有官兵盤查形跡可疑之人。

    他們這一批人,個個乘高頭大馬,人人因為長時間的驅馬趕路而灰頭土臉,怎麼看怎麼扎眼,當然少不了被盤查。

    但齊皓在戴國,絕對是有權有勢有辦法的人,相關的身份證明,通關文書,一早準備的極是齊全,如今一一拿出來任憑驗看,照理說是不會受到任何留難的。

    事實上也確實沒有被留難,只是在驗看齊皓自己的證明時。官兵失聲叫了出來:「您,您老是齊老館主。」

    齊皓因為趕路而弄得全身上下,一片灰撲撲,連眉眼也看不清,人家不能立刻認出他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他在戴國頗有名聲,這官兵一見證明文書,或敬畏,或驚喜,或榮幸的叫一聲,也同樣合情合理。

    可是,這一聲叫裡,卻似有更多極複雜極特別的情緒在,而且隨著這一聲叫,其他幾個士兵一塊聚過來,大家看向齊皓的眼神,都極之怪異。

    齊皓蒼眉一揚,沉聲便問:「出什麼事了?」

    幾個官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齊館主,你不知道?」

    「齊館主,難道你不是為了迎敵趕回來的。」

    「齊館主,你快去吧,別去的遲了,讓手下人吃了大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答得紛紛亂亂,齊皓聽得不耐,厲聲喝道:「到底怎麼回事?」

    幾個官兵嚇得一凜,異口同聲的答:「有人上振宇武館踢館。」

    齊皓冷笑一聲:「自振宇開館以來,踢館的事,便從來沒有少過。而隨著振宇聲名漸起,更引來不少無聊人眼紅心熱,上門找麻煩,我振宇武館又何曾怕過。倒是勞煩你們替老夫多操心了。」

    幾個官兵愣了一會子。其中一個略年長的才說:「齊老英雄,我們在守城門,也不知道詳情,只是聽著來來往往的人說,這次上門踢館的人手底下極硬,頗佔了點便宜,武館那兒已經打了好多場,雖說各有勝負,倒似乎是貴武館吃的虧略重一些。這滿城的百姓,聽到這消息,愛看熱鬧的,全趕去看了。我們這是身負責任,走不脫,這才……」

    齊皓臉色微變,還不及說什麼,身旁傳來狄九淡淡的吩咐:「不必多說,盡快趕去武館。」

    齊皓心間一凜,果然不敢遲疑耽誤,回頭飛身上了馬。

    眾人一起上馬趕路,好在此時不知是否滿街的人,都有大半趕去看熱鬧的原因,所以這街上人跡並不算多,他們把距離略略拉開,倒也可以驅馬慢跑。

    齊皓在最前方領路,同時略有惶恐的向狄九請罪:「屬下無能,才不過離開這麼短時間,就讓他們惹出了亂子,鬧出了笑話,不能及時迎接教主,反倒要讓教主,為我這小小的一處分壇操心勞神。」

    狄九隻淡淡一曬:「無妨,我們以前一直在總壇,也該看看這些江湖英雄都是些什麼樣的來路,試試咱麼自己的身手了。」

    他話說的極淡,可那麼一股森然之意,簡直侵膚入骨。

    狄一在旁冷冷望他一眼,簡直要去同情那幫來踢館的倒霉蛋了,不管是什麼來路,趕著這麼個滿心不痛快的殺神來到的日子動手,簡直就是和找死一個樣。

    而別的弟子們聞言無不兩眼放光,心情激動起來。

    啊,江湖,爭鬥,血戰,壯烈,所有傳說中激動人心的故事,在這一刻全部浮上心頭。人人都覺手腳發癢,恨不得那些踢館的傢伙就在眼前,讓他們可以好好表現一番,讓自己盡快成為流傳後世的美好佳話的一部分。

    獨傅漢卿覺好奇。他以前諸世不是投身於深宮大內,就是與江湖巨擎魔頭糾纏一世,要麼便是以平民富家子的身份過完一生,這些武林人物,江湖幫派底層常見的踢館事宜,他卻是只曾偶爾風聞過一兩句,從來沒親眼見過。

    他騎著馬一路跟著齊皓,頗為迷惘的問:「你不是說,你的振宇武館在戴國做的非常大,有聲有色有名氣嗎?怎麼還有人來找麻煩?」




第十五章 是非對錯
     
    「因為你們的名聲大,你們成功了,所以人家就要來找你們的麻煩。」傅漢卿的聲音裡帶著難解的迷惑。

    雖在前生幾世,這種心態,這種事,他不是沒見過,但他始終無法理解。

    正常來說,如果羨慕別人成功,羨慕別人做的好,自己努力去做,去超越對方不就是了,為什麼大部分人的選擇卻是不擇手段,以不正當的方式試圖打倒比自己成功的人呢?

    因為大家對傅漢卿缺少尊重,所以就連凌霄這樣的小弟子,都敢打斷他的話:「所謂樹大招風,不招人妒是庸才,齊堂主把各處分壇經營的如此紅火風光,那些個卑鄙小人妒忌尋釁也是常事,咱們迎頭痛擊,叫他們好好見識一下神教的厲害也就是了。」

    齊皓淡淡看了凌霄一眼,心中略有感慨,多麼的年少,多好的年華,永遠的熱血沸騰,看任何問題,都是簡單明了,絕無疑惑,絕不會有任何複雜的想法。

    心頭略帶一點苦澀的嘆息一聲,齊皓方冷笑道:「若只是名聲威望倒也罷了,主要是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利益得失,所以針對我們振宇武館的種種打擊,或明或暗,從來沒有少過。戴國也只有這麼大,適合學武功,也願意出錢學武功的人也只有這麼多,朝廷,官府,軍隊,權貴,所需要簡拔的人才也同樣是有數目的,振宇武館分得多了,人家就分的少了,為了這種切身利益,他們自是非打到我們武館不可。」

    凌霄茫然道:「就是為了錢?」

    「怎麼,你覺得錢不算什麼,這世上還真找不出幾樣比錢重要的東西。」齊皓略有感慨的看著凌霄。

    各門各派都需要這種頭腦簡單。熱血衝動的人,凡有上司的命令,一定奮力向上衝,從不多想,從來也不會往深處考慮問題,幾句理想啊,壯志啊,神教未來啊。就可以騙的他們捨生忘死。

    不過,既然教主此行挑了他們幾個人陪侍。想來將來還是有不少提拔的,那就必須找機會,讓他們盡快成熟,盡快瞭解這個真是的世界了。

    齊皓向來老成持重,思慮周全,即有這個機會給這些總壇出來的少年弟子上實踐課,當然不肯錯過。

    「你們以為,這千百年來的江湖風雲,武林紛爭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名為利,為了爭取更多的實惠。傳說中的英雄故事,總把那些俠客說的可以餐風飲露,永遠不為錢發愁,實際上,沒有錢,最大的門派幫會連狗屎都不如。」齊皓淡淡掃凌霄等人一眼「如果神教不能給你們發銀子,你們連自己的衣食也解決不了,你們還能對神教如此忠心嗎?」

    幾個少年即刻如受奇恥大辱一般,臉紅脖子粗,因顧忌著身份之別,不好反駁。只得怒視他罷了。

    齊皓視同不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有武林幫派的努力其實都是以保持本派的金錢利益,並尋求更大發展為目標的,因此而來的比武,聯盟,紛爭,都不過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罷了。牧場做馬匹生意。每年賺的錢不少,鏢局的生意經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館收的弟子學武費用,和將來他們推介出路的費用,都是驚人的。而許多幫派,各佔山頭,弟子們的孝敬費用,以及田地出租給佃戶的銀子都不少。各大山莊世家們,則多以田地商舖來養活所有人。最佔便宜的就是和尚道士,那幫傢伙,不但收學武的弟子可以得到錢,而且因為是出家人,田地不用納稅,所以那些有名的寺院道觀,田莊地產都數不勝數,而騙那愚夫蠢婦的香油錢更加容易。有的時候,為了弄銀子,這些所謂的大師們也會捉捉鬼,降降魔,甚至有可能派門下弟子去裝神弄鬼,欺世騙人的為自己拉生意找財路。而邪派的僧道們,以煉丹製藥,欺神騙鬼之術,或是房中秘法,極樂奇方親近權貴,為的又何嘗不是一個利字。」

    齊皓冷冷看看這幫倍受打擊的少年,漠然道:「千百年來,江湖上,為了寶藏而血流成河的事,從來沒有少過。而門派之間的殺伐爭鬥,不管表面上的理由是什麼,真相往往都只為打壓對方的聲譽,勢力,威望,把對方產業奪為己有。那些想要當武林盟主,或是想要毒霸江湖的人,難道是想為各門各派的閒散瑣務操勞嗎?當然是藉由這樣的管理來掌理各派的財富。」

    他沒有進一步說明,其實修羅神教也完全不曾例外過。

    神教諸王所統領的各部,幾乎都是花銀子的無底洞。

    大鵬王專探消息的風信子,夜叉王手下最頂尖的殺手組織,乾闥婆王手下的鎖魂尤物如何培養出來,緊那羅王對毒和藥的研究,還有神教每一代,天王和影衛的培育,以及總壇的運作,各地勢力的聯繫網,這一切,還不都是用錢堆出來的。

    各國分堂為了賺錢奪利,又何嘗不是絞盡腦汁,費盡周折。

    「其實你們也不要把所謂武林,所謂江湖,看得太高太神秘,其實在大部分老百姓眼中,武技也不過是一種安身立命的本事罷了。很多人把家中子弟送出去學武,絕不是因為了讓他揚名立萬當大俠,每天吃自己的粗茶淡飯,管天下的不平之事,他們所期望的,往往只是為了學一項本事,將來可以有碗飯吃罷了。就像天下以讀書人為尊,其原因不過是因為讀了書就可以參加科舉,躍登龍門一樣。」齊皓淡淡地說「因為戴國重武,學武的人有很多出路,所以在戴國,武林人物很威風,學武的人特別多,而開武館,辦鏢局,設立門派都特別容易賺錢和發展勢力罷了,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總壇才會同意,把最多的高手調到戴國來聽我指揮……」

    他這樣淡淡說來,在場以凌霄為首的年輕弟子們,無不露出震驚莫名的表情。

    狄九自然知道齊皓這番話的用意,所以一直以默許的態度在旁聽著。

    這幾個隨他們出來的年輕弟子,手底下功夫都十分紮實,人也很伶俐。要在其他諸王看來可能也不過如此,但是他自己因為雖有天王之名,卻並無羽翼,十分注意收納人才,這段日子他觀察下來,卻也有想將這幾個少年磨練重用的想法。如今齊皓對他們的點醒,在狄九看來,本就是十分必要的。

    此時狄九其實更加對傅漢卿的反應感到好奇。

    同樣是聽了齊皓一番話,冷笑等人不過是失望悵惘,因為夢想被打破,而過於震驚罷了,可是傅漢卿,臉上卻漸漸有了落寞之色,神情沉鬱的簡直不像他了。

    狄九淡淡問:「你怎麼了,這話你聽得不高興?」

    傅漢卿搖搖頭:「雖然這類似的話,我以前也聽人說起過不止一次,但是,不管聽到此說再多,每一次聽人這麼說,我還是覺得心裡不是很舒服。」

    「為什麼?」狄九語帶冷意的問。

    「這是不對的。」傅漢卿的回答其實絕無半點新意,只是眉間淡淡的落寞一直不曾褪去「我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做不對的事。都可以把不對的事,當成大道理,到處去宣講。」

    身歷七世,他與這個世界,始終是格格不入的。看得再多,聽得再多,經驗在豐富,他也永遠不能理解,不能瞭然,不能接受這個世界太多理所當然的事。

    也許對他來說原則從來沒有變過,也許他從來沒有置疑過自己的看法。

    也許無論再過多少世,他也可以用和第一世,同樣堅定純粹的聲音說:「這是不對的。」但是,如果茫茫人世,只有他一個人,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人,會說這樣的話,那麼,無論那聲音多麼堅定,多麼明朗,聽來也依舊是寂寥蒼茫的吧。

    永遠不會有人與他說同樣的話,永遠不會有人傾聽他的話,永遠不會有人認同他的話。

    這是不對的。

    但是,這個世界這個現實,早就讓所有人,不再在乎,對於不對了,人們關心的,永遠是有利或是無利。

    所以,狄九聞言只是毫不動容得衝他有些譏嘲的笑笑:「這是不對的,那又如何,你又能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

    傅漢卿略有迷茫的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他不能做什麼,他也沒想過要做什麼。

    他只是一個懶人,他一生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吃了睡睡了吃。

    身歷七世,遇上這樣的事,他會說,這是不對的,當壓迫死亡傷害不公正發生在眼前時,無論會面對怎樣的後果,他確實從來不曾袖手旁觀過。

    但他從沒想過,要主動去改變這個世界,所有的殺戮迫害,只要不發生在他的面前,只要他不知道,他就可以當世界大同,天下和平,照樣吃吃喝喝安安心心睡大覺。

    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改變過主意,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麼,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做什麼。

    那麼,這樣的自己,是否還有資格說,這是不對的,是否還有面目,捂著左胸說我心裡不舒服呢?

    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有些不安,心緒少有的亂了一亂。

    而在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至少,勉強可以算是到達了。

    振宇武館非常之廣大,層舍連綿,院落相接,正門更是出奇的開闊,光門前一個演武場就大的嚇死人。

    如今整個演武場四周,已經被看熱鬧的人圍的水洩不通,連通往演武場的幾條路都全被洶湧的人潮堵死。他們的馬根本無法再前進一步。

    好在一干人等,包括最懶的傅漢卿在內,都有不俗的輕功,大家即時棄馬,躍上路旁的房頂,一路上踩著瓦片屋簷前進。

    因是居高臨下,視野開闊,隔得老遠,齊皓就看到演武場上有兩個人正在交手,其中之一,正是本地的分壇主,他的得力助手舒放。

    眼見舒放在對方攻勢下步步後退,岌岌可危,他關心情切,也沒時間打量戰圈四周眾人的情形,也來不及回頭對狄九請示,高聲怒喝:「鼠輩敢欺我振宇武館無人?」

    隨著這聲怒喝,他拔身而起,挾帶風雷之勢,直落往場中對戰二人之間。




第十六章 懶人多事
     
    齊皓在修羅教資歷甚高,功勞也大,所以在關心情切之時,可以不用先請示狄九,就飛身而出,一掌擊下。

    他年紀雖老,功力愈發深厚起來,這一掌凌空擊下,掌風呼嘯之間殺氣寒徹人心。

    那場中交戰二人,不約而同,各自往後躍開,以避他這一掌之鋒芒。

    舒放因一直被壓制著處於下風,這一刻得以脫身,竟是身不由己,連退數步,搖搖晃晃,幾欲跌倒。幸得齊皓已然當空躍下,一把將他扶住,一邊關切的問:「傷得如何?」一邊目光凜然,四下望去。

    卻見演武場外圍聚滿了看熱鬧的民眾,而四周,則由振宇武館的弟子,和這些上門踢館的人帶的隨從圍成了一個大圈。

    如今雙方人馬都壁壘分明的各站一邊,武館中的出色高手骨幹,都已傾力而出,只是此刻,眾人雖或坐或站,但大多臉色灰敗,神色疲憊,不是受傷,就是脫力。

    而對方那邊,十幾個人,雖然也有不少重傷的,但總算還有幾個頗有神采的傲然而立。

    齊皓長眉微挑,心頭冷笑,我說怎麼回事呢,原來全國排名第二到第十的武館,居然全部精英盡出,集中在一起了。

    若是這些武館,單比,自是沒有一家勝得過振宇,可是這麼多家聯合起來,每家都推出最頂尖的高手,沒有自己坐鎮的振宇,吃點虧倒也是理所當然。

    舒放此時才喘息著道:「堂主,我沒有大礙,只是我太無能,丟了武館的顏面。」

    齊皓淡淡道:「這樣的場面,你吃點虧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即知他們的人手更強,就不該貿然動手,總該拖延些時日,等我回來。」

    舒放咬牙道:「我原也是和他們理論的,一直推說館主不在,不能同他們比武,只是他們逼人太甚,叫手下弟子在門前大聲叫囂,說我們振宇武館膽小怕事,不敢應對挑戰,說我們的名聲全是裝腔作勢。用欺瞞手段假作出來的,他們叫得全城皆知,我們再不應敵,只怕就要叫天下人小瞧了。」

    齊皓面帶怒色,重重哼一聲,目光凜然生威的向前逼視而去,正要喝斥些什麼,卻聽一個極淡的聲音響起:「齊老,這麼多高人在,也不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這聲音冷靜而淡定,聲音並不高,卻清晰地傳進每一個人耳中。

    話音未落,便已自自然然讓所有人的注意力從齊皓身上移開了。

    人們這才發現,自齊皓從天而降之後,幽幽十餘人先後一躍而至。這些人全都一身灰塵。看來經過了長時間的跋涉艱辛,叫人一時間連面貌也看不太清。

    開始大家還是很自然的把這些人當成齊皓的隨從忽略掉,直到這一句話響起,大家才隱隱覺得這些人的身份似乎不簡單。

    而齊皓隨之而來的表現,也立刻證實了這一點。

    這個蒼顏華發,神威凜凜的老人,竟是如奉綸旨,轉身抱拳應了一聲,這才冷冷指向對面那個身量高大,意態威猛的五旬老者。

    「這一位,是當今戴國排名第二的鷹揚武館的館主,我戴國南方有名的武林宗師,紫金掌,宗無極,宗大先生……」他又信手向後方立定的一排人指去:「這位,乃是我戴國赫赫有名的龍騰武館館主,江湖上人稱傲雪劍的杜松坡杜先生。而這一位是……」

    他這邊客客氣氣,一個個介紹過去,按照江湖常見的禮數規矩,這幫所謂的一方之豪,一地宗師們,很自然的挺胸抬頭,臉上擠出笑容,只等對方抱拳拱手說聲久仰,就照套路還禮,喊幾句不敢不敢。

    奈何齊皓一個個介紹過來,那幫灰撲撲的來客們,沒有一個動彈一下,沒有一個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純禮貌的笑容,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沒有誰拿正眼認真瞧過他們。

    在場眾人,都算是戴國有頭有臉的英雄人物,一方宗師了,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不等齊皓說完,宗無極已冷冷怒道:「齊館主,我們是來要求比武的,各人的名字在比武的時候,各自會報,也不敢勞煩你太過辛苦,更何況你也不曾對我們介紹這些高人?」

    齊皓淡淡道:「我年事已高,精力時有不支,唯恐不能好好管理振宇武館,前段日子便回轉師門,請了一些同門來相助,我師門還派出了本代的掌門大弟子與我同行。我雖年長,但師門規矩卻有先後之序,今日的事,我自該交予掌門大弟子處置,這比武之事,你們也就不用再多問我了。」

    他答得雖淡漠,卻叫一干人等,心頭俱是大驚。

    齊皓的武功高明精深,這在戴國人人都知道,可還真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師門到底出自何處,如今他即指稱這些人都是師門子弟,其中還有一個是掌門大弟子,可以想像,武功絕對不弱,如此一來,就等於憑空多出若干強援,原本他們佔盡上風,如今,形勢卻要立時倒轉了。

    宗無極心中略略打鼓,回頭同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卻是絕對不甘於就此認輸了事的。

    以他們在戴國,在武林中的威望地位,花了那麼多心血謀劃,費盡這麼多心力結成聯盟,只求把振宇武館徹底擊敗,搶盡振宇的風光和威望,不管是為了臉面,還是為了利益,都不可能只憑三兩句話就讓人唬得退走。

    宗無極作為此次踢館事件的首領,作為己方陣營中勢力和武功都最強的一個,理所應當要出頭了。

    他用略帶考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這忽如其來的一干人等,雖見眾人身形都不俗,到底還是不能相信,這些人真是齊皓的同門,這其中,真有連齊皓也甘心交出指揮權,接受管束的所謂掌門大弟子。

    他心頭冷冷一曬,若真是被人幾句話就嚇退,那這一生的臉面名望,也就化作流水落花了。

    他心間思忖已定,他已臉上帶笑,伸出手,看似十分熱情的行了過去:「如此,在下真是幸會了。」

    因為剛才發話的是狄九,而齊皓行禮的方向也是對著狄九的,所以他很自然的以狄九為目標。

    當然,一看他的姿勢動作,任何一個有江湖經驗的人也該知道,他一定會衝過來行握手禮的,行禮的原因不是為了表示親切,而是為了江湖英雄見面最愛做的考量本事。

    宗無極當然也不是盲目自信的上前。他本人就是戴國武林的一代宗師,一方豪強,武功上的造詣,是絕對高明的。他的外號既然是紫金手,可見,他最驕傲的,就是手上的功夫。

    真要比武,他不敢說自己能勝過齊皓,但如果,僅比掌上的功夫,他卻有足夠的自信,絕對遠勝齊皓有餘。

    就算這個所謂的掌門大弟子,真是什麼高人,如果純粹是掌上相拚,想來他也是絕對不會輸的。

    在這種心態下,他當然要先發制人,以己之長來對付敵人了。而這樣的親熱握手,更是江湖人最常見的考量方法,只要是個人物。只要還愛惜名號,就算明知不敵,也是斷然不能逃避的。

    可惜的是,他如意算盤打盡,這一次,卻注定撞到鐵板。

    看到宗無極的動作,舒放身形微微一動似欲阻止,卻被齊皓有意無意的隨手一拉,立時驚醒過來。想起齊皓此次離戴赴趙的真正原因,心頭更是大安。想來那人必是新任的教主了,即是教主親到,那區區宗無極,又算得了什麼?

    此時,其他不知真相的振宇武館弟子武師們,無不以極之緊張擔憂的目光望來,而來踢館的眾高手所帶的弟子們,則個個露出幸災樂禍看好戲的表情。

    齊皓只是捫須微笑,絕無阻攔之意。

    而狄九身邊的一干修羅總壇的弟子們,反倒個個露出興奮的表情和目光,等著看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有什麼下場。

    就在宗無極眼看要走到狄九面前和他握手時,一人忽從狄九身邊竄了出來,一把抓住宗無極的手,用力搖晃起來,以十倍的熱情說:「謝謝你這麼熱情,能和你見面,我們也覺得很榮幸。」

    那人一邊說,一邊無比熱烈的猛搖他的雙手,用的力氣之大,幾乎把他整個人都給搖動了。

    如此詭異的變化,讓宗無極驚愕的目瞪口呆,那雙仗以成名,威震四方的紫金手生生讓人抓著搖晃了若干次,他居然完全忘了發力考量,叫對方吃苦頭的初衷。

    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結舌的看著那個灰頭灰臉看不清面目卻會然跳出來的灰傢伙,看著他一邊熱情洋溢地說話,一邊用力的搖晃人,因為動作幅度太大,身上好多灰都被抖出來,順便也落了宗無極一身。

    這人是誰?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在想。

    他要幹什麼?大部分知情的人,也在想。

    而齊皓已經完全直了眼。

    發生了什麼事?

    他幾乎本能的抬頭,想看看,今天的太陽是從哪出來的。

    那個天塌下來也懶得睜眼,發生了再大的事,只專心惦記著睡覺的所謂教主,怎麼可能會忽然間這麼勤快的跳出來攪和?

    天啊,這可是關係振宇的威望名聲和在戴國未來的大事,可千萬別讓這人給弄出什麼大婁子來。

    在場能隱約猜出傅漢卿心思的,大概也只有狄一和狄九了。

    狄一隻是輕輕嘆息一聲,又略覺有趣的淡淡的一笑。而狄九,則只是冷哼一聲。

    還能是為了什麼?自然是這個懶鬼怪異的慈悲心腸忽然發作,不肯讓那傢伙送死罷了。

    真奇怪,懶惰的人,應該極為冷漠才對,為什麼他卻會有這種可笑的慈悲和爛好心呢。

    狄九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給了齊皓一個靜觀其變,不需插手的示意。

    好,我倒要看看,我們大慈大筆的教主怎麼處理眼前的問題。

    人家成群結隊,咄咄逼人的打上門來,這位萬事懶出頭的笨蛋教主,還怎麼繼續堅持他那不打人不傷人,不使用暴力,不做不對的事的所謂原則。



第十七章 誰是無賴
     
    宗無極怔怔望著傅漢卿,明明被他晃得有點頭暈眼花,外加讓灰塵嗆得一陣咳嗽,出於禮貌還不得不擠出笑容來問:「閣下是……」

    傅漢卿當然不會蠢到自稱我是修羅教新任教主,但是說謊又違反他的本性。好在幾世輪轉,他已經學會技巧的迴避不應當講的真話了:「我,我當然是現在能做主的人了。」

    他回頭望望齊皓,再望望其他與他同來的眾人:「沒錯吧?」

    不管在場知情人有多麼不以為然,也不可能站出來說,你不能做主。

    畢竟傅漢卿是他們名義上的教主,他都跳出來了,誰也不好公開與他作對。只好忍氣吞聲的默認。

    宗無極又是一愣:「你就是齊館主所說的掌門大弟子?」

    傅漢卿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不過,宗無極已經很自然的認為他這是自矜身份的一種承認方式了。不免極為驚異的把他一番打量。

    雖然這人還是灰撲撲的,可是靠的近了,面目還算是勉強可辨,雖看的不是很清楚,倒也知道此人極之年輕。最重要的是毫無絕頂高手的風範,就這麼隨便站在面前,便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懶怠感覺。

    他這麼一猶豫一凝思,又把考較功夫使下馬威的事給忘了。

    傅漢卿卻已經鬆開了手,伸手掩了嘴,打個呵欠:「這個,真對不起,我不是不講禮貌,可是我們一路趕到這裡,真的很累,很需要休息。我看今天沒什麼大事,大家就都散了吧。」他目光向宗無極身後的傷者一掃「你們好像也有很多人受傷要處理。大家就各忙各的好了。」

    他揮揮手,很是漫不經心,眼睛已經迫不及待的眯到一起,轉身就要走。

    宗無極料不到他竟當成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立時臉色一冷,身形微晃,便攔到他的面前了:「閣下打算就這樣打發我們了?」

    傅漢卿眨眨眼,頗為無辜的看著他:「你想要進去喝個茶,聊個天,也不是不行。不過,你確定不要先為你的朋友們治傷嗎?而且,我們真的很累啊,當然,如果你不要求我親自接待,隨便派個人陪你聊天也行的話,讓我能好好到裡頭睡一會,休息一陣,我也會很感激的。」

    宗無極鐵青了面孔:「我們是來要求比武較技的。」

    「我知道啊。」傅漢卿點頭「可是我累了,我想睡覺。」

    他答得那叫一個理所當然啊,在場無數人聽了,簡直都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這一次不止是宗無極怒容滿面,他身後也有一幫人跳起來大喊。

    「欺人太甚。」

    「驕狂無禮。」

    「無知豎子。」

    可能是顧忌著身份,雖然罵人,大家還是很文雅的四個字四個字的成語往外蹦。基本上沒見著什麼粗野的字眼。但因為罵人的都是一方大豪,人人中氣十足,這一罵出來,基本上是聲震天地,半個城都聽到了。

    江湖人最要面子。最受不起輕視,就算修羅教的一干人看不起教主,卻也未必容得人這樣罵他,以凌霄為首,幾個年輕的劍士,已經忍不住按劍上前。

    振宇武館眾人亦不肯叫館主的貴客被人這樣羞辱,就連有傷的幾個武師也勉力站直了身子。

    舒放剛才見傅漢卿自稱主事。便在心中認定了他是教主,聽了這樣的辱罵,更覺惶然,情不自禁,也往前站了兩步。

    就連齊皓雖然臉色黑如鍋底,到底還是全身運足了真氣便要逼向前去。

    好在傅漢卿也發現情況不對勁,趕緊舉起雙手,往下一按,做個勸止的手勢,攔阻了任何過激的行為,這才看定宗無極,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很困擾的搖了搖頭,輕輕問:「你是我的朋友?」

    宗無極冷笑:「可惜我沒有這樣的榮幸。」

    傅漢卿點點頭:「那你是我的親戚?」

    「不敢攀你這門高親。」

    「那,你肯定也不是我的師父了?」

    宗無極忍著氣:「廢話!」

    傅漢卿認認真真點頭,皺起眉毛,很是迷茫的說:「你既不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親戚,更不是我的師父,而且我看你,全身上下也沒什麼王者之風,虎軀一震就能讓人心悅誠服,不敢違背,那麼為什麼你一跑來挑戰,我就要立刻應戰。」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沒寫著聽話兩個字吧?」

    這其實只是想和宗無極討論一下,對方古怪的邏輯是否合理,在旁人聽來,實是至大的諷刺和譏誚,振宇武館和修羅教這邊,聞言多是一陣大笑。宗無極則被氣得臉都發紫了:「你……」

    估計是江湖人相互踢館,挑戰,絕不會遇上像傅漢卿這樣應對的人,宗無極就算是武林中打滾了若干年的老江湖,這一時間,竟也忘了說什麼話來反駁。

    傅漢卿見他沒有第一時間提出異議,立覺倦意上湧,一點也不給面子的當眾伸個懶腰,眯著眼,搖搖晃晃的轉身要走開。

    宗無極還在發愣,幸得身後杜松坡沉聲喝道:「宗兄。」他這才驚覺,立時一晃身,再次攔住傅漢卿「比武的事是舒副館主親口答應的。」

    「你也知道他是副館主啊,現在齊館主答應一切由我做主。」傅漢卿毫不客氣的給他頂了回去,順便轉過頭,數落舒放:「你也真是的,怎麼就隨便答應和人家比武呢。我們振宇武館,身為戴國最大的武館,隨便誰上門,隨便什麼時候上門,你都放下一切跟人家比武,你們拿的是誰的工錢,這麼聽話。而且,我們武館的面子尊嚴還要不要了。要讓人以為,隨便什麼張三李四,都可以影響我們的正常教學,隨便什麼王五趙六來了我們都要聽話,以後還有清閒日子嗎?再說我們開的是武館,不是擂台,打開門是教人練武的。你在教學時間出來和人家比武,引起這麼大的騷動。害徒弟不能專心練武,教頭們不能認真授課。你怎麼對的起人家交的學費,你怎麼對得起徒弟們好學的一片熱誠,你怎麼對得起徒弟的父母家人們對我們的信任?」

    舒放被訓的目瞪口呆,反駁不得,只得唯唯諾諾罷了。

    振宇武館諸人雖都覺得舒放這頓罵挨得冤,但看一堆話罵完了,臉色最難看的不是舒放,反而是宗無極等一干人,倒又大覺出氣。

    就連齊皓和修羅教眾人也不免又驚又喜,雖然傅漢卿行事的方法完全不合常規,他們也未必認同,但這一番唇槍舌劍斗下來,滿嘴歪理,卻把人駁得不能說一個字,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人居然還頭腦靈活,口才便給。

    其實傅漢卿這個時候又累又倦,說話時,眼睛眯成一條縫,視線迷迷糊糊一片,基本上屬於半夢遊狀態。能把歪理講得這麼順溜,不過是深知如果一切繼續下去,必將血染演武場,狄九隻要一出手,不知要死多少人。

    他雖不是什麼心懷天下一心救苦救難的大好人。但他從不逃避責任。既然現在他是修羅教之主,就不能讓手下們一而再,再而三的以純暴力的方式處理問題,並引發血案,殺傷人命。

    所以,他自己只好強撐著這麼非暴力不合作下去了。

    宗無極冷冷道:「閣下如此耍賴,就不要怪我們無禮了。今日你們不肯完成此次比武,我們就要摘你們的招牌,打你們的大門,再叫弟子們滿城喝罵你們的膽怯軟弱。」

    傅漢卿皺眉:「我不偷不搶不犯法,沒有無緣無故到人家家門口去打打罵罵,沒有動不動就要摘人家的招牌,只是很累,不想理會無聊的人,就想好好睡一覺,我反而成了耍賴。你麼這算什麼道理。」然後他搖搖頭,臉上幾乎是有些歉意的「不好意思,為了好好睡個安穩覺,我是威武不能屈的,你愛罵愛打愛在人家門口賴著不走,那都隨你。」

    他轉身大步向武館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揮手號令其他人:「大家也回去休息吧。對了,留幾個人好好在門口看著,要有人砸了我們的招牌,不用費力去攔,只要記住是誰,然後大家算好重做一塊更大更好的招牌要多少錢,再加上交涉人員的誤工費,車馬費,然後把賬單送去那人家裡,如果人家不賠,那我們就告到官府索賠,順便也滿世界宣揚一下,某某英雄依仗武力,喜歡跑人家家裡一通打砸,而且事後還賴賬不肯賠償。」

    眾人瞠目結舌,沒有人跟著傅漢卿往裡走,全站著發呆呢,事件變得這麼詭異,誰也不明白,傅漢卿到底是真的不敢應戰,還是純粹耍花招來氣宗無極。

    宗無極已經氣得全身發顫,伸手指著傅漢卿,手指都在發抖的:「你,你,你竟如此無賴。」

    他恨不得跳起來,一掌把傅漢卿給劈了。因此全身真力鼓動,衣袍都漲起來了。

    奈何傅漢卿大大方方毫無防範的背對著他,以他的身份地位,若真是當眾出手從後方攻擊一個不設防的人,不管成敗,即刻便身敗名裂。

    傅漢卿頭也不回的答:「我又沒有到處逼人家打架,我又沒有威脅要砸人家招牌,我只想在長途跋涉之後,不受干擾的睡一覺,省省心,休息一會兒,這不算無賴吧。」

    宗無極再也按捺不住,什麼也顧不得就待長身而起,運足功力一爪抓過去。

    幸得這時他身後一人如飛掠至,一把抓住他的手,才免得這位一代宗師,一時情急,因這一招偷襲,平白毀了一世英名。

    這次踢館行動以實力最大,武功最強的宗無極為首,萬事由他出面交涉,可如今被他氣得幾乎失控,另一個性情較為沉穩,思慮頗為周密,平時也以文武雙全,學識修養而名滿戴國的人物就現身出面了。



第十八章 如此道理
     
    杜松坡在眾人之中,武功僅次於宗無極,且心思慎密,又熟讀詩書,精通文墨,倒也算得個文武全才之人。文才武功雖都談不上頂尖,卻也可以說,在戴國,武夫之中,他文才最好,文人之內,他武功最佳,因此,不管走到哪裡,都可以算是個人物了。

    既然熟讀得多,自然肚子裡的鬼主意也就比旁人多一些。他眼光也利,心中又能計較,眼看著宗無極讓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用耍賴的法子逼到幾乎發瘋。

    杜松坡在後面是旁觀者清,自是知道,宗無極那一爪若使抓出去,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那個無賴雖然大咧咧毫無防範,可是齊皓等人卻分分明明使全力戒備的。

    全力一擊,得不到任何成果,反而平白毀了自己的名聲。杜松坡怎肯讓宗無極做下這等蠢事。

    他飛掠近前,一把拉住宗無極,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復又一長身,攔到傅漢卿身前,滿面笑容深施一禮:「原是我等造次無禮,公子長途跋涉,理應好好歇息方是。」

    傅漢卿難得見著一個講理的,欣然點頭:「對啊,咱們都各自去休息好了。」

    「公子即有此言,我等自當從命,只是到底何時公子才能休息好,到底何時,公子認為,才是適合比武的時間,還請公子示下,我們自當耐心等待就是。」

    傅漢卿眨眨眼:「我好像沒有答應要和你們比武吧?」

    杜松坡原以為他不過是找藉口拖延,沒料到他拒絕的這樣幹乾脆脆,不免立刻陰下了臉,冷冷道:「閣下如此行為,卻叫我等以後如何看得起振宇武館。」

    傅漢卿驚訝的望著他:「我們武館的工錢是你們出的,徒弟是你們招的?」

    杜松坡重重一哼,冷著臉不答話。

    傅漢卿笑道:「看樣子全都不是。既然全不是,你們看不看的起振宇武館,於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自招我們的學生,自發我們的工錢,自過我們的日子,何須你們來看的起。」

    杜松坡怒道:「你們開的是武館,卻不敢接受大家上門要求比武,你羞也不羞……」

    傅漢卿毫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再說一遍,正因為我們開的是武館,不是擂台。所以不能因為任何事耽誤徒弟們練功。並且言傳身教讓他們明白,學武不是為了好勇鬥狠,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他回手一直高處振宇武館的大招牌「我們武館教徒授藝,是為了讓大家可以強身健體,自強不息,是為了讓大家學一身藝業,將來有一番成就。不是為了讓大家學會個一招半式,就到處和人打架。如果你們的武館,教徒弟就是為了讓他們到處惹是生非,那是你們的事,別來找我們麻煩。」

    杜松坡氣得面如土色,哪一家武館的口號不是叫人家強身健體學一身藝業去有所作為的,哪一家武館敢打出口號說教徒弟將來去打架,這樣的宣傳,哪一對父母肯花錢把兒子送來練武。

    但那所謂的大道理全都只是裝門面的東西,自古以來,武館之間以踢館比武,門派之間,以比武較技的方式,確定地位,爭奪利益,這都是大家習以為常的老規矩了,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不對的,可如今被傅漢卿用這等大道理一壓,就是任誰也不好反駁。

    杜松坡鐵青著臉悶了半天,方才擠出一句:「我們都是學武之人,自是要以武藝見高低,振宇武館若不能展示出足以稱第一的武功又有什麼理由做我戴國的第一武館?」

    傅漢卿望著他,若有所思的問:「武林的規矩,就是以武為尊,只要武功好,會打架,就有道理?」

    「自然。」

    「當然。」

    「本來就是。」

    「如果不能用手底下功夫來分是非對錯,我們辛苦練功幹什麼?」

    不等杜松坡答話,身後眾人一齊叫囂了起來。

    傅漢卿深深嘆息,他不是不知道武林人的邏輯,其實強者為尊又何嘗不是這個世界所有人的邏輯呢。但是,在他看來,錯誤的事不應該因為認同的人多就轉而正確了。

    此刻他睡眼惺忪,極其無奈的哈欠連天,偏偏讓人死死攔在面前,想休息睡覺都不能,只得強打精神道:「照你們這種說法,萬事以武為尊,那民間的人,只要足夠強壯,會打架,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搶劫文弱之輩而被認為十分正當了。那你們江湖人物還分什麼黑白兩道,還講什麼行俠仗義?」

    杜松坡冷冷道:「民間的強搶暴掠之事自然是不對的,但我們是武林人,不是普通民間百姓,做事自當照武林的規矩辦。」

    傅漢卿繼續用好學且好奇的眼神望著他:「請問,歷代修羅教教主,是不是最頂尖的高手,照你們的說法,憑他的武功,你們應該奉他為武林盟主,萬事都聽他的意見才對,為什麼又要說人家是邪魔,聯合起來對付他們。」

    杜松坡氣極:「這豈能一概而論,修羅教的諸般惡行……」

    傅漢卿身後就站著一幫子以修羅教為榮的傢伙,他怎敢讓杜松坡把罵修羅教的話一口氣說完,決然打斷他的話:「若說惡行,你們跑到人家門口大喊大叫,說打說殺,這就不算惡行了。勿因惡小而為之,這書上的老話你不會沒讀過吧。」

    他再不理會杜松坡,徑直繞過他繼續往裡走。不過他不講禮貌,實在是真的懶得再說下去了。他一向只求渾渾噩噩過日子,腦子最好只用來發呆,如今被形勢所迫,處處佔盡上風的大逞口舌之利,人家看他刁鑽伶俐,他自己卻覺得身心俱疲。迫切的希望投奔溫暖的大床,兩眼一閉,就此天塌下來,也不用費力多說一個字。

    杜松坡也被他氣到修養功夫全破,怒極斥道:「今日我們即登門踢館,你們願意也要應戰,不願也要應戰,由不得你們了。」

    傅漢卿頭也不回。對振宇武館眾人揮手:「大家別理他,關上大門繼續教功夫。有人敢砸咱們的門,照規矩,記好對方名字,把一切損失送過去他們家要賠償,如果有人敢出手傷人,大家也別動手,立刻報官要求嚴辦。」

    又是報官。齊皓真想仰天長嘆,自家這位教主就不能有新鮮點的主意嗎?若果堂堂戴國第一武館被人打上門來,還沒有自保之力要求助官府,那還有何顏面在戴國廣收門徒。

    不過同樣,杜松坡和宗無極等人也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

    踢館比武是武林中人的老規矩,卻要嚴格來說,肯定是不太合法的,只是戴國武風極盛。官員們也喜歡看這樣的熱鬧,從來不糾不問罷了。

    如果振宇武館的人真的不要臉硬告到官府,官府還真是非接不可。

    他們都是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無端端扯上官司,到底極不好看。一般來說,武林中人,特別是白道中人,都是會盡力避免招惹官司自找麻煩的。更何況,萬一振宇武館的人真敢耍無賴。拿了大小東西的賬單,跑到他們自己家門口大喊大叫,那就更是笑談了。

    局面為之一僵,一時間來挑戰的諸人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們都是一方一地有勢力的大人物,江湖上有字號的所謂高人宗師,同人交涉比武決鬥,都有他們那一套堂堂正正的所謂規矩,何曾見過這等怠懶無賴般的人物,竟是生生被傅漢卿用這一拖二賴三講歪理的法子,制的動彈不得,反駁無力。眼睜睜看著傅漢卿要走了,他們是即不甘心,又難阻攔,只得人人瞪大眼,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罷了。

    可惜傅漢卿過於遲鈍,完全感覺不到殺氣。逕自眯著眼,半夢半醒,一搖三擺的往裡走。

    身後踢館眾人的鬱悶憤恨,所有圍觀百姓的失望嘆息,以及振宇武館和修羅教諸人,想笑不能笑,想勸不好勸,也不知道該喜該怒,還是該阻攔的表情,他同樣沒看見。

    他只盼著趕緊進去,好好休息一下,卻又見眼前人影一閃,掌心微溫,被人用力牽住,他迷迷糊糊的抬頭,看向那熟悉的身影,還不及說什麼,就被硬拉著往側走出好幾步。

    這時,杜松坡等人聽到那最開始對齊皓說話的同行神秘客,忽得再次淡淡開言:「各位稍安勿躁,容我勸他幾句,咱們再定比鬥之約。」

    然後每個人都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已轉眼到了傅漢卿身旁,牽著他的手向旁走出了幾步。

    就是以杜松坡和宗無極的眼力,竟也沒能看清那人的身法。二人相顧失色,心中忽生忐忑之情,隱約覺得,這次他們本以為十拿九穩的踢館行動,似乎真的有些失策了。

    只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要想反悔,順著那個白痴無賴開始給出的台階下都不行了。只是硬著頭皮等他們商量出個結果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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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比武決定
     
    狄九原本存著看熱鬧的心情,冷眼看一切的。原本是打算看看一個傻乎乎天真的把善良仁慈道德掛在嘴邊的笨蛋在現實中碰個頭破血流,然後自己再慢悠悠出面收拾殘局,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發展到了這種地步。

    那個永遠只會睡懶覺的傢伙,嘴皮子伶俐起來,竟會這麼順溜,光憑胡說八道就把一堆高手氣得幾欲吐血。

    一開始,他也和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的被這出乎意料的現實給震住。直到狄一淡淡在他耳邊道:「看不出來,他竟有這樣的本事。」

    狄九回應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其實他很聰明,也善應變,只是以前太懶,很多事,他寧可吃虧上當受欺負,也不願意費心思來應付,所以我們都沒看出他這方面的本事,如今才知道……」

    他語氣一頓,半晌,才又幹巴巴很無力的重複了一句「如今才知道……」

    「若是早知道,你一定不會讓他出去表現,是嗎?」狄一語氣淡淡。

    狄九則不置可否,他只是定定看著場中,仍與杜松坡唇槍舌劍的傅漢卿。

    那個懶洋洋一邊打著呵欠,上下眼皮幾乎完全合在一起的人,居然可以一邊半睡不睡,一邊駁得人無力反應。

    有才之人,都如明珠寶玉,有的美玉明珠,一望即知珍品,一眼便覺非凡,可有的,明珠蒙污,美玉受污,但拂拭盡了,卻也依舊還是明珠美玉。而傅漢卿的才能是要逼才可以出來的,而這逼迫的方法,必須以別人的性命,以他自己背上的責任壓下去,才能有效。

    隱隱的想起上次在大名府,傅漢卿出乎所有人預料,用來對付幾大商號的怪招,狄九在心間輕輕嘆息。

    永遠奇怪的念頭,永遠別出心裁的想法,永遠不受任何舊有規則習慣束縛的思考方式。以及,在必要時,可以極迅捷的反應,和絕對無敵的武功。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位教主……

    即使是狄九自己,也不得不隱約預感到,或許,這一代,修羅教以這個懶鬼為教主的荒唐行為,竟是對的,或許,七百年來,災厄不斷,永遠為世人所排斥的修羅教,真會因為他而有一個全新的轉折,而開闢一個全新的時代。然而……

    他唇邊徐徐展開一個苦澀卻無人會看到的笑容,這樣的事實,於他,決不是幸事啊。

    此時眼看場中傅漢卿再次把杜松坡氣得敗下陣來,高高興興要下場休息去了。他再不遲疑,飛身掠過去,一把將傅漢卿的手抓住,硬扯他走開幾步,走到一旁較空曠的位置,這才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淡淡道:「這樣做不行,行不通,你應該接受比武,否則這麻煩就沒完沒了。」

    「為什麼?」傅漢卿眼睜睜看著到了眼前的美夢大覺又再次被打擾,只得無奈的望著他「我都聲明了,他們要再找麻煩,我們就報官,他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不會願意當眾幹犯法的事,自找苦吃的。」

    狄九搖頭:「這不合規矩。」

    「什麼叫不合規矩?」傅漢卿一指四周看熱鬧的百姓:「你隨便找個人來問,如果有人糾眾結黨,跑到他們家門口來打打砸砸,他們報不報官。」

    狄九沉住氣道:「我們是武林中人。」

    傅漢卿瞪他:「武林中人就不是人了?就不能享有應有權益了?齊皓不是介紹過武館情況嗎?武館經營的極大,光上交的稅就是地方的重要收入,而且武館多年來,為國家教育了無數英才,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武館的正常教學被騷擾,官府不能不管的。」

    狄九歎氣:「你是很會講歪理,可是……」

    傅漢卿怒視他:「我說的是很正經的道理,不是歪理。」

    狄九又嘆了一聲:「好,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又如何?你我都知道,這世上不是走到哪裡都可以把道理講通的。在你看來,武林中人,處處以武為尊,碰上任何事都以武力解決,是很荒唐很不合理的行為,但千百年來,傳承出這樣的規則方式,自然也有它的道理在。真正的武人,是不耐煩慢吞吞同你講道理的。你剛才能用一番話,把他們都給僵住,不是因為他們夠講道理,而是因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們自重身份,不好把你怎麼樣。如果是暗夜幽巷,如果沒有這麼多旁觀的人,就是你再能說,他們直接撲過來動手打殺,你的道理說給誰聽?」

    傅漢卿終於沉默了,身歷七世,看過那麼多世情世事,他哪裡不知道狄九說的的確全都是事實。

    「這裡不同於大名府,大名府段天成是以商人的身份做事的。你遇事堅持要報官,他們雖然有些不適應,但也說得過去,可是,這裡是武館,武館被人上門挑戰,居然只敢用報官來解決問題,這讓武館以後如何再繼續生存下去。當然,被人上門找麻煩,前去報官,這即合理,又合法,可天下的事,去未必只憑合理合法就能說得過去的。戴國武風極盛,武功高,聲望響的人,官府都會尊重,而不敢決鬥的膽小鬼,則會被輕視。武館招弟子,靠的是口碑名聲,你若懼戰,甚至求助於官府,則聲名盡毀,此後不但很難再招到徒弟,就連本來已入門的徒弟也有可能改投別處,武館的人走出去,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這些你想過嗎?只為了你不想讓幾個來挑戰的陌生人死,就要斷了振宇武館所有人的活路,齊皓多年來的心血嗎?」

    他幾句話淡淡問來,傅漢卿卻是沉默半晌,無詞以對,良久才輕輕道:「所謂的武林人士,江湖規矩,所謂的英雄豪傑,一定要用把自己和別人的性命都視如草芥,動則以命相拚的這種荒唐的事才能證明嗎?」

    狄九淡淡道:「什麼是荒唐呢?被大多數人認可的,就是合理的。你覺得他們荒唐,未必別人看你的作為不荒唐。你真以為憑你幾句話就可以暫時消彌你眼前的危機嗎?你現在說的話手下沒有人站出來反對,那是他們不知道你的深淺底細,到現在還懷疑你這是眨顛佯狂,採用戰略手法,先氣得敵人定力盡失。一旦他們發現你是真的完完全全不想應戰,你以為,他們真的肯聽從你這個從天而降還膽小怯懦者的命令嗎?」

    傅漢卿笑笑生,囁嚅著說:「我不是膽小怯懦……」

    狄九斷然打斷他的話:「你現在做的事,讓別人無法做第二種猜想,他們不瞭解你,沒有見過你的本領,也不清楚你真正的身份,到時候群情洶湧,憑齊皓一人之力未必鎮得下來。更何況你也不願意大庭廣眾之下,振宇武館上上下下,鬧內訌給別人看吧。」

    這次連傅漢卿也不得不大聲嘆氣了。

    狄九冷冷望著他,眼中絕無情意:「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想要別人畏懼你,不敢再挑釁你,你必須顯示出你的力量,想要手下人服從你,你也必須讓他們看清楚,你到底有能有多麼強大。你能說無數的道理,可惜,現實,從來不給你講道理。強者為尊也許是不對的,但眼前卻是絕對有效的。」

    傅漢卿眉頭緊皺,臉上隱約露出痛苦遲疑之色。以他這樣的性子,要他真的站出來,和別人爭強鬥勝,這實在比要他的命還難過。

    但狄九說的卻又處處有理,叫他實在無法反駁。

    狄九見他仍在遲疑。不覺沉下了臉:「我是負責協助你的人,你是教主,我尊重你的決定,所以你剛才跳出來多管閒事,我沒有做任何阻礙,可如果你到現在,還無法做出對我們有利的決定,就怪不得我要按自己的方式辦了。」

    傅漢卿嚇一跳,對狄九的武功造詣和狠辣心腸,他是不會有任何懷疑僥倖之心的。此刻再不敢猶豫遲疑,趕緊向宗無極和杜松坡走過去。

    大功告成,狄九自己卻不知道該得意還是該嘆息。

    總是這樣,對自己的事,漠不關心,一天到晚,睡得昏天黑地,任憑大權旁落,任憑旁人刻意為難,卻總是混若無事,偏偏每一回都為了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這樣費神勞心,做大違他本性的事。

    狄九施施然袖手,冷眼看傅漢卿走到宗無極和杜松坡面前,清晰的聽到他幹乾脆脆的說:「好,既然一定要比武,那也就不用再拖了,咱們現在就比出個結果來。」

    這一刻,就連狄九也完全無法明白,此時胸膛間忽然激躍起來的情懷是因何而來。

    明明心中有著隱痛,明明理智在告訴他,讓那個人在眾人面前出風頭,顯才能,這是極愚蠢的行為,對自己絕不會有半點好處。

    可為什麼,一顆心會為將要發生的事而無限雀躍。

    那個永遠都會給人無數驚奇的傢伙,他會幹什麼?

    到底要逼到什麼程度,才能叫那隻懶豬,甘心情願展露他所有的才能與本領。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眼中的光芒幾近熱切,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對於將要到來的,按理說絕無半點懸念的決鬥,充滿著期待。

    傅漢卿,我真的很想看清你。

    你的極限到底在哪裡?

    你究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第二十章 比武謀殺
     
    剛開始傅漢卿拖拖拉拉,用盡辦法,就是不肯比武,把眾人氣得要命,這會子又忽得同意得這麼幹脆,杜松坡和宗無極反而覺得迷茫惶恐,一時間,倒是連高興都忘了。

    傅漢卿一句話說完,見這二位居然還在發呆,只好再追問一遍:「我說,你們還想比武嗎?」

    二人都是老臉一紅,宗無極搶著說:「我們既然來了,不比個結果出來,當然是不會走的。」

    杜松坡冷冷一笑,往四周所有受傷的人一指:「在你來之前,我們已比過十場,振宇武館數得著的好教頭都已經出手了。我們是六勝三負,還有一仗沒打完就被齊老分開了。」

    宗無極接口:「你想怎麼個比法,我們開始比的十場計不計數?總不能每比個十來場,你們來一批新人,自稱是管事的,我們又得從頭比過吧。」

    傅漢卿淡淡道:「那十場的勝負我就不管了,反正你們即是對我提出要比武的,那就只和我比好了,隨便你們誰上來,輪著上也行,一起上也行,只要打敗我就行了。我們振宇武館就認輸。」

    這話說得奇大,不止是杜松坡和宗無極全是為之一凜,就連他們身後其他人也一齊動容。事實上,便是連修羅教一干人等,除狄一和狄九之外,也無不臉現異色,難道這個他們看死了肯定沒用的教主,其實是深藏不露?可千萬別只是講大話,最後收不了場啊。

    振宇武館眾人也是齊齊一震,看向傅漢卿的眼神,便添了三分尊敬,三分憂慮。

    這,這,這,到底是哪裡來的高人?可也不能太託大了吧。

    傅漢卿現在只盼著早點了事,自己早點關門睡大覺,見這兩個又呆住了,不耐煩的催:「到底行不行,你們說話啊?」

    宗無極臉皮微顫沉聲道:「小輩,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們了。我們就一一領教你的絕學。」

    說這話時,他那略胖的臉皮不但抖了兩抖。還略略透出點隱隱的紅來。可見就是所謂的老江湖,臉皮也不是厚如鐵板的。

    以他們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居然要跟一個年輕人車輪戰,說起來就算勝,也實在是勝之不武的。

    但沒奈何,剛才狄九那詭異的身法給他們的心理壓力太大了,雖說沒好意思當場答應一堆人打一個,但車輪戰卻已經是免不了的了。

    此刻宗無極話音一落,全身衣袍自是無風自動。杜松坡知他將要出手。立時向旁退開,給他們讓出位置來。

    齊皓心憂傅漢卿的安全,有意無意上前一步,卻在聽狄九一聲咳嗽後,立時又退回原位了。

    宗無極把功力提到極處,擺好了門戶架勢,就等著傅漢卿動手了。他是一方宗師,就算厚著臉皮打定主意車輪戰。到底不好意思先向一個年輕人出手,只好等對方先出招。

    奈何對方還是那麼不怎麼正經的歪歪站著,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時不時伸手掩著嘴巴打呵欠,就是不動彈。

    提聚功力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把真氣一點點充盈全身,到了極頂峰時,能保持多久,就看個人的功力造詣深淺了。

    宗無極早早擺開架勢,早早運足內氣。偏偏傅漢卿就是不動手,他苦苦的等著,忍著,撐著,眼看著最佳的作戰狀態就這麼從手心裡溜走過去,又氣又急,到最後因為強撐著一口氣,要保持全身真力處於巔峰狀態,而使臉色紅如赤火,眼中幾欲冒火,終究忍無可忍,在堪堪走火入魔的那一刻,大吼了一聲:「你怎麼還不動手?」

    傅漢卿直愣愣的瞪著他:「動什麼手?」

    「比武啊。」宗無極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傅漢卿皺起眉瞪著他:「你是說比武,又沒說打架,我們完全可以用文雅一點的比武方法啊。像你們武林中,不是常有文比武比這種說法嗎。你使一招,我使一招,互不攻擊,高下立判那種。要不,你做一件事,我做一件事,誰做不到對方做的事,也就算輸啊。」

    宗無極氣得幾乎沒暈過去:「你早又不說明白?」

    傅漢卿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看你們那麼久沒動靜,有點走神,就打了個盹。」

    他這道歉比不道歉還糟糕,宗無極一口真氣生生走岔,連退三步,臉色潮紅,一咬牙一嘆氣,把到了嘴邊的一口血,給生生嚥下去了。

    適時傅漢卿又小小聲補充了一句:「再說,你們也同樣沒事先說明比武必須跳起來打架啊。」

    宗無極臉色慘淡,搖搖欲倒。

    眼看著再讓傅漢卿說下去,這位一代宗師,一招未出就能生生叫人逼得走火入魔,杜松坡急忙上前,冷哼一聲:「雖說比武確有文比武比一說,但一般沒有事先約定,大家都默認是武比,閣下不敢武比,莫非是膽小畏縮。」

    他有心打壓傅漢卿,說話全不客氣。沒料到傅漢卿點頭不迭:「是啊,我害怕。」

    他坦坦然一句答出,引來四週一陣轟然議論,可是他卻眼也不眨一下的補充下一句:「我害怕會打傷你們,要是打死了就更麻煩了。」

    這一次連杜松坡都要氣得倒仰了。

    偏偏傅漢卿還能無比純真的接著說:「我也害怕把我自己弄傷了。」

    他說的全是實話啊。雖說他自己的武功其實一塌糊塗,除了內力和輕功,基本上啥也不會,屬於標標準准的眼高手低派。

    但高明的輕功可以保護他不被傷害,恐怖到變態的內力,可以輕易傷害最頂尖的高手,所以,想要純以武力打敗他,決不是易事。

    傅漢卿為難的是,自己內力雖強,但因為缺乏正常練習,而不善操控,從來不能正確的控制內裡的收發,一旦出手,總是掌控不了輕重,真要動手打架,他是肯定會失手打傷人,甚至一不小心打死人的。

    若是以前,遇上要打架的事,他總覺得自己皮粗肉厚不怕痛,讓人打幾下,傷一點沒事,總是讓著人的。可是,現在這種情形,如果他認輸。或是因為不肯傷人結果自己受傷了,誰知到狄九又會為了維護修羅教的利益振宇武館的尊嚴而做出什麼可怕的事。

    所以,他既不能傷人,又不能被人傷,自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打架這種決鬥方式。

    只是他雖一片誠心,表達的態度卻實在有欠妥當,當時就氣得宗無極幾乎內傷。杜松坡也面沉似水,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我們不怕死,不怕傷……」

    傅漢卿答得坦坦然然:「可是我很怕,生命是珍貴的,萬一我要失手殺了人,那就太糟了,我一輩子都不能安心睡大覺了。」

    杜松坡覺得自己再說下去,也要步宗無極的後塵了,只是咬牙如磨的死命抓住劍柄,克制著想要撲過去,把這傢伙刺個透心涼的衝動。

    其他一種挑戰者,夜霧不氣怒交加,見過狂妄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狂妄的,聽那口氣,倒似是十拿九穩,確勝無疑一般。

    總算杜松坡讀的書多,小心眼較多,雖然氣急敗壞,還勉強有些思考能力,拉拉宗無極,悄悄在他耳邊勸說了幾句。

    宗無極心中一想,也是,這人口氣這麼大,總會有點原因,再加上剛才他那個同夥的身法實在太過詭異,萬一真放手一搏,被這麼個後生小子打成重傷,可就一世英名盡毀了。

    既然這人要求文比,那就文比吧,我就露一手我的絕學,看你有沒有辦法照著來一下。

    這邊心意已定他也就恢復了鎮定。目注傅漢卿:「你一定要文比。」

    傅漢卿堅定的點頭:「是,不文比我就不比。」

    「好,那就文比。」宗無極冷冷道:「我就露一手上不了檯面的功夫,請公子指正一下。」

    傅漢卿低低嘟囔:「明明是很自信,偏要說上不了檯面,這到底是虛偽還是謙虛?文字語言的運用,真是微妙而玄奧啊。」還算他歷了七世,有了人生經驗,要換了第一世,這種感嘆他一定第一時間說出來。

    但雙方距離如此之近,人家的內力又足夠深厚,哪能聽不到呢。

    可憐的宗無極,氣得直翻白眼,又不敢發作,生怕罵出一句話來,被這個無賴抓住不放,又說出一堆起死人的話,沒完沒了,今天這場比武,還不知道拖到何時。

    他只好硬生生裝成沒聽見,只專心提氣運功。

    宗無極有心立威,自是要把自己最自負的絕招拿出來,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確保在最佳狀態,展現出最強的威力。

    他徐徐呼氣,深深吸氣,在連續的三次悠長呼吸之後,雙手徐徐抬起,自指尖開始,漸漸透出紫金色澤,血肉的雙手緩緩變成金石異物。

    隨著他體內那強大而帶毀滅性的內息流轉,他的雙手已完全變成紫金色,而且正從袖子裡往內延伸。

    他的內息徐徐提至最高,紫金手絕技也運到最高境界,眼看著紫金色將要到達肘部,全部的精氣都達到巔峰狀態時,耳邊猛然間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慢。」

    他全身一震,內息一亂,胸口悶得直欲狂吐鮮血。

    他咬得牙齒咯咯響,勉力注目向前望。

    望進傅漢卿那看起來如小白兔一般純真無辜的眼,隱隱約約聽見他用忽然記起某件事時的快活語調說:「我們還有一件事忘了事先說好了。決鬥的輸贏條件我們得先約定好啊,否則還比什麼武啊?」

    宗無極欲哭無淚,直著眼瞪著傅漢卿,嘴巴死死抿住,唯恐一張嘴,那因為真氣激盪而湧起來的鮮血就會噴出來。

    這,這,這,這人不是來決鬥的,不是來比武的。這個怪物一定是齊皓請來的,某某詭異殺手,試圖用最惡毒的手段,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面,不落痕跡的把他給謀殺了。



第二十一章 倏然震驚
     
    傅漢卿心性純樸,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雖歷七世,增長了許多經驗,到底還並不曾練出天生的狡黠和察言觀色的本領,哪裡知道為自己的一時之語,幾乎把一個頂尖高手,氣得當場走火入魔,身陷險境。

    宗無極的臉色在極短的時間,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黃,黃了又紅,最後黑沉沉嚇煞人。而他自己要吐納數十次,才勉強恢復了內息的寧定,此時他又氣又急,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好,我們若輸了,從此對振宇武館,心服口服,再不來向你們挑戰,若你們輸了,振宇武館,再不可自稱戴國第一武館。」

    傅漢卿瞪大眼,對他的邏輯感到極為不解:「你,你們就是為了這種比不比結果都一樣的事情,鬧得這麼要生要死啊?」

    宗無極十指伸展,發出咯咯的響聲,心中義憤之氣四溢,只覺得再耽誤哪怕一時一刻,自己就要撲上去,不顧一切的和這個無賴拚命了。

    杜松坡見情況不對,趕緊拉他一下,警示他不要中了激將之計,一百步都走到九十九步了,要是在最後一步出了問題,那就太過可惜了。

    杜松坡自己也趕緊著開口:「公子此言何意?」

    「難道不是嗎?齊皓告訴過我,振宇武館的戴國狄一,不是自己封的,而是所有人公推的。既然不是自己封的,我們又如何自稱或不自稱呢。人們判斷是不是第一武館,主要是看你的武館規模,徒弟數目,以及學成的徒弟們的成就,當然,還有教頭們的武功。而這一切,都是以事實為根據的,不是說,我們自稱,或是不自稱,就可以抹殺的。難道還要我們,每天四處對人說,以後你們不可以再管我們叫第一武館了,這好像不太合適吧。」

    傅漢卿認真地說。

    他是個死心眼。雖然認為自己應該就不可能輸,但是該在比武之前說定的事。一定要說個清楚明白,如果自己這一方輸了,其實並不用付出什麼代價,那麼這個輸贏條件中隱約不公正,他也一定要跟人家講明白。

    奈何,他自己是抱著很認真的研究精神同你講道理的,人家卻只當他胡攪蠻纏。杜松坡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隱隱作痛,唉,怎麼千百年來,江湖上默認的規矩法則勝敗條件,這一切,在這個混蛋看來,好像全都是無禮荒唐的事呢。

    「閣下若覺得這樣不公平,那只要輸了之後,適當遣散一部分門徒和教頭,讓振宇武館的規模不再是第一就好。」明知道傅漢卿不可能答應這個條件。杜松坡還是意有譏諷的說出這番話來,一心只想讓天下人知道,此人的口是心非,和存心拖延的惡毒打算。

    偏偏傅漢卿答得落落大方,坦然無私:「這不可能。所有的徒弟都是交了錢來學功夫的,我們收了錢就有責任教到他們出師為止,如果驅逐徒弟,那就是違約,嚴格說起來甚至是騙錢犯法。而教頭們辛辛苦苦為武館出力這麼多年,無辜受連累被解僱的話,也同樣是極不道德,極惡劣的事。」他略略皺眉「你們這麼多一代宗師,大人物,跑來找我們比武,就是為了逼我們做這些犯法無德的壞事?這個,用心是不是太惡毒了一點,做人要厚道啊。」

    杜松坡仰天發出啊的一聲狂叫,雙目皆赤,老天啊,這個世界還有天理沒有。怎麼有人可以這樣顛倒黑白。

    反而是宗無極面沉似水,乾淨利落的喝一聲:「你到底比不比,不比就直認好了,不用再這麼狡詞拖延。」

    傅漢卿遲疑一下:「可是,勝負條件還沒有說清楚……」

    宗無極雙手一搓,竟發出金石交擊之聲,他目帶殺氣的望著傅漢卿:「我們輸了,從此不來找你們麻煩,你們輸了,只要向全天下宣揚振宇武館敗給我們即可。」

    傅漢卿點點頭,然而還是有點良心不安,很厚道的說:「可是這樣對你們好像不太公平,我們輸了,不論宣佈宣揚,天下人都會知道,我們基本上沒付出什麼代價。」

    宗無極用盯著殺父仇人的豔光死死瞪著傅漢卿,說話一字一頓,咬牙如磨:「我們只求勝敗,不求勝負條件,亦不求公平,行了嗎?」

    最後那行了嗎三個字說出來的時候,幾乎有些哀求的味道了。

    傅漢卿這個一門心思走到底的傢伙,還在考慮公平與否的問題,狄九終於耐不住性子,重重哼了一聲。

    傅漢卿這樣胡攪蠻纏,在他看來固然有趣好玩,但胡鬧的久了,就是旁觀的人也會覺得不耐煩。任何事情都要適度,象傅漢卿這樣不管規矩,不照舊例,胡說八道,剛開始大家都覺得有意思,都以看好戲的心態來看,可要是傅漢卿超過了這個度,還是反反覆覆來這一套,所有人都會漸漸生起逆反厭惡之心,認定他是畏戰拖延了。

    傅漢卿聽那一聲哼,其意不善,知道拖無可拖只好嘆口氣:「好,那我就佔點便宜,接受這個條件吧,我們開始比武吧。」

    他一邊說話,一邊大大方方直接往宗無極走過去。

    他與宗無極只隔著十步的距離罷了,轉眼就走到宗無極面前,貼身而立。

    宗無極一聽他說開始比武,簡直興奮感激得要熱淚盈眶了,正要再次運功,發動紫金色,一口真氣才剛剛提起來,卻見傅漢卿已經大步走近過來。

    他只愣了一會神,傅漢卿就到了他的面前。

    宗無極心中一緊,全身肌肉緊繃,真氣充盈,像這樣的頂尖高手,怎麼肯讓一個敵人,欺到近身處來呢。

    奈何傅漢卿一開始就說好是文比,不是武比,他這樣走近過來,宗無極也不好攔他。

    他自己是一代宗師,總不好讓世人以為他害怕一個小輩少年吧。

    只是禮貌上雖不能攔,心中怎麼能不防範,頃刻間他全身真氣一陣鼓蕩,每一寸肌肉都繃得緊緊地,轉念間已準備好十七種腿法,三十二種掌法,和二十八種身法,確保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就算這個無賴出手偷襲也不用害怕。

    偏偏傅漢卿與他貼身而站,呼吸可聞,可全身上下還是鬆鬆垮垮全是空門,未做一絲一毫的防範和攻擊動作。

    宗無極的眼神不受控制的在他全身的死命門上流轉,所有人都確認,如果不是在場旁觀的人太多,宗無極有極大可能,控制不住心中的憤恨而猝然出手。在這麼短的距離內,就算是最頂尖的高手,也很難在毫無防範時,躲得過這種人物的全力攻擊。

    這時候,無數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心情緊張起來,無數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的盯著那緊貼著站在一起的兩個人。

    就連齊皓都臉上微微變色,在場除了狄九和狄一基本上再沒有人能保持鎮定。

    只有傅漢卿好想完全感覺不到危機一般,從從容容說:「你不用運功了,我剛才看你運功的樣子,就知道你想要比什麼,你文比的內容我很清楚,我想跟你說……」兩個人本來已經很近了,他居然還要湊過去,把嘴貼到宗無極的耳邊,對宗無極那極力忍耐也極力防範的眼神完全視而不見。

    他用極輕極輕,全場僅他與宗無極可以聽到的聲音,極快的說了一句話。

    然後,宗無極全身巨震,高大的身軀裡,竟連骨節都發出一聲咯咯響聲。宗無極看向他的眼神,由厭惡,憤怒,仇恨,殺氣,而在瞬息之間轉為無比的震驚和恐怖。

    接著,宗無極那雙名滿戴國的紫金手發出一陣劇烈的顫抖,這顫抖越來越強烈,並向四下漫延,到最後,這個身軀高大的一方宗師,整個身體都抖個不休。在顫抖中,他,騰,騰,騰,連退三步,卻還拿不住樁,復又再退了三步,身子一晃,復晃,再晃,最終還是沒能站穩,撲通一下,坐倒在地,然後,喉頭一甜,他屢次強行嚥下去的那口鮮血,終於還是不受控制的在無數人的注視下狂噴了出來。



第二十二章 前踞後恭
     
    傅漢卿看起來託大的有些過分,其實也自有他的煩惱和無奈。武比他自然是不行的,可是文比又如何呢?一般來說,文比的方式都是各自展現自己最強最出色的武功,然後參與者和觀看者就可以評判誰最厲害。

    可是傅漢卿在武功上實在太過眼高手低了。論武學知識,他肯定是天下第一,世上沒有什麼武功是他不知道的,可是如果要出手的話……

    武功是取不到半點巧的,必須日夜不斷苦練才行,必須讓身體的每一寸肌肉,每一點骨骼都記住那一招一式,心隨意動,方可達大成境界。

    象傅漢卿這種天字第一號懶鬼,怎麼可能會勤快練功,就連他自己最強大的,睡覺都能增進的內力,也因為他自己不肯練習運用而無法掌握分寸。

    宗無極可以展現自己最出色的紫金手,傅漢卿能幹什麼,他倒是可以施展輕功四處跑兩圈,但拿兩種完全不同的功法來比較,很難分出勝負,人家最多說你們各有千秋罷了,這樣的拚鬥分不出勝負,自然是還要繼續下去了。

    至於那強大到不正常且又不好控制的內力,傅漢卿更加是能不使就不使。

    在這極端危難之下,他只得想出一個折中的法子,湊到宗無極耳邊,悄悄的講出了紫金手最大的練門和缺陷。

    他的本意也很簡單,就是告訴這位宗大先生,你最出色的功夫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總該承認我比你強吧?

    辦這事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心虛,覺得自己在取巧,或涉嫌某種巧妙的欺騙。

    然而,宗無極的反應實在是太大太恐怖太可怕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宗無極,換了任何人,功力運到極處時,忽然聽到,本門武功最大的秘密,除自己之外,親傳徒弟,心愛的兒子,枕旁的妻子,都不曾知道的頂級心法缺陷,就這麼輕輕鬆鬆從一個陌生人嘴裡蹦出來,這種震撼實在太強了。

    而這個事實,更有可能帶來無法想像的可怕後果。

    從來沒有什麼完美無缺的武功,任何神功秘法都會有缺陷,有破綻,只是除了使用者,別的人並不知道罷了。

    哪怕是天下愛無敵的高手。若是把他最強武功的破綻洩漏出去,那就等於是把一個金鐘罩鐵布衫的高手命門傳得天下皆知,以前刀槍不入的神人,可能轉眼間,連三尺小童也能殺死。

    這也是各門各派,各方高手,一向對於本門心法武功,都極之保密,不肯輕傳的原因。

    可憐的宗無極忽然間發現,原本以為天上地下,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被一個死對頭說出來,而只要這個死對頭在這眾人面前,大聲宣揚一遍。則自己這個所謂平生少有敵手的一代大宗師,也許就成了武林中人人可欺的倒霉蛋。以前結的仇家,敵人,也許隨時都會打上門,多年基業,化作流水落花,親人故舊,也將遭受連累,嘗盡苦楚。

    此時他本就極為緊張,全身真氣提到極點,精神和身體都崩到最緊,卻忽然間遭受這麼重要的一個打擊,體內真氣立時失控,在全身亂竄,經脈猶若針扎一般,痛不可當。身搖意動,站立不住,連連後退之餘,一跤坐倒,一口血噴的老高,這一次,他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傅漢卿雖說應付世情的經驗豐富不少,但人都有以己度人的毛病,他自己不把武功的事看重,自然也會有同樣的錯覺來看待別人,萬萬料不到自己隨口一句話,會把宗無極打擊成這個樣子。

    他連忙飛撲過去,一把扶住宗無極,死命給他拍背撫胸:「你,你,你,你怎麼了,不過是一點小事而已,用不著這麼著急啊,天啊,你別吐血了,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弄成這樣的。」

    他又急又慌又驚,一時間手忙腳亂。

    卻不知道,他不拍還好,他這裡又拍又摸又勸,苦的還是宗無極。

    宗無極到底是個老江湖,雖說大驚之下受了重傷,畢竟定力還夠,勉力收攝心神,吸口氣重理紛亂的真氣,傅漢卿就撲了過來。

    眼睜睜看著罪魁禍首,在自己的前胸後背,十幾處要死又拍又揉又按的,可惜他自己又沒有力量反抗,卻又無法毫不擔心的安然接受,剛剛理順的真氣窒在胸口,堵得他接連噴血。

    耳邊還聽到傅漢卿一迭聲的說什麼,這是小事啊,別吐血啊,我不是故意的啊……

    他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

    好在此刻宗無極雖無力自救,但他的同伴還是不至於袖手旁觀的。

    杜松坡不知道宗無極到底是受了什麼暗算,一瞬間重傷至此,站的最近的他當然不能坐視,第一時間,利劍出鞘,左手一把把宗無極從傅漢卿的魔掌下拖出來,右手一劍直指傅漢卿的咽喉,聲色俱厲的問:「你剛才同他說了什麼?」

    傅漢卿很為難的抿抿嘴,他剛才說的話好像不適合當眾講出來的吧。

    杜松坡再也沉不住氣,劍尖往前一探,劍氣已經刺得傅漢卿的咽喉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快說。」

    傅漢卿小心的看看還在吐血的宗無極「我是不介意說出來的,可是我想宗館主肯定是不想我告訴你的。」

    杜松坡哪裡肯信他,又氣又怒之下,竟也沒注意到被他挽著的宗無極一聽他逼問的話,一驚一急,剛剛才控制住不再往嘴邊湧的血,現在又大口的噴出來了,同時亮眼往上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杜松坡不知道自己才是害宗無極傷勢加重的元兇,一見宗無極如此悽慘摸樣,不免有了兔死狐悲之嘆,再也顧不得什麼事先的約定,什麼名家的風範了,腕間用力,狠狠向傅漢卿刺了過去。

    好在傅漢卿也做好了準備,見他一劍刺來,立時盡力一閃一掠一轉,竟在電光火石之間,躲到了杜松坡的身後。

    這樣奇絕的輕功,在場眾人,竟是沒有一個,目光能趕得及他的身法更快。

    不過,按理說杜松坡倒也不懼他。

    杜松坡的傲雪劍,一旦施展出來,一招連十招,一式套十式,行雲流水般一百單八式使足了,便如水銀瀉地,再無間隙。只要在他的劍式範圍內,不管身法有多高明,也不可能只憑躲閃就堅持到最後。

    可惜的是,一招之後,他就再沒有出第二招的機會了。

    傅漢卿在掠到他身後的一瞬間,也低低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點出了這一招的破綻。

    杜松坡劍勢便是一僵,再也刺不下去。

    傅漢卿放下心來。索性湊到他耳邊,慢條斯理的同他細說。

    可憐杜松坡就如同陷入了永遠不能醒來的可怕噩夢一般,兩眼迷茫茫發直,多年來只要一握住劍就穩如磐石的手,已經抖的不成樣子了。

    他在做夢,他一定在做夢。

    否則怎麼可能會聽到有人在耳邊,輕飄飄彷彿混不在意的把他最自負的武功批的一無是處,從心法到每一招每一式,都找出一大堆的破綻缺陷,並隨隨便便舉出十幾種可以一擊把他殺死或重傷的招法異術。

    這麼多年來,他仗以橫行戴國,名揚天下的頂尖功夫,此刻卻似乎連初學者練得伏虎拳都不如。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宗無極為什麼會忽然走火入魔,而他自己雖然沒有走火入魔卻也差不多了。

    因為心情太激盪,情緒太混亂,他的真力也同樣失控,雖沒有震傷自己的經脈,卻把掌中那伴他幾十年歲月的傲雪寶劍給震得寸寸而斷。

    傅漢卿也被那寶劍忽然斷成一節一節的現象嚇一跳,遲疑一下才道:「你放心,這些話我不會跟第二個人說的,這個你……」他不好意思的乾咳一聲「你不會要我賠你的劍吧,那是你自己弄壞的啊。」

    聽到這話,杜松坡心中微定,鬆手棄了劍柄,又小心的把宗無極放下,這才在所有人震驚無比,不敢相信的眼神裡,恭恭敬敬對傅漢卿執弟子禮:「我等狂妄無知,冒犯公子,幸得公子天人之量,不予計較,我杜松坡願在此立誓,此生此世,永遠以振宇武館馬首是瞻,此後凡公子有命,萬死不辭。」

    他語氣一頓,復道:「我也敢代宗兄立此誓盟。」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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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如許神威
     
    所有人都認為自己發生了強烈的幻聽,這,這,這,這不是真的。

    氣勢洶洶來找振宇武館麻煩的杜松坡,怎麼會在一轉眼之間,變得如此乖順,以他一方宗師的身份地位,居然以一種幾近諂媚的態度向那個胡攪蠻纏的年輕人行弟子禮,就算是對親爹,對師父師祖,也不會這麼恭敬啊?

    由於太過震驚,踢館一方忘記了憤怒,振宇武館一方忘記了高興,所有人唯一的念頭僅僅是,這不是真的,這肯定不是真的。

    就連深知傅漢卿本領的狄一和狄九也不免有點錯愕,一時間想不通傅漢卿是如何把杜松坡給收服的。

    像杜松坡宗無極這樣的人,不是普通的軟骨頭膽小鬼,他們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刀山劍海,水裡火裡,用血汗性命拼出來的。

    這種人,就算遇上的敵人再強再厲害,也不至於立刻就軟成這個樣子,他們就是死,也不會如龜孫子般乖順啊。

    所有人都用震驚,不信,迷茫,不解的眼光望過來。杜松坡卻是有苦自己知。

    如果傅漢卿只是武功絕頂,哪怕是一戰身死,他也未必如此退讓,如此顏面掃地的服軟。身在江湖混了這麼多年,這點子骨氣和膽色,他還是有的。

    但傅漢卿掌握的是他武功的所有缺點。傅漢卿不用殺他,只要把這一切宣揚出去,他多年的努力就化為雲煙。

    哪怕只有五流的身手,若是熟知他武功中的一切破綻,也能擊敗他。

    他是一方宗師,身份地位極高,若是從今之後,要時時受那些他平時連眼角也懶得掃一眼的小人物的欺辱傷害,這叫人情何以堪。

    更何況他與宗無極都是一方武館之主。門下弟子無數,到處設有分館,若是他們的獨門絕技一夜之間一文不值,那麼,他們的所有弟子,都將成為別人氣壓凌辱恥笑的對象,傳承他們武功衣缽的兒女輩,孫兒輩,也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這簡直是整個家族,全部事業的滅頂之災,這比死亡可怕太多太多了。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服軟認輸,只希望能用這樣柔順的態度換來傅漢卿的同情心。

    至於傅漢卿說不會告訴別人的諾言,他不是深信不疑,而是不得不信,而是他已經不敢去懷疑,不敢去想像如果傅漢卿失言,後果會有多麼可怕。

    對於他的複雜心思,傅漢卿不是想不到,而是,以他的性子,只要不逼到頭上來,只要不是萬不得已,他就懶得想。所以,他這人在很多時候,會顯得很笨拙可笑,但若是真正認真起來,又立刻會變得聰明靈活。

    即見杜松坡一下子這麼好說話,他自然是高興的,欣然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大家和和氣氣好好過日子,好吃好喝好好睡覺就行了。」

    這樣的話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說過,杜松坡當時只會覺得他幼稚可笑。現在聽了,卻只得嘆息,這人太深藏不露,太會偽裝了。臉上還要表現出恭順的樣子:「公子說的是,公子說的是……」語氣一頓,復又指指倒在地上的宗無極「宗兄傷的甚重,公子如果沒有什麼別的吩咐……」

    傅漢卿連連揮手:「你快帶他去治傷吧。」

    杜松坡復又深深施了一禮,這才俯身抱了宗無極。

    這時他身後一干人等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大叫起來。

    「杜兄,這是怎麼了?」

    「杜兄,你這是中了什麼魔障了?」

    「杜兄,那人是不是用了什麼邪門手法暗算你?」

    「杜兄,那人是不是用了什麼惡毒的方法威脅你?」

    大家義憤滿胸,呼喝不止。

    而杜松坡和宗無極帶來的幾個弟子,又是憂心,又是傷心,又是羞愧,也都紛紛在叫。

    「師父,出什麼事了?」

    「師父,我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認輸啊。」

    「館主,要是這麼走了,叫我們武館可怎麼在戴國立足啊!」

    杜松坡苦笑一聲,走過去把宗無極交給他的弟子們,復又對眾人施了一禮:「對不起,各位,我不得不認輸,退出這場爭鬥了。這位傅公子有通天徹底之能,我勸你們也同我一起去吧。」

    大家從頭到尾沒見傅漢卿出過一招,豈肯心服。你一言,我一語,話不免說得越來越沖。

    「放屁,當初領頭拉攏我們的是你們,現在我們來了,你們倒要躲了。」

    「老子雖不敢說武功有多麼高強,卻也不是人家動動嘴皮子就能嚇成龜孫子的。」

    「姓杜的,你沒有骨氣沒有膽色,要跑趁早,我們把事情鬧到這種地步,豈可不戰而走。」

    杜松坡長嘆一聲,團團一揖:「算我對不住諸位了,諸位此時不諒解我也是應當的,可是,我敢斷言,諸位若再向那位傅公子挑釁,那麼,很快就會明白我與宗兄的苦衷,也必將不會再怪罪我們。」

    一禮即畢,他再不理身後所有的責罵帶了幾個弟子便要離去。宗無極的弟子們眼見師父傷成這樣,也不好再留下,只得跟著一起走。

    四周被圍得人山人海,哪裡還有出路,現在人人用鄙夷輕視的目光望過來。又有誰還能再擠到人群裡。

    大家只好一個個跳起來,藉著演武場四周的大小旗杆,飛騰縱躍,然後從人群中某些人的肩膀上借力,幾個起落後,終於登上了附近的屋頂,從高處掠去。

    無數人都仰頭望去,目光追隨他們如飛離去的身影,這樣在高處被眾人仰望的感覺,此刻卻只如芒刺在背一般。

    這些來振宇武館惹是生非的傢伙。幾乎是像逃命一般離去的。

    傅漢卿見對方的重要人物走了,心中大定,很期待的望著剩下的一干人等:「我說,咱們不用再比了吧,可以讓我回去睡覺休息了嗎?」

    可惜的是,美好的願望總是有很多波折的,幸福的期盼總是不容易實現的。

    一干人等發出一連串的怒罵聲。

    「你這妖人,到底用了什麼妖術?」

    「你到底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你休想一招未出,就把我們全打發了。」

    「他們怕你,我們可不怕你。」

    怒罵聲中,一堆人竟同一時間衝了過來。

    他們即不肯認輸,又不敢再像杜松坡和宗無極那樣,一個個上了。

    親眼看到杜松坡和宗無極的下場,再聽到杜松坡臨別時說,其他人如果繼續鬥下去,下場必會和他們倆人一樣。這裡一干人等,自然不能再給傅漢卿機會了。

    不論他用的是邪術還是威逼,都不能讓他再施展了。

    即是武人,就不能只憑嘴皮子功夫取勝,真刀真槍比一比真本事才是真的。

    這些人怒極憤極,外加惶恐之極,再也顧不得什麼以多欺少,什麼事先規定的文比約定,人人拿出獨家兵器,個個運足真氣,就等著一擁而上,各出絕招往傅漢卿身上招呼。

    這些人如此瘋狂,振宇武館一干人等自然不是吃乾飯的。

    同樣也大聲呼喝起來。

    「好不要臉。」

    「竟敢以多欺少。」

    「真欺我振宇武館無人了。」

    大家一邊說著,也一邊揮拳捋袖的衝過來。

    就連修羅教眾人也憤然欲動,若不是狄九壓制著。早就搶先衝出來殺人了。

    傅漢卿這個懶鬼,破天荒如此勤勞如此主動,如此辛苦的說了這麼多的話,做了這麼多的事,為的就是不要死人。眼看著自己一番辛苦,局面到最後居然還是失控了。兩邊各有一堆所謂的高手往前衝,人人眼睛紅彤彤冒火。大有不管不顧拚個生死的架勢,把他嚇了一跳。

    可憐他如此辛苦,如此犧牲睡眠休息時間,怎麼到最後還是弄成血腥混戰了呢?

    太沒天理了。

    傅漢卿是很少生氣的。

    可是萬一生氣了,那就麻煩了。

    就在雙方高手眼看著就要衝到他面前,立馬就要接觸的這一課,他雙手高舉,大喝了一聲:「全都給我停下。」

    這一聲喝,是他憤然運起內力吼出來的。其聲豈止雷霆震耳啊。

    別說演武場,和圍繞著演武場四周幾條街的百姓,就連全城都聽得清清楚楚。

    甚至遠處城外官道上,還有人茫然抬頭,很奇怪,這麼好的天氣,為什麼好像忽然打雷了。

    此刻距離傅漢卿最近的兩幫高手,無不震得頭暈較軟,氣血翻騰,駭然止步。

    而四週一干武功較弱的弟子們,雖然距離稍遠,也被震得東倒西歪,手裡拿著刀刀劍劍,準備為武館捐軀拚命的,手上一鬆,刀劍全部落地了。

    修羅教總壇來的一干弟子,功力遠比其他人精深,勉強還能拿住樁,站定身,但也不免驚異莫名。

    天啊,這就是他們一直以來看不起的教主的實力嗎?

    就連狄一和狄九,雖然事先早就功聚雙耳,護住心脈,此時全身氣血也微微震動,明知自己的本領當世少有,卻在面對傅漢卿這種變態強大的人時,產生一種至深至無力至無奈的卑微感。

    二人只得相視一眼,各自嘆息一聲罷了。

    就連像狄一和狄九這樣的強者都生出如此無力的心態,更別提其他人了。

    此時此刻,千萬雙望向傅漢卿的眼睛,到底有多少震動,多少驚恐,只怕也沒有人能計算的清了。

    而傅漢卿自己卻渾然無知。他氣哼哼的瞪著四下的人,憤怒的道:「不就是要我出手嗎?不就是一定要見到武力你們才肯退嗎?好,我出手給你們看。」話音未落,他一掌拍了出去。

    阿漢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他這一次出手的後果,就是天崩地裂,天搖地動,天塌地陷。



第二十四章 神話由來
     
    那一天,有一個叫傅漢卿的神秘人在振宇武館大門前的演武場上發了威。

    那一天所發生的事,在後來,已經被天下人傳為神話。

    那一天,在武林史上,留下了六個字的記載。傅漢卿,神人也。

    那一天,曾參與這次踢館事件,並到最後還對傅漢卿緊逼不捨的一位高手,在多年後的一次醉酒中,於眾人之前失言大喊:「傅漢卿,他不是人。」

    那一天,街市上有個十歲小童,手腳靈活,爬到最近的一棵大樹上,看到了發生了什麼事。多年後,已然是蒼顏白髮的他,笑著對他的孫兒說:「那一年啊。降龍羅漢下凡,渡化世人。我曾經親眼看過他施展大神通呢。」他撥開長長的白髮,指著額上一道疤痕「這就是當時從樹上被震下來時,撞出來的傷。」

    言下無限欣然自豪,而他的小孫兒,也同樣用無比崇拜的眼神望著自己的爺爺。

    那一天,曾在振宇武館門前發生的事,已在漫長的歲月,無數國度,無數人的口耳相傳中,演變出了無數種不同的版本,而每一個版本裡,都有著傅漢卿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和大展神威的驚天之力。

    那一天之後,民間已經開始轟傳,傅漢卿是天神降世,而在多年後,傅漢卿做過很多,在大家看來是功德無量的大事之後,人們相信,這樣慈悲的神靈,當然是佛前羅漢了。

    那一天,傅漢卿一掌擊下,擊得是他自己腳下的大地。轟天的巨響之中煙塵四起,沙塵瀰漫。一時間,大家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整個大地無由震動,整個演武場再沒有人能站住腳步,而四周無數條街道的百姓也感覺到地上的奇特震感,不覺發出驚異至極的叫聲。

    好在巨震的中心是演武場正中,而四周街道只是感受到了餘波。百姓們才不至於因為誤會成地震而四下奔逃造成傷亡。

    身在震動中心的兩幫眼看就要刀兵相見的人,全都是高手,全在感覺腳下發虛的時候,立刻盡全力躍起,拚命向震區外退去。

    而即使是站在演武場外圍的齊皓狄九等一干人,也同樣感覺到大地搖晃,功力高的,不是躍身後退,就是運力穩住步樁。功力低的,早就站立不穩,直接東倒西歪栽了一地。

    遠處的小孩子已經放聲大哭,老百姓們惶恐的彼此張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人們抬首望天,嘴裡唸唸有詞,無數人雙手合在胸前。迷迷茫茫地開始誦唸神明保佑。

    這樣如同神威一般的力量,把所有人都震懾在當場,近處的人,驚慌失措,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遠處看熱鬧的百姓,膽顫心驚,又不敢一哄而散。

    他們呆如木雞的望著演武場,一直等到煙塵散盡,等到眼前勉強可以視物,才看到偌大的演武場,中間已經出現了一個大得出奇的巨坑。

    這個坑竟達方圓數丈,幾乎是整個演武場內層已經被全部變成了巨大的深坑。

    而巨坑周圍一片狼藉。被生生轟開的演武場,可是用巨大的青石一整塊一整塊鋪成的,此刻無數被擊破震起的石頭碎片灑得滿地都是。

    演武場外圍站的那干子人。除了寥寥幾人灰頭土臉,披著饅頭滿身的碎石傻站著之外,其他人全都東倒西歪,被半埋在碎土渣子裡,此刻正灰頭土臉的掙扎爬起來呢。

    人的力量怎麼可能達到這種境界呢。

    戴國武風極盛,就是普通百姓也常看到所謂高手出招,也不過就是一掌拍斷塊石頭,一拳擊斷根柱子,何曾想像過,純以人力,一掌拍下,擊出幾丈的巨大深坑。

    就算是老天忽然打下一道雷霆來,威力也不足以達到這麼大的範圍,讓這麼堅硬的青石以及厚實的泥土全被擊開成這樣。

    這一擊之威,如神如魔,這一擊之強,直若天崩地裂。

    但是,打出這一擊的人在哪裡呢。

    大家的目光呆滯的看著,一片寂靜中,那「快救我出去。」的叫聲,極之清晰。

    狄九是最早回過神的,他一躍到了坑邊,探頭向下一看,果不其然,傅漢卿掉進被自己打穿的大坑,然後又被那些震到半空中,再落下來的碎石泥塵完全埋住了。

    此刻他掙紮著想從碎石沙礫裡冒頭出來,衣服早已破破爛爛,額上手上,還被碎石邊緣劃出好多道傷口來。樣子之狼狽,簡直讓人見之噴飯。

    狄九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剛才因為這驚世之力而生出的巨大震撼,此刻迅速被滿心的無力感所驅走。唉,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愚蠢的絕頂高手呢。

    叫他們這些手下人,是應該為之驕傲呢,還是該為他感到丟臉。

    狄九歎口氣,躍下去,一掌轟開一堆碎石,毫不客氣的拎起傅漢卿的衣領子,把他提拎著躍到坑邊上去。

    二人剛剛站定。傅漢卿用已經變成破布的兩片袖子擦了擦滿是灰塵泥巴的臉,也不知道越擦越難看,正想說什麼,四周又是一陣驚叫。

    百姓們看著傅漢卿重新回到大家的視線中,正要用敬仰的目光來仔細看看這個神威無比的人,不知道誰發現大家身後,振宇武館那巨大的館門,居然晃動起來。

    最初看到這一幕的幾個人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擦了擦眼睛再看,發現振宇武館的大門居然還在晃動,且越晃越厲害,不由發出驚叫之聲。

    其他人受驚,紛紛跟著望過去,然後,大家再次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振宇武館佔地極之廣大。各處館所,練武場,屋舍全都綿延不絕。而振宇武館的大門,自然更是極之巨大氣派,僅四個巨柱都是二人合抱尚有所不及。巨柱上方,巨大的振宇武館的匾額更是金碧輝煌,極之氣派,彷彿向天下人宣告著,這個武館,必會千秋萬代,光耀氣派下去。

    然而,此刻隨著這一番震動,如此氣派的大門就這麼在無數人眼中,轟轟然的倒了下去。

    剛剛才手忙腳亂,略略把自己身上灰塵拍掉的一堆人,重又再被灰塵蓋住,剛剛才勉力站起來的一干人,又被這一番大震,給震得跌回地上。

    剛才傅漢卿那一掌。不但震動了四下街道,擊穿了半個演武場,也震毀了那大門地基。所以才幾次晃動之後,就轟然倒塌了。

    剛剛從坑裡出來的傅漢卿嚇得一哆嗦,差點又掉回坑裡去,他直著眼,怔怔望著那倒下來的無比巨大輝煌氣派的大門,再傻乎乎望向齊皓。雙手亂搖:「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叫我賠啊。」

    狄九被這沒出息的一句話,氣得也差點一抖手,再把他扔回坑裡去。

    而可憐的齊皓等人,因為震驚太過。到現在還在兩眼發直中,完全無法對他的話有任何反應。

    傅漢卿見沒人答他,更加忐忑了,回頭望望那些好不容易躍出巨震中心,沒有掉進巨坑裡,但也同樣如被人點了一般,再也不能動彈的一眾踢館高手。

    「我說,你們已經看過我出手了,不用要求再比了吧。」

    同樣,回答他的,還是無數雙發直的眼睛,還有同樣因為過於震驚而完全僵木,再不能動彈的身體,再不能有表情的面容。

    傅漢卿傻乎乎站著等了半天,沒有人答,只好小心的又說一句:「要是不比了,我可要回去睡覺休息了。」

    而這一次回答他的是一聲尖叫。

    「神仙啊!」

    傅漢卿嚇了一大跳,腦袋四下亂轉的望,哪裡有神仙。

    卻見演武場外觀戰的一干百姓,不知是誰先帶頭對著這裡屈膝下拜,然後無數人就跟隨著做出同樣的姿勢。

    站在傅漢卿的角度,只看到無數身子陸陸續續矮了半截,放眼望去,無數個人在對著他磕頭,無數個聲音在喃喃念道:「神仙啊!」

    傅漢卿打了個寒戰,這才明白過來,慌得搖手不迭,就待分辨。

    狄九現在差不多完全瞭解傅漢卿的為人個性了,哪裡再敢讓他多說話平白再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

    好不容易爭來的面子,擺出的神威,在所有人心中留下的巨大震撼,可不能讓傅漢卿這個白痴,就這麼一下子毀了。

    他極不耐煩的一手揪住傅漢卿後領,也不管他願不願,拖了就走,走到齊皓身邊,平淡的吩咐:「我和教主有事需要談一談,剩下的事,你們處理吧。」

    齊皓的腦袋還沒能正常轉動,只是神色有些僵木的點點頭。

    狄九大咧咧拖了傅漢卿就往振宇武館裡面走。沿途所有振宇武館弟子,自動向兩旁讓開,無數雙敬佩,欽慕到極點的眼神跟隨著他們,所有人都抱拳彎腰以極恭敬的姿態,在遙送著他們。



第二十五章 一語驚心
     
    傅漢卿乖乖的讓狄九牽著一路往裡去,因為振宇武館大部分人都在演武場看熱鬧了,現在到了武館內部,反倒四周不見什麼人。

    沒有一堆人瘋狂大叫神仙,傅漢卿勉強恢復了點鎮定,想到那個被破壞的巨大演武場,和同樣巨大卻又在一瞬間倒塌的大門,他就又有些心虛,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小聲的問:「我說,那個,我以前一直忘了問,當教主每個月會有工錢拿的吧?」

    狄九長長的嘆了口氣,放開手,轉過身,用一種極無力的眼神看著傅漢卿,半日才道:「放心,沒有人會要你賠的。」

    傅漢卿仍有些忐忑:「可是,要修復那些,需要很多錢。」

    狄九冷冷的道:「我不認為他們會特意去修復。」

    「啊!」傅漢卿很白痴的望著他,臉上略帶不解,不過,他也不會去認真思考原因,只要不用賠錢,不用擔責任就好,上次他一不小心掉下懸崖,就莫名其妙欠了某個所謂大魔頭一條命,再莫名其妙被迫成為魔教教主,弄到現在,更要為了救一堆人的命上躥下跳,磨盡嘴皮,可見欠了人家的債,這可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啊。

    現在心情一鬆,他那天真到有些單純的眼睛又開始慢慢合在一起了。

    狄九現在連氣都嘆不出來了。這種怪物,最簡單的事,也不肯動腦子想一想,卻會為了無關緊要的事,去勞神費力。

    他到底懂不懂教主的身份意味著什麼,又到底明不明白他做的事,意味著什麼樣的後果?

    他幾乎都要對著傅漢卿怒斥出聲了,可是看他那兩眼眯成一條線。身體又再次開始自然搖晃,配上全身上下破破爛爛灰灰慘慘,還有幾處隱約血痕的狼狽樣子,忽然又覺得,這個時候提醒他身為修羅之主,是多麼可笑,又是多麼的侮辱「修羅教主」這四個字。

    最後,到了嘴邊的話重又吞回去。狄九歎一聲:「想睡就去睡吧。剩下的事我們處理好了。」

    傅漢卿其實一直強撐著倦意應付外頭一干事已經很疲憊了。聽了這話,真是如聞天音一般,立刻來了點精神。只是他歡歡喜喜四下望瞭望,轉了個圈:「我去哪睡?」

    在這個混亂的情況下,沒有人來接待照顧,振宇武館的房舍屋宇那麼多,他總不能隨便推開一扇門就直接去睡大覺吧。

    可是,狄九居然說:「隨便,你隨便找一個有床的房間就行,我相信主人絕對不會介意的,相反,還會為你居然在他的床上睡過一次而感到無限榮幸。」

    傅漢卿聽了立刻如奉綸旨,難得勤奮的快跑起來,朝著看起來可能像是臥房的位置飛奔而去。

    狄九隻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傅漢卿的背影快速消失在前方一個院落的門戶後,而狄一那輕若無痕的身影也靜悄悄追了上去。

    雖然是個擺設,不過,那傢伙的影衛倒還做的有模有樣,整天什麼也不用做,就只跟這個白痴身後。看大大小小的笑話和好戲,這樣的生活真是……

    狄九莫名的嘆息一聲,為自己眼前勞心勞力自討苦吃的一切愚蠢行徑而感到無奈。

    他就這麼站了一會子,不多時,便見舒放領了幾個心腹手下飛一般的跑了來。恭敬的在面前行了一禮:「堂主在外面收拾殘局,一時脫身不得。令屬下等人前來聽教主和天王差遣。」

    因為此刻他身邊帶的幾個,都是正式的修羅教弟子,所以在狄九面前,他已經很自然地改用了修羅教內的稱呼。

    狄九淡淡點點頭:「派人把我們帶來的弟子都安頓一下,我們一路趕來,頗受了些風塵之苦,準備好熱水和衣物,我們都要沐浴更衣,對了,替教主也準備一下,派兩個伶俐的人,幫他沐浴。」

    舒放應了一聲是,又遲疑著問:「教主在……」

    狄九信手往前一指:「從那處院子進去,你算著,最近的那個臥房,推開門就能在床上找到他了……」

    這個回答,讓舒放當場就愣在那兒了,傻了一下才勉強接口道:「都是屬下無禮,讓教主一路風塵趕來,還要替我們武館操心勞神,教主的寢室我們早已準備好了,屬下這就去請教主……」

    「不用了。」狄九淡淡道:「這個時候哪怕是睡在柴堆上,也比你們把他叫醒了,再扔到什麼豪華房間裡更讓他舒服,你們只管準備熱水新衣,給他洗澡就是。這人睡著了的時候,只要不碰他的禁忌,就算是把他捆出去賣了他都不會醒的。」

    他答的漫不經心,可憐的舒放聽出一身冷汗。

    是不是太久沒到總壇去,所以跟不上教中形勢了,怎麼一直以來規矩最嚴,懲罰最重的神教,下頭人可以這樣隨便數落教主了?而且數落的還是那神一般強大到恐怖的人物。

    他又不敢出口置疑什麼,只得滿頭大汗的應是罷了。

    狄九自然無心去同情這些可憐的小人物不知如何自處的痛苦。在這些人誠惶誠恐的招待下,大大方方,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坐著喝了口茶,歇了一會兒。看著齊皓還沒能脫身回來,舒放又一直誠惶誠恐陪在身彼,心中忽然有些煩躁。

    以前經過幾處分壇,他都可以從容的運用一切心機權術,不著痕跡的收復每一個可用的人才,然而現在,忽然間感覺,當初費的那番辛苦,都不過是笑話罷了。

    眼前這個舒放,也算是分堂的精英了,同他親切地說說話,漫不經心得了點他的經歷和功勞,讓他為自己這個高高在上的天王,居然記得他這麼個小人物而深深感動。這本來是既不費力又好處多多的行為。

    可此時狄九卻只覺有一種說不出的厭煩和焦躁。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站起來,去看傅漢卿。

    雖然他事先說了不用,但舒放還是安排了人,替傅漢卿換了房間。所以狄九找到傅漢卿時他已經躺在整個振宇武館最大最豪華且擁有舒適柔軟大床的房間裡,身邊當然例外的會有一堆服侍的人。

    狄九照例揮揮手,把閒雜人等都從眼前驅走,在床邊坐下。低頭看著睡得好不香甜的傅漢卿。

    這個幸福的傢伙,估計一邊做著美夢,就由著下人給他刷洗乾淨,換了溫暖舒適的衣裳,抱著被子睡得香甜。

    因為頭髮剛剛洗過,還帶著濕意,這樣睡覺容易著涼,狄九剛進來時,正有兩個侍女,拿了乾燥的毛巾,替他揉搓頭髮,以便加快長發的乾爽程度。

    狄九這時見他長長的頭髮都從床上散了開來,想到剛才侍女的動作,也很自然的信手抓了一把。

    剛剛洗過不久,半濕潤的頭髮,抓在手裡,特別柔順,特別舒適,指掌間那種帶點濕意的滑貼,讓狄九有些意外的揚揚眉,看看傅漢卿那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的臉。這個傢伙,其實長得還是很英俊。讓人見之可親的,只可惜睡覺時那副傻樣子太破壞形象了。

    原本心緒沉重的狄九不知為什麼笑了一笑,左手閒閒托起傅漢卿的頭髮,右掌虛張,徐徐覆過。掌心輕柔的湧出一股熾熱的氣息,如此反覆幾次,傅漢卿的頭髮,也就自然乾透了。

    狄九也沒想到這火焰掌除了打人之外,居然還能用來快速乾燥頭髮,自己也頗覺有趣的笑了一笑。

    大概即使是在夢中,傅漢卿也覺得有這麼一股暖流襲來甚是舒適,現在忽然暖氣沒有了,便不滿的雙手亂抓起來。

    狄九正好在出神,沒能及時躲避,自己的手被傅漢卿一把抓住,他才一愣神,就覺被拉的向前一傾,再定睛看時,自己的右手已叫傅漢卿拉到懷裡,當寶一樣摟著了。

    狄九哭笑不得,估計是掌心還沒有褪盡的熱氣,讓這個睡覺都不會忘記發傻的混蛋把他的手當成暖爐來用了吧。

    看著這個睡得一點不知道人間煩惱,無限心滿意足的傢伙,滿臉那傻乎乎的笑容,狄九又是沒來由的眼紅心熱,怒向膽邊生,真不知道這種人活著到底有什麼追求,有什麼期望。

    他惡狠狠看著傅漢卿,幾次想把手抽回來,不知為什麼沒有抽,忽得心頭一動,俯身湊到傅漢卿耳邊,運上攝魂音,用輕柔的聲音問:「阿漢,你現在人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這段日子他也算是掌握了傅漢卿的性子了,用這種方法,只要不涉及小樓的諸事,不問那些個讓傅漢卿敏感的問題,基本上是百問百答的。

    果然,警戒線沒有被觸及的傅漢卿是非常好騙的,他迷迷糊糊的道:「讓狄九快點篡我的位吧。」

    狄九一震,整個人愣在床上,這一刻,他心中掀起了何等驚濤駭浪,這一刻,傅漢卿的夢中之言,對狄九有多大的衝擊,天地間,或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然而,就這麼一呆一怔之間,傅漢卿在睡夢中卻正好夢到了極香極大的烤豬蹄,自自然然抓起懷裡那隻手,流著口水,用盡全力的啃了下去。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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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神秘事件
     
    齊皓作為修羅教資歷最老的分堂主,苦活累活免不了是要硬著頭皮上的。雖然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樣,就這麼一直目瞪口呆的站下去,卻又不得不先行收攏恍惚迷亂的神智,一邊急匆匆吩咐舒放帶上人去招待教主和天王,叮嚀他切記不可失禮,一邊趕緊著收拾善後。

    把那幫可憐的上門踢館的高手一一從迷亂中叫醒,笑容可掬的問他們是否對振宇武館的實力還有疑問,是否還需要把剛才那位高手請出來和他們過過招。毫無意外的看著一個個高人連「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套話都沒空說一句就面色慘白,跌跌撞撞的跑了。

    更丟臉的是,他們帶來的弟子,有一半乖乖跟著師父們灰溜溜逃了,有一半,直接就賴著不走,哭著喊著說受人愚弄,投錯武館,如果齊館主不允許他們棄暗投明,投入振宇武館,學習真正的絕世神功,他們就永遠不離開。

    採取的方法,或是說要跪死門前,讓你吃官司,或是賴死你們武館,讓你包吃包住還收不到學費,賠死你。

    在這種威脅下,齊皓讓了又讓,勸了又勸,全都無效之後,也就滿臉無可奈何,但暗中笑破肚皮的吩咐手下,勉勉強強,為了不弄出人命,為了體諒大家少年熱血,想學有所成的願望,就替他們登記接收了吧。不過,事先聲明,這些徒弟們的師門歸屬權萬一引發任何糾紛,作為一個不負任何責任,他們所做的,不過是悲天憫人,不肯看別人白白賴死門口罷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學費照收,麻煩不管,除了任何問題,這批學徒自己負責。

    至於此舉是不是等同於往其他各大武館臉面上搧耳光,齊皓齊老堂主也就懶得在乎了,反正照他的估計,今日的事傳出去,振宇武館的弟子們必會紛來如雲,不但老百姓中還沒有投師的青壯少年們會擠破了頭的的想進來。就是其他各大武館,肯定也會湧來一批又一批。因為誤信人言,錯投師門,卻能及時察覺,幡然醒悟的少年英傑們。

    天上掉餡餅,豈有不接的道理,更何況,凡事走一步想三步的齊老館主已經開始考慮。怎麼增加學費,擴建屋舍,增開分館,等等相關的後續工作了。

    當然,在開展振宇武館偉大的擴張事業之前,必須先把眼前的善後事宜先給收拾妥了。

    一堆叫著神仙下跪磕頭的老百姓需要安撫,齊皓派了武館專門負責宣傳拉生源工作的幾個嘴皮子特利索的骨幹過去,誠懇的告訴老百姓,剛才那個不是神仙,是他們武館新請來的總館主,順便說明一下總館主的來歷。

    什麼什麼生來異兆,幼時便天賦異稟,為海外異人所看中,攜往海外仙山。習練驚世之藝,如今藝成歸來,身懷不世之功,意欲廣收門徒,傳揚神功異術。等等等玄之又玄的故事,他們是張嘴就來。足夠矇騙純樸老百姓,製造新的武林神話了。

    這裡鬧出來這麼大的動靜,各個衙門,當然也都會派人問話,振宇武館一向和官府關係頗近,這方面的處理更是駕輕就熟,齊皓派出幾個善交際應酬的人去應付就是。

    他再又把一干受傷的武師高手們,一一安排妥當,又把一群又一群,激動不已的振宇武館弟子們給安撫下來了,一再向他們保證,會讓他們有機會再次見到新任總館主,並向總館主表達崇敬之情的。

    他忙的團團轉了不知道多少圈,總算暫時把眼前的情況給分派處理的差不多了,便又招來幾個弟子,喝令他們保護新任總館主大展神功之後的神蹟現場,然後才急急趕到裡頭,準備去拜見教主,並為自己忙於處理事務,沒有做好接待工作而請罪。

    然而,見了舒放才知道,教主的人,又安枕高睡去了,而天王也探望教主去了。

    以齊皓對這位教主的瞭解,知道他又在睡覺,倒也不算是什麼稀奇的事,只是天王居然還緊趕著探望,倒有些少見。

    齊皓肚子裡滿打滿算,全是各式小九九。

    唉,一直以來,都認定那位教主是假的,對他言行之間,多有不敬,如今才知道,教主他,他竟真是……

    齊皓額上漸漸冒汗的想,真個是貨真價實的絕世高手啊,真個是我神教未來昌盛的希望啊,那樣的神威,那樣的力量,他不當教主還有誰當得了。

    天王雖是了不起的英傑人物,但同教主相比那簡直……

    根本就沒的可比啊。

    齊皓一點也沒有察覺自己的立場動搖的有多門迅速,只是想到自己對教主的無禮就心頭緊張,緊趕慢趕的趕去傅漢卿的寢室,準備在外頭侯到教主醒來,第一個請罪。

    舒放當然也領著幾個骨幹,寸步不離的緊跟在齊皓身後,一行人剛剛走到房間外,就聽到裡頭傳來一聲慘叫。

    齊皓心中一驚,他知道教主雖然神功蓋世,但在睡覺的時候總是沒有防備的,某非有人乘教主入睡時……

    教主可是神教未來的希望,斷然不能出半點差池的。

    隨著一顆心猛然收緊,齊皓再也顧不得上下之分的禮儀,一掌把大門轟倒,直衝進去。

    舒放自然緊跟在後,寸步不離跟著自己的堂主全力衝刺。才衝出近兩步,忽然發覺前方的堂主猛然停住了步子。

    可憐舒放的功夫比齊皓差了一大截,當然沒有可能收發自如,雙方距離只有半尺,什麼輕功身法也來不及用出來,就這麼眼睜睜,直撞到齊皓的背上。

    他一把摀住自己撞得生疼的鼻子,既不敢慘叫,又不敢埋怨。雖想要請罪,奈何此時已把房中的情形全部收入眼底,被無形的凝肅氣氛壓迫的半點聲息也不敢出。只得忍著委屈,捂著鼻子,拼了命彎腰弓背,恨不得把身子縮成一團,好讓別人忽略掉他的存在罷了。

    齊皓本來以為出了大事,才猛然衝了進來。一沖進房間,卻發現情形非常詭異。

    教主的大床已經變成了一堆碎木頭。所有的棉被枕頭,都變成了漫天飛絮,飄飄揚揚的往下落。

    一點不出人意料的,神功蓋世,但又永遠迷糊白痴的教主大人正在一堆木片和破棉絮之間掙扎的想要爬起來。剛剛洗乾淨,處理好小傷口的額頭又多了若干劃傷,還有幾處小血痕。他自己正睜著惺忪的睡眼。略帶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望著狄九。

    而永遠能幹,永遠沉肅,永遠剛毅決斷,永遠凜然不可犯的天王大人……

    看到狄九的臉色時,齊皓都不由得悄悄打了個寒戰。

    那樣鐵青的面色,那樣冰冷讓人心膽皆寒的眼神,以及,那一直死握住的雙拳實在是太過嚇人……不對……

    齊皓視線在看到狄九的手時,微微一凝,然後迅速往下移,果然看到了鮮血。鮮紅的血,小小的,一滴一滴,幾乎完全不引人注意的落在狄九足邊,然後又很快滲入地板。若不是齊皓眼睛夠尖,人足夠鎮定,根本發現不了。

    齊皓被這種詭異的情形嚇住了。進又不能。退又不得。只好幹站在那裡發呆,就連背後被舒放重重撞了一下,他自己也並沒有察覺,只是心裡頭一個勁打鼓,這是怎麼了?

    怎麼又是天崩地裂,又是鮮血淋漓的,該不會是教主和天王打起來了吧?

    齊皓從沒有哪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衝動,以及對教主的忠心,當時要是鎮定一點,不要這麼想也不想的衝進來就好了。

    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出去了,他勉力振作精神,乾笑兩聲:「教主……天王……」

    可憐的和事老還在為該說什麼而頭痛,狄九已經重重哼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而傅漢卿也勉勉強強掙紮著站了起來,滿心的委屈,也不知道該找誰叫冤去。

    狄九暗懷野心,想要奪他的教主之位,他是早就猜出來的,可是他就是想不明白,狄九為什麼總要在無關緊要的大事上找他的麻煩呢,可憐他連好好睡個覺都總是被狄九破壞。

    這已經不是狄九第一次在他睡覺的時候,把他的床砸成碎片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他在睡覺的時候,讓人把門打破了衝進來了。

    他心裡悶悶的,又不好發作,只得嘆口氣對齊皓說:「能給我換個房間,換張床嗎?」

    齊皓也還在發愣呢,此時見教主不追究任何事情,自是趕緊道:「是是是,教主請隨我來。」

    就這樣,這件被振宇武館幾個首腦人物,秘密封檔,不許所有知情人外穿的所謂內訌慘叫事件,就此莫名其妙的結束,再沒有任何人提起。

    只是齊皓事後想來想去,竟覺得當時太急太慌,也沒認真分辨出那聲慘叫到底是誰發出來的,私下找了舒放來問。

    舒放呼天喊地的叫了一聲冤「堂主,我今天才見到天王和教主的,跟他們不熟啊,當時那麼緊張,那聲慘叫又那麼短,我哪裡分得出來啊。」

    齊皓當然也不敢去問狄九或是傅漢卿,只得把這個疑問永遠的藏在了心中。

    至於當時發出那聲慘叫的,到底是睡夢中被硬生生連床一起砸倒的瞌睡蟲教主,還是好端端,一隻手被人咬出個血淋漓牙印,傷痕深的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完全平復的倒霉蛋天王,恐怕只有那永遠不動聲色,藏在傅漢卿身邊,從不錯過任何好戲的影衛狄一才知道。

    不過,即使是他這樣的頂尖高手,也從來不敢再狄九面前,提起這件事一個字。反倒為了擔心狄九惱羞成怒殺人滅口而悄悄愁白了不少頭髮。



第二十七章 高人忙人
     
    知府大人又派人來遞帖子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畢竟是一地父母官,總該給些面子。前兩回,大人派了人來請,公子總推說是山野之人,不習禮法而迴避了過去,如今知府大人準備親自上門來看望的,只問公子什麼時候有空,公子你看,我們該如何回話……」

    「宗無極和杜松坡又送厚禮過來了,這已經是十天之內的第七次大禮了。公子,我們是不是該回點話了?」

    「十天內,已經有上千人要來我們武館習武了,武館裡供弟子們居住的房舍明顯不夠,因此我們只能限制名額的招收弟子,在外頭,我們武館的一個弟子名額,動則引發一群人比鬥拼搶,在黑市上,也被抬到很高的價格。教主,這些事,我們是不是要插手管一管,也別讓他們鬧得太過分,另外,應不應該及時調撥銀子,購買土地,廣建房舍呢?」

    「其他那些受驚離去的館主們,也寫了道歉信來賠罪,不過,在信裡又指責我們收錄他們的門下弟子,有違規矩,希望我們能把那些改投的弟子趕出來。教主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回應這些無理要求?」

    「對了,還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竟敢跑來挑戰教主,屬下已經讓人把他們痛打驅趕了,教主若是以為教訓的太輕了,屬下這就再去下令……」

    因為是修羅教在本地的骨幹會議,所以參與的人並不多。振宇武館雖然聲勢浩大,但其中,真正瞭解修羅教是幕後大東家,並成為修羅教一份子的人並不多,其他的武師教頭們,大多是被齊皓招攬利用。而盲不知情的工具罷了。

    齊皓當年以神秘高手的身份在戴國開創的第一個基業就是振宇武館。也只有這處基業,是他自己親自出面主持的,而其他幾處分壇則多是隱身於暗處控制。

    他對外宣稱的師門來歷,只不過是些生來孤苦,蒙海外異人,隱世高手所看中,攜入深山海外撫養教導,如今藝成而踏入紅塵,卻礙於師門規矩,不能詳說師門之事。

    其實,在戴國武風極盛。每年都有不少新踏入江湖的人,因為自己的出身師門不夠高明厲害,為了抬高身份,就編出這樣的來歷來。基本上這種神秘俠客來自神秘師門的傳說,江湖上一抓一大把。

    你要是沒有成功,誰也不會理你師門何處,你要是真的成功了,你的師門到底是哪裡,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這一次傅漢卿搞了一次恐怖震撼性的神功表演後,齊皓不止是對外,就是對振宇武館內部,也只說,這是自己師門出來的掌門大弟子。別看他年輕,在師門中的身份。可是比自己要高出許多的。

    只是對方畢竟是師門的掌門弟子,偶爾出來遊歷,幫幫忙是可以的,但不可能久留,武館裡的一切俗務,也不會過多插手。不過,無論如何,自己一定會想辦法,多多勸說他,讓他多和大家接觸,多讓大家瞻仰瞻仰這位新鮮出爐,天下第一高手的絕世風采的。

    以此方法安撫了武館裡所有人之後。齊皓方召集目前總館裡真正的修羅教精英骨幹,開始等待教主的垂詢和查問。

    查看賬目,翻閱花名冊,細問眾人功過,對分壇多年來的成就加以肯定,並對未來的發展方向作出指示。這些都是教主巡查各地必然會做的事。

    不過,齊皓在趙國時就一直跟著傅漢卿一行人,自然知道,這些事,一般都是由天王代勞的。

    不過,這一次也不知道天王為什麼生氣了,整天板著臉,身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萬事不理不問,誰又敢嫌命長的把這些麻煩的瑣務送到他的手頭上去。

    於是,可憐的愛睡覺的教主的人就不得不被打鴨子上架,每天無限痛苦的來查看一堆又一堆齊皓交上來的文冊了。

    基本上,狄九可以在一個上午處理完的事,沒用的瞌睡蟲用了十天,離著工作結束,感覺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他有著精準的記憶力和快速閱讀能力,可惜他的工作,不止是背誦賬目和名冊,還必須對所有人的功過獎懲做出適當的決定,必須召見每一個分壇重要人物,按照他們曾有的表現,和自己內心的忖度,選擇或誇或勉或斥或激或遠或近各種不同的態度,必須給手下分析分壇多年來發展的一切利弊,必須提醒他們什麼地方需要注意,需要改正,也必須對分壇的未來方向做出偉大正確的指示。

    每一帶的新教主上任,巡視各地,不止是教主查看接收自己手下勢力的必要程序,也往往是向手下展現自己的實力,確認自己不可撼動的地位,讓屬下接受自己領導身份必不可少的過程。

    這種極大考驗上位者權術運用,慮事城府,和高瞻遠矚的工作,對於一直以來都是得過且過,從來不當決策者的傅漢卿,這該是多麼高難度的工作啊。

    更何況,除了例行的教主巡視分壇必須處理的事務外,這次因為傅漢卿的大出風頭,又臨時多出了許多的瑣事。

    比如說,地方最高官員,知府大人想要親自和他見個面啦,比如說,全城有名的士紳,還有幾百里內的所有武林人物,輪著班的登門求見想要拉近乎啦。還有因為他的表現太出色,甚至很多大門派的低級弟子們,都想改投師門,成為振宇武館的弟子,因而引發了一系列什麼什麼不合江湖規矩的指責和矛盾啦。

    齊皓還因為來投的人太多,不得不考慮,緊急擴張武館,而必須就這種擴張的決策請求他的指示啊。

    還有杜松坡和宗無極,回去之後始終放心不下,怕他洩露自己的武功秘密,派人三番四次送禮。送來的禮一次比一次厚,隨著禮單寄來的信,一次比一次卑躬屈膝,身為收禮人,就算再懶,也不好意思再不給人家寫回信,讓人放心了。

    最有趣的是,還莫名其妙冒出一堆無名小輩來找傅漢卿挑戰。

    說起來,這也是江湖上的常事,一般的小人物。或混了很久還只是三四流的傢伙,要想出名,最好最快的辦法就是找頂尖高手挑戰,反正輸了是理所當然,一點也不會丟臉,還會順便名聲大震呢。

    某某某曾經輸給天下第一劍,某某某曾經被天下第一刀視為敵人。這不是隨隨便便就名動天下了嗎?

    至於殺身之禍,倒也不用太擔心,那種最頂尖的高手,怎麼屑於殺他們這樣的小人物呢,傳出去了,多麼丟人,多麼有失身份啊。

    江湖上排名在前十位以內的所謂高手,誰沒有嘗過成天被一堆人追著要求挑戰決鬥的痛苦啊。傅漢卿既然出了名,當然也沒法倖免了。

    好在,這種人倒可以輕易處理,一般來說,齊皓連回傅漢卿一聲都不必,直接讓人打出去就成了。

    江湖人面對挑戰一般是兩種態度。如果是象宗無極那種武功相若,身份地位相當的人來挑戰,哪怕自己狀況不佳,哪怕是應戰必死,也很少有人敢於不應戰的。一旦怯戰避讓,那就是聲名盡毀。在江湖人看來,這種結果比死還慘。

    可如果來的是這種聽都沒怎麼聽說過的三四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有著明顯巨大的實力差距擺給天下人看,自是可以理直氣壯,關門不理會。誰也不會說三道四,指責你沒膽子,沒勇氣,反而要誇你自重身份,不和小人物計較了。

    可話雖如此,傅漢卿一下子出名太過了,有人純是衝著沾他名聲的光而來,有人並未親眼見過他的本領,只是忽然間聽到一個名不經傳的人,被奉為頂尖高手,只以為其中或許有誇大,便不免打點僥倖的主意,萬一真能贏了那個所謂的頂尖高手,那自己可就是頂尖尖高手了。

    因此,日以繼夜的,那些來挑戰的傢伙,居然是絡繹不絕,就算是振宇武館也有點不勝其擾,所以齊皓也要來請示傅漢卿,是不是允許他們動用更兇狠,更血腥的手段,震一震那幫不知死活的小人物。

    可惜了,他這麼一本正經的稟報,傅漢卿到底有幾句聽進去了,實在值得推敲一番。

    傅漢卿坐在寬寬大大的貂皮椅子上,身前是一個巨大的紫檀木桌子,桌上擺滿了多日以來,他一直沒有批示處理的所有文書秘檔。

    因為一本本書冊堆得太高,基本上可以把他的人遮住了,所以他就攤手攤腳趴在桌子上,雖然良心讓他覺得應該好好聽齊皓說話,但眼睛卻總是不受控制的似閉非閉,閉上了,又盡力睜開,但撐不了多久,又再次閉了起來。

    他自以為有一堆的書冊擋著,人間看不見他偷懶,卻不知道,這些修羅教分壇的精英無不是老江湖,幾摞書冊,哪裡能把他們的視線完全擋得住,哪一個不是目光驚人敏銳的傢伙,只是修羅教血律極嚴,上下之間,不可有半點踰越,大家又都見識過他的神功,自是敢怒而不敢言,裝不知道罷了。

    可憐的齊皓,一輩子替修羅教出生入死,每次回總壇,諸王待他都客客氣氣,敬重他的資歷和功勞。如今他親自一條條唸誦若干等待教主指示的要務,可人家沒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可嘆他一張老臉,又紅又紫,白髮長鬚無風自拂,雙手上青筋崩起,卻又找不到出氣的對象,甚至還要努力控制自己的請求指示的語氣,不能有什麼憤怒的情緒夾雜其中。

    好在,並不是所有修羅教的屬下都被教主的威所壓制,至少對教主有廢諫制衡之權的諸王就不用怕他。所以此刻天王大人化身正義使者,憤然一掌擊在案上,怒喝道:「你給我坐好了。」

    傅漢卿猛地驚醒,立刻挺腰抬頭,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乾笑兩聲:「在議什麼呢?」

    在場其他人是什麼表情,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記錄,大家心裡,是有胸中悶氣出盡的暢快感,還是對教主行事的迷茫感,也許只有他們自己以後回味才能明白。

    在這個時候,他們更多的是感到心情微微一鬆,感覺到在天王吧教主給嚇住的那一刻,他們都覺得整個議事廳壓抑的氣氛終於開始輕鬆和平起來。

    大家只能你在這時安慰自己,現在教主還年少,還剛剛執掌大位,處事未免輕率,需要天王的協助提醒,等到以後,經驗多了,老成多了,行事想必就不會這麼讓人不放心了。

    然而,這個時候,包括傅漢卿和狄九在內,都沒有想到。今日議事廳發生的事,在很久以後,幾乎天天在修羅教總壇上演。

    而修羅教最高領導人之間的議事流程,也幾乎是在翻版今日的小議。

    在成為修羅教主多年之後,並且認命的發現,沒有人肯罷免自己,也沒有人回來篡位之後,傅漢卿依然會抓緊一切時間偷懶,而每次都要天王大人,聲色俱厲拍桌打凳大吼大叫一番,才會乖乖的坐有坐相,在極短的時間內,保持休羅教主的威風氣派。

    好在,此時此刻現場諸人沒有一個擁有預知未來的神奇力量,所以也不會為將來的神教決策層的可怕未來而嘆息沮喪,只知專心處理眼前事務。

    「屬下剛才在請示教主,那些來挑戰的傢伙,是不是應該重重的下手教訓才好?」

    傅漢卿打個寒戰,修羅教,魔教,天下第一黑社會,以殺人如麻,手段狠辣而名傳各國,他們所說的重重下手教訓,那得重到什麼程度啊?

    「不不不,不用了,只不過是一群想挑戰的傢伙啊,又沒犯什麼大罪,不用教訓了。」他和和氣氣,笑得像尊大肚彌勒佛。

    齊皓卻微微一挑白眉:「教主,若不懲戒,只怕這些人得寸進尺,不斷騷擾,則我們武館連正常的教學都不能進行了。」

    「這樣啊。」傅漢卿為難的想了想,便道:「那就答應他們的挑戰要求吧。」

    一句話出來,自然又引來所有人不能置信的目光。

    以傅漢卿修羅教主的身份,以及他如今的名望和武功,怎麼可能接受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張三李四的挑戰呢,那也太自輕身份了。

    更何況,此先例一開,後果將不可設想。會有無數想要藉機出名的傢伙,前赴後繼的湧上來的。

    這邊決鬥打倒一個,那邊千萬個新的挑戰者又站起來了,這可是打不勝打啊。

    就連狄九也不覺皺眉凝望傅漢卿,唉,是自己的腦子越來越笨了嗎?怎麼永遠猜不出這傢伙想要幹什麼?這白痴到底明不明白,此例一開,他就別想再有一個時辰的懶覺可以睡了?

    一陣沉寂之後,總算是有個人回過神來了,舒放拍拍手,眉飛色舞的道:「屬下明白了,教主是要殺一儆百,在決鬥時下狠手,讓幾個挑戰者死的慘不忍睹,其他人就再不敢冒犯教主神威了。」




第二十八章 心意已定
     
    狄九覺得很鬱悶,好端端的教主位子讓人搶了,自己還要辛苦替人幹活頂雷處理瑣事。

    他也曾野心勃勃不甘伺服,他也曾暗懷機心另有所圖。他幫助傅漢卿,更多的是為了順便建立自己的勢力。每到一地,都認真瞭解當地的分壇所有虛實,全部勢力,以各種方法結納教中英才,並巧妙的展現自己強大的力量,超人的智慧,以及對下屬的賞罰分明,對他們的賞識認可,很自然的讓每一個人心中刻下他深深地印記,認可他是值得追隨的上司。將來若有機會,這些人都是可以收為羽翼的。

    同樣,他也總是有意無意的讓所有人儘早發現教主的無能,充分感受教主的懶散,不留痕跡的誘導著所有人對傅漢卿的輕視和不滿越來越深。

    修羅教諸王各有勢力,各統所部,皆不容教主染指,事實上教主真正可以掌控的,還是各地分堂的力量。如果不能讓那些在天下各地,為了神教擴張而多年隱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精英骨幹們認同,不能讓他們覺得多年的辛苦是值得的,那麼教主的名位再尊,也只不過是個虛名罷了。

    一切的一切,本來進行的非常順利,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愚蠢衝動和瘋狂,平白的把自己所有的心血,一瞬間全部毀掉的話。

    明明在趙國大名府時,就已經發現傅漢卿不是愚蠢,只是懶惰,明明知道,只要他認真面對,總會有驚人之舉,卻還是為著哪一種完全不知因何而來的莫名期待,而逼迫著傅漢卿走到了當眾立威這一步。

    為什麼,會那樣不可抑制的想要看清他所有的才智,為什麼會那樣瘋狂可笑的,一定要看到他的真實力量。

    而當傅漢卿充分展示了力量之後,他的所有的努力就在一瞬間化作了流水落花。

    在所有人心目中,傅漢卿的懶散嗜睡,全變成了特立獨行,傅漢卿的荒唐胡鬧,全變成了高人風範。

    人們不再指責傅漢卿所有不負責人的行為。反而自責自己太沒用,那樣小的瑣事,還要去煩擾他。

    人們不再責怪傅漢卿永遠暈頭暈腦睡大覺,反而說他這叫是真名士自風流,反而責難其他的俗人無法瞭解高雅之士的心胸行徑。

    所有曾鄙夷過他的總壇弟子們,現在提起他,都是滿眼的崇拜,滿臉的嚮往,說出來的話,全是斬釘截鐵的一口咬定,他們從第一眼看到教主就認定他不同凡響,就確定他是蓋世英雄,就從來沒有對他產生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懷疑和背離之心。

    至於這麼久以來,曾在他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曾讓他們無比欽佩敬仰,曾令他們無數次嘆息,沒能繼承教主之位的天王,早就被忘了個乾乾淨淨。

    那一天,他眼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毀於轉瞬之間。那一天,他甚至可以強忍心中所有的失落和痛楚,放縱傅漢卿繼續嗜睡胡鬧。

    那一天,他守在傅漢卿的床邊,漫不經心的用掌力替他烘乾頭髮,漫不經心的看著那個混蛋,睡覺時永遠傻乎乎帶笑的臉。

    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的意識到傅漢卿的強大。

    是的,他愚蠢,他白痴,他迷糊,他不懂心計,他不擅謀略。但是,原來,人只要有足夠的力量,所有的心計,所有的謀算,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話。

    他蠢得起,因為他不需要心計,不需要城府,不需要去處處思慮,時時在意。因為他太強了,強到再聰明的人,也傷害不了他,再大的陰謀,再多的陷阱,對他來說也沒有意義。所有的謀劃,到不了他的面前,都不過是枉費心機。

    那一天,他俯下身,在那人的耳邊輕輕的問:「阿漢,你現在人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然後,他聽到了,叫他至今想來,依舊驚心動魄的回答「讓狄九快點篡我的位吧。」

    時至今日,回想那一瞬自己的震撼,自己的心境,狄九依舊會有一種想要仰天長笑的衝動。

    那個他以為是白痴的傢伙,或者比他更洞悉世情與人心。比他更加清楚,他所有深深隱藏的野心和圖謀。那個人給他機會接觸權利,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有足夠的強大和自信,所以,那人可以利用他的細心和能力來處理瑣務,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去偷懶睡大覺。

    這一路行來,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操勞,所有枯燥的工作都是自己一個人扛下來,而他呢,好吃懶做不干活,只要隨便露一手,自己全部的辛苦努力,都及不上他在這一瞬間的光芒四射。

    也只有強大到這種程度的人,才永遠不會擔心大權旁落,才不需要對其他人處處防範,才不會似自己這樣,萬事思慮過重,從來一夜三驚,至今不曾有過一刻真正的安心,真正的快樂,從來沒有享受過一次,香甜的睡眠,安然的休息。

    然而,狄九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促成傅漢卿的當眾顯示神威。哪怕最微小的希望終於泯滅,哪怕僅有的光明因此黯淡,他寧可面對絕望的後果,也不願抱著希望自欺欺人。如果他所擁有的一切權力都是傅漢卿的恩賜,只要傅漢卿一抬手,就可以輕易毀滅,那麼,他也情願比任何人更早的看清這個事實。

    縱然這一生都是一個最大的笑話,他依舊有著她的尊嚴與驕傲,所以在傅漢卿大展神威之後,在其他人眼中,也只剩下他還能從容如舊,態度不改從前的對傅漢卿囂張的怒視或吼叫。

    其實傅漢卿本人可能比狄九更加鬱悶。他自覺自己對人生的要求,幾乎已低到極限了,不求榮華富貴,不求聞達天下,不求美人青眼,不求一世逍遙。他只不過希望吃吃喝喝睡睡。好好混過這一輩子就完了。

    結果莫名其妙砸死一個魔教教主,為了負起責任,只好跑到修羅教去自薦當教主。本來以為,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修羅教裡的人不能回這麼笨,可是人家居然真的同意讓他幹了。

    這樣他又不得不負起,整個修羅教的責任……天啊,他連自己都顧不了。卻要去顧,被全武林仇視的公敵。讓天下各國下令剿滅的整個修羅教。

    好在還有一個狄九,分分明明於心不甘,明明白白的暗藏野心。他高高興興的帶了狄九同行,萬事有他擔當管理,自己不用操心,只等著哪一天,他羽翼豐滿。實力蓄足,把自己從教主位子上趕下來,自己就從此可以繼續省心的吃吃喝喝蒙頭混日子了。哪怕是被關進牢裡,或乾脆殺掉,怕也比這樣勞心勞力幸福多了。

    可是,為什麼,一轉眼,這傢伙就開始當甩手大掌櫃。萬事不管,所有的事務都當頭砸下來,逼著自己死撐呢。

    為什麼,他好心好意,阻止了一群上門踢館的倒霉蛋走向死路,結果卻又給自己惹下一堆麻煩。

    為什麼,自己明明是個很守法,很講道理,很重視生命的人,可手下硬生生把他看成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呢。

    他萬分鬱悶的望著舒放,不明白自己臉上到底哪個部位長的猙獰了。讓舒放覺得自己打算大開殺戒大施殺戮。

    只要看看傅漢卿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舒放趕緊低下了頭:「教主才智天縱,恕屬下愚魯,難以猜度一二。」

    傅漢卿懶洋洋道:「你們去外面,寫一個大大的公告,擺上桌子凳子和紙筆,派個人在那裡登記,凡事要向我提出決鬥要求的,全部登記在案。然後安排決鬥時間,但是既然要決鬥,那總要開出輸贏條件,既然提出決鬥的是他們,那作為接受方的我,就有提條件的權利了。」

    話說到這份上,大家也都明白了,這玄虛奧秘就在這條件上,但到底有什麼條件,可以嚇退這麼多急於成名的江湖人呢?

    砍腦袋?砍手?砍腳?

    好像都未必百分之百有用啊。將忽然,尤其是年輕人,過於熱血澎湃,基本上,都不會把性命看得太重,所謂的武林少俠,有一種奇怪的觀念,總覺得,為了偉大壯烈的決鬥去死,是最光榮的事。

    為了可以名揚天下,名傳武林,死也不是不能付出的代價。

    既然連死都不怕,那還有什麼別的事需要介意嗎?

    然而面對大家略帶驚疑的目光,傅漢卿卻只是淡淡說:「給我在告示牌上,把輸了的條件,用最大的字寫出來。凡是輸給我的人,要打扮成一隻小狗,繞著全城爬一圈,還要不停的汪汪叫。還有,凡是想我挑戰的人,都當成默認接受這一約定,如果有人事後不遵守承諾,全城都會貼滿某某人說話不算話的白紙黑字的大招貼,這一點,你們也要在告示牌上寫明白。」

    他說的是漫不經心,輕飄飄如同遊戲,聽的人卻因為受驚太過無不把眼睛瞪得老大。

    所有人都清楚,這個告示一貼出去,再不會有人敢來挑戰。

    那年輕的,熱血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謂英雄少俠們,想的全是如何出名,為此四是絕對不怕的,可是如果以扮成小狗滿城爬著汪汪叫的方式出名,那恐怕是比死還慘十倍的事。

    從此之後,天下人倒真是知道他們的名聲了,只不過每次提起來,不是豔羨,不是嚮往,而是哈哈大笑罷了。

    只要是男人,只要還想當英雄,只要還要自己的臉面,就沒有任何人敢於接受這樣的條件的。

    可是,大家還是無法不震驚的瞪著傅漢卿,甚至沒有辦法去佩服他的神妙手段。

    這種處理方法,完全超出了正常江湖人物的理解範圍,和思考規律,讓所有人都有一瞬間的怔愕和迷茫。

    對於大家的迷亂,傅漢卿還是很難瞭解的,就像他深深明白,這項條件一拿出來,只要是正常的江湖人物,就絕不會再來找麻煩一樣,雖然他至今也不理解江湖人物奇特的思維方式,但是他明白,他知道,並且懂得利用,也就夠了。

    極是往深處想一想,他依然會因為江湖人覺得學兩聲狗叫,比死人更可怕,學學狗爬比殺人更讓人難以容忍的價值觀而嘆息。

    其實這還是很好玩,很和平,且能逗大家都跟著笑一笑的有趣的事吧。哪個當爹的不學學動物叫來哄孩子玩,不當牛做馬的背著孩子滿地爬呢。

    反正如果換了傅漢卿自己來選,他自己肯定選擇小狗扮演遊戲,而堅定的拋棄為了無聊的理由而打生打死這樣的荒唐事。

    想到這裡,傅漢卿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觀念,想法和世人有著太大的差距和不同,也從來沒有想過,以自己的觀念去影響世人,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只想這麼渾渾噩噩混在紅塵中,過完這一世也就算了。

    然而,如今,只怕他不得不想辦法改變很多人固有的觀念了,因為……作為修羅教的主人,這是他的責任。而他雖然出奇的懶散,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避自己的責任。

    該做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所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不得不,強睜著睡眼坐在這裡。因為一個必然會對當今武林,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帶來極大衝擊的想法,正在他心間,慢慢成形。

    這一刻,除了狄九之外,所有人都被傅漢卿那如同天馬行空般的神奇想法給震得不能正常思考。

    只有狄九,在這一瞬,眼睛微微一亮,深深的凝在傅漢卿的身上。

    這個人,處理問題的方法,總是如此出人意料,卻有絕對有效。

    他思考問題的角度,永遠是其他人想問題的死角。

    為什麼在他之前,從來沒有人能這樣的思考,這樣的決斷,拿出這樣的方法,為什麼,他竟可以……

    狄九的眼神不受控制的定在傅漢卿身上,看著傅漢卿漫不經心的用手掩著嘴打呵欠,看著傅漢卿眼眸中那深深的疲憊和倦意,他甚至能從那黑黑眸子更深處找到一點落寞無奈和嘆息。

    狄九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會微微一緊,又略略一驚。

    他不快樂?為什麼?

    那個永遠只關心如何睡大覺的傅漢卿,從來沒有特別快樂過,卻也難得見他不快樂?

    他為什麼不快樂?

    他總是很懶,總是抓緊一切時間睡大覺,但卻極少流露疲憊和倦怠。

    他那深深的疲憊,又是為何而來。

    他怔怔看著傅漢卿,見他閉了閉眼,復又決然睜開,沒有自己呵斥他,他居然乖乖的重新又端正的坐好。

    狄九覺得自己的心悄悄地,激烈的跳動了幾下,在剛才一瞬間,傅漢卿,那個小懶豬,是否悄無聲息的決定了什麼事?

    一種莫名的激動在胸中翻騰,狄九隱約的感覺到,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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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困惑人生
     
    議事廳裡一陣出奇的沉寂,讓傅漢卿懶洋洋打了三五個呵欠,人已軟綿綿的想往桌子上癱了,只是因為一雙冰冷的眼眸一直森然瞪著他,就算遲鈍到他這種程度,也不免略有些芒刺在背的不適,只得勉強提起精神,乾笑兩聲問:「沒什麼別的事的話,可以散了吧?」

    齊皓暗自苦笑,果然自己剛開始的一通稟報,這位主子半個字也沒聽進去:「教主,如今欲求投入我們振宇武館的弟子,人滿為患,為了爭奪名額,民間常有廝鬥爭搶和哄抬黑市價之事發生……」

    傅漢卿搖搖頭,略有責備地說:「你們怎麼能讓這種事發生呢,就不怕有礙武館的名聲嗎?應當嚴格規範招收細則,誰合格就收誰,讓外界無法因此爭搶轉讓才對啊。」

    「那教主以為,我等應當如何……」

    傅漢卿再次努力把眼睛瞪大做不悅狀:「這些事,還要我親自過問嗎?」

    其實他只知道要人家定規矩,這規矩怎麼定,他心裡也完全沒譜,好在,教主的架子擺開來果然非常有效。齊皓立刻點頭不迭,自稱不該讓教主為此等瑣事費心。

    傅漢卿至此略覺滿意,教主嘛,最高領導人嘛,當然就是隨便指一指大的方向,怎麼去實行,怎麼去規劃,怎麼去細分那些條條框框,那都是下頭人的工作。作為教主,他只要擔負輕鬆的領導工作就好了。

    齊皓不敢再提振宇武館擴招的問題,乾咳一聲道:「如今教主名望如日中天,知府大人,武林中的有名望的人物,無不紛紛有意來拜。教主若一直避而不見,只怕未必妥當,教主,你看……」

    傅漢卿伸手揉著眉心,苦笑一聲:「其實我真的不明白,我只不過是接受了一次所謂的挑釁,為什麼會一下子出名到這種地步。」

    這一次,不等齊皓答話。舒放又眉飛色舞的道:「教主顯示蓋世神功,天下震動……」

    傅漢卿再次打斷他的歌功頌德。這一次簡直要嘆氣了:「你們覺得,我是因為顯示了力量才名動天下,可我自己卻覺得,這樣做,是最大的失敗。」

    他語氣微頓,看看一眾神色不解的所謂江湖人物,神教精英。心中的無力感更加深重:「我阻止他們,只是因為,我不喜歡這種為了無聊的事,而以暴力相爭的行為,只是因為,我知道,再繼續下去,一定會死人,可是最後我還是沒能用道理說服他們。雖然……」他眉宇微皺,雖然他心中所以為的道理,在別人看來,卻是歪理。他是誠心誠意,想說服別人不要打架。不要以命相拚,在別人看來,卻僅僅只是膽小怕事狡詞以便。

    狄九看出他想說什麼,只是冷笑一聲:「沒有實力做後盾,天大的道理,也只是笑話,只有當你顯示出你的力量之後,你以前所的一切歪理,也就立刻變作了真理。」

    「可是,那是不對的。」傅漢卿依舊是在別人眼中,固執的有些愚蠢的說「我想要告訴他們,以暴力解決問題是不對的,但最後,我自己採取的,也是同樣的方式。我能成功阻止拚殺和死亡,不是因為我的道理是對的,只是因為我的力量最強。那麼,我所做得事,和他們,又到底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微微蹙眉,眼中是深深的困惑。

    他可以看盡世情,卻永遠不會真正明白世情,他可以擁有七世的經驗,卻永遠不能理解人心變幻。

    狄九冷冷道:「這又有什麼不同,你又有什麼必要去為這種事困擾迷惑。你不就是天生慈悲嗎?你不就是想救苦救難嗎,你的本事這麼大,想幹什麼行俠仗義的事幹不成,誰要為非作歹,誰敢胡亂殺人,你立刻下手教訓不就行了。」

    傅漢卿嚇了一大跳,急忙用力搖頭,大聲分辨:「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行俠仗義了,那樣每天辛辛苦苦,到處管閒事,飯都沒空多吃一口,更別說好好睡覺的日子太可怕了。你們傳說中真正的俠客聽起來都偉大的不像真人,我是肯定學不了的。」

    他惟恐會被人硬拖著去行俠仗義,臉色都有些發白了:「我只是不願意有人死在我面前,不想有人在我面前殺人而已。正常的人,都會有這種想法,看到有人要死,有人要做壞事,而自己可以阻止的話,都不會袖手旁觀的啊。而且,我是修羅教的教主,我還要替我的手下們想一想,我也不希望他們的生命永遠在打打殺殺,朝不保夕的危險中渡過。這跟行俠,救苦救難,沒什麼關係啊,再說,完全仗恃著力量去行俠,也未必是好事。」

    他的眉頭又微微皺到一起,略略顯出困惑之色:「我的力量很強大,我用它去行俠,的確沒有什麼人能夠對抗我。但同理,如果我用這力量去做惡,也一樣沒有力量可以控制我。一切的成敗對錯,只取決於力量,而不在於善惡是非本身,這樣對嗎?過分強大,不受控制,不能制衡的力量,它的存在又到底好不好呢?」

    他這樣連發數問,問的齊皓等人一個個眼睛都直了。他們都是老成了精的江湖人物,刀山血海裡闖出來的,滾刀肉般精明能幹,也油滑伶俐的老江湖了。

    他們的生命充斥著永遠數不盡的爭鬥,謀算,危險,殺戮。所以,他們從來沒有空閒,也沒有雅興,會去思考人生,研究哲理。

    天啊,新主子這一堆太深奧的問題可就為難死人了。

    明明是很簡單的事啊,強者為尊有什麼問題?憑教主的力量,懾服天下,這是最大的榮耀啊。

    教主的煩惱到底因何而來?

    打架面面相覷,不知道應該讚歎教主的思慮太過高深,還是應該無禮的在心底裡罵一聲,自找麻煩。

    傅漢卿面對每一張迷茫的,不解的,甚至帶點隱隱不以為然的面容,心中也只有淡淡的無力感。

    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觀念,他們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人生的看法,實在距離的太遠太遠了,遠的讓人覺得想要拉近,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工作。

    這樣明知會很辛苦,明知成效會極微小的工作,如果硬要去做,實在大違他自己懶散的性子,只是,他已經是修羅教之主了,且不管他是怎麼上任的,也不管這個身份到底有無實至名歸。

    寂然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既然他承擔了這樣的責任,那麼,他又怎麼可以真的什麼也不做,安心的天天睡大覺呢。

    傅漢卿伸手掩著嘴,努力克制自己別再打一個呵欠,別再伸一次懶腰,努力的驅散全身那懶洋洋的倦意。

    而他那一番思考人生的話,卻觸怒了狄九,狄九不像別人那樣敢怒而不敢言,心裡不痛快就給他硬頂回去:「大話誰不會說,大道理誰不會講,你自己擁有天下最強的力量,自然可以指手畫腳,說人家愚蠢,人家不理智,人家只懂得靠暴力去拚殺。別的人,是怎麼一點點從泥濘中掙紮著活下來,是怎麼在刀山劍海裡,靠血汗拼出如今的地位,這其中的艱險苦難,你有哪裡會明白。他們為了保護自己已有的一切,不得不拿性命拿聲名當賭注拚死一搏的苦處,你又怎麼會瞭解。你大方,你超脫,有本事把你那身天下無敵的功夫渡給我,等你自己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之人,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麼一套套的所謂道理來。」

    因為憤恨傅漢卿身懷神功才講大道理,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他這番話,說的極沖極不客氣,齊皓等人雖見多他對教主的無禮行徑,還是不免被嚇得瞠目結舌,屏息閉氣的不敢出半點聲息。

    傅漢卿本人倒是一點也不生氣,淡淡點點頭,淡淡說出差點讓齊皓舒放等人一跤坐倒在地的話:「其實如果你能答應我,好好做人,不要亂殺人,外加供我白吃白喝白住一輩子,這個要求我答應你也無妨。」



第三十章 何謂盡責
     
    即使是在多年以後,回想起當日所親睹親聞親歷的那一幕,齊皓依然會遍身汗下。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親眼目睹了一次神教差點發生的內訌。

    在神教歷史上,教主和天王翻臉反目,彼此拚殺,不是沒有發生過的,而幾乎每一次都會帶來神教的衰敗和沒落。

    而這一次,最大的危機又逼到眼前。

    天王大人的話,可以很好的理解為「你說的比唱得都好聽,有本事,你滾下來,把你的教主大位讓給我坐坐,看你是不是還能這麼輕鬆的指手畫腳,說東講西。」

    而教主的人的回應,則同樣可以理解為:「行啊,你既然想當,這個位子就讓給你,你過來坐吧,就怕你坐不穩啊。」

    齊皓作為神教最年長的堂主,作為在戴國打拚多年創下諾大基業的一方豪強,這類因權勢引發的奪位之爭,這可真個是看熟看慣毫不稀奇的常事了。

    本來諸王和教主歷來就不算太和睦,而這位教主的行事方法又這麼奇怪,思考方式又這麼詭異,天王看不順眼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把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是天王,也踰越了,教主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齊皓至死都記得那一刻,聽到教主的回答後,整個議事廳死一般的寂靜。不過,幸好啊,教主也好,天王也好,還是顧全大局的,最終沒有讓神教因內訌而走向分崩離析,這才帶來了後來的輝煌光明。

    事實上,當時傅漢卿說完那句話後,所有人都給嚇愣了,包括狄九在內。

    就算是狄九也料不到傅漢卿會這樣回答的。結果他愣愣望著傅漢卿半日,才勉力發出一聲譏諷的冷笑:「我看起來有那麼笨嗎?」這句話的潛台詞很明顯是,我要相信你的話,我就是豬了。

    傅漢卿乾笑兩聲,他也知道,所有人都誤解了他的話,齊皓等然把這當成所謂的示威決裂,而狄九則以為這是戲弄。

    每一次都這樣。他認認真真說真心話,人家從來都不相信。

    不過話又說回來,狄九不信還是好事,他要真跳起來,要讓自己渡武功,只怕還有更多的麻煩呢。

    想到這裡,傅漢卿又不由得嘆口氣,如果他還是第一世那樣不知世事,從來不懂懷疑的阿漢該多好。可惜,這七世之中,他經歷過了太多的背叛,太多的傷害,就算他自己對自己的事不介意,卻也不敢拿全天下的人來冒險,狄靖當年吸盡他的內力,之後的肆無忌憚,任性瘋狂,殺戮無數,他都不曾忘記過。

    如果狄靖真的答應,真的要同他交換條件,那麼,用什麼方法,確保狄靖不會倒行逆施,不會殺人如麻,而真的能夠信守諾言,也是一件極頭疼的事。

    所以現在狄靖不相信,傅漢卿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對大家笑笑道:「我希望改變武林人動則喜歡以武力私鬥,性命相拚來解決問題的習慣。這樣大家就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這一次輪到狄九伸手去揉隱隱發疼的頭了:「我建議你乾脆大發神威,打遍天下,獨霸武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然後再下令,所有人不許私鬥,這樣比較容易一些。」

    傅漢卿好想完全聽不出他語氣裡的嘲諷,認認真真的說:「我就是因為不讚同這種凡事以力為尊,以力量判斷是非對錯,以力量決定成敗的定例,所以才想改變這些的,又怎麼能用同樣的方法做事呢。就算我能真的獨霸天下又怎麼樣?這世上沒有永遠的霸主,總會不斷有人站起來打倒你的。麻煩還是無窮無盡。」

    齊皓遲疑了一下,這才道:「教主英明天縱,我等愚魯,自難知教主袖底玄機,但屬下實在不明白,以我教如今的實力,教主此刻的神功,有什麼必要,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且基本上那個沒有多大可能成功的事。」

    傅漢卿沉默了一會,這才道:「振宇武館初創時,就是你帶領一干親信,四處踢館,挑戰高手,製造風波,以便揚名立萬,在此期間,我教弟子戰死三十四人,其中十七人是你親自帶出來的精銳心腹,而重傷者二十三人,殘疾者八人,其他輕傷者四十五人。至近三十六年,在這三十餘年間,為了擴大振宇武館的影響,一步步把振宇武館推向戴國第一武館的寶座,不斷的打擊其他武館,也不斷的應付其他敵對勢力的挑釁,我教弟子共計戰死三百八十九人,這其中,就有你一子一弟,還有舒放的一位兄長,重傷者五百四十二人,殘疾者一百餘人,舒放的妻子也因受辱而致瘋,其他輕傷者,甚至連你們交上來的文冊中也沒有正式確切足夠的統計。」

    他有著最強的記憶力,和最快的閱讀能力,複述那些文件上的數字,是極簡單之事,但在旁人看來,卻只會深深為教主竟肯認真記住這些無名小卒死傷的數字而感動。

    「我也知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變故,振宇武館都永遠無法擺脫,這樣的挑釁,衝突,爭鬥,我教還會有更多的弟子在這些無聊的,並沒有重大意義的戰鬥中死去。我作為教主,不能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傅漢卿難得認真地說。

    齊皓略覺感動:「教主如此關心下屬,我等自是銘感五內,但有教主神威護佑,料來旁人亦不敢造次。」

    傅漢卿衝著他搖搖頭:「你欺負我沒有聽說過武林傳說,江湖故事嗎?那些是非爭端,可以憑著武功高就全部躲過去的嗎?哪個天下第一高手,不是老被人煩擾,越是強大的基業,不就越是容易被人覬覦嗎?振宇武館只要一日還是戴國第一武館,一日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釘,那些人想要出頭,想要出名,就總要從振宇武館下手。振宇武館一旦沒落,昔日那些結下舊仇的人,怕也會群起而攻。總之,如果不從根本上改變你們這些江湖人物最喜歡的暴力處事方法,殺戮就永遠不會停止。再說,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振宇武館啊。我還要回總壇呢。」

    他這樣徐徐說來,心中卻有些迷迷茫茫的憶起。第一世裡,被人拷打逼問,他曾經那樣天真而不解的去問行刑手,為什麼五大幫要擊倒狄飛,奪佔他的勢力,這一切的紛爭和殺戮,背後的理由,為什麼那樣可笑而無聊。那個時候,他被綁在最骯髒污穢陰暗的牢獄中,承受最冷酷的刑罰傷害,心境卻如琉璃澄澈,不染塵垢。

    七世之後,他可以坐在最豪華的貂皮大椅上,面對一群隨時準備為他的命令去死的人,平平淡淡的分析一切的紛亂和隱患。遲鈍如他,明白所有紛爭的根源,卻無法懂得,這一刻,心中隱隱升起的悲涼,是因何而來。

    齊皓躬身施了一禮,正色道:「教主如此關切,是我等之幸,然教主即手掌神教興衰。便當負起全教之責,出處為神教未來打算。而不需思慮我小小一處分壇一時一地之得失,區區若干弟子一生一死之存續。」

    傅漢卿平靜的望著他,平靜地說:「正是因為我是教主,所以我才要負起責任來啊。保護我的屬下,保護我的弟子,不讓他們受傷害,不讓他們枉死,替他們打算,盡力幫他們避免危難,這難道不是身為教主,該做的事嗎?」

    他問的如此理所當然,如此平淡和緩,彷彿是在問,難道太陽不是應該從東邊升起來的嗎?

    然而,沒有人能答他。

    滿室寂然。

    狄九從小就被當成未來的教主培育的,受的是馭下控權的教導,齊皓也久掌一地勢力,就算是舒放等人,也無不是手上有不小權力的一方精英。

    如何誘導屬下為自己去送死,如何哄騙下屬替上司賣命,如何打出一個又一個光明的旗號,壓下一個又一個凜然的大義,驅使別人去出生入死,這都是他們最擅長的手段了。

    身為神教的弟子,他們一方面隨時準備著為神教而死,一方面,也同樣時刻準備著毫不動容的為神教去犧牲任何人。

    然而,這一刻,有一個人告訴他們,教主的責任就是保護屬下。

    他們以前只記得,身為屬下的責任是什麼,為了神教應當做什麼,卻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們,原來,教主也有責任去保護屬下,神教也有責任去守護它的弟子。

    他們已經不是熱血少年,不會為了別人一句溫言軟語而感動莫名,不會因為上司一句關切的話,一句所謂平等的諾言,就感激涕零。

    然而,原來,這麼多年江湖鐵血,這麼多年苦難磨折,還沒有讓人心變作木石。還會有這一瞬間的震撼和觸動。

    那人的眼神如此明澈,那人的語氣如此坦然,那人把最不可思議的道理和責任,說的最最理直氣壯,叫人不能置疑半句。

    保護我的屬下,保護我的弟子,不讓他們受傷害,不讓他們枉死,替他們打算,盡力幫他們避免危難,這難道不是身為教主,該做的事嗎?

    齊皓低下頭,忽然間心中一陣羞愧,這麼多年來,作為一方首領,他可曾想過,拋開神教一時一地的得失,盡力保全他的弟子和下屬。

    舒放黯然無言,若是多年前,有一個上司說出這樣的話,並挺身去做一些盡力保全下屬的事,他的兄長和妻子,是否就能依然留在他的身旁。

    狄九卻忽然憤怒起來了,他不知道這憤怒從何而來,他不明白,這麼多年鐵血訓練,他的定力,他的堅忍,在這一刻都悄悄飛到哪裡去了:「一個平時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所有該做的事都只會扔給屬下的所謂教主,原來還是個如此盡責的人啊。」

    他的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然而傅漢卿卻只是一笑,目光仍舊明澈坦然:「你覺得當教主一定要勞心勞力,天天伏案幹活,每天批示所有文書,不停的下命令嗎?可是我卻覺得,當教主只要把適當的事,交給適當的人去做,只要學會信任,懂得放手,這就好了。以前那些是我不做,是因為我知道,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而我堅持去做的那些事,是因為我可以做得比你更恰當。所以我阻止你們在大名府殺人,我不希望你出面應對別人的挑戰,我想要嘗試改變江湖人固有的想法和鬥爭方式,我覺得,這就是在儘教主的責任。」

    他看看表情有些呆滯的狄九,又是一笑,笑容裡,又帶起了點懶懶的倦意:「這一路上來,我誤過事,失過職嗎?你又為什麼認為我沒有盡責呢?我雖然很懶,但是,我從來不會逃避任何我應該承擔的責任。」

    他的語聲不大,語氣也很平淡,他只是從容而坦然的說明一個事實,糾正別人的一個小誤會,然而,聽在人耳中,卻有如雷霆般的震撼感。

    這位教主,永遠用最奇特,卻總是最有效,最不可思議,也最難以辯駁的方式,一次又一次的改變著其他人正常的思維和判斷。

    就連狄九都愣了半天才能回過神來,回想一下出巡各地的所有歷程,不覺咬牙切齒:「你沒有誤過事,失過職。」當然沒誤過,所有的活,自己不都出頭代幹了嗎,感情累死累活這麼久,功勞全成他的了。使他懂得用適當的人做適當的事,是他學會信任,懂得放手,媽的……

    狄九咬了咬牙,把一句粗話吞進肚子裡。

    今天這個有些一反常態的傅漢卿讓他略有顧忌,不敢罵的太凶,怕一句說錯,這小子再正色說一堆莫名其妙的大道理,生生把自己給嘔死。

    他強忍一口氣,冷冷道:「好,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反正你是教主,喜歡白費力氣也由你就是。」

    傅漢卿知道只要他不反對,別人就不會說什麼,心中鬆一口氣,人就立刻懶下來,再也不能端正的坐著,整個人又開始往桌上趴:「雖然希望不大,但是,只要去做,總會有一點用的吧,就算不能成功,只要能讓世人稍稍有些動搖,也不算白費力氣了。」

    他把手招動:「我有一個想法,需要你們幫忙找一些資料,而且,在如何實施的細節上,要你們出主意才行。」

    大家雖然都不抱什麼太大希望,卻也不由的一起注目認真的望著他,豎起耳朵,聽聽他到底有什麼想法。

    傅漢卿半趴在桌上,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臉上帶著傻乎乎讓極大感覺很刺眼的笑容:「不是有很多人想見我嗎,不見又得罪人,一個個見又太累了,要不,我們開場宴會,一下子全見了吧!」

    這一天,他們在議事廳一直說到很晚,很晚,最後出來的時候,教主的人是閉著眼睛,呼呼大睡著讓人直接抬出來的。


第三十一章 突來大會
     
    自從踢館負傷之後,宗無極就在弟子們的保護下,投入客棧歇息養傷。因為始終惦記著傅漢卿知道他獨門絕技的缺陷,便再也不能像普通落敗那樣坦然回自家武館去,只得一直留在客棧裡,三天兩頭讓人備了重禮去給振宇武館賠罪,一心想去和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無敵高手套套近乎。

    可是振宇武館禮是照收,回話卻一直沒有,每次想求見那個絕世高手,總被對方以種種方法推託。

    越是如此,宗無極越是坐立不安,忐忑不寧。雖然徒弟們一直在問,雖然武館那邊也有飛信來催,但歸期總是難定。

    沒想到,忽有一日,接到了振宇武館的邀請帖,帖子上,不止寫了宗無極的名字,更是把他武館之中,門派之內,許多知名的高手都列名其中。而且,邀請的日子卻又是一個多月之後。一般來說,很少有人,這麼早就為一個多月以後的一次宴請而發帖子的,宗無極略覺不解,便把那傳信的人叫過來問話。

    來下帖子的振宇武館弟子,都是極伶俐且口才出眾的,當即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做了一番解釋。

    宗館主齊皓是出身海外隱逸高人門下,建立武館,廣收弟子,不過是為了發揚師門武功,以報師門恩德。所以,今年才會特意回歸師門,請同門弟子們一起來看看他所建立的振宇武館。

    只是他的那些同門並非武館中人,也不會常留武館之中,來此其實不過是做客罷了。齊館主希望能把自己的同門介紹給全武林,為他們以後行走江湖好好鋪鋪路。

    另外,此行的第一高手,本是掌門大弟子傅漢卿,此人武功雖天下無敵,但因練習的是大夢神功,所以終日懶洋洋極為渴睡,佈置世情,不懂俗務,不明禮節,更不適合應酬賓朋遠客。

    所以,這段日子以來,對於一些求見的客人,總是曲詞謝絕,這也是無奈之舉。

    幸好與他同行的二師弟狄九,卻是極精幹之人,又通人情,知事理,不肯叫振宇武館因他們而為難,平白到處得罪熱心貴客,便建議索性借此機會,辦一盛會,讓傅漢卿同時會見所有人,也能藉機向天下英雄表示尊敬。

    只是因為此會極之盛大,振宇武館少不了要一番準備,且又要通知各處英雄,所用的時間自然不少,因此,這宴會之期,便定在了一個多月以後。

    這傳話弟子把事情解釋完了。復又一再小心的道歉,說傅公子的大夢神功,雖神妙無比,但練之者,必然整日懶散無力。動則昏昏欲睡,只怕就是宴會當日,也會有許多失態之處,在此要代表振宇武館先一步告罪,還請宗館主大量包容。

    對方既然都解釋的這麼清楚明白。態度又如此謙卑和氣,宗無極自然再無一絲疑問。

    所說從沒聽說過大夢神功。但傅漢卿當日與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打呵欠,整個人似睡非睡的樣子,的確給宗無極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宗無極當日只道傅漢卿是刻意如此,以示羞辱,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小子是因為練了某種怪異的功夫,所以在任何情況下,都會身不由己的想睡覺啊。

    多日來,心情第一次舒服許多。老天果然是公平的,就算讓你練成天下無敵的武功又怎麼樣,一個永遠都只會不停睡覺的傢伙是當不了霸主的,頂了天就一個高級打手而已。

    更何況,這個人原來還不算是振宇武館的人,停留不久就要走了啊。

    宗無極心滿意足,連連點頭答應赴宴,待那送信的弟子走了,他把那帖子往自己弟子手下一扔:「立刻快馬送回武館去,這請帖上有名字的人,若能抽得出空,就讓他們多來吧。」

    那得力弟子打開一看,略略遲疑:「那,武師叔要不要也通知到?」

    宗無極咦了一聲,復把帖子接過來,認真一看:「怎麼連他的名字也在內了。」

    請貼上把鷹揚武館自成立以來,最出名,江湖事蹟最多,武功最高,且如今還在武館內的十名高手的名字都列出來了。

    其中武成文三字,讓宗無極也有些驚疑。

    武成文可算是鷹揚武館成立的功臣之一,多年來為了維護鷹揚武館的霸主地位也立過汗血功勞,一手刀法使得出神入化。也曾名揚天下很多年,很多弟子投入鷹揚,也就是衝著想學他的這一手絕妙刀法。

    只是多年前,因為一次與其他武館的衝突而在決鬥中戰敗,且受傷極重,即羞且愧,便很少再出現在武館內了。

    雖說他的名字還算是掛在武館裡,仍然算是鷹揚武館的人,但新進的弟子,很多根本沒見過他。宗無極等決策層的人,同樣一年也難得見他幾次。

    外人提起鷹揚武館,也很久不再說起武成文來了,這人基本上屬於淡出江湖許多年的人物了。沒想到振宇武館居然還記得這麼一位人物。

    宗無極遲疑了一下,這才道:「成文畢竟也是我們武館數得著的高手,這些年雖不太出來管事,人家還能惦記著他,這是人家給面子,他要能赴宴也好,要是不能,就罷了。」

    他說的這麼模棱兩可,手下的弟子不敢細問,只好苦著臉點頭。

    這位武師叔,在這些弟子心目中,也就只剩下個名字了,平日常年見不著人,連他住哪裡也不知道,這會子,還真不知道往哪兒去通知,只是,這話又不敢細問,只得悶著頭,自己想辦法去了。

    話說,宗無極得到請帖的時候,已至滯留在本地的杜松坡也同樣得到了請帖,同樣詳問了一番傳信弟子。同樣對著請帖裡某個意外的名字而皺眉。

    「怎麼連他也有?當年與鷹揚武館衝突,他雖戰勝,卻受重傷,臥床兩年多方能起來,而且也已身帶殘疾,再不復昔年身手,也不能再到武館中教授徒兒了。」思及往事,杜松坡微微皺眉,當年那個同伴重傷時,武館倒也是盡過一番心力的,只是天長日久,再多情義,也就慢慢消磨的盡了,對方如今已成廢人,對武館已經沒用,而且見了面,總是長吁短嘆,諸多埋怨,漸漸的旁人就不耐煩起來,漸漸少去看望,如今屈指細思,竟是三四年不曾見過了。

    想起多年前並肩浴血闖天下的往事,杜松坡也不由暗暗嘆息,當年為了同鷹揚爭鋒,打生打死,如今卻又為了對抗振宇,而同鷹揚聯手。

    早知今日,當初那樣的拚命,流了那麼多鮮血,廢了那麼多手足同門,還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一番嗟嘆之後,杜松坡也讓弟子吧請帖傳回去,照名字找人。

    這一天之內,尚在武揚城內的所有江湖名人,當地士紳,重要官員,都收到了請帖。

    而振宇武館還不斷派出弟子,往附近的村鎮城池發帖子邀人。武林,商場,士紳,望族,官員,知名人士俱在其中。

    振宇武館也並不想搞什麼天下大會,或武林大會,但卻傳出消息,天下英雄,四方豪傑,若有意在盛會當日前來一聚,無不歡喜恭迎。

    既然有人供吃供喝白招待,還可以讓他們免費參觀新鮮出爐的某個神秘頂尖高手的廬山真面目,又可以順便結識許多武林大豪,外加沒準還能和一些當官的拉近乎扯關係。於是乎,消息象長了翅膀一樣四下紛傳。而各處都有人快馬兼程的趕往武揚城。

    武揚城的酒樓客棧,人滿為患,大大小小的老闆們,平白大賺了一筆。

    就在諸多人的期盼和猜測中,盛宴的日子,終於到了。



第三十二章 噬臂之盟
     
    振宇武館聲勢浩大搞出的這次大會,但真正由齊皓,傅漢卿和狄九出面接待的貴客並不多。

    雖然足足一個月的時間,讓四面八方所謂的英雄人物,江湖少俠,來了一批又一批,但如果真的一個個親自接見,只怕從清晨直介紹到深夜,都還見不完呢。

    振宇武館有的是錢,有的是人手,自然有人出面去接待各方客人。而由傅漢卿,齊皓,狄九他們親自接待的,都是真正有身份有地位之人。

    不是一方之豪,就是一地之首。人人背後都有一股勢力,各各走出來跺跺腳,總有一小片地方能搖三搖。

    除此之外,便是那些獨來獨往之士,也只有名動江湖的大英雄,大豪俠,才有進入主宴會廳的資格。

    當然,因為戴國武風極盛,朝廷和江湖人物的相處比較和睦,也因此,商界,官場,武林都是多有來往的,所以這一場宴會各方人士齊聚,居然也並不因此顯得格格不入,大家總能找到共同的話題說話閒聊,氣氛到目前為止,基本是很平和的。

    除了各方大豪,各大名俠,本地名流士紳,本地的高級官員,以及駐軍的將軍外,宴會廳裡,最顯眼的,就是一眾女俠們了。

    在江湖上,女子的成就,通常遠遠不能和男子相比,女子的人數也遠遠低於男子,也因為人數稀少,女子行走江湖,一般來說,各處都肯對她們容讓一二。

    就是這非大人物不能入的主宴會廳,對女俠們的要求,則降低了許多。

    一般只要在江湖上有個還算響亮的名號,相貌不算太醜,人緣不算太差,口碑不算太低。基本上就能進來成為振宇武館的座上客。

    於是,在一個擠滿中年大叔和老年爺爺的巨大宴會廳裡,一群群的美女,風姿各異,裝束各異,鶯啼燕叱,確也有別樣風情。

    整個宴會廳的嚴肅氣氛因為她們而變得溫和許多。大人物們見面,笑臉都多了三分。

    然而這些美麗的女俠們。無論是否成親,是否有某某少俠當心上人。在一大堆中老年組成的大人物之間,目光,注意力,議論的對象,很自然的就集中在年輕的名人身上了。

    不但要年輕,而且一定要是名人。

    在場幫忙跑腿,負責招待的武館弟子一個賽著一個的年輕。有不少還長得十分英俊,可惜女俠們是不會記得多看他們一眼的。

    行走江湖的女俠,有幾個不期望與年輕俊朗武功蓋世的男子結識呢,又有幾個不是聽英雄俠女江湖夢的故事長大,不期待自己也成為傳說之一呢。

    這一次她們積極的參與這次大會,大多說是為了親眼見一見,那個據說武功高的不可思議,偏偏還很年輕英俊的傅漢卿傅公子。

    哪個女子不自負美貌。哪個女子,不自恃武藝,又有哪個女子,心中不懷著隱秘的期待。

    更何況在場不少女俠的身份是某某大豪的女兒,某某英雄的妹子,某某大宗師的女徒弟。這些先天擁有的強大優勢,就決定了,只要她們武功不差,就能被奉為高手,只要她們相貌沒什麼明顯的大缺陷,就可以被傳成美人,只要江湖上一有什麼年輕未婚的適齡高手,就極有可能同她們聯姻。

    今日她們的哥哥,父親,師父,巴巴的把她們帶出門,未必也沒有懷著和新冒出頭的頂尖高手傅公子,進一步建立更加親密關係的企圖。

    於是,這個盛會,傅漢卿身邊注定了要擠滿了各種人。這其中包括了戴國那些一心想要招攬人才的權貴啊,官員啊,各地有名望的武林大豪啊,武揚城當地有名的士紳啊,還有很多以天真,或不拘小節為藉口,以仰慕英雄為理由而賴在身邊不肯離開的女俠們。

    只可惜,大部分人打得主意基本上都落空了。

    雖然傅漢卿很合作,很平易近人,一大早就穿了新衣服,打扮好了站在門口迎賓,認真的對齊皓介紹的每一個貴客行禮,有問必答,從來不擺架子,可是,平均對話三句之後,他的眼睛就閉起來昏昏欲睡,然後對你嘴裡說出來的所有話,全部以點頭表示同意,雖然傻子也知道他這是在打瞌睡。

    偏偏你還不能生氣,因為人家振宇武館一早就告訴過你,這位公子爺學的武功叫大夢神功,有事沒事就得不停的睡覺,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要見客的話,他一定會失禮的。是你自己硬要見他,硬要同他說話的,這就叫自找沒趣,怪不得他。

    每一次他的二師弟都非常抱歉的走過來道歉,然後很凶很用力的吼醒他,再加上齊皓舒放等人很無奈的苦笑著一再賠禮,而悲慘的被叫醒的絕世大高手,一副可憐兮兮強睜著眼睛不敢睡,偏偏又控制不住再次睡著的樣子,實在讓鐵石心腸的人都生出不忍之心了。

    如此醒著,睡去,被叫醒,再睡去,再被叫醒若干次之後,所有同他說話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在虐待可憐的病人,還被齊皓等人一迭聲的道歉賠罪搞得全身不自在。

    不管是什麼身份,什麼人物,採用什麼談話技巧,每個和傅漢卿交談的人,都無法讓他同自己清醒的談話超過三句,在這種情況下,想招攬的也罷,想套交情的也好,通通敗退了下來,想悄悄放出柔情蜜網的若干女俠們,也只得轉移目標了。

    在場適齡的,英俊的,年輕的,武功高的,前途好的男人本來就少,既然武功最好的那個,有嗜睡的毛病,不太合適,那大家注意的目光,很自然地就聚集到了狄九的身上了。

    那男子,出奇的年輕,出奇的英俊,隨隨便便一站,就是淵停嶽峙,無可置疑的高手風範。無比神秘的來歷,從容自若的表現,待人接物,分寸拿捏得更是叫人佩服。僅僅是一個時辰的相處,就讓所有的貴客都很自然的對他生氣好感。

    齊皓介紹過,他是傅漢卿的師弟。雖然年紀比傅漢卿稍大,但因在門中以入門先後為序,所以排位在後。又讚他老成幹練,沉穩多謀,師門諸務,多是他一手處理。

    大家在發現傅漢卿除了武功高之外其他一無是處,平時只會不停睡覺之後,再看到齊皓對狄九的尊重,自然就很快瞭解了他的份量。

    看來,這個人,才是能決定傅漢卿行動和振宇武館未來行事方針的人物呢。

    這麼一來,剛才打擾傅漢卿的一干人物,轉眼又把狄九圍成一圈了。

    難得這麼多人同時和自己說話,狄九居然可以應付的周到圓滿,不會冷落任何一個人,話裡話外,客氣從容,卻也絕不輕易允諾任何事。

    有那麼多人圍著狄九,女俠們想要靠近單獨說句什麼話就不是特別方便,只得隔著幾步,悄悄的用眼角去注意他。仔細看他的一舉一動,又不肯讓其他人發現了。

    狄九受的是如何成為一個好教主的教育,本身的風範氣度,自是極出眾的,這一回他有心展示,壓服眾人,自是傾力而為。盡力展現個人風采。

    他本來就是最頂尖的高手,武功高到一定程度,行止之間,便也露出許多大宗師的風采來,再加上他既年輕又英俊,眉宇之間沉穩凝毅之色,更是少有。

    諸女俠們見他一舉手一投足一抬眼一展眉,都有說不出的風度氣質,又知道此人目前雖剛剛揚名,但他日前途,未可限量,這一次歡宴之間,到底悄悄的觸動了多少芳心,一時間,就是有心人,怕也數不過來了。

    女人們聚在一起,便不免有些悄悄話了,何況這些女俠,還有不少彼此就是閨中密友,在這一番對比,發現狄九遠比傅漢卿更吸引人之後,大家的話題,便不知不覺的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有氣度的男子。」

    「是啊,我爹爹的那些徒弟,和他相比,都成男孩子了。」

    「不知武功如何?」

    「看他的樣子,應該就不弱,更何況他是傅漢卿的師弟,再怎麼樣,總也有師兄的幾成功力吧。」

    「是啊,那傅漢卿雖說武功好,可整天就只會打瞌睡,怕是除了打架,什麼也不會。這種人就太無趣了。還是這位狄公子更出色一些。」

    「是啊,如此精明幹練,一個人應付那麼多大人物,居然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師父難得誇人,剛才說了他好幾句了不起呢。」

    「也不知道他有心上人沒有。」

    也不知是誰,心直口快,一口先問出了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剎那間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子之間,居然奇蹟般的沉靜下來,估計很多人心中都生起了嬌羞,便是各自有千萬種猜測,卻是誰也不好意思接口。

    直到一聲輕輕的冷笑響起:「虧得你們悄悄看了他那麼多眼,怎麼誰也沒發現,他早就有噬臂之盟的心上人了。」

    「怎麼會?」

    「不可能的吧?」

    「你怎麼會發現的?」

    不知道是不信,還是從內心深處感到排斥,好幾個聲音一起問出來了。

    說這話的女子,人稱凌波仙子。原也是江湖上一位小有名氣的女俠,此時被一眾佳人圍著質問,不慌不忙的笑道:「今天他拱手行禮,伸手舉杯,都要動用右手,你們就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右手手背上的傷痕嗎?」

    「看到了啊,那傷像是好了很久,但依然有疤痕,傷處有些古怪,一下子看不出是怎麼傷的。」

    「我哥哥和他幹杯時就問過他,我在旁聽了,他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讓狗咬的。」

    凌波仙子失笑:「這樣的高手,怎麼可能被狗咬到。再說狗咬的痕跡和人咬得痕跡是不同的啊。」

    「人咬的。」種女俠們皆覺驚愕。

    凌波仙子笑道:「你們說說,要在這樣的頂尖高手手背上咬一個很重的傷口,一個重到就連傷好了,還會留下明顯疤痕的傷口,這得多高明的武功,多厲害的手段,若真有這麼大的本事,打什麼地方不容易,何苦非要咬手背……」

    眾女皆沉默不語。

    凌波仙子復又微笑:「除非,這是他故意讓人咬的。」

    一群俠女之間傳出幾聲靜悄悄的嘆息。

    這些女兒家對男女情事,閨中秘趣多少都知道一些。男女間表達情愛誓約的噬臂之盟自然也總有幾個人聽過,甚至也有人悄悄做過。

    這位凌波仙子能一眼看出那是人咬的痕跡,便是因為前不久,他在自己的師兄手背上也狠狠的咬過這麼重重的一口,要叫師兄一生一世記得她,要讓師兄身上留下她自己永遠的記號,平日沒事,總要捲起師兄的袖子,洋洋得意的看看自己留下的齒痕。以此,今日一見狄九手背上的傷痕如此眼熟,心中就立刻有了底。

    她這次來參加大會,正是因為前幾天同師兄吵了一架,鬧了點小矛盾,頓時心中把師兄的無數個缺點全記起來了,什麼幼稚,衝動,不成熟,什麼武功低微,什麼江湖名望太淺,這也不好,那也不佳,心裡一數落之後,更加惱怒,正好聽到振宇武館大會天下英豪的傳說,便一心一意來瞧瞧那個理所應當,比師兄能幹,比師兄聰明,比師兄武功高無數倍的超級大英雄。

    誰知傅漢卿看不上,狄公子倒是極出色的,可惜啊,手背上的痕跡明顯在昭告天下,這位已經名草有主了。

    這心中微微一黯淡,便有些看其他滿眼興奮的女俠們不順眼了,故意把自己的發現說出來,欣賞著大家眼中的失望,看著其他的俠女們無意識的長吁短嘆,聽著她們,黯然傷神的嘮叨議論,努力誹謗非議狄公子的不知名意中人,她的心情居然莫名的好了許多。高高興興揚起頭,正想喝一杯酒,目光卻被遠處大門前忽然出現的熟悉身影吸引住。

    師兄,他怎麼來了,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

    正得意的凌波仙子莫名的頭皮一麻,心中湧起了極不祥的預感。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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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獨臂朗君
     
    狄九武功很好,內力更佳,這就決定了他的耳力遠遠超過普通人。在這次大會上,他們又本來有意搞點震動人心的大改革,因此他加倍注意別人的動態。表面上雖談笑風生,暗中是一直功聚雙耳。不管他走到哪裡,附近十步之內,哪怕只是附耳低語,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有一心數用的本領,一邊談笑風生的同四五個人同時對話,一邊傾聽七八處不同的低語,很自然的做出判斷取捨,發覺有自己必須注意的私話時,則可以悄然記在心頭。

    這是他剛應付完幾個纏著他不放所謂了不起的名人,往前走了數步,正好迎上本地父母官大人,正要笑說閒話之時,耳畔已經聽到了不遠處幾個脆生生壓得極低的聲音,以及她們詭異的談話內容。

    「不知道狄公子的心上人是位什麼樣的佳人?」

    「佳人不佳人的不知道,不過心胸極窄,性好炫耀,且有疑忌猜妒之心,這是肯定的了。」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這還用猜啊,他手背上的牙齒印就是最好的證據啊。就算是男女之間情深意濃,畢竟也是二人私隱,所謂噬臂,自然是指咬在手臂上,有衣服遮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眾人,再不得見了,哪裡有咬在手背上,這樣堂而皇之,顯在人前的。」

    「這倒也是,想來那個女子,必是恨不得昭告天下,狄公子心有所屬,方才如此行事。這樣不識大體,自是心胸極窄的。」

    「對對對,我看啊,她想必是怕狄公子風華氣度,世間少有,被其他女兒家看中,所以恨不得在狄公子身上烙下記號,以做警示。」

    「如此想來,倒真是個妒婦了,真以為天下女子都似她一般自輕,那狄九再好,怕也值不得為他把羞辱也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吃不到葡萄的緣故。幾位女俠的竊竊私語中,從對那個不知名佳人的極度不屑,漸漸轉為爭先恐後表達對狄九的看輕。

    「說起來那位狄公子,原本還像是個偉男兒,大丈夫,但怎麼就容得一個淺薄無知的女人,這樣胡鬧,由著人家在手上咬出這麼明顯的傷痕給天下人看。如此看來,怕也是個任人擺佈的軟性子。」

    「說的也是,我們開始不知道真相,對他這樣看重,倒是高抬他了。」

    女人們說起英俊神秘的男人,說起神秘而莫測的私情,總是有無數的猜測,無數的話題。

    而當今武揚城的知府大人,也是個極好交友之人。又向有愛賢納士之名。很少擺官架子,言談又極之風趣,從不因旁人出身草莽而看輕。

    所以,此時他與狄九站在一起談話,真個言詞便給,笑容溫和,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只是他這裡天上地下,專找有趣的話題閒談,卻不知為什麼,那個從來應答進退,絕無半點失禮的狄公子臉色越來越青,眼神越來越冷。

    就算是這位長袖善舞的知府大人很努力的想表現自己從容自若的態度。很盡力的想要談笑自如的把話題繼續下去。奈何臉上的笑容在如此森寒冷酷的氣勢下,終究還是不知不覺僵硬起來,原本即流暢極風趣的話,也不免結結巴巴,乾澀無比。

    為了維持父母官的尊嚴,他咬著牙挺直背,不肯讓自己因為膽怯而後退。但是心裡幾乎痛苦的想要哭出來了,唉,我剛才到底說錯了什麼,到底哪一句話,哪一個詞失口了,把這人得罪成這副兇狠的樣子。

    眼前的知府大人在受什麼樣的煎熬狄九完全沒有察覺到。早在聽到那群女人議論內容的時候,他的分心多用技立刻就破功了。

    除了那些女人無聊的猜測和對話外,其他的聲音傳到他耳中就自然消音了。

    隨著女俠們的猜測一步步升級,不屑的態度一步步鮮明,洶湧的殺機,在他胸中呼嘯奔馳幾欲裂體而出。

    他算瞭解為什麼以前歷代教主,總是殺戮天下,倒行逆施,搞得自己天怒人怨,自取滅亡了。原來被觸怒時,把所有冒犯者一口氣殺個乾淨是件如此痛快之事。

    而要按捺著性子,為了這個那個的偉大理由,和一堆無聊人虛與委蛇,任憑她們去做一個又一個的荒唐猜測,這實在需要聖人般的胸襟和肚量啊。

    他咬著牙,用最後一絲理智克制著自己大開殺戒的衝動,卻還是忍不住幻想手裡捏著某個多嘴美人的脖子,就這麼一用力……

    知府大人的一聲低低的驚叫把他從痛快的幻覺中驚醒,低頭一看,手裡的酒杯已經被他捏碎了,美酒一半流到地上,一半濺到他和知府大人身上。幸好手上當時運了力,倒是沒被杯子割傷。

    眼見知府大人略略發白的驚容,狄九已知自己失態,心念電轉,便想起彌補之法。悄無聲息的把那碎杯子收到袖子裡,微微低頭,嘆道:「大人請不要聲張,都是我想起近日一件憂心之事,以至神思不屬,在大人面前失禮,還請大人寬諒。」

    他一邊說話,一邊做了一個手勢,一旁自有振宇武館的弟子上前,從他手中接了碎杯子,又重為他換了一杯美酒。

    只是這一次,狄九用了左手接過了酒杯。而在這個夜晚,後來因為有一些震撼人心的事情發生,所以再沒有人注意到,在此之後,狄九的右手就沒有從袖子裡拿出來過。

    而後來,吃飯,穿衣,控馬,這一類生活雜事,狄九宗師刻意用左手完成。甚至常年苦練左手,竟真的練成一套極奇特且威力巨大隻憑左手就能克敵的功夫。他此生作戰,多以左手對敵,右手則總是攏在袖中。

    為此,江湖上關於他就有了很多神奇的傳說。

    有人說他天生是左撇子,有人傳說他右手有殘疾,也有人傳說,他的右手從不輕出,只要一出,就是致命的絕招。而更多的說法則是,他武功蓋世,輕視天下英雄,認為,世間豪傑,也只配讓他用左手應敵。

    甚至於在他的諸多外號中有一個就叫做獨臂郎君,害得很多剛出道的新人,一直誤會他是只有一隻手的殘廢。

    人們一直猜測他只用一隻手的原因,卻從沒有一個人敢於直接不要命的去問他。直到多年後,瑤光巧妙的欺騙傅漢卿去問狄九。

    直到那一天,狄九才拍著桌子大罵:「要不是你那次把我的手咬的那麼重,傷口好了還一直留著明顯的齒痕去讓人胡思亂想,我用得著這麼辛苦嗎?」

    傅漢卿既不理解為什麼手背上有齒痕會引人胡思亂想,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咬過狄九,當然矢口否認。

    氣得狄九拍桌打凳的和他爭吵,擺事實講道理的回憶往事,最後在狄九因為發怒,把整個天王殿幾乎夷為平地後,傅漢卿終於相信,自己在某一個熟睡的日子,曾經很不人道的在狄九手背上咬了極重的一口。

    而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後,傅漢卿當然會很誠懇的道歉,然後很迷茫不解的問:「你不喜歡那個齒痕,拿把刀隨便在那個傷痕上劃兩下,把傷痕破壞掉,人家就認不出來了啊,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為難自己,練左手功已經很辛苦了,每天吃飯,洗臉,梳頭,只有左手可以用,多麼可憐啊。」

    狄九被他一句話震得呆若木雞,這麼多年以來,他一心只想著如何隱藏掩飾那個齒痕,為此費盡心機操勞,也吃盡苦頭,為什麼,自己這樣一個自命聰明的人,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毀掉那個齒痕呢。

    為什麼如此簡單,如此輕易的事,這麼多年,他居然一直沒想到。

    他手腳冰冷的呆呆站了半天,想起這麼多年所做的一切愚蠢可笑的沒有必要的事,所謂鐵血訓練而修成的定力啊,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啊,再一次在傅漢卿面前,徹底崩潰。

    精明能幹的天王,雙眼發紅的撲過去,大吼著想要拍死傅漢卿這個罪魁禍首。

    後果當然是因為他突然偷襲,可憐的教主的人來不及收斂自己的內力,一不小心就把天王給震成重傷了。

    當然,這是後事,暫時不需細論。

    眼前的知府大人非常好奇也非常關切的問:「狄公子因何事心境不寧。」

    狄九苦笑:「我是為我的師兄擔心,他雖武功驚人,心性卻摯若赤子,他近日總有一個傻念頭那就是……」

    他在話語中即提到了傅漢卿,兩個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躍過人群,望向坐在正中央主席,正扒著桌子睡覺的傅漢卿。

    本來是宴會中心的傅漢卿因為所謂大夢神功的嗜睡表現,如今早已被宴會上所有大人物遺棄,一個人孤零零趴在一張大得出奇的桌子上,身外雖一片喧鬧,他自己卻睡得無比香甜。

    就在二人的目光同時凝在傅漢卿身上之時,一個怒氣衝衝滿身冒火滿臉殺氣的少年忽然衝到傅漢卿身邊,重重一掌,拍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莫名一戰
     
    玉面劍客盧森,是個很典型的江湖少俠。出身名門,家資富有。少年得志,在江湖上已闖出了一番名頭,武功不弱,一手劍法使出來,也總能得到許多喝彩聲。長得玉面朱唇,甚是英俊,和師妹凌波仙子又是情投意合,早定鴛盟。

    基本上,他個方面的條件都極有資格,成為江湖傳奇故事裡那種年少志大才高,豔福不斷,奇遇不絕,且最後練成絕世武功,挽救武林浩劫的那種男主角。

    只可惜,江湖上,符合同樣條件的少年俠客們數字實在不算少。盧森出道整三年,雖說小有名氣,卻也不曾驚天動地,奇遇豔遇倒是一樁也沒遇上,就是本來的情路,也生出不少風波了。

    為了一點小到不能再小的瑣事,凌波仙子和他大吵了一架,不告而別。他一路追尋,一路詢問凌波仙子的親戚朋友,從他們嘴裡知道這位任性的小師妹,嫌自己武功不夠高,本事不夠大,事蹟不夠輝煌,為人又不夠細心,又不夠體貼,所以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最近振宇武館正要舉行盛宴,大會天下英雄,傳說此次宴會最主要的目的,是向天下英雄推薦身懷絕世武功的傅漢卿傅公子。而師妹一心一意要去看看,那個忽然間冒出來的頂尖少年英雄是何等人物。

    這消息把盧森給刺激的心火肝火一起往上升。他今年正好二十歲,血氣方剛的年紀,練武的人,又免不了好勇鬥狠的心理。

    這樣的歲數,這樣的性情,再加上被自己心上人所鄙夷,這股子想在心上人面前把面子爭回來的怒氣和妒火立刻把他的理智毀得一絲也不剩了。

    至於這個傅漢卿是誰。到底有多麼強,多大的本事,他居然沒有做絲毫打聽,就馬不停蹄趕到武揚城。

    本來以他那說出名又不算太出名,說沒名氣,卻還有點小名氣的身份,是進不了最後的主客廳的,但是在他怒氣衝衝擺出一副想找麻煩架勢,到處打聽傅漢卿人在那裡時,振宇武館的弟子們。居然沒有仔細盤查他,反而細心的告訴他大宴會廳的位置,還很詳細的解釋傅漢卿的大夢神功最是讓人嗜睡,所以只要看滿廳裡頭,哪個人在埋頭睡覺,那人就是傅漢卿沒錯了。

    再然後,又有武館的弟子看似無意的說走嘴。讓他知道看守宴會大廳入口盤查客人資格的幾個弟子喜歡偷懶,這時候不知道躲哪裡喝酒去了。

    盧森看著機會難得,便小心的避過旁人的注意,悄悄潛進了振宇武館的主宴會廳。

    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麼運,一路上來往的武館弟子們竟是誰也沒發現他的行蹤,就任著他一路暢通無阻的進了主廳。

    他進得廳來,目光四下一掃,先不找傅漢卿,只找自己的師妹。

    在這些大人物之中,少數的女子本來就十分顯眼,所以,不費吹灰之力的,盧森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凌波仙子。

    二人目光一對,凌波仙子是驚愕莫名。他卻是滿臉的傲然決然,挺胸抬頭,盡全力顯示自己的男子漢風範,大步向前走,同時目光又迅速在眾人中尋找。傅漢卿一個人佔了一張大桌子趴著睡覺的身影。那麼顯眼,要想找不到,還真是有點困難呢。

    盧森大步向傅漢卿逼去,滿廳的大人物,都忙著乘著難得的聚會機會,彼此拉拉交情,談些大家心知肚明的都有好處的交易,或是同振宇武館的主事人套近乎,竟是誰也沒注意到傅漢卿這邊的事。

    而振宇武館的弟子們,本來有不少精明能幹的人物散佈在四周,維持局面,招呼客人,處理意外,然而不知為什麼,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及時察覺此人來意不善,且完全不夠資格出現在主廳中。

    於是,盧森就再次在神奇的運氣保佑下,一路無阻地來到傅漢卿面前,運足了內力一掌拍到桌上:「你就是那個敢自誇天下無敵的傅漢卿?」

    盧森的武功雖說不能算極好,但運足勁一掌拍下去,一張普通桌面,讓他拍出個大洞,且發出震天巨響這是理所當然的。

    頃刻間滿廳寂然,無數大人物的目光同一時間,向一個江湖小輩望去。

    這是誰啊,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向那個武功高到離譜的傅漢卿挑釁。

    無數雙驚愕的眼睛在上下打量盧森。這位武林新秀,還沒有出名到各方大宗師,大人物牢記他的名字和容貌,大部分人臉上露出迷惘之色。

    這人是誰?不認識啊?

    小部分人對他有些印象。

    好像姓盧吧。叫什麼玉面劍客的,似乎劍法還行……

    但就連這印象,也是模糊而微薄的。

    而盧森的師妹凌波仙子,早就頭皮發麻的拚命往角落裡縮了。天啊,師兄這是在幹什麼,瘋了嗎?當著全武林的大宗師如此失態,師門的面子都讓他一個人丟盡了,這叫我以後,還怎麼行走江湖啊。

    被無數傳說中的老前輩,大宗師,一方之豪如此肅然注視,盧森激動的全身在忍不住發抖。太好了,今日之後,無論成敗生死,他的名字都會牢牢印在每一個江湖人心中,他的勇氣和決心,會讓這麼多老前輩都為之心折的。而他的師妹,也可以知道自己為了她,可以勇敢到什麼地步。

    就算是死,她也會一生忘不了自己,她也要永遠為自己而愧疚。

    心潮激動之下,他的眼睛紅了,怒視著那個已經醒過來,正迷迷糊糊揉眼睛的男子再問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那個大言不慚,膽敢自誇無敵的傅漢卿。」

    傅漢卿睡得再沉,也讓他剛才那一掌給嚇醒了。他迷迷茫茫抬起頭,愣了半天還沒回過神,直到耳邊聽到一句問話,才懂得回答:「我是傅漢卿,可是,我沒說過我自己天下無敵……」

    他的話還沒說完,寒光閃閃的寶劍就指到鼻尖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傅漢卿嚇一大跳:「什麼?」他可不記得自己和這人有什麼不死不休的大仇啊。

    可惜,盧森整個人已經陷入狂熱狀態,根本不打算同傅漢卿好好說話,一劍就捅了過來。

    傅漢卿人還沒完全清醒,身體已經自自然然飄然閃避。一邊閃,一邊雙手亂搖:「你幹嘛要殺我,我哪裡做錯了?先放下劍,我們有話好好說。」

    盧森只顧拿把劍追著他斬,哪裡肯同他好好說話:「你目無天下英雄,竟敢自稱無敵,我今日就要讓你看看,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要不能打敗我,就別說自己天下無敵。」

    傅漢卿大聲叫冤:「我沒有說過我天下無敵啊。」

    可惜啊,盧森根本不聽他解釋:「你沒說,難道是我說的。」越發的劍出如風。

    傅漢卿又冤又苦又無處喊,極是委屈得道:「明明就是你在說。」

    盧森只是要找一個同傅漢卿動手拚命的理由罷了,這理由是否合理,是否說得過去,他不在乎。

    他們是江湖英雄,是武林好漢,有什麼不痛快,拔刀亮劍,以武定輸贏就是,哪個有空閒和你慢吞吞,文縐縐講道理。再說了,他辛苦闖了三年江湖,還不曾名聲大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憑空冒出來就天下揚名,只憑這一點,也活該讓他盧少俠擒著劍追著斬啊。江湖上多少英雄少俠,都是靠向成名人物挑戰,才闖出名堂,立下萬兒的。他堂堂盧少俠追殺傅漢卿,這本來就是合情合理合常例的事啊。

    所以,盧森拿把劍追著無冤無仇的傅漢卿斬個不停,斬得理直氣壯絕無半點心虛不安,且越來越興奮。現在,有那麼多大人物看著他,他今日的一言一行都會被傳遍天下,他今日的表現越好,將來傳揚的美名越佳。

    這麼一想,他更是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四十九路劍法使得越發流暢自如,一劍快似一劍,一劍狠似一劍,剎時間,滿天都是劍光,寒星點點,霜華閃閃,殺機森森,竟生生把傅漢卿給困在了劍網中。

    盧森自覺今天超常發揮,且打得十分順手,傅漢卿已經被他困在劍網中,再無還手之力,且情況越來越糟,每一劍都只是險險避過,隨時都會敗在他的劍下。

    想到這一戰成功後的名望聲威,想到江湖上前輩宗師們對自己的認可讚許,想到師妹看向自己的仰慕神情,盧森自覺精神倍增,力量無窮,一手劍法使得更是順溜了。

    可惜,盧森自我感覺雖好,在場一眾高手們的意見卻完全相反了。

    在場的武林中人,除了一些女俠們純為應景而被允許進入,其他的全是一方宗師,貨真價實的頂尖高手,手底下功夫不弱,眼力同樣是極之出色的。

    除了宗無極,杜松坡等當日踢館曾見過傅漢卿本領的一干人,其他的高手,其實也只是聞名而來,對傅漢卿的身手,當然是極為好奇的。此刻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自是誰也不會怪盧森造次胡鬧,反倒欣喜可以看一看傅漢卿的真本事。

    所謂旁觀者清,這不看不知道,一看自是嚇一跳。

    表面上傅漢卿被盧森困在劍網之中,每一劍都只是險險避過,但是,他被狂風暴雨般攻了一百餘劍,只守不攻,身法變換之快捷輕靈飄逸從容,竟是見所未見。看起來,每一劍他都只是以毫釐之差而險險的避過,但真相分明就是他根本不肯為這毫無威脅力的劍勢,多用一分力,多閃哪怕一毫的距離。

    那麼多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緊盯著他,卻總是無法看破他身法上的奧妙,那麼多個高手在心中暗暗思忖,最後卻不得不悲哀的承認,就算自己把最得意的絕技超常發揮,只要傅漢卿使出這套身法,縱躍騰挪之間,只怕自己就算傾盡全力,也沾不著他一片衣襟。

    眾人看得無不心中生寒,卻不知傅漢卿如此應敵,只不過是懶散的天行作怪罷了。因為懶,所以不喜歡動作太大,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力,當然用不著把避讓的動作做的太大,太辛苦了。事實上,他除了這手只要有強大內功做底子,就不需要太辛苦練習的輕功之外,就真沒什麼可以拿的出手的真本事了。

    雖然內功很強,但強的過分,就讓他更不敢用,被盧森逼成這樣,也不敢還手,唯恐一個不小心,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大脾氣劍客一掌打死了。

    這個世上,畢竟不是人人都像狄九那麼內力精深皮粗肉厚,經得起打,挨得起反震的啊。

    他這麼顧忌重重,心懷仁慈,人家可是毫不留情的一劍劍全不停息的逼過來。傅漢卿睡得正香,被莫名其妙叫醒了打架,這時候心裡也有些不痛快,再看這個把劍亂掄的少年十分精神,估計一直這麼砍下去,再砍大半天他也不會累。傅漢卿也不想陪著他在這裡躲躲閃閃,上躥下跳那麼久的時間,忍不住叫了一聲:「到底要怎麼樣,你才不找我的麻煩。」



三十五章 詭異局面
     
    盧森正處於頭腦發熱渾身是勁的無理智狀態,脫口就道:「除非你給小爺跪下求饒,否則就別指望小爺我放過你。」

    這也是江湖人打架時,最常說的套話之一,什麼你要害怕就跪下求我饒你一命啊,這些話的字詞排列也學會有些不同,但突出的主題一般來說都是相同的。無非是以折辱對方,來達到自己精神上的滿足,以要求對方下跪求饒,來表現自己的仁慈善良。

    基本上這句話,屬於常常會有人說,單說的人,聽的人,都沒把這話當回事,也不認為,這樣的威脅會真正有效的。

    江湖上的人,如果不是不要臉,沒骨氣到極點的,就算是打不過,拼了命逃跑,也絕不肯下跪的。

    盧森自己也沒指望過這句話會真的有效,一邊說,一邊接著把劍揮地更加起勁。

    沒想到傅漢卿忽得大喝一聲:「說話算數哦。」然後,身子猛然退出了劍網。

    他明明一直被劍網籠住,此時卻是說退就退,轉瞬間,已遙遙退出丈餘,而盧森的劍影,竟連他的影子也追不上。

    盧森驚見本來就在他劍下方寸之間的人,一眨眼之間就到了老遠,手裡的劍揮到一半,發現要砍的對象已經不在了。他一個揮劍高劈的動作使到一半,僵在半空,姿勢極之詭異而可笑。

    而傅漢卿居然乾淨利落直接對他屈膝一拜,笑道:「你饒了我吧。」然後輕輕鬆鬆站起來,伸個懶腰,衝他笑得那叫一個親切啊「當著這麼多人,你不會說話不算說吧。」

    這一瞬間,四周無數目擊者的眼神和表情有多精彩,已非筆墨所能述。便是那些個歷盡江湖塵煙,自命天塌下來,也不會太驚奇,自謂定力過人的大宗師們,此時也沒有一個能掩住臉上的驚愕,眼中的震撼。

    這一刻,有多少雙筷子直接跌落在地,有多少個酒杯,摔個粉碎,有多少聲無法壓抑的驚呼響起,怕也是不能計算的了。

    傅漢卿完全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別人心中多大的震撼。忽然間發現自己已被無數雙目光這樣牢牢望定,就算是遲鈍如他,也不免全身不自在起來,只得衝著四面八方乾笑。

    江湖人重面子,講骨氣,任你是多大人物,若是膽怯到對人屈膝求饒,那肯定是要身敗名裂的。

    但現在,在場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可以笑話傅漢卿,敢於輕視傅漢卿。

    如果挑戰者的武功和傅漢卿相若,傅漢卿的求饒行為,自然會引來大家的一致譏嘲。但是,盧森的武功,實在同傅漢卿差的太遠了。

    就憑剛才傅漢卿露的那身輕功,有眼力的人都知道,用盧森比傅漢卿,就等於用螞蟻同大象比。

    一隻大象被螞蟻挑釁,不一腳踩死螞蟻,反而向螞蟻求饒,正常人看到這種情形,都不會輕視大象,而只會因這絕對不合理的事情,感到無比驚奇怪異才是。

    不但其他人驚愕莫名,就連盧森本人,也只能尷尬的站在那裡。手足無措,茫然不知如何應付眼前詭異的局面。

    他行走江湖三年,那句帶點侮辱性示威的話,說過無數次,每次的效果,不時引來別人的憤而拚命,就是把人嚇得飛速逃竄,從來沒有哪一次,能把對手說的乖乖投降下跪的。唯一一次碰到有人這麼聽話了,他自己反倒因為受到驚嚇而呆住了。

    盧森雖然熱血衝動,倒也不是完全自大愚蠢之人。剛開始來找傅漢卿挑戰時,已經在心中把他當成頂尖高手看,認為自己可能九死一生。但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總是把名聲面子看得比性命重要。為了挽回在心上人眼裡的顏面,死又何妨。戰死的越勇敢,越壯烈,越是容易名垂江湖史。

    江湖上的年輕人大都是這樣的想法,而為了這一類念頭,不顧死活向成名高手挑戰的,也不止他一個。

    是動手之後,傅漢卿長時間的只守不攻,和被無數高人圍觀時,過分的亢奮激昂,讓盧森暫時有些失去理智,這才會在瘋狂自信的心態中說出那樣的話。

    等到傅漢卿在眨眼之間,遠遠退出他的劍法波及範圍。剛剛彷彿還在他手心裡的人,轉瞬間,便再也不能觸及到,這個事實立刻如一盆冷水,潑醒他正在發熱的頭腦。

    然後,在這倏然驚悟彼此實力差距的時候,忽然看到那個比他強了不知多少倍的人給他下跪,這種感覺,絕對不是威風,不是自滿,不是驕傲,而是說不出的難堪。

    他就這麼一下子呆在那裡,臉上陣紅陣白的說不出話,身體居然還保持著剛才一劍劈在半空的姿勢,一直忘了恢復正常狀態,因此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這個時候,作為此一驚世奇觀罪魁禍首的傅漢卿也同樣很不舒服,被一堆人用眼睛盯得全身發麻,耳畔又聽到狄九那帶點冷森森意味的傳音入秘:「就算是為了我們事先說好的事,你要演演戲示示弱,也用不著動則下跪,你不把神教的顏面放在心裡,也不替其他弟子們想想。將來神教大昌,我們怎麼對天下人公佈教主的名字,又怎麼能告訴世人,振宇武館曾是神教的分壇?若讓人知道,我教之主對著一個卑微的莽夫下過跪,全教上下顏面何存?

    傅漢卿可不會這種把聲音凝成細絲,除了說話對象,其他人都聽不到的功夫,只得乾笑兩聲罷了。

    其實狄九這樣設想,已經是高抬他了。

    他雖然同狄九,齊皓講過自己期盼的事,跟他們說了些主意,提出了一些想法。但基本上也就是說完就忘了。在某一方面來講,傅漢卿也算是深的領導藝術的精髓了,把大致的工作方向提一提,對手下做點啟發性的建議,就輕輕鬆鬆的當甩手大掌櫃,什麼事也不管了。

    往好了說,也算是信任屬下的能力,知人善用,不作掣肘了吧。

    這次的大宴天下英雄,狄九和齊皓是真正頗費了一番心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認真安排,信心思慮,心心唸唸就只為了傅漢卿那個異想天開的荒唐主意多一點實現的可能。

    可傅漢卿自己卻是睡得暈乎乎。他只顧著享受那無比幸福的懶散時光,當初對狄九和齊皓等人苦口婆心說的一堆偉大善良的想法念頭,這個當事人,倒是半點沒在心裡惦記過。

    盧森之所以能一路誤打誤撞,闖到傅漢卿面前來,且能一直追斬傅漢卿,不受到任何振宇武館弟子的干擾,不過是因為狄九和齊皓都需要有一個人當眾對傅漢卿挑釁罷了。而就算盧森自己不出頭,他們也會安排其他的人出現。

    只是傅漢卿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苦心,當然也可能是在熟睡中被叫醒,人有些迷糊吧,反正盧森一直追砍他時,他一次也沒想起過這次大會的目的。他給盧森下跪,也不過就是想通過這一個省力的動作,把這件煩人的事給解決掉。絕對沒有其他意味深長的含義在內,更不是為下一步行動做鋪墊。

    這個時候被狄九一句話提醒,就算是傅漢卿這種不負責任的懶鬼,也多少還是有點心虛的。

    狄九算是比較瞭解他的人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心中就是一動,該不會這人剛才下跪,真的只是為了求饒省事吧?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就有一股怒火直往上衝。

    傅漢卿如今也算比以前機靈了許多,一見狄九的臉色不對,立刻有禍事臨頭的感覺,不知不覺的雙腿就向後退。看起來就似被所有在場人士的目光給逼退了一般。

    他連退了十幾步。不知不覺,退到了廳門口,衝著眾人又笑了兩聲:「大家吃好喝好,嗯,……那個,喝好,吃好……」

    然後,一轉身,一溜煙跑了。

    他是很合格,很善良,很信任手下的好上司,下面的工作,還是放手讓大家自由發揮繼續完成好了,至於自己……嗯,基本上,還是更加想念,臥房裡那張溫暖的大床的。

    「啪」的一聲脆響,第二隻杯子又在狄九手裡變成了碎片,這一次他半是憤怒,半是刻意,受傷不曾蘊力自保,手指被碎瓷割出血來了,他低下頭,望著自己指間的鮮血,苦澀的嘆息一聲:「這個傻瓜。」

    傅漢卿的下跪已經把一堆人給驚呆了,他再來了這麼一手臨陣脫逃,更是讓滿廳眾人,目瞪口呆,在這個所有人都因為極度震驚而失去思考能力的時候,也只有就站在狄九身邊的知府大人,聽到了那杯子碎裂的聲音,看到了狄九指間的鮮血,和臉上的悲愴之色。

    知府大人怔了怔,這才問:「狄公子,你剛才提過,你是為傅公子之事而心神不寧,莫非傅公子方才的行為,另有苦衷。」

    狄九長嘆一聲,眉間皆是無奈與悵惘:「大人明察,我師兄寧肯受辱而不願爭鬥,確實另有難言之隱,只是此事,說來實在太過荒謬,只能令得世人譏笑罷了,我看還是算了吧,大家就只當……」

    他語聲一頓,臉上露出羞辱難當的痛楚之色,語氣悲涼:「只當是我師門弟子畏敵怯戰罷了。」

    隨著知府大人那一聲問,此時廳中眾人的注意力已經全集中到了狄九身上,狄九越是不肯多說,大家的心裡越是如萬蟻撓動一般,哪裡肯幹休。四周立時響起一片勸導之聲。

    「狄公子,你不必顧忌,有什麼為難之事,就坦然告訴我們好了。」

    「是啊,不是我等自誇,今日在場的都是小有聲望能力之士,若有什麼難處,我們能幫忙的,定不推脫。」

    「是啊,狄公子,傅公子的武功高低,明眼人一看即知,又怎敢輕視於他,傅公子有何苦衷,你盡可告知。」

    狄九猶在遲疑,齊皓已是滿臉感動的大步走到了他的身邊:「你就說吧,天下人輕視我們武館不要緊,但我們不能讓他含羞忍辱的一番苦心就這麼白費了。」

    狄九至此才神色轉為決然,點了點頭,復對四周抱拳行禮:「即承諸位如此感情,在下豈敢再行隱瞞,此事的原由,其實是……」



第三十六章 異想天開
     
    「我師兄素來心性仁厚,少有爭強鬥勝之心,也因其心無罣礙,才能成為師門唯一練成大夢神功之人。此次來戴國一行,原本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離開師門,卻偏偏遇上……」狄九語氣一頓,對宗無極與杜松坡等人笑笑,這才道「遇上一些不愉快。」

    到底是什麼樣得不愉快,在場眾人自是全部心知肚明,此刻也只陪著一起笑罷了。

    宗無極尚且要干咳兩聲,強笑道:「誤會,誤會,其實都是誤會。」

    狄九淡淡道:「雖說本來是個誤會,不過當時確實弄得有些劍拔弩張。我師兄心性良善,最見不得這些以命相拚之事,所以一心想化解干戈,但最終卻還是不得不以武力暫且解決事端,之後一直悶悶不樂。在問清楚此番誤會,不過是因為武館排名之爭而引起的,他就更加心緒不寧了。我這位師兄,許是因著修習大夢神功的緣故,於世間爭名奪利之事,一無所知,只以為學武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行俠仗義,如今驚見習武之人,竟可以為排名之爭而以命相拚,倍覺驚異不解。我們雖一再相勸,稱這世間武人,凡事以武功定輸贏,分勝敗,已成俗例,不可更改。他卻異常天真,竟想以一人之力,而扭轉天下武林千百年來的習俗。當日他就發誓說,從今以後,他一身武藝,只為道義而施,若救國救民,粉身不懼,若只是無謂之爭鬥,則斷不出手。」

    說到此,他又是長嘆一聲:「本來我們也只當他是一時衝動,說的大話罷了。真有是非找上門來,真的被人羞辱到極處,豈有人能忍受得住,沒想到他……」

    他的語氣忽的一陣激動「沒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做到。我這個笨師兄就有這麼個傻念頭,哪怕再難再苦再不可能的事,他都想用他自己做個例子,給天下人看看,只要自己能沉得住氣,忍得下羞辱,這世上,沒有什麼無謂的爭鬥是不能避免的。」

    話說到這裡,他又是深深喟嘆著搖頭。神色頗為落寞。顯然心中為這個師兄所感動,並為他受的屈辱而難過,卻又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得嘆息罷了。

    在場其他人也同樣覺得頭大如斗,極難措詞。

    要責備傅漢卿異想天開吧,好像有些太刻薄。而且,何苦要和振宇武館結仇呢,要稱讚傅漢卿大仁大義吧……這個,江湖人為名爭,為利爭,為了這個那個重要或不重要的理由,動則拔刀相向,把大好性命拼掉,這算是幾千年來的習慣了。在場眾人誰沒幹過這一類的事,誰又好接著狄九的話頭,來責備自己淺薄粗野,爭名好利呢。

    好在還有一干士紳,巨賈,以及官員們能應景著稱讚兩句。

    「傅公子果然是宅心仁厚。」

    「如此一番苦心,我等自然明白。」

    「是啊,能為如此大義而捨身受辱,實在令人佩服。」

    不過,就算是稱讚的人,也覺得底氣不太足,大廳裡零零落落響起幾句話,沒有得到太多人的呼應認同,便又很快沉寂下去了。

    相比這些純為客氣而說的贊語,反對的聲音,就特別響亮,特別理直氣壯了。

    盧森大聲道:「他自己怯戰屈膝,難道還要天下人稱頌不成。」他倒也不是蠢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武功比傅漢卿好,只是這人雖莽撞些,到底不是傻子,很清楚的感覺到,一旦狄九的說辭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傅漢卿的行為被視作高尚偉大,則自己的處境可能就要非常難堪了。為了自保,無論如何,他都要駁倒狄九的話。

    可惜啊,狄九根本不需要同他舌戰,只淡淡道:「閣下說的是,本來就是你劍法天下無敵,逼得我師兄不得不屈膝求饒,我本不該如此饒舌狡辯。」

    這淡淡一句話,堵得盧森直欲吐血,就算他臉皮再厚,也不敢說,真是自己的劍法逼得傅漢卿求饒的。

    其他人也只覺得狄九是自重身份,不肯同盧森去鬥嘴,反而對盧森的強詞奪理頗生反感了。

    盧森一張臉紅一陣,白一陣,愣了半天,才道:「就算他的武功比我高又如何呢?我們江湖男兒,苦練了一身藝業,不就是為了可以放手一戰天下英雄嗎?說什麼意氣之爭,說什麼爭名奪利。江湖上固然有一些貪名好利之士,但大部分人都是磊落好男兒。行走江湖,與高手對決,便是舍了性命,也是快哉之事。便是遇上了什麼爭端,大家各憑藝業分勝負,亦不負我們多年所學,成敗得失,都可無怨。男子漢大丈夫,遇事不能坦然迎敵,卻只知畏戰退縮,逢敵不能拚死一戰,卻要屈膝求饒。這已是極大地不堪。更何況,他不但自己膽怯懼戰,甚至還想讓天下英雄,都學他如此行事。若真有如此一日,只怕天下英豪,都要變做婆婆媽媽的軟弱婦人了。遇事不能亮劍血戰,而只敢逞口舌之利講些所謂的仁義道德,那我們還學武做什麼?」

    這番話,他說的真個是慷慨激昂,除了在場幾位女俠聽得不太痛快之外,其他的武林大豪們,倒是覺得頗有同感。

    其實大家的心思也差不多,只是這些人能混出如今的地位,人人心有城府,不好公開同振宇武館唱反調,讓這麼個小人物把話挑明了,倒是更加方便。

    盧森見四周眾人臉上多露出讚許之色,不由挺胸抬頭,話說的越發擲地有聲:「我輩男兒,十年磨劍,所為何來?今日一戰,傅漢卿若挺身應戰,我就是死於傅漢卿掌下,絕無半點怨言,如今他避戰而去,縱然他武藝再高,我卻也瞧他不起。」

    這話說得簡直就是豪氣衝天了。倒還真打動了一堆人,就連女俠們都覺得,這個少年,雖說剛才談到女人時語氣不太客氣,不過,還真是滿身男兒氣。

    便是縮在一角的凌波仙子,也悄悄的往前擠了幾步,臉上漸漸又多了光彩。

    在場一眾武林大豪們,也有許多,同振宇武館有些明爭暗鬥敵對關係的。也有很多,暗中與齊皓有不少過節的。也有許多,當日並不曾親見過傅漢卿神功的。

    此刻見盧森這個傻二愣子出了頭,還真有人心思一轉,下了決心,就索性給他點支持,造造聲勢。

    一時間,廳裡此起彼伏,竟響起好幾聲的叫好喝彩來。

    除了這些擺明態度同振宇武館唱對台的人之外,也有一些人看似同振宇武館很親密,擺出想幫忙,想勸解的表情,來說體己話的。

    一轉眼,就有幾個人冒出來,語重心長的相勸。

    「齊館主,傅公子這番心意,我們自是十分感佩的,只是,我們武人自有千百年來的生存方式,他初出師門,對江湖並不瞭解,雖然本意十分慈悲仁厚,只怕是一片好心不為世人所領會,天下要誤解於他的。」

    「是啊,狄公子,我看你還是勸勸傅公子為妙,江湖人恃武爭鬥的事雖有,畢竟還是少的。更多的人,還是為了行俠天下啊。武林人物,誰不想仗著一身武功,做出一番事業來,誰不希望一身藝業,能行俠仗義。若是如傅公子所想的,處處避戰不出,只怕再無勇毅果決之心,他日路見不平,恐怕也沒有膽色出手相救了。」

    「說的是,傅公子菩薩心腸,見不得人死人傷,可是我們江湖男兒,從來是刀光劍影中拚殺聲名基業的,誰有畏死之心,設就被把腦袋掛在腰上混江湖,連死都怕,還算什麼武林好漢。」

    初時大家還顧忌著振宇武館的聲名地位,明明是反對的意見,偏偏要掛出笑容,帶上親切的神情,以一副我們為了你好,我們和你是老朋友,才同你說真心話的態度來講,平白教訓了你一頓,你還得謝謝他為你著想。

    到後來,你一言我一語,把氣氛帶出來了,大家感覺到反對振宇武館的聯盟已經悄然形成,便有些人不再有太多顧忌,直接就語帶教訓的吼出來了。

    盧森眼見著反對傅漢卿的浪潮越來越猛,自己的立場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一眾武林前輩們看著他的眼光也越來越多讚許之意,不免臉上生光。

    便是凌波仙子,也漸漸神色興奮起來,一步步在人群中向師兄走去,準備在眾人面前,大聲呼喚師兄,然後並肩離開,給江湖上再多留一個攜手鴛侶的美好傳說。

    就在這一對師兄妹目光在人群中交匯,一步步向彼此接近,眼看就要走到一處時,身陷一片噪雜反對聲中的狄九神色淡定,不慍不怒的拍了拍手。

    四周忍氣吞聲的振宇武館弟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此刻見狄九有了表示,立刻就有人應聲捧出了一個極大極沉的捲軸。

    因為捲軸甚大,需要兩個弟子合力,才能慢慢的展開,不過背面向著廳中群豪,竟是誰也不知道捲軸上有什麼。

    狄九悠然道:「恕在下也是初出江湖,所以並不清楚,原來我們武林中人爭強鬥狠只是老規矩,只是不能避免的小事,大部分時間只是用武功來行俠仗義,就算與人拚殺,也是為了降服惡徒的啊。」

    他這話語氣極是淡漠,卻讓在場幾個較精明的人忽然間生起隱隱不祥的感覺。

    卻還有幾個反應較遲鈍的人,居然立刻就答應。

    「不錯。」

    「本來就是如此。」

    「傅公子雖然天性良善,不過,居然操心到我們武林中人的爭鬥上去,不免有些杞人憂天。」

    「是啊,遇上爭端誰也不動手,一起坐下來耍嘴皮子講道理,那我們還算是江湖人士嗎?」

    狄九漫然點頭:「原來所謂的江湖,還有這麼多規矩慣例,是我們愚魯淺薄,平白鬧了這一場天大的笑話,還請諸位寬諒。」他向四周復又抱拳一揖,這才笑道「為了補償我們師兄弟給大家帶來的困擾,請容我把近日聽到的一些武林掌故趣事,在這裡說給大家解解悶吧。」

    隨著他話音一落,舒放大步走到捲軸前,目光如炬望著捲軸,然後大聲開始了誦讀。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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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唇槍舌劍
     
    「三月八日,定揚郡醉仙樓,玉鉤公子趙奪因身旁名妓蘇倩兒讚了樓下經過之白馬客蘇駱一聲,美哉少年,遂出面挑釁,此戰共半個時辰,趙奪重傷,蘇駱臂殘,且前後有七名普通百姓,被戰局波及而受傷。」

    「三月十二日,保定縣蘇河橋上,煙波老人何定與明霞掌傅明在只容一人通過的橋上相持不下,明明任何一人皆可一躍而起,解開困局,卻偏偏要逼對方退後讓路。最終二人因爭吵翻臉放手而搏,此戰後,何定吐血三日,傅明臥床至今未起。僅容一人通過,卻方便了保定縣無數百姓的蘇河橋因此戰而毀。保定縣兩岸百姓受此連累,愈加窮困危厄。」

    「三月二十七日,風雲劍方卓與紫電劍劉寄,因二人在快劍榜上之排名先後,生起爭執,未幾便雙劍死拼,大戰一日一夜,兩把名劍被毀,方卓手臂被廢,劉寄拇指被削,二人此生再不能握劍。」

    「四月初七,於京師會仙樓頭風揚武館弟子與泰安武館弟子因口舌之爭,而引發多人械鬥,後又各尋師長出頭,使兩大武館武師傾巢而出,連續半個多月,拚鬥不絕,彼此邀朋引伴,遍請高手助陣,致使事態愈發嚴重,後由京兆尹中三大望族的長者與九名武林上德高望重之人一同出面,方才平息此事。此番爭鬥,前後共有十三人身死,重傷至殘者十一人,而重傷者三十許,輕傷者竟不能計數……」

    「四月十九日,於雁洲……

    舒放朗朗然的誦讀之聲,傳遍全廳,神色從容,語聲高昂,而一眾貴客大部分臉色則越來越難看。

    那一份長長的捲軸,記錄的是近一年來,所有著名的武林惡鬥,平時說起武林人物,這個拍著胸膛說行俠仗義,那個昂起腦袋喊,為國為民,然而,真正有人細心的把打鬥事件一一收集,然後當眾慢慢誦讀,卻足以把所有混江湖的人,羞得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光舒放剛才隨便念的那些舊事中,一百起鬥毆,有十幾起,是為著私怨。有二十多起,純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比如,在路上誰走在前面,過橋的時候,誰第一個,進城的時候,誰的馬快,搶到了頭一位,在小巷子裡誰給誰讓路,上酒樓的時候,誰包了最好的房間不肯讓出來,去妓院的時候,誰搶先點了最美麗的姑娘,去又不肯給後來的人一點親近佳人的機會。有二十多起,純是為了爭風吃醋。為了爭奪哪位女俠的青眼,為著某個佳人多看了誰一眼,少讚了誰一句。還有二十多起,為的是誰的武功更高,誰的排名更靠前,誰在江湖上的名聲更響亮。

    至於行俠仗義的事,倒也不是沒有。勉強還真有十幾件為著行俠而打起來的記錄。

    不過,細說起來,這些俠行的倒也不是特別光彩。

    某個大俠喝酒時看到人家收保護費,出手把無賴痛打一番,大俠酒足飯飽,心滿意足的拍拍屁股走了,事後人家市井無賴幫派糾眾到了酒樓,不但把人家老闆夥計全打個半死,外加索取一堆的醫藥費後,還把以後的保護費,提高了足足一倍。

    某個少俠,看到有個男子在滿街追著一個柔弱女人要打要殺,身為男子漢,看到美人遇難,當然要挺身護法,也不細問究竟,直接衝過去,一劍把那個看起來肯定是壞蛋的男人給宰了,回了頭,高高興興對被救的美女介紹自己的出身來歷,以護送佳人回家為名,歡歡喜喜攜美同行。卻不知一群旁觀者圍著屍體一個勁嘆氣「可憐的老趙啊,辛苦十幾年攢了錢,就圖著娶一房新媳婦,沒想到讓人騙光了聘禮,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女騙子,人還沒追上,就叫那女人的姘夫給殺了。」

    總而言之,在僅有的十幾件所謂的行俠記錄中,至少有五件是稀里糊塗,根本沒弄明白事情原委,只憑著眼前初見的一點印象,隨意動手,結果基本上都是幫錯了壞人,害慘了好人。

    另外至少四件雖然沒把行俠對象弄錯,卻沒有做好善後工作,結果是大俠做完好事,高高興興自我感覺極好的離開了,而接受幫助的人,則必須面對更加悽慘悲涼的後果。

    還有至少三件是雖然沒有幫錯人,也沒有留下什麼後患,卻在行俠過程中,傷及了許多無辜,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基本上,行俠過後,倒霉的人數超過行俠之前。

    說起來,其實這些爭強好勝的事端,爭風吃醋的糾紛,莽撞行俠的後果,在武林中,從來就沒有少過,只是以前大家只當是等閒之事,初出道的人或許還會有些喟嘆,有些感慨,那些老江湖聽了,連眉毛也不至於抖一下。

    但是,從來沒有人,會如此詳盡的收集一切資料,如此集中的把所有事情放在一起宣讀。

    當平淡無奇,讓所有人習以為常單獨個體事件,積累到足夠多後,同一時間全部展現在所有人面前,確實可以對人造成極大的震撼。

    捲軸還有很長的位置卷在一起,沒有完全展開,可見舒放要宣讀的內容還有許多許多。

    然而,就是目前已經講過的這些,已足夠讓在場所有的江湖人物汗顏慚愧了。

    更何況,這些列舉出來的有名人物的紛爭,肯定不會完全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的同門,屬下,親信,甚至他們自己,都曾陸續出現在舒放所誦讀的內容中。但他們甚至沒有辦法惱羞成怒和振宇武館撕破臉吵鬧。因為振宇武館對待自己也並不客氣,在舒放所宣讀的那些事蹟中,同樣不乏振宇武館屬下高手,武師們做下的荒唐事。

    便是平時同武林人物能和睦相處的商場官場中人,此時細聽這若干事例,也不免漸漸暗生冷汗,心頭驚震,彼此悄悄交換著目光,忖度著心思。

    以前,竟是從來沒有發現,武林人物這種恃勇好鬥,無視法紀的行為,具有如此大的破壞力。看來,以後大家真是應當好好思考一下以前對武林人物的縱容態度是否有誤了。

    隨著眾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神色越來越沉重,舒放也漸漸念的有些口乾舌燥了,便停了一停,招手令弟子送碗茶過來。

    狄九適時目光掃視眾人,笑道:「大家還想不想讓舒副館主繼續讀下去。」

    一陣沉默之後,才終於有人幹咳兩聲:「舒副館主也累了,還是多歇歇吧。」

    狄九淡淡一笑,復又輕輕揮手,舒放也是一笑,趕緊著退到一邊,大口喝茶去了。

    狄九悠然往前踱了兩步,目光在盧森臉上微微一凝,輕輕笑道:「所謂江湖豪傑,所謂男兒丈夫,干的就是這樣的事嗎?所謂學成武藝。欲與天下英雄一戰,用的就是這種法子嗎?所謂的行俠仗義,所謂的為國為民,使得就是如此手段嗎?」

    他笑語從容,目光淡淡從盧森那已經開始發紫的臉上掠過:「也許似你這般的所謂老江湖,覺著這是平常小事,可惜,我同師兄這樣沒見過世面的人,卻在看到許多記錄之後,只覺驚心動魄。只感錐心刺骨。難道,我輩學武,為的就是爭一時之意氣,奪一刻之排名,逞一瞬之英雄嗎?」

    盧森一張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狄九冷冷逼視他:「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我那師兄到底是哪一處做得不好,惹來少俠如此動怒,非要同他拚個你死我活?」

    盧森吶吶道:「我聽說他自稱天下無敵,覺得他過於狂妄……」

    「聽說?」狄九冷冷挑眉「只是聽世人傳言,甚至不曾親口向我師兄求證過一句,便要煩勞少俠如此辛苦的來教訓他?」

    盧森閉上嘴,半聲也不敢哼。

    狄九環顧四周,目光森冷,雙手徐徐抱拳:「江湖上有名的豪傑,武林中消息最靈通的人士,還有當日曾參與那一場誤會的所有人,今日都在堂中,我想請諸位說一句公道話,我那師兄,可曾說過,自己天下無敵,便是我們振宇武館,可曾有任何一個弟子,對外說過,他天下無敵?」

    四週一邊寂然。過了半日,才有人在人群中,含含糊糊的答一句「傅公子確實沒有如此自詡過,想來不過是世人以訛傳訛罷了。」

    狄九這才慢悠悠復把目光逼向盧森:「閣下只憑一面之詞,便來尋我師兄性命相拚。我師兄若是武藝低微,死在閣下劍下,只怕在閣下看來,也只不過是活該。今日幸好我那師兄身手尚可,方能於劍下從容而退。閣下如此草菅人命,尚且只以為傲不視為恥,莫非我師兄無端受人挑釁,卻因不肯傷人而情願自身受辱,倒成了可以被世人指責的卑鄙之事嗎?」

    這一番話說的冷銳鋒芒,咄咄逼人,卻又擲地有聲。

    沒有人能不承認傅漢卿給人下跪居然是件極偉大的事,也沒有人能不鄙視盧森無端挑釁的瘋狂和自私。

    狄九看著盧森那已經變得慘綠的臉色,猶自從從容容的笑道:「當然,閣下也不是一次兩次這麼做了,想來也是已經習慣了。」

    這句話說完,盧森那慘綠色的臉,居然又騰地一聲,透出一股紅來。

    說起來,這事他倒真不是第一次做,剛才舒放唸誦那些江湖上私鬥資料時,就有兩次提起他的名字。

    一次是他不知死活向某個武林名宿挑戰,想要借此揚名,人家懶得理會他這個後輩,一袖子把他打翻在地,跌個鼻青臉腫。

    一次是他和凌波仙子同行,凌波仙子多望了某個年輕少俠幾眼,他就忍不住上前去挑釁,結果人家打不過他,交手幾招,便很快溜了。

    說起來,也算他幸運。在江湖上就這麼莽莽撞撞混了三年,居然沒有缺條胳膊少條腿,還是一個英俊漂亮年輕有為的少俠。

    說起來,卻又實在是他太不幸。他幹的事,其實很多江湖上的年輕人都會做,向前輩高手挑戰,以求快速成名,為了美麗的女子而去和別人打架,有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沒走過這條路,做過同樣的事呢。

    可偏偏他倒霉,去招惹傅漢卿,生生撞到陰毒的狄九手裡,讓狄九如此光明正大的在無數江湖高人面前,擠兌的無地自容。

    狄九見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已徹底失去抵抗能力,當然也就懶得在這種小人物身上再花心思。他目光在人群中一掃,停頓在宗無極身上,悠然一笑:「宗館主,這次我們向貴館所請的貴客似乎並沒有全到啊。」

    宗無極不覺一愣,不明白他忽然間轉移話題,把目標放到自己身上,所為何來。只遲疑一下便笑道:「我那老弟自當年受傷之後,一直深居簡出,少與外人交往,便是我們武館幾個老兄弟去相勸,也沒能勸的動他,真是辜負狄公子與齊館主一番好意了。」

    「是嗎?」狄九悠然一笑,漫聲道「這就奇了,宗館主的老兄弟親自出面,都沒能請動這位老朋友,反是我們派出兩個武師,把這位貴客給請到了。」



第三十八章 掌控全局
     
    振宇武館這次向各方大勢力發的請帖大多都寫了不止一個的名字,其中不但包含了各方勢力如今炙手可熱的人物,也有一些昔年曾經顯赫一時,但因為受傷或致殘而風光不再,漸漸沉寂黯淡的人物。

    這一次,這些人幾乎都沒有赴會。

    有的勢力是根本沒有通知這些人,不願意讓他們出頭露面,給自己丟人。有的人倒是想去通知,沒想到長久不曾聯繫,竟連以前的夥伴搬了家都不知道,一時間竟是找不到人。當然,如果認真去找,以他們的本領總可以尋到。然而,大部分人選擇省了這份心,放棄尋找。

    也有的,還算長情,一直與舊人有聯絡,前往相見,通知此事,但被請的人卻自慚形穢,不欲在大庭廣眾前現身了。

    然而,沒有人能想到,振宇武館居然私下派了人四方查探,還真找到不少人的行蹤所在,又都派了幹練之人上門相請。不過,此次振宇武館行事倒也光明磊落,派出來的弟子都坦然把請他們出席宴會的原因說清楚了,願不願意,由他們自決。

    有很多人心灰意懶,有很多人不欲在人前丟人現眼,有很多人顧及著自尊心,紛紛拒絕,不過,到底還是有幾個人,感於自身遭際淒涼,看透了當年所熱衷的一切多為虛幻,此次被振宇武館的這份心意感動,便也不顧丟臉,毅然而來。

    這其中,就有鷹揚武館的武成文。

    當這個多年前以一手出眾刀法,名揚天下的英豪人物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在沒有人能從他身上,找出當年的半點風采。

    深深佝僂著的背,彷彿早已承受不起生命的重負。渾濁的眼睛,找不出一絲清明之光。縱橫交錯的皺紋刻滿了額頭面頰,灰白的衣襟,因為長久沒有清洗令污垢在上面,牢牢的積成另一種慘淡顏色。

    雖然大家早已料到,英雄落魄多不堪,但親眼看到他如此情態,卻也叫人心頭一陣悲涼。

    更何況,這一次振宇武館請到的不止他一個人。天南海北的落魄英雄,加起來竟也有數人。而且振宇武館也毫不在意自身顏面的。把自家武館曾經流血流汗出力混出偌大聲名,後來卻落魄淒涼的好幾個人都請出與眾人相見。

    不過,振宇武館也顧及他們的臉面和尊嚴,並無意讓他們如耍猴戲的一般,一直展覽給大家看。只是引著眾人出來亮了個相,一一向大家介紹一番後,便又引領著這些人迅速離開了。

    其實說起來,在場的與他們大多數都是熟人了,只是此刻相逢,若沒有齊皓一個個點名介紹,廳中一眾人等,根本就不敢上前相認。

    面對這樣的物是人非,人們更多的是置疑自己的眼睛和記憶。知道這些人離去,廳中眾人仍未自震撼中醒過來。

    此時,整個宴會廳的氣氛已經被狄九牢牢控制住,他的語氣低沉傷痛。響在每一個人耳邊:「剛才那幾位,也曾是赫赫英雄,我等亦不忍再多說落魄淒涼之事。這些昔年英雄們這幾年的際遇,大家若是願意,不妨自己看看。」

    他隱帶悲愴的聲音裡,已悄然帶了最高層的天魔音,因他功力高深,且並沒有刻意要控制別人的心神,只順應著眾人的情緒變化而起一個引領和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在場人物,竟沒有任何一個察覺中了他的暗算。

    此時人人心中已多悲涼之意,再被他這語氣一帶一引。自是更感悲愴淒傷。

    這是隨著狄九的語聲,已有許多振宇武館的弟子,悄然穿行於眾人之間,遞過一個個小本子。

    本來正準備與盧森攜手離開的凌波仙子,讓狄九剛才一番冷言厲叱嚇得呆在當場,不敢再向盧森挪動一步,此時木木呆呆,接過一個本子,信手翻開,第一頁寫的是「放鶴書生趙絛,原振宇武館京城分館館主,以青崖放鶴身法名動天下。七年前,京城四大武館聯手挑釁,趙絛連番苦戰後,重傷致殘。其後臥床三年,老母哭瞎雙眼。後雖可勉強自理,然一身武功,再不復得,整日沉溺於醉鄉之中以酒解愁,為買醉而揮霍無度,致使家中積蓄盡去。第五年,妻子忍無可忍,攜子下堂而去,至今未歸。其母今年三月,淚盡而逝,趙絛厚顏求助於武館,方能勉力操辦後事。如今趙絛孤身一人,身殘而家喪,僅破屋茅舍可棲身,唯每日飲劣酒三斗,方可過活,每為酒債未清,常於市井間受無賴兒欺辱踢打……」

    書冊上字字句句,動魄驚心。

    放鶴書生趙絛本是名滿江湖的美男子,相傳他文才武功,俱稱絕一時,便是閨閣中的女子,也聞他多才俊逸之名。似凌波仙子這樣的年輕俠女們,更多嚮往這些以瀟灑飄逸而聞名的前輩人物,誰不在心中竊竊盼望著自己心愛的人,能有如許風華。

    然而,剛才齊皓曾經把那位趙絛引見給大家。今年不過四十幾歲的人物,看起來簡直如同六七十歲一般,蒼顏白髮,昏然雙眼,垂垂老態,因為喝酒太多,而永遠顫抖不止的身體,隔著老遠,一股劣酒的味道,就熏人欲嘔。

    凌波仙子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顫抖著手,翻開了第二頁。

    「武成文,原鷹揚武館創立功臣之一……」

    一整本記錄的都是那些在廝殺拚鬥中重傷落魄的成名人物,淒涼的遭遇,字字句句,奪人心魄。

    每一個人,都曾是英豪人物,每一個人,都曾經風光無倆,每一個人,都曾是刀山劍海打出來的英雄,卻也永遠的倒在了刀山劍海之下。

    初重傷時,也許都曾期待著還能從頭再來。也許身後的舊勢力也曾多番照顧。但是,一次次現實的打擊,冷了人心志氣。久病床前尚且沒有孝子,又何況是以前的老東家,老同伴。眼看著一邊越發黯淡淒涼,一邊越發榮耀輝煌,見了面,再沒有什麼話好交談,得志的說出口的,旁人聽來,總覺得實在炫耀顯擺。失意的講出唇的,旁人聽了,卻總覺似尖酸妒忌。於是漸漸門前冷落,漸漸交友零散,漸漸親朋不助,漸漸的,連支應一個家都無能為力。

    曾經靠武功,靠拚命,得來的所有富貴榮華,奪目光彩,在沒有人知道的角落中,在陰暗泥濘的世界裡,悄悄的消失殆盡,只留下永久的絕望。

    小小的一個本子,捧在手中,如有千斤,那些個曾經的輝煌,曾經的燦爛,曾經讓自己這些江湖後進無比羨慕,一心想要學習的前輩們,在那白紙黑字間的落寞孤苦,家破人亡,看得人膽顫心驚。多少曾經的嚮往,曾經的憧憬,此刻全化作驚心震恐。

    狄九的聲音適時響起來,蒼涼而悲肅:「我們都知道那些江湖神話,傳奇人物。我們都嚮往那些英雄豪傑,動人決鬥。可是,在我們的傳說裡,永遠只有勝利者的風光無限,卻不會有失敗者的黯然神傷。而每一個失敗者,也都曾經是勝利者,每一個傳奇的誕生,腳下至少墊著十餘個如此的失敗者。誰能保證,自己和同門親友,永遠都只是勝利者,而不會去失敗?就像這本書冊上所記錄的人,他們如果不敗,今日宴席之上,難道會少了他們的位置,那麼今日宴席之上的人,又怎知他日不會是另一本書冊上的名字。」

    此時眾人心神都受極大震撼,又被書冊上的記錄所深深觸動,情緒幾乎完全被狄九的天魔音所控制了。

    女俠們想到自己的丈夫,情郎,心中都生驚懼之情。以往只盼著他們闖出偌大名聲,如今見這血淋淋的教訓放在眼前,才真正接觸到現實的殘酷,心中雄心期盼忽得全泯,只知為眼前尚還安樂的現狀而慶幸了。

    便是這些一方之豪們,眼看著那些成名人物的下場,又何嘗不生起兔死狐悲的淒涼之情。想起一路行來,一路拚搏的淒苦,又能夠預料到未來的歲月,也依舊時刻處於這樣的風險中,隨時可能因為一場決鬥,一次紛爭而失去一切,並淪落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更是心頭一片空茫茫的。一時間,倒是連眼前的榮華富貴,權勢顯赫,都盡看成了虛妄。

    「我那師兄,就是因為看了這些記錄之後,才有感於心,一心想改變江湖人動則死鬥,輕賤性命的陋習,所以才會以身為範,寧可受盡屈辱,也不肯動手與人相鬥……」

    狄九的語氣又是驕傲又是悲痛,可以讓人深刻的感受到他多麼的為傅漢卿的偉大行徑而驕傲,又多麼的為傅漢卿所受的羞辱而悲痛。

    在場的年輕女俠們,本來功力就低,意志力更薄弱,又被這現實的可怕大大震撼了心神,情緒又被天魔音的力量所帶動,此時已經不能正常思考,而完全接受了狄九所傳遞過來的一切觀念。

    聽到狄九這樣的一番話,已有不少人感動的熱淚盈眶,輕輕啜泣起來。不少人都憤然怒視盧森,簡直是要用眼神把他凌遲,彷彿他做下了多麼十惡不赦,殘忍卑劣之事。

    就連凌波仙子,也完全被狄九的意志所控制,憤然怒視了盧森一眼,轉過身,飛一般的離去了。

    對盧森這樣的年輕人來說,被這麼多江湖成名女俠用如此鄙視的眼光怒視,估計比讓所有的老前輩看不起,更加傷人,更何況,連他的師妹凌波仙子的眼神也如此充滿敵意。

    他手腳發冷,面無人色,絕望的看著師妹奪門而出,怔怔站了一會兒,忽得瘋狂的大叫一聲,雙手抱頭,拚命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冷漠的以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著他狼狽逃離。大家都知道,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完了。

    他的自尊心強一點,不是瘋就是自盡,若是臉皮厚一些,可以活下來,也再不敢在江湖上行走了。

    他只是做了一件很多血氣方剛的莽撞少年都會做的事,後果卻是被所有的武林成名人物鄙視,讓所有江湖上的女子憎恨。而相反,一個連決鬥也不敢面對,只會屈膝求饒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最偉大最仁慈最高貴的人物。至少在今日在場的女俠們心中,已經留下了最最無私,最最高尚,最最了不起的形象。

    而其他的大人物們,就算心裡不是這麼認為,但在嘴上,在武林的公論裡,也一定會把這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詞都用在傅漢卿的身上。

    狄九悠悠然負手,冷眼看著盧森瘋狂逃離,心中一片森冷。

    他從來不是寬宏大量之輩,他的手段一向陰狠冷酷。雖然他自己非常之討厭某隻懶豬,但身為神教弟子,卻斷不能容人辱那人一分一毫。

    他可以拍桌子打凳子,指著那人的鼻子痛罵,可以絞盡腦汁的算計那個白痴,但別的人如果敢於冒犯,就必須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修羅神教,永遠永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觸犯教主尊嚴的人。



第三十九章 改革盟約
     
    其實像武成文這樣經歷的江湖人多的數不勝數,江湖人物,成於武,也亡於武,以武晉身,也以武喪身。哪一個老江湖,對這種事不是已經看多看慣習以為常了。

    但是,振宇武館刻意把大量下場淒涼的事例集中在一處記述,又把活生生形容慘淡的真人擺到眾人面前,給人造成的衝擊極大。

    就是這些江湖大豪們,兔死狐悲之下,即感旁人之淒涼晚景,又憂自己的未來堪慮,再加上狄九的天魔音催動,這才會大部分人心志失守,心潮激盪,多少年來認定的許多規則常例,如今想來,都成了荒謬之事。

    但這些人都是經歷過無數風波才打熬到今日地位的人物,心智大部分十分堅定,閱歷也頗豐富,若不是他們心中事先有了悲傷感嘆,光憑天魔音,也無法真正強行扭轉他們的想法,控制他們的行為,即使是狄九巧妙地創造出天時地利人和來配合天魔音,也只能引導加深他們的情緒,而無法肆意控制。

    就算是現在,也仍有幾個意志足夠頑強的人,還在努力對抗狄九這種無聲無息的意識入侵。

    「從來有人之處,便有江湖,有人之處,便有紛爭,是人就總會有熱血衝動之時,倒也不能全怪我們武林人物。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莽撞過,誰不想為自己的門派盡心盡力,誰又能在臨敵的時候,動則考慮失敗之後的下場。我們武人勇氣……」

    狄九冷笑一聲,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僅有的反對者的話:「有人之處,便有江湖,有人之處,便有紛爭,就算是民間百姓,也會有爭執打鬧之事。但這畢竟只是少數,只有武林中人,才會視打鬥為常理,以拚殺為生活,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正因為自恃身懷武功,所以大事小情首先都只想到以武力來處理,這才有著無數有為之士的死傷。無數和美之家的毀滅。是人都會有衝動之時,是人都會做莽撞之事。但人與野獸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人知理,人守法,人能夠控制自己,若萬事都以衝動莽撞為藉口,那人與畜牲有何區別?」

    一番話駁得人群之中,再無一人敢於接口。狄九方才悠然嘆道:「不知大家可還記得,放鶴書生趙絛,當年也曾為國有立下功勞?」

    知府立時應聲接口:「不錯,本官記得,當年陳國軍隊派人抄小路偷襲我國邊城,是趙絛偶然得到消息,三日三夜奔馳,鞭死愛馬之後,又盡展輕功,趕到邊城報信,才使我軍有所準備,未令陳人得逞。」

    狄九點點頭,又道:「那麼,在場可還有人記得武成文年輕時的英風俠行。」

    宗無極揚聲道:「十三年前,定州大災,朝廷撥下救災銀兩,途中竟然遇上盜匪。武成文適逢其會,挺身相助官兵,是役共中三箭兩刀,卻還是護下了救災銀。也因此不知救了多少災民性命。」

    狄九歎息一聲:「什麼是勇氣,什麼叫不怕死?象趙絛,孤身面對四大武館高手的連番挑釁,明知不敵,卻只為武館顏面而白白葬送一生,這就是勇氣嗎?象武成文,大好身手,卻只為兩個武館之間的一些小誤會,而血拼道身殘功廢,這就叫不怕死嗎?江湖上,有多少像他們一樣的人,白白的因一些意氣之爭,葬送大好人生。若是這本冊子上的人,都能珍惜自己,也珍惜家人,那麼,他們可以為天下,為百姓,做下多少事。」

    他對知府大人復笑一笑,這才道:「我們戴國武風極盛,武林人物多得各方看重。別的國家總說俠以武犯禁,總把武林中人,視為私開香堂,暗行殺戮的匪徒,只有在戴國,習武之人,可以抬頭挺胸,受人敬仰。我輩男兒,得朝廷如此高恩厚意,一身所學,正該報國為民,又豈可只謀私利浮名。誰說我們江湖男子沒有勇氣,若是為國為民而死,誰不踴躍爭先,但若只是為著這些意氣之爭,這戰鬥,避又如何,這死,怕便怎樣?」

    一席話說完,他從容負手而立,神色安然平淡。

    廳裡廳外,一時間靜的落針可聞,無數雙眼靜望著他,有震撼,有感悟,有激動,甚至也有嘆息和無奈,只是再也找不到不以為然。

    也許大家依然覺得他的理想不可能實現,卻也不得不認同他所說的道理,不得不佩服他有足夠的膽量見識,站出來直斥所有人視為平常的舊例俗規。

    又是長久的沉默之後,才有人嘆息著道:「狄公子說的是,只是,這些武林中千百年來的舊例,又豈是可以一朝改變的。江湖中人,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的生活,已經習慣了以武功來謀取成功,以武功來解決所有問題。狄公子所說的道理,我們何嘗不知道,只是根本無力改善罷了。」

    此言一出,立時引來許多人的應聲附和。狄九所說的道理,所發感慨,在場這麼多人。歷過這麼多江湖風雨,總會有些人會有感悟,總會有些人也曾為之無奈過。但是,沒有人會去深思,沒有人會如傅漢卿那樣,輕飄飄把名望聲譽一朝拋,把顏面尊嚴看做等閒的為了避免死鬥而情願下跪,也沒有人能如狄九一番,下如此苦心去調查收集資料,敢於當眾把武林人視為天理的規則,駁斥的一文不值。

    今日一會,無論結果如何,傅漢卿和狄九的名字都必會無比鮮明的刻在每一個人心中,讓他們一生也不能忘懷。

    狄九聽得眾人長吁短嘆,微笑道:「能不能成功改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那就真的改變不了任何事。什麼是常規什麼是俗例,這些俗例又是如何形成的?江湖人物喜歡動則以武力說話,為的不過是勝利之後。可以揚名露臉,甚至得材得利。」

    他目光環視眾人,雙手抱拳,又是無比鄭重深施一禮:「諸位既然都與我有同感,覺得武林人物這種動則死鬥的方式有極大弊端,我在此斗膽,請諸位與我共訂一盟。」

    大家紛紛還禮不迭,有幾個人已揚聲問:「狄公子有何想法,不妨盡言。」

    其他人雖然也仍有不少暗懷戒心,不過倒真是極好奇狄九有什麼辦法能改變這千年常例。不覺也都豎起耳朵聽。

    「我希望從今以後,大家都不再支持武林之間,純為排名而興的無端挑戰。不管有什麼樣的神功,不管取得怎樣的輝煌勝利,若只是意氣名位之爭,大家都可不屑一顧。而從今以後,大家也不要責難任何避戰不出的人。只要不是為國為民。義所當為之事,誰也沒有義務非要應戰。被挑戰的人有權力避戰不出,甚至被挑釁時,有權利報官抓人,我等江湖公議,不得輕視鄙夷。我們不要再過多讚頌傳奇英雄,絕世高手,反要告訴門人弟子們牢記仁信禮義。我們要傳揚讚美的英雄,是為國家,為百姓真真切切做過一些事的真正的俠客,而不是那種拿把劍,三天兩頭找人打架,會幾招,就敢自封俠客的人物。我們要讓戴國武林人物知道,朝廷縱容我們,寬待我們,這不是我們可以藉以驕狂,輕視律法的理由,我們同樣要守法。行事同樣要守信重理。我們不再讚揚某人武功有多高,打過多少勝仗。我們只要提醒每一個武人,在握劍欲斗之前,好好想一想,自己除了是一個好劍手,好武者之外,是否想過做一個孝順的兒子,體貼的丈夫,合格的父親,是否曾為自己的親人想過,是否曾為自己的國家而珍重自身。」

    狄九語氣鄭重,神色肅然,一字字說來,滿廳之內,僅有他清晰的語聲,聚聚重逾千鈞。

    他說的話聽起來,似乎過於天真,似乎並不可實行。然而,在場的人都知道,一旦他們達成了聯盟,則必將對江湖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在場的都是戴國最有聲望,最有勢力的人物,他們掌握著引導整個江湖的權利,也控制著江湖輿論的方向。

    任何事情,一旦他們都一口咬定,對或錯,榮或辱,則那些後起之秀,游離於各方勢力之外的閒散之人,都將不可撼動。

    如果大家都聽從了狄九的意見。江湖的確會少許多沒有意義的爭鬥,救回無數人的性命前程。

    武林人也不是單純的好勇鬥狠,所有的意氣之事背後,說穿了,還不是爭名奪利四個字。

    若這樣的爭鬥得不到名利,反而會遭受所有人的鄙夷輕視,有還有誰回去幹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就是他們自己,也可以因此避免許多危機。

    就像多年前趙絛被四大武館聯手挑釁,卻因為顧及名聲顏面,而只能硬著頭皮應戰。就像這一次,宗無極,杜松坡等人聯手對付振宇武館,舒放明知實力不夠,為了武館的名譽,也只好咬牙硬撐。

    如果今日聯盟事成,大家統一了觀點說法,則以後遇上這種不敵的局面,任何江湖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坦坦然避戰不出,被逼急了,甚至可以臉也不紅一下的直接告官,借官府的力量來解決困境。

    事後,不用擔心名聲受損,威信掃地,天下人還要稱讚他為國為民,愛惜有為之身,不做意氣之爭。

    如此一來,江湖上除了不可避免的仇殺之外,基本上不會再有什麼實力有明顯懸殊的戰鬥了。

    這些江湖大佬們,以後如果自己處在這一類困境中,他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同樣的理由,大大方方避免苦戰敗亡的結局。

    但另一方面,他們自己也無法再用同樣的方法算計別人。就像當年四大武館聯手對付振宇武館的京城分館,這一次,多家武館合力來同振宇武館為難一樣。

    這個協議若真的達成。則以後,那些有爭端的門派,很難再名正言順的解決彼此的矛盾。而地位較低,目前較弱的勢力也難以更上一層樓的挑戰強大勢力,奪取新的成果。

    凡事有利必有弊,這個兩難的局面,讓大部分人頗感為難,一時不能取捨。

    但是,偏偏誰也不好正面反駁狄九的話。

    狄九的意見,字字句句都佔著天理大義,都是為天下人著想,而且他還把朝廷官府一起捎帶上了。你要反對他,那豈不是存心要違法作亂,真的不把朝廷官府看在眼中。

    戴國武風如此之盛,最大的原因是朝廷廣開門路,學武可以保證將來的前程,也因此戴國武人頗為看重官方的意見。

    知府和其他官員們都是一臉欣然贊同,豪商巨賈們,地方士紳們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上的人,平時能少打些架,天下太平,這是最好的事了。所以也全部滿面讚許之色。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真傻乎乎跳起來大聲反對的,所以大家只好沉默罷了。場面又一次略帶尷尬的陷入寂靜之中。

    狄九心中微微冷笑,世情從來如此,多少大義也抵不過權勢紛爭的現實,多少益處,也無法讓人擱下名利得失的貪念。

    如果沒有一個更好的替代的辦法,所有人明知武人千百年來的劣規惡習,也依然不會甘心去做任何改善。

    他淡淡笑笑,心思忽然飄搖起來,想起上次,那個平時只會睡懶覺,偶爾卻可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所謂教主說起那個,聞所未聞,甚至向也沒有人想過的主意時,自己和其他人,好像都被驚呆了。

    那麼,若是由自己說出來,今日廳中諸人,又還有幾個能保持鎮定呢?

    他心間莫名的一笑,竟憑空生出些許期待之意,然後方安然道:「當然,我們江湖各派,總難免會有些爭端,一些誤會,需要以武功解決,但如何處理,怎樣掌握這個度,確是件需要好好思索的問題。」

    人群中有人笑道:「我們就算比武,也還可以點到為止的。」

    狄九失笑:「武林千百年來,有過無數所謂的切磋,所謂的比武,講的都是點到為止,但真正點到為止,沒有傷亡的到底有幾次。」

    剛才說話的人呢,即時默不作聲,就算是博聞廣知,見多識廣,硬要在武林史中,找出一場有名的,而真正點到為止的比武,還真不是立刻就能辦到的。

    狄九復又笑道:「別的門派我不知道,振宇武館是武館,是以培育武學人才為目的的學館,而在戴國武館最多,勢頭最盛,因此紛爭也多,關於武館,我倒是有一個主意,就不知道好不好,還需要大家的意見。」

    眾人全都注目望向他,任人伸長了耳朵,準備聽他的高見。

    狄九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悠悠然說出一番話,講出了一個,從來沒有人聽過,甚至想都沒有人想過的主意。從此,在所有武人心中,在戴國,甚至在全天下,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第四十章 倦極而眠
     
    在後世戴國的傳說中,傅漢卿被描繪成一個目光遠大,悲憫天下,且行事不拘一格的奇人。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因傅漢卿所引發的那一場變革,最初的動機,並不是關心武林安危,江湖同道的生死,僅僅是傅漢卿希望自己可以不受打擾的過吃吃喝喝睡睡的好日子罷了。

    只要武林中的人打打殺殺的少了,那修羅教下屬分堂的麻煩就少了。自己就不會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什麼械鬥啊,決戰啊,血肉橫飛啊的麻煩事了。

    抱著這個想法,傅漢卿才振振有詞的提出了改革方案:「武館是教育別人練武的地方,武館的成就不應該只看武師們武功有多高,而要看學生們的成績啊。光讓武師們打打殺殺有什麼用,就算是功夫很好的老師,教不得法,也未必能教出很厲害的學生。」

    「教主是指,以後凡有人長門挑戰,只讓大家的弟子們比拚。」齊皓自以為領悟了要旨。

    「當然不是,學生們的性命,我們是要負責的。再說,要還是這樣,今天你來挑戰,明天他來找麻煩,這還有安生日子嗎?」傅漢卿趕緊道「為什麼不和全國大小武館協商,由最大最有影響的幾家武館首先倡導,來一次武館之間的運動會呢?」

    「運動會?」眾皆愕然。

    「是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傅漢卿一本正經的宣揚運動會精神「比如每隔三年,由各大武館輪流做東道主,大開盛會,讓各個武館選拔的出色弟子們比試身手。武館的成就,排名,實力,特色,都由這樣的大會決定。而且,因為每三年一輪,就算這次失敗,下次也還有機會,大家就會專心回家攢著勁苦練,而不是到處上門找茬。」

    狄九沉吟道:「你是指,開武林大會,各大武館大擂台?」

    「不是大擂台。」傅漢卿搖頭不迭「大擂台容易有死傷。很難做到真正的點到為止,而且擂台比武也很難做到完全公正,就算是高手,也很容易因為車輪戰,或長時間在眾人面前應戰,招式被人看破而落敗。我指的,是運動會啊……」

    他有些苦惱的抓抓頭。好在他的記憶力好,以前做常識學習時學到的內容很快浮上心頭,他笨嘴笨舌的努力用大家聽得懂的話講解。

    如何制訂各方面公正嚴謹的規則,如何把項目分得極細來展開比賽,如何向普通人開放,引導平常百姓也來注意他們的盛會,如何把一場運動會,慢慢發展成一項影響全國,甚至天下諸國的絕對盛事。

    其實傅漢卿這個懶人就算解說,都是儘量簡單了事的。虧得狄九悟性驚人,居然能從他那亂七八糟的說明中,很快瞭解了他想要傳達的信息,並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種做法的好處。

    如今的振宇武館已經是戴國第一武館,實力上,弟子人數上,受朝廷信重上,都遠遠超過其他武館。從來樹大招風,財多招忌,其他武館為了對付振宇武館,就算本來是敵人,也會攜手合作,詭計百出,不擇手段的。

    振宇武館實力雖強,但從來只有千日做賊的,又哪來千日防賊的,時時刻刻成為眾矢之的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們總壇一行人,以來不能長留在戴國,幫的忙有限,二來就算出雷霆手段,把其他武館給肅清了。但以振宇武館如今在戴國的地位,若是出手太辣太狠,也未必是好事。

    在別的國家武林高人看不起的武館,之所以在戴國能有如許聲威,是因為朝廷重武事,經常在武館中挑選武術人才為國家所用。振宇武館如今和官方關係如此和睦便是證明。也因此,為了官府心目中的印象,振宇武館做事不能太狠辣,而且,萬一真的把其他的武館全部踩到腳下,再無翻身機會,只怕朝中掌權者,也未必願意振宇武館一家獨大。

    若能借這個所謂運動會的方式,以不傷振宇武館顏面的手段,悄悄讓出許多光彩給別家,卻又讓振宇武館的地位更加鞏固,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以振宇武館的綜合力量,不管這各武館之間的比賽如何進行,得到名次最多的,最出風頭的,一定是振宇武館。

    但其他的武館也不是全無機會。象宗無極以掌法獨步武林,杜松坡精擅劍法,他們若只專心教授得意弟子掌法或劍法,不求全功,只求在掌法和劍術比試中奪取魁首,也依然有極大的希望。

    而且,這種公開的,大規模的,層出不窮的各武館之間的比試,一方面,能剛好的督促大家教導出最好的弟子,一方面,可以讓大家向天下人,全面的展示門下弟子的水準。朝廷可以從容方便的選取人才,權貴們可以簡單直接的尋找可用之士,就是老百姓們,也能更近更刺激的觀看英雄少年們的面現。還有一方面,則是拉近各武館之間的關係,就算心裡恨得牙癢癢,表面上,總要彼此協調合作,講規矩,守法則,私底下的爭鬥殺伐,會減到最少。

    定下公平公正的規矩,把一切爭鬥都納入規則之中,這對最強者最為有利,卻也不會讓弱者失去機會。

    振宇武館不必再擔心背後的暗算,眼前的明刀,只要專心教導弟子,只要保持現在的水準不下降,就永遠是舉國官員百姓眼中最強的。

    百姓們為兒子前途選擇武館,也會最多以振宇武館為目標。

    而其他的武館,不再一昧被振宇武館壓制,有機會展現出各自的特色和優勢,也一樣會有同樣喜好和考慮的人選擇加入,也一樣會有在朝廷和權貴面前得到進身之階的機會。

    這個設想提出來,基本上官府是不會反對的。以戴國好武之風,朝廷君主只會希望把這樣的演武會辦的越大,越氣派,越有聲勢,越能顯示國威才好。而官員們則也會希望能參與操辦這樣的大事,積累政績聲望。

    而舉辦這盛會所需的錢其實也不用太頭疼,按傅漢卿的說法,可以直接讓百姓參與,以售票的方式得到極大一筆錢。另外,還可以拉各個富商巨賈的出資,只需閒閒挑明如許盛會的商機,有眼光的商人就會爭著出錢了。如此一番計算下來,這樣的盛會,多舉辦幾次,幾大武館就得賺的盤滿缽滿。

    雖說武林人士比武較技,居然賣票給老百姓,這種說法讓狄九頗感震驚,但靜心一想,立刻明悟到其中巨大的商機。不免心中一動,深深望了傅漢卿一眼,暗想:「怪不得那個風勁節,可以做成如此成功的商人,原來他們這幫小樓出來的怪物,即使這種懶豬,也有賺錢的頭腦。」

    雖說傅漢卿提出的是聞所未聞的異事,但狄九深深瞭解到,此事大有可為。而且只要一旦辦成功了,一旦推廣開了,就會在民間產生極大的影響。而最早提此倡舉的人,必會得到極超然,極了不起的地位和聲望。最早組織盛會的主要武館將來也會因此得到巨大的利益。

    那些沒有在第一時間參與這種組織的武館,以後只怕求爹拜娘,哭著喊著,暗中給他們下跪磕頭送紅包都一定要參加。甚至將來有可能將比試擴大,不再侷限於武館之間,而將諸多江湖門派都包括在內。

    狄九十個想做便做,剛毅決斷之人,心思即動,便雷厲風行,立時要辦。

    只是,這種事,也只有眼光如他這般遠大,像他一樣可以最快接受新鮮事物的人才能贊成,真要順利推行,真要讓那麼多懷有敵意的武館聽從他們的意思,可絕沒有那麼容易。

    狄九苦思冥想多時,最後才決定旁敲側擊,先示之以武林中人紛爭殺戮的惡果,再曉之以,為國為民,珍惜自身的大義,帶動別人的情緒,引動別人的心思,最後才說明自己的打算。

    真說起來,傅漢卿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架,最好天下學武的人都只把武功用來洗衣服做飯燒開水,從此天下太平。在他看來,打架是不對的,拚命是不好的,意氣之爭是不值得學習的。

    他的想法,也許有一定道理,但未必各方面都是對的。

    而狄九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收集實例和證據,用盡各種心裡戰術,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歪理講成真理,論證傅漢卿的主張無比正確。

    在他提出各個武館訂立同盟,由官方協助三年一次舉行演武會這一主意,並對此做出詳細解釋後,果然得到了一致的認同。

    大家的心神本來已因為連番的震撼而認同了他的價值觀,又被天魔音所催動,將敵意和防備之心盡去,各自一思考,都想到這項舉措的好處,也確知這種方法能避免大家將來落得黯淡收場的危險,自是紛紛贊同。

    而官員們想到政績,富商們想到財源,當然也都全力表示支持。

    大家全都興奮無比,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知府等幾個官員們湊到一起商量,如何寫奏摺向上反應,如何著手操辦大會。

    富商們聚到一塊探討著如何讓這件事成為最大的財源。

    而武林群豪們則把齊皓圍在一塊,研究起整件事的細則了。

    狄九就在這一片喧鬧中,悄悄地退了出來。也曾有人滿臉激動的想拉他商量,也曾有人攔在前面,讚他功德無量,此番義舉,必能使江湖稍諸多紛爭,救下數人的性命。

    而他只是禮儀周全卻淡漠的應付,一再聲稱要去看望勸導師兄,向他通報大家贊同這個主意的好消息,借此脫身而走。

    他要做的已經做完了,開創一個局面,指出一條新路,而細節方面,讓這些人自己去商量著辦。

    最初參與聯盟的應該有多少家武館,哪些武館的地位更高,提的意見更需要重視,如何輪換東道主,怎樣制訂最公正有利的條款,最先應該訂下多少條賽事,比賽的細則到底是怎樣的。如何獎賞獲勝的弟子,按什麼樣的條件,允許新的武館加入,接受新的隊伍,安排新的賽事……

    瑣碎的細則彷彿無窮無盡,最初的時候,規則上必會有許多漏洞,運作上,必會有許多錯失,以後,也會有很多耍嘴皮子的閒仗要打。

    然而,這些對狄九來說,都不重要了。

    所有一切,讓這些人自己摸索著去研究改進吧。作為提倡者,作為敢於天下先的人物,他的名字,將永遠留在武林史上。未來天下武林的變革,都會因為他和傅漢卿而起,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這天下,分久而合,合久而分多少回,人們都將傳頌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故事。

    然而,都將此刻竟然感覺不到興奮和快樂。他只是疲倦,深深的,直入骨髓的疲倦。

    即使是以他的深厚功力和堅忍性情,長時間以天魔音不動聲色的影響極大範圍內的所有人,還要小心的控制著分寸。不讓那些經驗豐富的老江湖,武功不弱的一方宗師們察覺。並確保即使他們事後反思,也找不到可疑之處,還要能成功引導眾人的情緒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實在是一件太累太累,太辛苦太辛苦的事。

    更何況,天魔音本來就不是都將最擅長的武功,他這樣勉力而為,實是極為傷身之事。表面上他從容自若,控制全局,實際上早已體力透支,汗濕重衣。

    待到大功告成,退出廳外,這才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一旁有振宇武館弟子慌忙來扶,卻被他冰雪般肅殺的眼神復又嚇退。

    狄九長吸一口氣,復又站定了身子,勉力保持平常的步伐,平靜的神情,向自己的居所而去。

    來往的武館弟子,只見到狄公子一如往常一般,神色冷肅,漫然而行,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冷僻之人,自是沒有人敢於靠近。

    所以,沒有人知道,狄九疲憊的隨時都可能倒地不起,只是多年來的鐵血訓練,讓他知道,在任何時候示弱,都不會得到憐憫和幫助,讓人察覺你的虛弱,只會為自己招來災難和苦痛。

    他習慣了掩飾傷痛,他習慣了不依靠任何人,他習慣了永遠孤獨的咬著牙,抗下所有的重負。

    所以,儘管他疲憊不堪,卻不動聲色,儘管他的眼神都已經一片模糊,幾乎辨不清道路,腳下卻還是看似從容的走向了最熟悉的方向,最重推開了那扇熟悉的房門,邁步而入,反手掩門。

    此時,室內再無半個人影,他卻依舊沒有露出疲憊之色,他依舊堅持著,步履從容的走向他的床。即使是孤獨的處在天地之間,他依然習慣性的不願示弱,不肯祈憐,縱然沒有人,他卻連天地也要欺瞞。

    然而,走到床邊時,他的最後一點意志,終於消耗殆盡了。他幾乎是一頭栽倒的,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進入沉眠的。

    太長時間的心機謀算,太長時間的竭力行功,太長時間的內息耗損過劇,他累得連手指都不能再動一下,所以沒有為自己掀開被子。所以,沒有察覺,被子下分明還蓋著一個溫熱的身體。

    他累得耳朵已不能正常接收聲音,所以沒有聽到那響亮而幸福的鼾聲。

    他累得眼睛不能正常視物,只憑感覺去尋找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床鋪,卻不知道自己來的,並不是自己的房間。

    他對這裡熟悉,是因為兩個房間的擺設完全一樣,他對通向這個房間的道路熟悉,是因為他幾乎每天要走這條路三次以上,只為了教訓某個偷懶的豬。

    狄九一頭栽倒,沉沉入睡,在他那只有在沒有知覺時,才肯展露出疲憊的面容上,只有清冷和孤寂,只有即使在睡夢中,也依然緊蹙不展的眉峰。

    而在他那抑鬱難舒的臉旁邊,是傅漢卿無比香甜幸福的睡顏。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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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睡吧睡吧
     
    傅漢卿能抓緊一切時機睡大覺。人家辦天大的正事的時候,他都能理直氣壯溜回房間偷懶。但另一方面,他也同樣習慣了被人驚醒好夢。

    當教主嘛,總會有很多麻煩事找上門的,更何況,狄九一向以虐待他為樂,有事沒事,就愛在他睡得最沉時,惡意的叫醒他。通常叫醒的方法手段,也絕對稱不上溫和。

    所以,這一次傅漢卿被人一腳踹到床下,在地上滾了兩滾之後,也就醒過來了。他基本上也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了,睡眼惺忪的抬起頭來,迷迷糊糊的問:「什麼事啊?」

    等了半天,等到他差不多要在地上繼續趴著睡了,居然還沒等到回答,他也懶得去多想,既然沒人說話,他就接著睡,不過,地面畢竟還是太硬太冷了。他扎手紮腳的的往床上爬,這才驚奇的發現,自己的床上居然還睡了一個人。

    傅漢卿有點反應不過來,張大嘴,傻乎乎站在床前,看著在睡夢中手腳攤開的狄九。

    鬧了半天,敢情是這位睡覺不老實,拳打腳踢,把自己給踢下床了啊。

    就連遲鈍如傅漢卿,也因為這件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事,而瞪大了眼。有人會睡他的床,已經夠奇怪了,而這個睡覺的,居然是萬事看他不順眼,永遠勤勤懇懇的勞動模範,好像從來不需要睡覺不需要休息的狄九狄天王,這件事,就不是奇怪,簡直是詭異了。

    傅漢卿傻乎乎的低頭望著狄九,這人居然躺在他的床上睡覺已經夠詭異的了,更加詭異的,就是這人睡覺時的反應了。

    睡懶覺啊,這是多麼幸福的事,為什麼居然有人可以睡得滿頭青筋迸起,滿額冷汗直冒,身體不斷抽搐,神情無比痛苦呢?

    傅漢卿不解的皺了眉頭,伸出手,輕輕按在狄九腕脈處。

    似狄九這樣的高手,若是平常,如此要害被人輕輕一觸,便是重傷待死,也要反手擊出了,但此時卻似沉溺於最險惡陰森的噩夢中,無論如何掙扎,也難以醒來。

    傅漢卿小心的分出一絲內力,探查狄九體內氣機,不覺大為驚訝,怎麼回事,好端端的辦個宴會,這人怎麼像和一百個頂尖高手打過仗似的,累成這樣。體內空空蕩蕩,雄渾的內息全無,剩餘的幾絲殘餘真力在體內四下游離,極之散亂。

    他這人處事不仔細,慮事不周詳,多少也有點當官的人都有的通病。自己隨便下個重要的指示,從來不考慮,下屬落實起來,會有多困難多辛苦。

    他既然聯想不到狄九是為了他的理想,才把自己累成這樣的。自然也就談不上任何內疚或不安了。不過,好在他還是有同情心的,此時也不多想,輕柔的把真力一點點,由少而多的漸漸輸入狄九體內。小心的引導狄九殘餘的內息徐徐運轉,循環往復,自行小周天,漸漸歸氣寧神。

    他的內力無比渾厚,在對敵應戰時,情急間總是不懂掌控輕重。但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的小心輸導還是不成問題的。

    旁人若非至親至愛,斷不肯隨意為人做如此損耗自身功力的事,但傅漢卿因為內息太過深厚,根本不需要考慮損失,更何況以他的性情,就算是只剩下最後一絲內力,沒準也同樣會不加考慮的送到狄九體內去。

    得他內息引導相助,狄九體內散亂的氣息歸於平靜,呼吸漸漸悠長寧定,只是神色之間,依然有極深的痛苦。睡夢中,雙手總是無意識的抬起在虛空中抓握不絕,彷彿這一生,只想要抓住些什麼?又彷彿,即使並不知道這樣的努力,這樣的拚搏,這樣的抓取到底能得到什麼,卻仍需要這樣的動作,這樣的獲得,才能讓他相信,活著的意義,存在的意義。

    傅漢卿更加煩惱了,如果只是耗力太過,自己幫點忙倒還好辦,可要是這樣做噩夢,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睡覺一向是很香甜的,就算被人用酷刑傷害,一樣可以睡的無比舒暢,最惡劣的情況,也不過是第一世時,回歸小樓,六十年寂寂沉眠而無一夢罷了。做惡夢,這種事,他從沒有遇上過,也就完全不能理解,更不懂處理了。

    他心中甚是煩惱,唉,狄九要睡覺為什麼不回自己床上去,要做多少噩夢也由得他。偏偏要跑到他這裡來睡覺。叫他總不能看見了當成什麼也沒發生的不管吧。

    他鬱悶了半日,努力的回憶了一下,自己在某幾世,還是嬰兒時,人世的母親為了哄他好好睡覺會做的動作。

    他一板一眼的模仿著小心抬起另一隻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柔柔的拍在狄九身上,輕輕拍在他的胸前,肩上,撫在他的額頭,眉心,然後,聲音柔柔軟軟的唱起了哄孩子的歌謠。

    他的記憶力絕不會出錯,而模仿力天下無雙,雖然是生平第一次做,但手勢之輕柔溫存,歌聲之婉轉柔和,竟是一絲無差。

    他自己心中也並沒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覺,一邊用身體語言來撫慰狄九,一邊緊緊的靠著狄九半坐半躺的睡下,讓兩個人的身體緊密的靠在一起,讓狄九即使是在睡夢中,也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

    他一邊不停息的輕輕唱著多少年前,民間婦人們最愛用來哄孩兒入睡的歌謠,一邊仍是毫不松懈的不斷將內息送入狄九體內。

    便是如今武林公認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也沒有任何人能在以內力替人調息吐納之餘仍如此舉重若輕混若無事的做其他事。更何況,傅漢卿居然可以一邊輸內力,一邊拍寶寶,一邊唱兒歌,一邊還繼續打瞌睡。

    雖然不是像平時那樣睡死過去,但是漸漸雙眼閉起。漸漸的腦袋一上一下極富節奏的慢慢動了起來,似睡非睡之間,他的內力依然一刻不曾停止過輸送,他的歌聲依舊沒有停頓,他的左手,也依舊不斷輕輕柔柔的拍下來。

    只是,這一切,他幾乎是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在做。所以,並沒有察覺,頭頂風聲勁急,有一個人飛掠而去。

    狄一把輕功運到極處,身形快逾疾電,帶起一陣旋風自無數人身旁掠過,路人茫然抬首,不知發生了什麼,為何瞬間寒風勁急,吹散衣發。

    狄一竟是從振宇武館一路飛掠出城,一頭紮進城郊的一處密林,這才敢放開一直捂在嘴巴上的手,這才能放肆的縱聲長笑。

    他是在短短半柱香的時間內,從城中心一直飛馳到了四野無人的城郊,全身輕功完全是超常發揮。

    此時縱興而笑,笑聲中滿含真力,震得滿林樹木,枝搖葉落,震得林中群鳥,四下驚飛,他卻混若不覺,只知盡興長笑,任金石之音,穿雲凌風,滿佈蒼穹。

    若是在振宇武館,似他這樣的頂尖高手,若縱興一笑。只怕宴會廳裡所有的大人物都要被驚動了,就是到了城中,只怕任何僻靜之處,也掩不住他那猶如金石的長笑之聲,必然會引來世人驚愕圍觀。

    虧得他能一直忍到現在,竟會一直笑到筋疲力盡,笑到要靠著樹才能勉強站穩。

    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縱情任性過,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快樂肆意過,這樣瘋狂的大笑,這樣任性的瘋癲。彷彿此生從來不曾有過那些陰暗與悲涼,沉寂與壓抑,彷彿此心從來不曾被困在永久的黑暗牢獄之中。

    他當然是應該笑的,看到堂堂修羅教的教主唱歌倒也不算什麼天大的事,反正教主再丟臉的事也做過了。

    但是,看到那個死皮死臉,冷漠深沉的狄天王,看到那個和他一起從鐵血訓練中掙紮著活下來,各方面都比他出色,性情也遠遠比他更深沉的狄九,居然被人當成小孩一樣半抱在懷裡,如哄嬰兒一般的拍著,慢悠悠的反反覆覆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而且,他居然還真的就慢慢乖下來,安靜順從下來了。

    即使以狄一的定力,也覺得,如果再不放聲大笑,自己會被活活憋死的。

    他能一路跑到這裡再笑,已經是意志力驚人了。

    然而,為什麼這一笑,竟不能抑制,為什麼這一番放縱,經從此失去控制,為什麼這一回縱情,到最後,笑到無力,竟然淚下。

    或許,很多人都有過,瘋狂大笑之後,笑出眼淚來的經歷。然而,只有狄一,這個在鐵血訓練下,即使笑和淚,也只因為要求而把握分寸做到最好的影衛,卻在意外落淚的那一刻,倏然震驚。

    輕輕伸手,抹去臉上莫名的淚痕,他半靠在大樹上,神色似笑而非笑,似悲又似喜。

    這一生,直至今日,他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即使是當日禁制盡去,即使是當初得回所謂的自由,他也從不曾如今日一般,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

    這一日,他看到了世上最滑稽最可笑的事,這一日,他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純粹只為快樂而笑,純粹只為笑而笑,純粹只為哭而哭。

    他因歡喜而笑,因不知為什麼的情緒而落淚。

    這一切的情緒,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實。

    本來是想為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縱情一笑,為什麼最後,會怔怔淚下,為什麼他抬手觸到淚痕,指間如觸雷電。

    傅漢卿,你是誰,你解我困厄,你給我自由,你讓我知道,原來,我還是一個人,原來,我還活著,原來,我還有血有肉,原來,我竟仍然會哭會笑。

    狄一一個人怔怔在林間坐了良久,終於收拾心情,復又施展輕功回城,悄悄地不驚動任何人,重新回到振宇武館,回到傅漢卿的房間,回到他隱身守衛的位置,卻因為看到房裡的情形而身形一晃,直接從暗處跌了下來。

    不知何時,狄九已經醒過來了,他的手,就死死扣在傅漢卿的咽喉處,神色冷肅,而無比瘋狂的殺氣,幾乎已滿盈了整個房間。

    以前,狄九雖然常對傅漢卿生氣,但從來沒有如此明顯外溢的殺氣。也從沒有表現出如此強橫的殺機,竟迫的象狄一這樣的冷血影衛也覺得呼吸無力。

    身為傅漢卿的影衛,狄一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好……這一次,他真的動了殺機。

    很奇怪的,明知道傅漢卿足夠強大,明知道,自己這個護衛的存在,擺設的意義遠大於實用的作用。

    然而,他仍是第一時間飛撲過去,生平第一次,想要真正的,做一個護衛當做的事。

    但是,長久的瘋狂大笑,已經令他的手腳發軟肚子痛,伸手遠不如平時一半敏捷。他想開口說:「不要……」

    然而,太長時間的肆意狂笑,已經讓他現在的嗓子有些發啞。

    可是,原有的緊張,卻又在他飛撲到一半,完全看清局面後,消散無蹤。

    狄九雖然怒氣衝衝,滿臉殺氣的扣住了傅漢卿的咽喉,可他自己整個人依然保持著原有姿勢,仍然被傅漢卿如抱小孩一般半抱在懷裡。

    傅漢卿居然仍在輕輕拍著他,嘴裡的兒歌,居然到現在還沒有停下來。他居然還可以滿臉平靜的望著殺氣騰騰的狄九,繼續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狄一真氣一洩,直接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沒有像任何一個正常高手那樣一挺身站起來,擺好架勢,護好空門。而是索性抱著肚子繼續瘋狂大笑。

    狄一隻顧大笑,甚至不曾抬頭看一眼,此時狄九的臉,變成了什麼顏色,他完全不顧自己這樣狂笑,露出多少空門可以讓狄九一擊即殺,他甚至完全忘記了傅漢卿的強大力量,他只是幾乎以一種輕鬆道詭異的心態在想:「能親眼看到這麼驚心動魄驚世駭俗的一幕,就算立刻被狄九殺了滅口,也值了。」



第四十二章 何為真我
     
    天魔攝魂音是修羅教震懾天下的幾種魔功之一,當然這是修羅教內部的說法。黑白兩道的說法則是,此為天下間最臭名遠颺的邪功之一。

    相傳,此術施出,可令忠臣背主,孝子逆親,義士橫暴,烈女亂。當然,這樣同樣屬於幾百年來,江湖上越傳越玄的神話。修羅教的高手,若真有這種本事,早就跑去操縱各國君王,暗控天下大權,又何需歷代都受正道壓制。

    即使是專修天魔音的乾闥婆王瑤光也無法僅憑異術來控制人心,而只是借用種種手段,引發世人的情緒波動,再用天魔音加以引導,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

    作為影衛,狄九更擅長的還是殺戮之術,天魔音不過是兼修罷了。也虧得他天分極高,才能擁有如此造詣。

    以天魔音長時間大範圍的控制許多高手,這是一種極危險,也極不智的做法,就算瑤光本人在,也會儘量避免如此行動。

    以天魔音誘控他人不但消耗內力,也是一次極強烈的意志比拚,長時間對許多武功高,意志堅定的人使用,壓制他們的想法,引導他們的思想,控制他們的情緒,只要其中有任何一個人察覺危機,出口喝破,施術者都難免反噬之苦。

    一場宴會下來,狄九在身體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壓力之大,是極為驚人的。若非他個性極之堅毅隱忍,根本不可能撐到最後,就算是瑤光親至,竭盡全力,也沒有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這一次的盛大華宴,於狄九卻是一場不見刀兵無限慘烈的苦戰,勝利雖已在手,付出的代價卻也同樣慘痛。

    真氣耗盡,元氣大傷,沒有四五年的潛心苦修根本補不回來,而在意志力精神力方面,所承受的傷害和消耗更是極之龐大。

    他已經不是簡單的疲憊,而是從直到精神,都已經累得不能再做任何動彈和思考,沒有辦法再繼續完美的給自己套上長久以來,堅強而冷漠的護罩。

    所以他犯下至大至可笑的錯誤,所以他一睡沉沉而無力醒來。

    但實際上他的意志一直是清醒的。即使是在看似沉眠之時,也總有一絲靈識未泯。這麼多年的苦訓。讓他習慣哪怕再疲累,哪怕睡得再深再熟,也要保持一絲警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一躍而起。

    然而,現在他的靈識猶在,卻無力醒來,他太累了。累得掙不破那重重的迷障,撕不開那層層的牢籠。

    他事先也完全沒有想到這次的大會竟將自己累成這樣。體力極度空虛,僅有的真氣散亂於各處,四下亂竄引致經脈大亂。

    他的心明明白白的知道發生了什麼,清清楚楚的知道,若不能收攏真力,走火入魔的後果將不堪設想,這一場倦極而眠。將再沒有醒來的機會,然而,任他如何努力,也無力再去調動體內一絲一毫的氣機。

    二十年的堅持不屈,二十年的苦苦強撐,二十年所有被血淚殺戮掩蓋的漠然冷酷。在疲累道極致時,盡皆消散而去,他看到了比四望更恐怖的真相。

    在心靈最深最冷的角落中,仍有一個軟弱的自己,在堅強迸毀。在力量消亡之際,無力對抗,無力掙扎,而只是瑟縮著躲在黑暗的最深處,任理智如何狂叫,也不肯振作,無力醒來。

    所有的噩夢紛至迭來。死亡,孤寂,背叛,出賣,無數冰冷的眼,無數冰冷的面容,遙遠的地方,似乎有傳說中的父母親人,然而漸行漸遠,無論怎樣呼喚,也不回頭,蒼蒼的天宇,似乎有過光明輝煌,然而黑暗一重重壓下來,光芒永遠不會再出現。

    夢裡到底有什麼可怕之事,他已不記得,記得的是那軟弱的心靈在哭泣,那軟弱的自己在哀嚎。那軟弱的身體在掙扎,那軟弱的雙手無力的四下抓握,徒勞的想要挽住應該可以擁有的一切。

    理智分分明明在怒吼,心深處,分分明明在不可置信的大叫,為什麼,他有足夠的堅強,他早已認清這世界所有的虛幻和可笑,他不怕死,不怕敗,不渴望任何人的真心和愛護,那麼,還有什麼事,會如此可怕,還有什麼夢境,會恐怖若此。

    為什麼還要哭泣,為什麼還會期盼,為什麼還想擁有,為什麼不能醒過來。

    不不不,讓我醒過來,醒過來,這場噩夢就會過去,那個軟弱的,在許多許多年前,就應該已經消亡的我並不存在,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讓我醒來……

    然而,天地蒼宇,一片森寒,宇宙洪荒,萬古黑暗。他找不到光明,找不到溫暖,找不到一絲力量。他在黑暗中如困獸徘徊,一次次發出絕望的怒吼。

    他沒有力量掙扎,他冷的瑟瑟發抖,四周永遠黑暗,他卻能分明看到自己軟弱無助如伶仃孤兒的身影蜷作一團。

    理智的聲音越來越低微,軟弱的哭泣,越來越細弱,他在黑暗中合上眼,軟弱也好,堅強也罷,天真也好,冷漠也罷。所有的努力都已無效,所有的希望都已幻滅,無論有多少不甘,他也只得閉目任自己墜入黑暗的最深處,就此沉淪,再不復醒。

    溫暖在這一刻,忽然將他包圍。依然是黑暗的天與地,依然是不見一絲光芒的世界,那溫暖無處不在,絲絲縷縷,緩慢卻從不斷絕的進入他的世界。

    一股極溫柔,極溫暖,也極強大的力量,開始自身體的某一處,徐徐而來,悄無聲息的將體內四下游離的氣機,一一統納收容,緩緩遊走全身。

    他可以感覺得到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慢慢暖起來,慢慢恢復生機和力量。他可以感覺到,無限的黑暗寒冷中,暖意融融漸漸驅盡森寒。

    然後,有歌聲從那機員也極近的地方傳來,歌中唱的是什麼,他聽不清,只記得那歌聲裡的溫柔,如水一般流轉全身。

    他在黑暗深處,慢慢睜開眼,看著另一個自己慢慢展開緊皺的雙眉,躁動的身體開始安寧,憂傷的面容開始平靜,迷茫的雙眼,開始沉寂。

    他冷漠的看著無聲的淚水落下來,他冷漠的看著剛剛安靜下來的自己,忽然間抱作一團,放聲痛哭。他冷漠的在黑暗裡握拳,殘忍的微笑。

    原來狄九這樣的怪物,骨子裡也依舊是一個軟弱的人。

    原來狄九這樣冷漠的魔鬼,也依舊在心深處。藏著一個軟弱的自己。

    原來,早就在鐵血訓練中,忘記什麼是人性,什麼是柔情,眼中所見,唯有厲害,唯有所謀,僅有成敗的狄九,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依然在絕望的一遍遍,呼喊著,求救著,哀嚎著,顫抖著。

    他依然在夢中想著母親的呼喚,他依然在痴痴幻想著父親的擁抱,他依然在可笑的,無望的一遍遍回憶著根本憶不起來的親人。

    他是誰,他來自何方,他可有家,他可有親人。在他那充滿死亡和殺戮的生命中。是否也曾有人,在他耳邊輕唱歌謠,把他抱在懷中以身體來溫暖。

    他是誰,他會否也曾有機會,擁有幸福,每天看到藍的天,白的雲,結交朋友,尋覓佳人,永遠不需要擔心旁人是真情還是假意,永遠不必去思考,利用和欺騙。他可以放聲大笑,縱聲哭,他可以毫不掩飾的把悲傷寂寞和恐懼展現在人前,他在需要的時候,永遠會有親人和朋友可以求助,可以依靠。

    他是誰,為什麼依然會哭泣,為什麼依然會感動,為什麼依然會期盼,為什麼,依然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在黑暗中縱聲慘笑,笑至淚下,淚眼朦朧中,看著另一個軟弱的自己,哭道聲嘶力竭,淚盡而血干。

    為什麼,為什麼,我這樣的魔鬼,竟然還是一個人。

    歌聲從不停息,溫暖無處不在,強大的而柔和的力量,從未停止。

    黑暗被一層層驅散,牢籠被一重重扯破,那無以倫比強大,卻也無與倫比溫暖的力量帶引著他的氣機,流轉十二周天,衝開重重屏障,力量一點點恢復。

    他感覺到自己漸漸神清氣爽,他感覺到自己漸漸清明強大。他知道,此一番因禍而得福,不但不至於元氣大傷,反而平添數載功力。

    然而,他並不覺得高興。

    他輕輕鬆鬆揮去沉夢的束縛,他輕輕鬆鬆睜開眼,沒有意思猶豫的抬手,扣向那人的咽喉。

    那人在這一刻張開眼,有些迷糊,有些朦朧,有些睡意,然而,始終是平靜的,看到他醒來,眼中,竟有一絲歡喜。

    那人在這一刻,依然輕輕拍著他,姿勢裡是全無防範的關愛和守護,那人在這一刻,依然在哼唱著什麼極溫柔的歌聲,那人甚至在他倏下殺手的一刻,沒有停止過繼續為他輸入內力。

    然而,他殺人的手,依然沒有停頓,沒有遲疑。

    他要殺了他。

    為什麼要讓我看清自己的軟弱和恐懼,為什麼要讓我發現,我竟依然期待渴望著一些最可笑最無聊最沒有意義的事,為什麼要讓我知道,我竟仍然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地獄中的惡鬼。

    為什麼,在我已經放棄掙扎,不再為人,而甘心為鬼為魔,並為了如何更加窮凶極惡而不斷努力的時候,你要告訴我,我還是一個人。

    為什麼?

    他要殺了他!

    他要殺了他!!

    他要殺了他!!!

    從沒有如此瘋狂的殺機,從沒有如此失控的情緒,從沒有如此悲涼的心境。

    有一個軟弱的狄九,在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哭泣,而似乎是冷漠而堅強的他,抬手,想要殺死那個給他溫暖的人。

    傅漢卿,我要殺了你。



第四十三章 功成身退
     
    狄九的手扣在傅漢卿的咽喉處,面無表情,徐徐收緊。而傅漢卿只是很平靜的看著他。

    剛才他差一點又睡著了,是因為咽喉處那忽如其來的冰冷觸感才倏然醒來。

    睜眼時看到狄九眸中的殺機,他的心中,平靜無波。

    被人恩將仇報,這對他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基本上不會對他的情緒造成任何影響。

    相反,對於狄九的醒來,他還有一點小小的欣喜。啊,終於醒了,我終於不用再繼續客串媽媽哄小孩睡覺了,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漫不經心的唱完最後一句,然後沖狄九笑一笑,本想很禮貌的問一聲:「你醒了。」可是咽喉處被扣得極緊,竟是連發聲也不能。

    旁邊忽然傳來撲通一聲響,然後狄一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直接栽倒地上,放聲大笑。

    傅漢卿茫然不知眼前的情景有什麼特別好笑之處,不過也就配合著笑笑,眼神都是柔和的。

    咽喉處的那隻手越發的收緊,看來並無什麼劇烈的動作,但五指間所含的力道已足以置人於死地。

    傅漢卿始終沒有什麼大的反應,只是小心的控制著體內的真氣,避免因受痛太過,而把狄九反震受傷。咽喉處雖然即痛且緊,他一來不怕痛,二來內息悠長,長時間被掐著不能呼吸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是脖子上那冰涼冰涼的感覺,讓他感到極度的不適。

    他遲疑了一下,便伸手輕輕覆在咽喉處那隻索命的手上,然後慢慢握緊。他想要捂暖那隻手,捂暖那隻,不管怎樣擁抱,不管怎樣輸功,只要一旦放開,就會立刻冰涼的手。

    也許他會被他殺死,但這一刻,他只想溫暖他。

    感到脖子上的手莫名的震動一下,然後忽然間消去大部分力道。

    傅漢卿透出一口氣,終於可以正常呼吸說話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雙手一起合住狄九的手徐徐搓動。同時凝眸看著狄九,聲音極輕極輕的問:「還冷嗎?」

    當狄一放聲大笑時,其實狄九並沒有像他所想像的那樣,臉色難看,神情難堪。

    只有並沒有真正受重大傷害的人,才會去顧著尷尬,真正的傷心之人,又豈會有這樣的心思。

    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軟弱,所有的悲涼,所有的不幸,在那彷彿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之中,已經歷盡了。他看盡了自己無力的醜態,在醒來的這一刻,唯一記住的只是永遠不要讓其他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所以他的眼清明冷定,所以他的臉肅然森寒,沒有人可以看得出他的任何情緒,絲毫心事,不是因為他善於掩飾,不是因為他城府深。而是因為,他硬生生把自己血肉所做的面容變成了木石面具,硬生生把自己靈魂所凝的眸子,當作了黯淡死物。

    無論任何悲喜傷樂,人們只能看到這樣的一片冰冷。無論任何出動感嘆,他所能表現的,也只有這樣的冰冷。

    他那樣冷冰冰看著傅漢卿,冷冰冰收緊五指,冷冰冰聽著狄一的放肆大笑,冷冰冰看著傅漢卿那猶帶歡喜的眼神。

    那一雙因他醒來而歡喜的眼,那一張永遠不對他設防的臉,那樣即使被他制住要害,發力傷害,也依然對他展露的微笑。

    然而,他始終,心冷如冰。

    可以感覺得到指下皮膚的暖意,可以感受到指下血管中那蓬勃的生機,可以想像,生命何許脆弱,只需五指收緊,便會轉瞬逝去,也同樣可以清楚的知道,那人小心的沒有做任何傷害他的舉動,即使被他控制住咽喉,依舊沒有一絲一毫反擊或自保的意圖。

    他的力量太強大了。如果他全力運功的話,只怕自己不但殺不了他,甚至立刻就要重傷當場……

    心中森冷的笑,不知譏諷的是傅漢卿還是他自己。

    他不會感動,他不會軟弱。他不相信任何善意,只會盡情的利用和傷害。

    然而,他的手不斷加力,卻始終不能扣下去。

    即使以後無數次回想,他仍然告訴自己,那一刻,他冰雪般冷靜,最後沒有發狂下殺手,是因為他仍有一絲理智。

    沒有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傅漢卿是否會全力反擊,誰又會傻乎乎束手等死。

    有狄一在,真要殺傅漢卿,總是個麻煩。

    傅漢卿身後的小樓,太過可怕,絕對不宜結仇。

    殺了傅漢卿,對總壇他又如何交代,將來,他自己又如何繼續在永無休止的追殺中,背著叛教的罪名活下來。

    所有的理由每一條都無比充分,他卻始終知道,真正的理由,又似乎並不止這些。然而,他卻也並不是很想探究。

    那一天,那一刻,他死死扣住傅漢卿的咽喉,漠無表情的面容下,是千絲萬縷思緒紛至迭來,萬千種情緒此起彼伏。

    這一生,彷彿從不曾有過如此紛雜的念頭,這一生,彷彿從不曾有過如此激烈的情緒,儘管,即使把眼睛貼到他面前,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肌肉有一絲變化。

    然後,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紛繁,所有的雜亂,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雜念,在那暖意覆上手背的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腦海中只餘一片空白。

    他的眼睛依舊直直望著傅漢卿,然而,彷彿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傅漢卿的右手姿勢溫柔的覆在他那殺人的手上,然後,慢慢的握緊。

    原來,只有當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時,才會發現,自己的身與心,竟是如此冰冷。

    原來,只有當他的暖徐徐傳遞給他時,才會知道,所有寒冷的人與事,都會無可抑制渴望溫暖。

    狄九怔怔望著傅漢卿,如果你不碰我,我是否永遠不知道,什麼叫寒冷,所以也永遠不會痛苦,如果你不溫暖我。我是否永遠不會去渴求,所以也永遠不需要承受求不得之苦。

    他的意識依舊清醒。他的意志仍然堅定,然而,他的手,卻似已經不再屬於他,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慢慢鬆開。

    他看著傅漢卿並沒有急於從他指下退開,而是毫無考慮的伸雙手合住他的右手,慢慢搓動,而是有些快樂的對他展顏一笑,輕輕問:「還冷嗎?」

    他悄悄咬牙,直到舌尖嘗到血的滋味,他幾乎用盡生平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使自己看來毫無留戀的甩脫了傅漢卿的雙手,甩脫了那樣毫不介懷,全無保留對他輸送的溫暖。

    他挺身一躍下床。猛力一掙收回手,死死反背在後,冷冷問:「我怎麼會在這?」

    傅漢卿無辜的看著他:「這個問題好像應該我問你啊。」

    狄九沉默無言,他知道,在那意識迷茫近於混沌之間。是他地身體自己走到這裡來的。

    他自己的房間,他每日只睡覺時才會去,幼時忙於佈置大宴諸事,經常會整晚不回去睡。而傅漢卿的房間,他每天奔波來往的次數,從來只多不少。

    惡意地抓他起床幹活,壞心地擾他睡覺。揪著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從夢中逼醒,追問他所謂演武運動會的細節,暗懷心機的施用攝魂音,總想著能多騙出幾句話。

    再忙再緊張地日子,他也從來沒有哪一天,不到這邊來。

    所以,當他的意識因疲憊而沉入黑暗,當他的精神因疲倦而無力支持時,他的身體自覺得向這裡走來,彷彿有再大的寒冷,這裡都可溫暖,彷彿有再多的疲憊,這裡都可歇息,彷彿有再深的苦難,這裡都有笑聲。

    彷彿,這裡,就是……就是……家。

    無論風霜雨雪,無論苦難勞累。倦極累極時,回首處,有燈如豆,驅盡黑暗,有一扇們,退開之後,便有全然地放鬆。

    所以,他來到這裡,所以他安然睡下,所以他放鬆最後一分堅持,最後一絲警戒,任自己在那人的身旁,沉沉睡去,不去思考能否有復醒之時。

    狄九靜靜地望著傅漢卿,眼眸中因了悟而漸漸露出死寂般地絕望,便是木石死物般的臉,也漸漸透出一股鐵青。然後,他漠然回頭,大步離去,回手重重一關房門,用力太大,整個房門,頃刻間給震成了三塊。

    傅漢卿愣愣看著自己那光榮宣佈殉職的房門,略感迷茫。他只是看人家做一路噩夢,好心好意地安撫了一下,他只是覺得,掐在咽喉上那隻手太冰了,想弄暖和一點,自己的脖子也好受些,狄九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嗎?剛才那臉色真是嚇死人啊。

    狄一這時也漸漸緩過氣來,扶著桌子勉強算是站穩,啞著聲音,乾咳兩聲,眼神悠長地望向屋外。

    似乎是有什麼事發生了吧,不過……

    他在心頭輕輕一嘆,今時今日的他再沒有了往日看好戲時的隨意心境。

    有的變化,於他,是解脫,於另一個人,只怕卻是災難吧。

    他的目光悠悠,望著屋外,一時間出了神,只是狄九那如飛而去的身影,再也見不到了。

    狄九出得房門,健步如飛,行出老遠,方才站住。剛剛停住腳步,就不由得感覺一陣寒意。

    戴國的天氣,似乎很冷。剛剛還在溫暖的室內,剛剛還在溫暖的床榻,剛剛還和另一個人,身挨著身,手疊著手,現在忽然間一個人孤孤單單,離開可以避風擋雨的房屋,獨自行在寂寂蒼宇之下,冷,是肯定的吧。

    他略有迷亂的想著,幾乎是本能的抬手去擁抱自己。

    當人孤獨時,當人寒冷時,當人無助時,總會不由的想做這個動作,彷彿這樣把自己抱緊,就可以得到一絲溫暖。彷彿這樣將自己緊緊擁住,就像是被另一個可以並肩攜手的人所擁抱一般。

    然而,他的手抬到半空,忽得醒悟自己在做什麼,十指僵硬著略略伸屈兩次,然後,慢慢的,彷彿身體在不斷違抗意志,一寸一寸的,苦苦抵抗卻又不得不退一般的放了下來。

    隱隱約約,彷彿有一個悲哀的聲音在心底呼喊,然而,他已經決定不再傾聽。

    這天地再冷,也必須逼迫自己去適應,永遠不要讓自己去貪戀溫暖,永遠不要讓自己去習慣被人擁抱,甚至不可以被自己擁抱。因為……

    那將帶來比地獄更可怕的災難。

    而現在,自己已經身處地獄之中了。

    他冷冷一笑,仰頭,望寂寂長空,那麼烈的陽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沒有溫度的。

    他就這麼一個人站了多久,不知道。

    他就這樣,仰頭凝望太陽。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有多久,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當齊皓的聲音響在耳邊時,他的雙眼因為長時間直視烈日而看到齊皓的面目一片模糊。

    「天王,屬下與眾人商討出許多主意來。不過,這其中也還有一些爭執之處……」

    「你派人準備一下,我和教主連夜要離開這裡巡視其他分壇。」根本無心聽他的話,狄九隻淡淡的吩咐。

    齊皓一怔:「天王,眼前的事……」

    「眼前的事,有你就可以了。」狄九淡淡道「我和教主不宜出面太多。我們是出來巡視分壇的,本地分壇發展的很好。眼前的危機也全部解除,我和教主不應該再停留下去了。」

    齊皓愕然,眼前那足以影響整個武林的變革就要開始,這兩位始作俑者卻要抽身離開,以後的所有道路,所有規條,所有紛爭,所有細則都要他自己摸索著去辦了。

    挽留的話就在嘴邊,到底還是說不出口。武揚分壇辦的再好,畢竟也只是一處分壇。教主一行人在此停留已有一個多月,目前又再無危險難局,若再挽留,倒顯得一干分堂分壇的弟子們形同廢物了。

    他為人老成謀事,不好排場,又能瞭解狄九等人連夜離開的苦衷,所以也不開口說些要求狄九留到明日也好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風光的送行的話。

    心念一動間,他鄭重行了尊敬上司的大禮,恭聲應是。

    是夜,狄九攜傅漢卿等總壇一行人離開武揚,巡視戴國其他分壇。一行人,快馬輕舟,一路絕無拖延,於一個半月之間,已巡遍戴國各處分壇。

    而下一個將要去的國家是……



第四十四章 自私自利
     
    狄九要求連夜離開武揚城,為的就是隱匿行蹤。

    他與傅漢卿如彗星般徒然聲名鵲起,必會成為各方勢力注意的對象。

    乘著如今大部分人都在專心研究那個演武會,他才能與傅漢卿等人悄然消失在各方人士的注意範圍內,其他人再想查處他們的行蹤,怕也不易了。

    想要擁有尊貴的地位,想要保持超然,適當的神秘,以及不同任何勢力表現出過於親密的關係都是重要的。

    只有不觸及別人的利害,別人才會不把你當做敵人。

    對外而言,他們只不過是於齊皓有同門之誼的過客,不會更深的介入振宇武館的運作中,這才能從另一個方面給振宇武館更大的幫助。

    他們一行人連夜離城而去,為了混淆視聽,齊皓又暗中安排了七八撥人馬,打扮成他們的樣子,四下而去,就此引開了大部分江湖人的注意力。確保他們可以安安靜靜,不受干擾的巡視四方。

    本來齊皓作為戴國的堂主應當陪伴他們同行,但此刻武揚分壇發生的事,對整個武林,整個戴國都有極大影響,齊皓一時間分身乏術,只得派了舒放相隨同行。

    這一次遠行,他們依然快馬輕舟,日夜趕路。不同的是,狄九出奇的好說話,他允許傅漢卿有一輛可供他日夜睡大覺的馬車,只由兩名弟子輪班趕著馬車飛馳罷了。

    狄九一路上也從不騷擾打擾傅漢卿睡覺,傅漢卿愛睡多久就睡多久,睡醒了吃,吃飽了睡,連一幫把傅漢卿當偶像崇拜的弟子們都有些看不過去,難得狄九居然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整個行程之中,他甚至沒有認真看過傅漢卿一眼,或同他說過一句話。

    戴國分堂本就是修羅教辦的最好的分堂,屬下幾處分壇,大多打理的風生水起,頗為得勢。就算原本也有些矛盾,有些仇家,在振宇武館大宴之後,戴國武林各方大豪都異口同聲。反對私鬥,同心協力,要搞什麼演武會,消息轉瞬間傳遍江湖,哪裡還有什麼人敢去反對正面做同全武林的大人物唱反調的事呢。

    於是,各處分壇,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事端發生。相對的,狄九也十分輕鬆,只需把該干的事幹完,就可以啟程離開。

    這次各方巡視,他又是一反常態,再不拿堆山般的公事來煩擾傅漢卿,所有事務都自己出頭,一力承擔,靜悄悄把一切事情處理到最好,上下人等無不稱服,然後又靜悄悄啟程向下一處行去。

    他變得這麼默默無言,勤勞肯幹,在旁人眼中看來,多多少少有點兒架空教主之嫌。傅漢卿卻是難得如此悠閒幸福,整天吃吃睡睡,不亦樂乎,至於狄九身上的變化,他是沒啥閒空去多多在意的。

    只是隨行的弟子們,因為天王的改變而感到氣氛越來越壓抑了。

    天王以前也不苟言笑,但從來不像現在這樣沉默寡言,就算是下命令,也永遠只用最簡潔的字句。

    天王以前也少有歡容,但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冷漠的臉上,永遠只有一種木然的表情,總是讓人懷疑,那不是血肉麵孔,而是一張石頭做成的面具。

    天王以前也對教主從不客氣,但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視而不見。每天只是專心趕路,到了地方就專心做事,從頭到尾,不問教主一句,不正眼看教主一眼,不正面對教主說一句話。

    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但是人人都受狄九身上散發的冷肅氣息影響,就算平時最活潑的人,也變得沉默起來,大家都只顧埋頭趕路,埋頭做事,連一句閒談都不敢出口。

    雖然誰也沒有說,但大都無限懷念以前天王老對著教主大呼小叫的幸福時光,雖說天王發脾氣,總會嚇得大家心驚膽跳,但總比現在這死一般的沉悶要好啊。

    隊伍中唯一遲鈍到感受不出身周變化的,只慶幸最近睡覺比以前安樂許多的,當然唯有傅漢卿一人了。

    她在搖搖晃晃飛馳不停的馬車裡醒來,懶洋洋伸個懶腰,眯著眼睛攏了攏被子,迷迷糊糊的想,最近日子過得這麼安逸,該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徹底的米蟲生活終於降臨了吧。

    唯一和他同乘在馬車裡的狄一看他這乍醒時迷糊又滿足的樣子,像一隻剛剛睡醒的貓,不由微微一笑,順手解了腰上水囊遞到他嘴邊。

    難得傅漢卿大夢醒來,進入短期的清醒世間,他懶洋洋也不起身,只略略抬頭就著狄一的手喝水。

    狄一眼中帶笑,用左手替他拉高枕頭,讓他可以更舒服一些。

    以前他只暗中做個擺設型護衛,只冷眼旁觀一切好玩的事,從來不會似這般去伺候傅漢卿。

    傅漢卿卻也不覺得驚奇自自然然接受他的照顧。彷彿被人如此親近的服侍,是最平常之事一般,又彷彿他們本來就是極親近之人,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照顧,本就是極尋常之事。

    也幸虧狄一這麼久以來,已經對傅漢卿有了極深刻的瞭解,否則還真會因此而生出什麼特別的想法來。

    而現在,他只不過是在心中嘆息罷了。傅漢卿說穿了,不過是超級懶兼不自重,對於接受別人的恩惠照顧,從來都是大方坦然到有些過頭的。只要他自己可以不用做事而吃喝無憂,外加能好好睡覺,他是從來不考慮,虧負啊,歉疚啊,不好意思啊,這一類的問題的,更不可能會有見外啊,不方便啊,不習慣啊,這樣的反應。

    他似笑非笑看著傅漢卿:「最近過的很舒服吧?」

    「是啊。」傅漢卿喝完水,喘口氣,咧開嘴笑得不知算是天真呢,還是白痴。

    「你過得好,可是其他人,好像就過得很不痛快了。」

    「有嗎?」傅漢卿茫然無覺「大家不都是好好的,狄九現在也不經常生氣了。應該是終於想通了,心情愉快了吧。」

    狄一朝天翻個白眼,天天板著死人臉,說出來的話,一個字就是一粒冰,這也算是心情愉快的話,那傅漢卿對愉快的認知就真是太過異於常人了。

    傅漢卿有些心虛的摸摸鼻子,嗯啊了一陣,這才小聲的問:「難道他現在天天安安靜靜,會比以前老是生氣更不快活嗎?」

    狄一嘆口氣,看樣子,這人也不是真的完全遲鈍,該有的感覺他還是有的,只是懶得去想罷了。這人實在懶得出奇。明明人不笨,但任何事,只要不觸犯到他所謂的那些不對的事的原則,基本上他是從來不動腦筋去思考的。因此,有的時候會一下子精明的嚇死人,但更多時間,只像個白痴。

    「教主,你應該知道,天王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你希望不希望讓他快活一些?」狄一微笑,語氣有些像在誘惑一隻迷糊的小貓。

    傅漢卿認真想了想,幸虧狄九幫他出頭頂災,什麼苦活累活二話不說都重逢在前。要自己眼看著他天天不快活,這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便認認真真點點頭:「想。」

    狄一點頭,笑道:「其實如果想點法子,讓一切恢復如舊,他還像過去那樣,肝火過盛一般時時找你麻煩,也許咱們這一行人,都能出一口氣。」

    傅漢卿略略皺眉,小聲的問:「他不高興,只是不高興,不會有什麼更嚴重的後果吧?」

    「當然。」狄一笑道「他還不至於為了心情不好就去自殺,如果有人想乘他心情不好佔他的便宜,那也一定是自找麻煩。」

    如果狄一告訴傅漢卿,狄九再這麼心情不好下去,沒準就要一命嗚呼,或是下場奇慘,傅漢卿本著不能見死不救的原則,再辛苦也要想辦法了。

    但現在狄九隻是不高興而已,為了讓他開心,自己就要放棄眼前有吃有喝有睡,有一路的風景看,還有人伺候的神仙般悠閒歲月,而回到以前,那剛剛睡著就要被叫醒,每次睡覺都要繃緊一根弦在腦海中,提放被狄九用天魔音騷擾的苦難日子,這個問題,就有點麻煩了。

    或者說,根本不算麻煩,因為傅漢卿沒有任何思想鬥爭的說:「我不要。」

    他大聲的回答,睜大看起來極純潔的眼:「不幫他,他會不高興,幫了他,我會不高興的。為什麼我要為了讓他高興就讓自己不高興。」他很鬱悶的望著狄一,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別人眼中,就是那種會捨己為人的偉大人物。

    狄一沒料到他拒絕的這麼幹淨利落,怔了一怔,卻見傅漢卿說完了話,還唯恐自己會強迫他一般,把被子整個拉起,死死的罩住腦袋,以這種極幼稚的姿態拒絕做更進一步溝通。

    狄一怔了半晌沒回神,這個人,可以為了不讓一個下屬自殘而用任憑自己的手被洞穿,可以為了不讓一些無關的人死去,而無比辛苦的謀劃籌算,可以為了阻止狄九殺人,而難得勤快的頂風出頭,卻不肯為了讓身邊的人快樂一些,少睡一點覺。

    他愣了半天,看著被子裡縮作一團,擺明了抗拒的幼稚傢伙,終究還是大笑起來。

    原來傅漢卿並不是萬事慈悲的老好人,他也會有自私冷酷之時,這個認知,居然讓他莫名的一陣輕鬆。

    他一邊笑,一邊望著那被子裡縮成一團的人形,略有矛盾的想。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有的時候,他可以如佛陀一般,救苦救難,甚至犧牲自己去保全別人。

    那麼,會不會,有的時候,他也可以如惡魔一般,絕對冷酷,絕對無情,人間一切真情摯愛都不能打動他,世上一切悲歡離合,都無法觸動他。

    心思一陣恍惚,卻又立復清明。他搖搖頭,當然不會。那個永遠傻乎乎只貪戀睡覺的傅漢卿嗎?那個解救了所有影衛,卻茫然不懂居功的傅漢卿嗎?那個為了減少殺戮而籌劃出演武會這種空前壯舉的傅漢卿嗎?冷漠,無情,這樣的字眼,根本不可能和他連在一起啊。

    狄一再次用力搖了搖頭,為自己一瞬間的奇異想法。而感到好笑,卻沒有意識到,自從忽然生起這樣的念頭後,他的笑聲便如被鋼刀斬斷一般,再也沒有響起來。


第四十五章 如何放下
     
    傅漢卿用被子將自己牢牢的保護起來,自己縮在溫暖的安全空間裡,堅決不接受勸導。只是感覺到有一隻手拉著被子,力氣漸漸大了起來。

    傅漢卿趕緊也拚命用力捉緊被子,以避免被人侵入溫暖的私人睡眠空間。

    狄一用力扯了幾下,忽得回過神來,自己這麼一個受了二十年苦訓,學足所有殺人伎倆,權謀手段的人物,居然在這裡陪個小孩子般的人玩扯被子遊戲。

    他停下手來,失笑道:「行了行了,別蒙頭了,我不和你說天王的事,我自己有事求你。」

    傅漢卿抱著被子居然縮得更緊了,連答也不答他一聲。

    狄一為之氣結:「一點也不麻煩,不會影響你睡覺偷懶。」

    傅漢卿一把掀開被子,爽快地說:「什麼事,我一定幫忙。」

    狄一一時之間不知該氣該笑,瞪眼望了他半日,方才笑一笑,側身坐在他身邊,淡淡道:「給我一個名字吧?」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眼睛眨啊眨,明顯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狄一微微一笑,帶點淡淡的苦澀卻又有更多的輕鬆:「我想要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不是已經有了名字了嗎?」傅漢卿迷迷茫茫的問。

    「那只是一個排名,一個符號,符合要求的任何一個影衛都可以叫做狄一。」狄一淡淡的解釋,語氣中,居然聽不出悲痛「我覺得,現在我也勉強算一個人了,是人,總該有一個名字。」

    「為什麼找我呢?」傅漢卿依舊不解「取名字不應該找很有學問的人嗎,要麼就由自己的親人……」

    話說到一半,醒悟到狄一沒有親人,急忙閉上嘴。

    狄一嘆了口氣:「我也估計找你可能是個錯誤的選擇。但眼前,我是在找不著可以為我取名的親人或重要的人了……」他略帶逼視的掃傅漢卿一眼「你雖然不太合格,但也總比沒有強。」

    傅漢卿抓抓頭,遲鈍的腦袋沒法開動起來愣了半天神才到:「我覺得狄一很好啊,簡介方便……」

    狄一似笑非笑望著他:「是狄一好,不是你懶得想?」

    傅漢卿乾笑兩聲。

    狄一搖搖頭,眼神卻始終是溫柔的:「好,那我就叫狄一。」

    傅漢卿愣愣看著他:「你本來就叫狄一。」

    狄一冷冷笑笑:「以前那只是一個任何影衛的代號,而現在……」他語氣一頓,又復笑笑。同樣是笑,此刻的笑意卻讓眼睛裡都帶點淡淡暖意。

    「這是屬於我的名字。」語中略又喟嘆之意「這是我有記憶以來,唯一一個只為我而存在,只屬於我的東西。」

    看看傅漢卿仍有些迷茫的表情,心中略略嘆息,儘管,這唯一隻屬於他的東西,也不過是硬討來的。給他的人,還這樣迷茫無心。

    即使明知對方也許不理解,他還是凝視傅漢卿,輕輕的,鄭重的說道:「以後我就叫做狄一。這個名字,我永遠不會更改。」

    傅漢卿還是遲鈍的望著他發呆,他本來就叫狄一啊,這麼鄭重說半天,好像什麼事也沒有改變的啊。可是,為什麼卻覺得狄一身上確實有一些變化的。

    那種釋然和輕鬆,就算遲鈍如他也感覺得到。

    他愣了一會二神,忽得道:「如果狄九也能有一個自己的名字,他會不會不再這麼不高興。」

    狄一一怔,望向傅漢卿。看不出來啊,你還算有良心啊,居然還能想起狄九啊。

    傅漢卿被他看得都有些身上發寒,重新往被子裡縮。

    狄一嘆息著搖搖頭,掏出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打開車門,出去了。

    狄一除了單獨和傅漢卿呆在一處時,平時臉上都戴著面具,在人前又一向淡漠肅然。莫測高深,這幫弟子們對狄一都有點兒敬而遠之。這回一見狄一從車裡出來,不知不覺都控馬向兩邊讓了讓。

    狄一拍拍車轅上正在駕車的凌霄,做個手勢。

    凌霄把韁繩遞到他手中,自己一躍到旁邊一匹馬身上。

    狄一自己親自駕車控馬,然後,淡淡喊一聲:「天王。」

    狄九最近雖然像一塊會行走的萬年寒冰,對誰都懶得答理,但狄一的身份比較超然,狄九也沒法不給面子,聞言只略略挑眉,直接在馬上掠到車上:「什麼事?」

    狄一微笑,拍拍車轅。

    狄九一語不發坐下來。

    狄一一邊趕著車,一邊輕聲道:「今天我有名字了。」

    狄九一怔,側目看他。

    狄一目不斜視,望著前方:「就叫狄一。」

    狄九微微一皺眉:「你出什麼毛病了?」

    狄一笑道:「他為我取的名字,你知道他有多懶,哪裡肯多想,就拿了個現成的名字給我。」

    狄九語氣冰冷:「跟白痴在一起太久了,你都變得有些白痴。」

    狄一也不惱怒,淡淡道:「我有了名字,你什麼時候,讓自己有一個只屬於你自己的名字?」

    狄九連看都懶得再看他了:「我對自欺欺人沒有興趣。」

    「是欺騙自己,還是放過自己?」狄一輕輕問「我已經放下,你呢?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從牢籠裡掙脫出來?」

    狄九冷笑:「你真的以為,你已經不再牢籠中了嗎?」

    「牢籠也許一直都在,但如果我們自己覺得不能掙脫,不想掙脫,也不敢掙脫,那麼,就算是紙做的籠子,我們也打不破。」狄一淡淡道「就像我們,不怕死,卻怕被引發禁制,不怕酷刑。卻不敢背叛神教。不怕一切危難,卻沒有勇氣去對抗命運?是當年設立影衛制度的第一代明王太聰明,還是我們太愚蠢,太膽怯?」

    狄九有些不解的看著狄一,眼神甚至略帶譏嘲。果然是想通了,果然是放下了。雖然不明白,這傢伙到底是為什麼發生這麼大改變的。只是一個殺手忽然變成聖人,四處開導人,這變化是不是也有點過了。你我之間,有這麼大的交情嗎?我的心境,需要你來關心嗎?

    狄一自是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輕輕一嘆,這才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四十二是怎麼死的。」

    狄九眼神微凜:「你想說什麼?」

    狄一沉默,唯有嘆息。

    四十二當年在通過考驗任務時,受重傷暈迷荒野,被一個美麗女子所救。那女子日夜照顧,片刻不離,才將四十二從鬼門關前搶回來。狄一和狄九奉命尋找他,並殺死一切知情人。當他們找到四十二,並表露殺人滅口的任務時,四十二挺身攔在女子之前,然而,狄一和狄九就這樣眼看著,那無情的劍鋒從四十二身後戳入,直穿過胸膛,眼看著四十二那倏然驚悟後,絕望痛苦仇恨到極點的面容。

    整件事,就是一個考驗。四十二以為重傷逃離已是完成了任務,去不知道,最後的相救相守相依相知,才是這次考研的內容。

    在影衛中,四十二不是第一個因貪戀溫情而死的,也不是最後一個。

    影衛的訓練中,有無數種方法,可以磨滅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情感。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與事,可以比神教的命令更重要。不可以軟弱,不可以動搖,不可以貪圖親情友情愛情。不可以信任別人,不可以貪戀溫暖。他麼是不見天日的影衛,除了神教,他們一無所有,除了命令,他們沒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人與事。

    能活到最後的影衛,已經不可能再被任何真情所打動,即使有所觸動,也不敢去接受,不敢去面對,不敢去接近,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美好的東西,是真還是假,是幸運,還是陷阱。因為,沒有人,願意再去蹈無數舊人的覆轍。

    光明與黑暗,從來不相容。骯髒的癩蛤蟆,日日在泥濘中生活,就算有一天,泥濘中長出了一朵最美麗的鮮花,癩蛤蟆也仍然是癩蛤蟆,不會因為鮮花而變得更美麗或更高貴,如若那泥污中的癩蛤蟆竟爾貪戀起鮮花的美麗,陽光的明媚,那麼,永無盡頭的地獄,就展現在眼前了。

    「你想說什麼?說我膽怯,說我多疑,說我被曾經見過的舊事給嚇怕了?」狄九冷笑「你不是我,少用你那悲天憫人的噁心語調來和我講大道理。我們絕情絕義,為了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們無心無情,為了活下去,曾親手殺過多少一起長大的夥伴,現在你要告訴我,你搖身一變成了聖人,並希望我也和你一樣當聖人不成?」

    他側目,冷眼看著狄一,眼中即有萬年不化的冰雪,卻也有地獄中焚盡人心的烈焰:「我不是你,我想要一個名字,但那不是乞討來的,也不需要別人來施捨恩賜。我的名字,應該是我自己為自己選擇,我的命運,應該在我自己手中。你不是我,你永遠不會瞭解我的心情。」

    「要證明自己未必一定要教主的虛名權位。其實道目前為止,你手中的權利,並不是比教主少,而且,萬事由在他在上頭頂著,你也不需要像歷代教主一樣,時時與諸王彼此算計,動則為爭權內鬥。這一路行來,你做了所有教主該做的事,你得了上下許多人的心,你為各處分壇都解決了無數問題,這一切的實績還不足以讓你認同你自己的努力,你自己的實力嗎?」

    狄九冷笑:「我現在的權利雖等同教主,但我畢竟不是教主,這都是教主所賜,他也可以隨時收回,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一切,交託到別人手上。我是做了很多事,但那也不是為了替他替神教出力,也不是為了幫助我們分壇的弟子,我盡力做事,是為了顯示能力,我親近下屬,是為了收攬人心,我全力推動演武會,是因為我知道,此事若成,作為倡議者的我,將會擁有永垂武林史的美名,和絕對超然的名望地位,我的一切為的都是……」

    「為的是什麼也不是很重要啊,重要的是,你做的事,真的幫到很多人啊。」接口說話的,居然不是狄一,而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傅漢卿。

    本來狄一和狄九坐在一起說話,神色如此肅然,其他人早就知機,策馬避得遠遠,以保證自己的小命不會因為聽到不該聽的一言半語,莫名其妙就消失掉。

    唯有傅漢卿在馬車裡靠的最近。他雖嗜睡,但從昨天一大早,一直睡到剛才醒過來,也沒可能立刻又睡著過去。所以一個人正瞪著眼躺在馬車裡頭發呆呢。

    他的內力那麼高,耳力當然差不了,馬車外頭說的話,他居然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的大腦長時間處於呆滯狀態,外頭的人不管說什麼。他都木木的聽而不聞,腦子根本不思考。

    也就是因為狄九說最後一段話時。語氣漸有激憤肅殺之氣,略略驚動了他,這才定了定神,勉強聽明白這意思,脫口就接出這麼一句話。

    馬車外的狄一和狄九都是一震,眼中多有驚色,一起回過頭來。

    他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對傅漢卿不加絲毫防備,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談論如此不宜讓外人聽到的話,他們居然誰也沒多想過,要避傅漢卿。

    等到一句話入耳,二人才倏然驚覺,彼此都對自己這種詭異的心態感到震怖。

    狄九瞪了狄一一眼:「他怎麼沒在睡覺?」

    多有悶哼不吭。

    狄九哼了一聲,探身進了馬車,冷冷望傅漢卿:「你聽到多少了?」

    「我自烯烴的就是你最後那段,其他的話,我知道你在說,卻沒聽你在說什麼。」傅漢卿也沒注意自己說出這句話後,狄九神色略略放鬆,只一逕道:「其實我覺得做事的動機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麼。你在趙國的交代安排,讓以後趙國分壇的弟子都不用去和人家打架了。你在戴國做的事,讓戴國各大分壇的弟子,都不必擔心械鬥拚殺了。你救了很多很多人的命,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你不用把自己想得那麼壞。」

    狄九冷聲道:「你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你以為,少殺幾個人,就天下太平,少打幾場架,就世人安樂了?你真以為你那些莫名其妙的主意,能救多少人。在趙國,我聽從你的意見,讓他們以後有紛爭直接求助於官府,那是因為那裡的分壇是以商人身份做事的,在戴國我幫你推廣演武會,使將來少了很多殺戮,那是因為戴國武人的地位極高,與朝廷關係較親密,所以沒有什麼人敢過於胡作妄為。你以為在別的地方都這樣嗎?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分壇分堂,介入的武林紛爭中,與別的門派幫會,拼得你死我活?你知道,我們有多少弟子,為了推廣神教勢力,殺人殺的血流成河?你知道,我們又有多少弟子,因為身為神教中人,而被別人殺戮清剿,死傷慘重?你又知道在那些大力肅清神教的國家裡,在那些嚴厲管制武林中人的國家裡,我們的弟子們為了讓神教生存下去,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

    他望著那隨著他的話語,漸漸皺起眉頭,漸漸露出煩惱之色的傅漢卿,語氣愈發冰冷:「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殘酷,你根本不明白,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有多麼艱難,你真以為,就憑你時時處處做做爛好人,偶爾出點不著邊際的怪主意,就可以救所有弟子,就算盡了所謂教主的職責了嗎?」

    傅漢卿被他訓得連頭都低了下來,半晌才問:「我們下一過去哪?」

    狄九正罵他罵的氣勢如虹,被他這一打岔不由愣了一愣,好端端的,這人怎麼忽然問起跟話題完全無關的話。

    「去齊國。」狄九雖然不明白,倒還順口給了他答案:「正好夜叉王也在那裡,你也該見見。」

    「戴國不是靠著燕國嗎?我們為什麼不去燕國?」

    傅漢卿以前幾乎從不對行程提出任何意見,萬事都是狄九指哪去哪,讓幹什麼幹什麼,這次一反常態,令得狄九越發訝異起來:「去燕國做什麼?當年教主狄靖曾經盜走燕國皇宮許多重寶,打傷過無數燕國大內高手,其中還包括一位王爺。燕國一直是剿滅我教最用心的國家,而且這一代燕國的攝政權臣主張控制民間武力,對武林人管束破嚴格,我們在燕國的弟子多年來死傷無數,也沒正式建立起一個像樣的分壇,我們去那裡巡視是浪費時間。」

    傅漢卿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可不可以先去燕國?」

    「為什麼?」狄九蹙眉問。

    傅漢卿抬頭望他,目光明定:「因為我知道你說的都很對,修羅教還有許多問題在,而我,也的確應該好好盡一儘教主的責任,想辦法解決問題。」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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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大燕權相
     
    坐在高高的迎賓樓上房的某一間房內,隔著窗子望下去,斜對面那座府邸並不特別廣大華麗,若非事先打聽清楚了,很難讓人相信,這就是權傾一國的相府。

    狄一目光淡淡掃過那守衛在門前的侍衛:「想要光明正大的進去,怕不是那麼容易。」

    狄九冷笑:「堂堂燕國的宰相,當然不是隨便來個什麼張三李四,站在門口說想見就能見得到的。就算是有品級的官員,遞了名帖進去,也未必就能有幸傳到宰相的手裡。」

    傅漢卿踏踏實實躺在床上,心安理得的縮在被子裡:「所以我說咱們先睡一覺啊。等到了晚上再偷偷進去。」

    「你們都是小樓出來的,彼此之間就沒有什麼通報來去的方法嗎?還非得這麼偷偷摸摸?」狄九淡淡問。

    傅漢卿掀開被子,愣愣的問:「你怎麼知道他也是小樓出來的?」

    狄九連答也懶得答,狄一深深嘆氣:「我的教主的人,你明明不笨,為什麼就是不肯動腦子。是你自己堅持要到燕國來,是你自己承認認識燕國的宰相,參照你以前說過的話,我們要再猜不出容謙也是小樓裡的人,還有資格在神教活到現在嗎?」

    傅漢卿欣然笑道:「我只是不笨,你們是全都很聰明啊。」

    狄一和狄九交換了一下眼神,這算是稱讚嗎?可惜聽著不怎麼讓人高興啊。

    看看狄九悻悻然的樣子,狄一替他把話說完:「你還沒回答問題。」

    傅漢卿打個呵欠,已經開始睡眼朦朧:「我以前就說過的啊。下樓是不允許我們自己隨便串門的,偶爾碰上那是沒辦法,因此也就根本沒有定過什麼信號啊,方法啊。可以讓他知道我來了,或是,讓我可以一報名字就能直接見到他。」

    狄九冷哼:「即是不讓隨便串門,你又來找他?」

    傅漢卿聲音已經顯得有些含含糊糊的說:「我不是隨便串門,我是來辦正事的,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慢慢變成了鼾聲。

    狄一嘆口氣,而狄九,簡直連嘆氣都已經無力了。袖了手再不去看那長著白痴腦袋的懶豬,自站在窗前,仿似漫不經心憑欄遠眺,眼神卻被長街盡頭,一輛過分華麗的馬車給吸引住了。

    那馬車極之巨大,簡直是一隻能移動的小房子。四匹通體雪白不帶一絲雜色的駿馬一齊拉車,駕車的御者,衣著也是非絲即緞。護擁在車旁的男女從人竟有二三十個,服侍打扮俱顯奢華。

    光這氣派就已經很有點兒驚天動地的架勢了。

    這裡是燕京最廣闊的一條街道,但隨著馬車行來,竟讓人感覺整條街都變窄了。

    狄一適時也徐步過來,凝眸下望。

    卻見馬車在相府之前停了下來,已引來街上路旁,無數行人的目光。

    平日裡相府之前,車水馬龍,來往的高官從來就沒少過,但這樣的氣派,這樣華麗的馬車,卻也少見的很。

    然而,大家的好奇心都沒能得到滿足。竟是誰也沒有看到馬車裡究竟是何方神聖。

    一個年長些的人走上前,同相府的守衛交談了幾句,又出示了某樣東西之後,兩名守衛慌忙行入府內,未過多時,便有十餘下僕小跑著聚過來,合力把相府的兩扇巨大朱紅大門推了開去。

    相府雖不奢華富麗,但府門大小因著要符合國家規制的緣故,卻是極大地,一開一關,都是極麻煩,極費力,且動靜頗大的事。基本上,平日進出,甚至官員來往都只是從側門進出罷了。照官場上的規矩,若非極尊極貴的客人,或是宮中有旨意下降,這正門是斷然不會打開的。

    如今這兩扇正門一開,竟也出奇的闊大,那小房子般的馬車,居然也就順順利利,直接趕了進去。隨後大門關閉,悄然隔絕了世人的視線。

    狄一悠然一笑:「看起來是大人物啊。」

    「那馬車華麗的太過,別說百姓,就是官員們使用,也算是踰越,應該是宮中之物。」狄九淡淡接口。

    「這等氣派,顯然不是傳旨了。」狄一笑道「如今的燕國皇室,老皇帝死了,新皇帝還是個小小頑童,太后也已經病故,幾個太妃位份不高,也沒有顯赫的娘家,斷不敢隨意出宮。整個燕國只容謙一人獨大罷了,這位神秘客人是誰,倒要費一番猜疑。」

    狄九冷笑:「怕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縱有尊貴的身份,也沒有什麼城府心胸,這樣堂皇正大的招搖來去,太過惹眼了。」

    「容謙如今位高權重,獨霸朝綱,若是宮裡有什麼人與他勾連,又哪裡還在乎什麼惹眼不……」狄一的話音忽得一頓,聲音陡然壓低「來了。」

    狄九亦隨著他的目光向長街一端望去,卻聽著整齊的腳步聲,清脆的馬蹄聲,響亮的喝道聲,俱已遙遙傳來。

    二人再不多言,都是眼也不眨一下的凝望長街的盡頭。

    時光,彷彿在瞬息之間,慢的叫人覺得難以忍受。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才看到那宰相回府的隊伍出現在視線中。

    那個年紀輕輕,便手握舉國大權的傳奇人物。

    那個在數年間,便把一片破敗山河,滿朝紛亂政局,俱都整肅安定,令天下震驚的一代能臣。

    那個,據某隻懶豬說,是來自一個極遙遠,極神秘,極不可測之處的神奇之人。

    容謙並沒有擺出整套的宰相儀仗,護從在他身邊的人,加起來,竟也不過十人罷了。但人人行動整齊劃一,動作迅捷穩健,神情莊重從容,是個人,競走出了百人千人的儀仗威風。

    然而,狄一和狄九的目光都不曾在這些年輕卻伸手極出色,行動極快捷,目光極明亮的護從們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在那隊人馬出現在視線可及之處時,他們便只見到一個人,只看見一抹入目入心叫人一生都難忘的紅。

    依燕國朝律,一品官的朝服應是紅袍。然而,很少有男子,可以把緋色,穿的即不輕浮,亦不燥烈,可以把一身的紅,穿出白衣青衫的從容超俗之餘,卻又叫每一個人一見難忘,一見入心,只覺那樣的白馬與紅衣,那樣的風采與神容,縱一生只見一瞬,便也一世難以忘懷。

    隔得尚遠,仍不見眉目,只遙遙看著那人在馬上的身姿,出奇的悅目,只隱隱感覺,那人的容顏,似乎比真實的年紀,年輕許多。

    初時,狄一與狄九是因為好奇而眼也不眨一下的期待著,而當看到那人之時,卻已經忘了眼睛原來會眨,目光原來是可以移開的。

    就這樣,定定的一直望著,一直到宰相回府的快馬來到樓下,一直到那手操舉國大權的男子,忽然從從容容抬眼,悠悠然望了過來。




第四十七章 君臣之間
     
    隔著一整條街道,越過頗為遙遠的空間,那淡然的目光,與他們在虛空中的對視只有一瞬,彷彿那只是極無意之間的一回首,一揚眸,隨後便又悠然望向前方。

    然而,就在那最短的一個剎那,狄一和狄九都生出一種極奇特的感覺。彷彿那目光,穿越了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紅塵迷障,遙遙望來,便似能將人看通看透。

    以他們二十多年鐵血苦訓培養出來的性情,若是有人讓他們生出這種感覺,第一個念頭,就是此人必須除掉,若實在無法殺死,則要遠遠避開,絕對不要再接近。

    然而,容謙的目光彷彿可以在瞬間洞悉人心深處的一切隱秘,卻又出奇的平和從容,讓人無法生出一絲反感。

    最具侵略性的探知力,和讓人極難生出防範心的親和力,同時出現在一種目光裡,且能達到如此完美的和諧,這人果然不愧是小樓裡出來的怪物。

    狄一輕輕嘆息一聲:「我們隔了一整條街,而且又有意收斂氣機鋒芒,可是,他這種習慣了受萬眾矚目的人,依然可以把我們的目光與其他人分別開來,這份感知力,簡直匪夷所思。」

    狄九沉默不語,像他與狄一這樣,在時時刻刻的危險中掙扎長大,睡覺都始終保持著驚覺,也依然無法擁有容謙這麼強大卻又平和自然的感知力。

    心頭莫名的一嘆。先是風勁節,後是容謙,最早還有一個極白痴卻又極強大的傅漢卿,這種從小小井裡跳出來,睜開眼,看到世界如此廣大,天外一重重還有天的感覺。實在是談不上有多好。

    低頭看看自己空無一物彷彿什麼也抓不住的雙手,井裡的青蛙如果永遠跳不出來,那是否可以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可憐。

    可笑的是,他卻連自欺欺人也不屑。

    狄一的心境,不似他這般沉重。也並沒有他那樣強烈的負擔,語氣雖驚愕,卻也始終從容:「先是風勁節,後是容謙,小樓裡出來的人,一個比一個的精彩,只除了某隻懶豬比較丟臉。」

    說話間他帶笑看了看正呼呼大睡。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傅漢卿。就這麼短短的走神之後,再把目光移向窗外,容謙已經入府而去了。

    容謙身為燕國宰相,手控舉國大權,自然也要處置全國的公務。因著皇帝太小,容謙身上的責任更加繁重。每日上朝之後,便是辦理公務,待到回府之時,便已是將近黃昏。

    他素來自恃武藝,初掌大權時,雖屢遭刺殺,卻還是懶得把相府防務認真抓一抓,不但府內的防衛比較簡單,就是府外也從不管治清肅,並不像別的大官那樣,往往將整條街都封做自家的地盤,不許百姓開門立戶或做生意。平日出入,也少擺儀仗,少攜護從,能有十人左右在旁,已算是極多了。

    為了他這性子,不知多少朝臣將軍勸過他,又有不知多少政敵自以為可以鑽空子刺殺他。

    可是,幾年下來,刺殺事件從層出不窮,到再也見不著刺客的人影兒,而所有刺殺背後的主謀,或是銷聲匿跡,或是蟄伏順從,或是家敗勢落,隨著燕國局勢的穩定,而漸漸不再為人所注意了。

    宰相大人還是繼續這麼隨意,這麼粗心,這麼不注意自己的安全,而朝中最多事思慮最重的大臣們,也都不再多嘴勸導了。

    因著容謙平時極隨性,極沒架子,便是府中的下人,在他面前,也並不見得多恭敬。

    他才一從側門進府,一個管事就快步來到馬前,聲音極低的在他馬前說了一句話。

    容謙眉頭一皺,沉聲問:「人呢?」

    「在園子裡頭,原是要讓進內廳的,可是經過園子時,瞧那園子裡的花開的漂亮,便說要畫下來,給容相親眼瞧瞧他畫畫的功夫又有長進了。府裡的極為管家,都在那服侍著呢。」

    容謙嘆口氣,搖搖頭,翻身下馬,信手把韁繩往下人那邊一拋,便大步向前行去。

    因容謙並不好你吟風弄月,賞花玩景的風雅,相府的花園雖大,卻也談不上精巧奇致。花花草草,自由的生長,少有人工穿鑿,倒別有一種天然生氣。

    花園正中,擺了一副小小桌椅,一個極小極小的人兒,正正經經坐在那兒揮筆畫畫。這樣的專注與認真,在孩子之中,竟是極之少見。

    四周護從之人,竟是數之不盡。近處有人捧茶,有人掌扇,有人撐傘,有人持拂塵,有人捧唾壺。桌旁,有人研磨,有人鋪紙,遠處,更有無數護衛,環伺而立,神色極之警醒。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那小小的,只專心畫畫的孩子身上。直到有腳步聲紛迭而來。

    許多人都抬眸望去,卻見花園大門盡頭,有人快步行來,將身後一群護從下人甩的老遠。

    時正黃昏,天邊夕陽如火,天地之間,都似有一種淡淡的紅色光暈,正襯著那人,紅袍緋衣,一路行到這無限鮮花綠草之間,一時驚叫人神為之奪。

    一眾下人無不警醒,正欲施禮,卻被容謙微笑著做個手勢,悄然止住。

    容謙一邊前行,一邊目光淡淡一掃,心下好笑。真個好大的排場。不但帶出了宮中最伶俐懂事,且身手不錯的太監和侍衛,捎帶著把我這相府最得力的手下和護衛們全嚇得聚在一塊了。仔細回想一下,好像就算是相府搞什麼大宴會,大慶典時,也少有這麼大陣仗來著。

    他心中暗笑,腳下卻已行近那孩童身旁,悄悄揮揮手,幾個貼身服侍的內監便無聲無息的退了開去。

    那孩子專心畫畫,一時之間,竟是並未察覺。

    容謙探頭看他畫作,筆法雖然稚嫩,揮毫之間章法機巧卻也是有模有樣的。容謙欣然一笑,太傅教的雖然好,但咱家小皇上聰明能幹學的快,這才是重點啊。

    這般欣欣然的想著,手就不知不覺伸過去,輕輕握住那執筆的小手,彎腰低頭,附在那小小的腦袋旁,輕輕道:「皇上,這幾比,該這樣畫才是。」

    他的手,輕輕帶著孩子的手,徐徐在畫紙上塗抹。小小的孩兒,小的出奇的手。極柔嫩的皮膚,抓在手心裡,有著淡淡的暖意和極佳的手感。那麼小,那麼粉嫩的手,彷彿稍稍用力,便會碎了,破了,化了開去。讓他必須小心的,輕輕柔柔的握著。

    所有的人都看見燕國的宰相,微笑著彎下腰,眼神出奇的溫柔,右手輕輕的把住小小皇帝的手,左手自自然然張開去,以一個全然呵護的姿勢,輕輕圍住了小小孩兒的身子。

    他低下頭時,臉貼在皇帝的臉龐,他輕輕開口,說了一句什麼話,夕陽下的風,彷彿都是暖的。

    那個可愛的,常會讓人忘記他是皇帝的小小孩子忽得睜大眼,歡歡喜喜叫了一聲:「容相。」

    而他,在夕陽下微笑。有些恍惚的想。

    小孩子的皮膚真是好,握著都讓人不想放。

    小孩子的頭髮真是亮,好想用力摸一摸,揉一揉,手感肯定一流。

    小孩子的身上又乾淨又清爽,還帶著香,應該不是奶香吧,這小子斷奶很久了。宮裡到處都點著香,衣服,全要用貴的要死的香來熏,這毛病還是要改改,第一太奢侈,第二,把個男子漢熏得像個漂亮小姑娘香噴噴的可不太好。不過……

    不過,這還真好聞,要不等他大一些再改吧。現在還小著呢。



第四十八章 幸福時光
     
    畫完最後一筆,燕凜回過身來,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長時間的專注努力,小小的臉上,帶點兒紅暈,極是可愛:「容相,容相,今天太傅誇朕了。」

    容謙的雙手忽然開始作癢了。

    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似是可愛的天使。天生便有讓人喜愛的力量。何況這個小皇帝,長得又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看過來,就叫大人很想把他抱過來疼愛一番。因著宮中照顧得好,好吃好住好喝好保養,難免就有點兒營養過剩,小皇帝小小的個子,胖胖的身子,肥嘟嘟的小臉,皮膚又嫩的要命。每次看到,容謙都非常想伸手掐住小皇帝的兩邊腮幫子,往左右扯一扯拉一拉。享受一下柔嫩皮膚的手感,並看看可愛寶寶的鬼臉。

    民間大人對自己的孩子,常會有這樣舉動。可惜對著尊貴的皇帝,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容謙要保持自己道貌岸然的權臣風範,每次都只得用理智強行按捺這種衝動罷了。

    他這裡一走神。那邊小皇上不干了,死命的扯他的衣裳:「容相,太傅誇朕學得好,學的快,你要看朕的窗課嗎??」

    因著年紀太小,聲音都是軟軟的,雖然照著大人的教導,說話必先稱朕。但實在無法讓人感受到任何皇帝的威嚴。

    他就是個可愛的,聰明伶俐的,讓人見了就想抱到懷裡去親熱一番,逗弄一下的普通孩子。

    大大圓圓的眼睛望著容謙,一副得不到誇獎便不甘休的樣子。

    容謙瞧著好笑,略略思想鬥爭了一下,還是把小小人兒抱到懷裡,那麼小,那麼輕的身體。那樣真實,那樣鮮活的生命,總會讓人感到極之神奇。

    罷罷罷,大不了明天再去聽那些老頑固們嘮叨一番君臣綱紀就是了。

    他這樣漫不經心的想著,口裡也漫不經心的問:「真的嗎,皇上真是越來越了不起了。」眼神卻還是盯著小皇帝那胖乎乎極可愛的臉蛋。心裡還是非常非常想要伸手扯這麼兩下。

    燕凜得到了誇獎,心滿意足了:「容相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因為皇上長得越來越好看了啊。」容謙臉也不紅一下的撒謊。心裡盤算著,明天開始得給皇帝安排學武的課程了。每天叫他扎一個時辰馬步。練兩個時辰拳,就不信多餘的熱量消耗不掉,不信這肥減不下來。要再讓小皇帝這麼胖乎乎肉團團的下去,自己哪一天失控,鬧出個什麼大不敬的扯皇帝面孔的事件,還不得嚇死一堆人。

    所以啊,小孩子還是平常人家的好,臉蛋想怎麼捏就怎麼捏,頭髮想怎麼揉,就怎麼揉。愛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還能時不時在白白嫩嫩的臉上香幾口。簡直是天下最好的玩具啊。

    他滿腦子都是邪惡的想法,嘴裡只淡淡問燕凜的貼身太監:「王公公,皇上萬乘之尊,你就敢這般隨隨便便帶出宮來,若是稍有閃失,你的腦袋夠砍嗎?」

    王公公趕緊著跪下去:「相爺恕罪,小人哪有天大的膽子,敢隨意安排聖駕出宮。實是相爺忙於政務,有些日子沒到宮裡來了。皇上實在想得緊。今兒太傅又贊皇上學得好,皇上一高興,就想著把這事告訴相爺。奴才們也攔過勸過,可皇上說,今兒要是不能到相府裡頭來,他就不進膳。皇上那是萬金之體,要餓出個什麼不妥當,奴才們性命是小,皇上的身子是大啊。」

    他執禮雖恭敬,解釋雖迅疾,但因著心中早知道不會有什麼大罪名,神色語氣,倒也並不十分緊張。

    容謙心中好笑,想是自己平日太好性兒了,真以為他不會殺人似的,一個比一個膽子大:「我哪裡就有好些日子沒進宮了?」

    這次不等王公公答,燕凜已經很不滿的喊:「已經有三天了。」小小的臉上滿是服悶的控訴著「容相有三天沒有來看朕了。」

    才三天而已啊,對於日理萬機的我來說,這不算什麼大罪吧?容謙朝天翻個白眼,小孩子都是這樣從不體諒大人的難處,而且特別得寸進尺,早知道如此,以前別太順著他就好了。

    說起來,燕凜對容謙的過分依戀本來就是有原因的。

    當年先王於國家危難之際病逝。容謙榻前受命之時,燕凜還在襁褓之中。

    小小的嬰兒,生來失母,未幾亡父。天下局勢紛亂激盪,敵國屢屢興兵犯境,朝中重臣驕橫跋扈,各地藩鎮多懷異心。皇室宗親,旁支血脈更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龍位寶座。

    先帝僅有如此一個幼子,又沒有母親保護,只要燕凜一死,皇位就會旁落。而那麼小,那麼小的嬰兒,那麼那麼脆弱的身體,哪裡經得起任何風雨磨折。

    要一個嬰兒夭折的不明不白,太容易太方便太好下手了。有時甚至不需要下手,只要照顧的不甚周到,就已足夠。

    那時,容謙力排眾議,毫不理會天下人的非議。就宿在宮中,把那小小嬰兒,護在懷中身旁片刻不離。

    日間他抱著他處理國家大事,夜晚,他讓那小小嬰兒睡在身旁,一夜數驚的照料他。

    燕凜最初的記憶,全都只有容謙。

    記憶回溯到生命最早之時,眼中見得。彷彿都是容謙。隱約記得是容謙一句句教他說話,是容謙牽了他的手,一步步教他走路。

    生命中的所有個第一次,彷彿都和容謙連在一起。

    第一次學寫字,是容謙握著他的手,教他如何提筆,如何用力。

    第一次騎馬,是容謙親自抱上馬,然後一直一直坐在他的身前。被他的雙手緊緊護住。

    第一次得到誇獎,是因為自己聰明伶俐,學得即好且快。所以容謙欣然歡悅。

    第一次被責備,是因為自己做了錯事,所以容謙一直用不悅的目光望著他。

    第一次……

    小小的燕凜,一直以為容謙是無所不能的,一直錯覺,容謙會一直守護在身旁的。

    然而,容謙只用了短短的幾年時間就把國內局勢完全掌控。確定現在宮中已沒有人敢於謀害燕凜,於是放心離宮而居。

    小小的孩兒,還不懂什麼叫做離別,什麼叫做失去,那個彷彿永遠都會在眼前,任何時候,只要高叫一聲,或許就會立刻出現的依靠,就這樣遠隔了重重宮宇。

    燕凜從小就聰明好學,隨著漸漸長大,也瞭解大臣不可能長留在宮裡,皇帝不能同大臣住在一塊兒的道理。但是,皇宮那麼大,宮殿那麼冷,龍床再柔軟舒適,總及不上很久以前,某人胸膛的踏實溫暖和安全。

    宮中只有奴才,只有下人,即使是小小的孩兒,也知道寂寞的滋味。也就難怪容謙三天沒有進宮,這個小小皇帝,便寂寞的要出宮尋他了。

    容謙不忍心怪責燕凜,自是要拿太監們做法的:「皇上出宮,若要明著動身,便該只會內府和禮部以及京兆尹會同協辦出行儀仗,即是要暗中離宮,便該儘量不引人注目,以確保安全才是,你們弄那麼大一輛馬車,生怕人家不知道我這相府來了大人物嗎?」

    王公公呼天搶地的叫冤:「相爺,奴才們哪裡敢聲張排場,實是皇上要把自進學以來,所有的窗課還有太傅們的評語,教案一股腦兒全帶來給相爺看,這已是不少的東西了。再加上今年各地的貢品就都進齊了,皇上一心唸著相爺呢,統共著才十筐的南陵橘,皇上就讓搬了六筐到相府來,萬水千山快馬加鞭運到京城的火焰果,皇上又說讓奴才們挑出一半好的到相府,雲山的貢茶選了七盒,宮裡頭皇上只讓留三盒。從齊國購來的絳軒紗,皇上又讓挑了八匹……」

    王公公這麼扳著指頭,算了一堆帳,方道:「這麼多的東西,奴才們不弄輛大馬車,又如何裝得下。」

    想是料著容謙聽了這話,斷然不會再狠心責怪,這冤雖喊得大聲,幾名太監臉上卻無不是笑嘻嘻的。

    便是容謙聽了這話,到底還是有些感動,嘆了口氣,也就不再追究,只笑對燕凜道:「皇上出來的時候,可用過膳了?」

    燕凜眼睛亮晶晶的答:「沒有。」

    容謙微笑:「那微臣有沒有這個榮幸,清皇上在臣府上用膳。」

    燕凜極是歡喜的叫好。掙得兩掙,從容謙懷裡跳回地上,一手一邊拖容謙的手,一邊高高興興的往前走。

    容謙由著他牽著自己向前,衝著內廳行去,心裡悠悠然然的想:「這個小傢伙,怎麼對我這相府,倒似比他那皇宮還熟的多。」

    這一夜,燕國幼主燕凜在相府待得很晚,這一場晚膳亦用了很久。

    相府內燈明燭亮,一派輝煌。而相府之外,深夜的長街,已是清清寂寂,少有行人。

    遠遠近近,無數戶人家的窗子都是一片黯然,未見燭光。

    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已進入了香甜的美夢之中。唯有迎賓樓最高處的某一扇窗無聲無息的打開,狄九揪著傅漢卿的衣領子,把他從被子裡拎了出來。

    狄一彎下腰,對著剛剛被粗暴的叫醒,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的教主大人微笑:「教主,是否可以開始辦我們的正事了?」



第四十九章 小容救命
     
    燕凜在相府飽飽的用過了晚膳,也不急著回宮,卻是一本一本,將自己的窗課拿出來,獻寶也似交予容謙看。

    容謙便也將諸多待理的國事暫且放下,拿了個小孩子的功課,細細的看,不止是燕凜的課業,便是幾名太傅的評語,留下的功課題目,平日的教案記錄,也無不細查。

    因著天色越來越晚,漸漸有了寒意,容謙恐冷著了小孩子,便攜了燕凜,離開內廳,進了書房,又命下人在桌邊另設了個高高的椅子,讓小小個頭的皇帝可以和容謙坐的一樣高,並鋪上厚厚的貂皮,又讓點起十餘根巨燭,吧書房照得亮若白晝。

    燕凜卻還嫌那高高椅子坐的不甚舒服,頗為鬧騰了一番。

    容謙也恐他萬一跌下去受傷,只得讓他做到自己懷裡,雙臂自他左右合攏,一邊護著他,一邊看課業,時不時也讚他一句聰明可愛學得好。

    小皇帝重新回到久違的容相懷中,感受到消失好久的溫暖。心滿意足的半坐半躺在容謙懷裡,聽著他用那極好聽的聲音誇讚自己,高高興興的看著燭光下,容謙細心的在自己的課業旁,寫下新的批註,認認真真,聽著容謙的提點,下決心一個字也不忘。以後可以換的容相更高興的誇獎自己。

    如此這般,待得厚若小山般的課業看完大半時,夜色便已深了。容謙估摸著時間也晚了,也該吃點夜宵慰勞一下肚子,款待一下小客人了。他輕輕把燕凜放下地,自己也站起來,略略伸展一下被小孩子壓得發麻的身子。

    「很晚了,皇上餓了嗎?」

    燕凜笑說:「朕不餓,但如果容相餓了,朕就陪容相吃點什麼吧。」

    容謙失笑:「微臣多謝聖上給面子。」

    適時,遠處遙遙傳來更鼓之聲,燕凜側耳聽了聽,這才恍覺:「啊,真的很晚了,朕都不覺得,還以為時間尚早呢。」

    容謙看他這恍然不覺時光過的傻傻樣子甚是可愛,也學他做側頭傾聽狀:「是啊,皇上聽聽,現在都幾更了?」

    四周燭光輝煌明亮,映得容謙眉眼之間,一片暖意,帶著笑說這一番話時,眉峰忽得微微一揚,靜夜中,仿若有利劍悄然出鞘。

    在下一刻,他卻又笑得雲淡風輕:「皇上想吃什麼?」

    燕凜很是小大人的說:「隨便,朕不挑嘴,容相吃什麼,朕就吃什麼。」

    「好,臣去吩咐下人背些夜宵點心來。」

    容謙不好排場,在書房裡也向來只好清靜,不喜歡旁人侍候,但燕凜的身份畢竟擺在這裡,即攜了小皇帝在書房裡看功課,旁邊當然就免不了要有貼身服侍的太監下人們。這傳夜宵的小事。自然隨便抬抬眼,吩咐一聲便可以了。又何須勞動他自己動身。然而,這一次,他卻是一反常態,略作示意,將燕凜交託予王公公照管,逕自走出書房去了。

    有皇帝在家裡頭做客,書房外頭守著的下人還能少了不成。容謙一出書房,便有四五個管事迎了過來。

    容謙淡淡的吩咐:「準備幾樣可口的點心和小菜。」說話間漫不經心的一拂袍袖,前方院子外面的某處樓頂上,傳來一聲清晰的瓦片破裂之聲。

    園中大部分僕役,並未注意,一干護衛們去無不變色。

    雖說相府安生了許久,早不聞刺客蹤跡,大傢伙當著擺設,拿著工錢,漸漸歇的骨頭都快生鏽了。但半夜三更,瓦片忽然碎裂,還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夜行人失腳,踩得重了。

    那一聲破裂之聲未落,四面八方,已有無數個身影飛掠而去。

    換了在平時,這些鬆散慣了的護衛們,可沒有這麼高的警覺性,這麼快的行動力,實是今天晚上,小皇上在相府做客呢,就算相爺沒吩咐,全府上下,也沒有一個人敢睡覺,人人都整裝保持警戒,以備應變,事到臨頭,果然就能在第一時間應變了。

    一眾下人這才驚悟出了什麼事,不覺神色略見倉惶。

    獨容謙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信口交代完,便漫然轉身回了書房,復又抱了小皇帝接著看剩下的一點點功課。

    因著門窗全關上了,外面那處樓宇又隔著遠,書房裡的人也沒察覺有什麼大變故,只隱約覺得外頭似乎從遠處傳來一些雜亂的聲息。

    容謙拍拍燕凜的頭,笑道:「下頭人真沒用,不過是讓他們準備點夜宵就亂成這樣了。」

    小皇上信以為真,趕緊說:「宮裡的廚子很好,做的東西又快又好吃,朕把他們全送給容相。」

    容謙哈哈大笑:「那皇上餓了可怎麼辦啊?」

    燕凜認真的想了想:「朕到容相這邊來吃。」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容謙真想把他抱起來用力親一下,天真可愛,孩子真是最好的開心果了。

    他這邊小容才展,卻聽得遙遙夜色中,傳來一個很熟悉,卻也很讓人震驚的聲音:「小容,小容,快來啊,救命啊。」

    容謙一驚,倏然站起。

    燕凜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

    容謙微笑道:「皇上,微臣有個朋友來了,臣出去看看。」

    燕凜還不及說任何一個字,就覺得眼前一花,耳邊聽到書房門一開一合,明亮的書房裡,已經不見了容謙的身影。

    小皇帝又是鬱悶又是羨慕的瞪大眼。什麼時候,他才能像容相這麼厲害啊。

    容謙出了書房,腳下不停,急掠向前,未幾,已趕到了院外那處高樓的樓頂。

    樓頂上已經有一堆人戰作一團,兩個人被大群侍衛團團圍住廝殺,還有一個人抱著頭到處亂跑。身後追著一群亮著刀刀劍劍,喊打喊殺的護衛們。那人一邊跑,一邊用力大喊,聲音傳得老遠老遠,沒準生生把半個京城的人都能從夢裡驚醒過來。

    「小容,小容,快來啊,救命啊。」

    容謙深深嘆息,所謂小容救命的意思是。小容啊,你快來救救你手下人的命啊。

    真是丟臉啊,相府的武功出色經驗豐富的護衛加起來有五十多人,大部分還得到過他的點撥,現在居然連兩個人都打不過啊。

    容謙是有點不高興,而狄一和狄九的心情,就簡直是鬱悶了。

    傅漢卿一直堅持著要來燕國,口口聲聲認識燕國的宰相。有事和他商量,可到底商量什麼,卻總是支吾著說不明白。

    說是和燕國宰相是老熟人,卻沒辦法登堂入室,非得半夜裡偷偷摸摸,爬高躍低。

    而且,這傢伙明明有著最可怕的武功,偏偏要振振有詞的說,他的輕功雖好,只適用於逃命,潛蹤匿跡這種技術要求極高的活兒,他從來不會。

    狄一作為護衛,職責所在,當然要帶著傅漢卿悄然潛入,而狄九身為天王,有監督教主的責任,自然也得同行。

    傅漢卿基本上啥事也不用干,只要跟著他們倆就行,怎麼轉,怎麼躲,怎麼躍,怎麼閃,怎麼悄悄潛入,一切的一切,全由這二位費心了。

    相府防守雖嚴,但對於狄一和狄九來說,到底不算是有多困難,原來,相府如許之大,要找到容謙的縮在並不容易,不過,今天晚上,目標太明顯了。書房那邊,一片異樣的輝煌,光院子裡火把就亮的能把半個天空給照得紅彤彤,遠遠近近站滿了人,宰相大人會在哪裡,還算是疑問嗎?

    因知容謙即是小樓出身,本領想是極之出眾,狄一與狄九雖沒想過能強過他,但到底有些好勝之心,不欲被人識破看穿。所以,兩人的藏身之處,離著書房有老遠。甚至在書房所屬的院子之外的某處樓閣之上。

    真不明白,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晚上夜風又大,院子裡人又多,火把燃燒的聲音能響成一片,那書房裡的容謙,到底是怎麼發現他們的,居然會出了書房,藉著說話時漫不經心的舉動,遙遙不知彈射來什麼東西。

    雖然隔得距離頗遠,那小東西射到之時,已沒有太大殺傷力,卻還是足以擊碎一片狄一腳前的瓦片。

    再然後,就四面八方,冒出一堆人,悶不哼聲的要打要捉了。

    傅漢卿是老規矩,施展出他那所謂只適用於逃跑的輕功,跑來跑去,居然誰也追不上他。

    狄一和狄九被人圍著打時,心理都是極不痛快的。

    奈何,自家教主一邊逃命,一邊還不忘叮嚀:「千萬別殺人啊,不要下重手啊,是我們偷偷摸摸,我們做得不對,你們要手下留情啊。」

    不但是狄一和狄九鬱悶,就連一堆護衛都給氣個半死。這是哪來的刺客,這麼囂張,被發現了,還敢說這樣的話,真以為自己武藝高,了不起啊。

    護衛們生氣了,全都拼了命下狠手要打倒夜行人。

    狄一倒還是勉強按捺著,做一個服從聽令的好護衛,狄九的耐性可是有限的。就算對容謙的身份略有顧忌,也不代表他習慣挨打不還手。

    好在平時很白痴的傅漢卿一到這種時候就聰明起來了,適時拚命大喊,小容救命,果然把容謙給引了出來。

    容謙一到,剛看清形勢,卻見那被圍在人群之中,眉目極之冷肅森然的男子,倏然一掌劈出,呼嘯肅殺的掌風,如潮水激湧一般,以死亡之姿,吞噬向四面八方鮮活的生命。



第五十章 男風傳言
     
    「未知貴客遠來,恕我不曾遠迎。」

    一種至柔至大卻毫無侵犯性的力量,隨著容謙的一聲長笑,已自四面悄然包容而來,海納百川,可容萬物。所有的銳利鋒芒森冷殺機,便在轉瞬之間,消融化解而去。

    容謙在月下負手,飄然立於屋頂最高處,明月在他身後形成極之巨大的剪影,他自神色悠然,仿似剛剛自月下漫步而出。

    一眾護衛得他示意,紛紛向四下退開,轉瞬間,便消失於黑暗深處。

    想比容謙的滿臉微笑,狄九的臉色,就實在談不上有多好了。

    剛才容謙隔著老遠,淡淡然幾下拂袖之間,消去他的掌力,這的確給人極大的震撼。

    雖說剛才那一掌,他沒盡全力,就算是狄一也恩那個出手擋得住。但要擋的這麼從容,這麼輕描淡寫,這麼溫潤平和,不傷及任何人,也沒有一絲氣力反震,輕而易舉把所有氣機全部消解,狄九自命,就算自己閉門再練個三五年,怕也不能這般舉重若輕。

    即使心裡早就做好了不如人的準備,但是就這樣被人從從容容比得一文不值,也的確是不怎麼讓人高興的事。

    傅漢卿左右一望,看看狄九的臉色,容謙的笑顏,趕緊著衝過來有意無意擋在容謙與狄九之間。抓著容謙的手死命的搖:「小容,好久不見了。」

    容謙暗自失笑,做得這麼明顯,只怕人家不會感激,反要氣惱了。

    狄九見傅漢卿一副生恐自己找容謙晦氣自討苦吃,趕緊著攔上來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即使明知他一番好意,也難免覺得氣惱。難道我在他眼中,就是那種只知逞勇自找麻煩的傻瓜不成。

    容謙攜了傅漢卿的手。一躍下地,笑對四下人等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素來喜好開玩笑,今兒晚上,原是想來看望我的,不想倒讓大家誤會了。」

    相爺都這麼說了,大家別管信不信,一起點頭就是了,誰會不識相的提出異議啊。

    一片寂靜之中,有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來:「容相的朋友都是喜歡從房頂上跑來看望朋友的嗎?好有趣!」

    隨著容謙一揚眉,四周眾人立刻四下退開,燕凜那小小的身影,立時異常顯眼。

    容謙冷冷瞪著那個永遠管不住皇上的王公公一眼,逕自向前,脫了身上的外袍,罩在燕凜身上:「外頭冷得很,皇上怎麼出來了?」

    他的袍子極長,披在燕凜身上,下襬完全拖在地上,連袖子都挨著地了。燕凜小小的人兒,被裹在其中,看起來頗為滑稽。四周眾人,看得都不免暗笑,獨燕凜自己不覺得。還一本正經地說:「容相不在,書房裡好悶。」

    容謙微笑。忍不住又把他抱了起來:「皇上,天也晚了,微臣先送皇上回宮好嗎?」

    燕凜大為失望:「朕不能住在容相這裡嗎?」

    容謙皺起眉,做為難狀:「皇上一定要住,微臣當然不能拒絕,只是明天微臣就要被文武百官責難,說微臣不懂禮儀規矩……」

    燕凜急忙打斷他的話:「朕回宮去睡,不會害容相挨罵的。」

    話雖是如此說,臉上不免帶了些黯然失意。容謙看的有些心軟,輕聲道:「皇上一個人住在宮裡,也委實寂寞,要不然,就在公侯子弟中,挑幾個年紀相當的進宮做個伴。」

    燕凜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想到自己就要有適齡的小夥伴了,孩子心性,便覺無限歡樂:「朕喜歡靖園,上次他跟他爹一起進宮,還陪朕玩過遊戲呢。」

    「北靖王世子史靖園!」容謙點了點頭「這孩子我見過幾回,長得眉清目秀,人也知禮,聽說還極聰明,學文學武都甚快,確實可堪為伴。微臣明日就替皇上擬旨。」

    「什麼,靖園還學過武啊?好厲害,朕還沒有學過呢。」燕凜大是羨慕。

    容謙笑道:「微臣正想著,過兩日就要給皇上安排武技和騎射師父了。」

    燕凜聞言歡喜之極:「真的嗎,真的嗎?容相,你是說真的嗎?朕也能習武了嗎?」

    若是不是被容謙抱著,他簡直就能跳起來了。

    「容相,容相,你教不教朕呢?朕不要別的師父,朕就要容相。」

    小孩子又開始得寸進尺了,可憐滿心興奮的皇上,完全不知道,這是容謙為了讓他減肥出的陰招,地獄般的歲月就在前方等著他,他這邊還純潔天真的只顧高興。

    容謙這邊心懷惡念,臉上還是滿面慈祥的說:「教習師傅還是不能少的,微臣也要操持國事,不能一直在宮中教皇上,不過,總能抽出些時間,去宮裡看看皇上的進度,想來也能有榮幸,偶爾指點皇上幾次。」

    燕凜也知道容謙是大忙人,自己又要裝懂事,讓容謙來誇獎,只得委委屈屈點頭罷了。

    容謙微笑著撫摸他的頭,抬眸,目光四下一掃,心中忖思著該派什麼人護送皇帝回去。

    王公公他們出宮,隨行的本來就是禁宮的高手,相府裡的護衛也都是十分可靠,身手不弱的。

    只是……

    目光無意中掠過已從屋頂躍下的狄一和狄九身上,容謙到底還是放心不下。

    皇帝還小,這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儀仗保衛再周到,也總會有可乘之機。萬一再來兩個這樣的頂尖高手,可怎麼得了。

    這心意一動,便道:「微臣親自送皇上回去。」又轉首對傅漢卿一笑「我回來再和你慢慢聊。」

    傅漢卿連連點頭:「你去吧,我沒什麼急事。」

    容謙一笑,目光略動,一旁管家會意的湊近過來。

    容謙低聲吩咐:「把那位同我說話的公子讓到我的臥房去,送上最好的酒菜點心,不用留人服侍了。」

    管家聽得目瞪口呆,這年頭,哪有把客人往臥房裡讓的道理,堂堂的相府,有了客人上門,旁邊還沒有個招呼下人,這又像什麼樣子。

    容謙卻似全然不覺旁人的震動,只漫然笑道:「至於他的兩位同伴,讓進主廳去,好酒好菜好招待,挑最伶俐的人作陪,叫上最好的歌女舞姬為他們解悶。讓府裡最強的護衛小心在四下防備,卻不可得罪。」

    管家不敢多言,只低頭應命罷了。

    容謙逕自抱了燕凜,施施然而去。燕凜人在容謙懷裡,還回過頭來,狠狠的盯了明月下,那懶洋洋站都站得歪歪扭扭的傅漢卿一眼。

    不知道這人和容相是什麼朋友,都怪他,要不是他跑出來,今晚上,容相還能多陪朕一會兒呢。

    可惜啊,他的年紀實在是太小,就算身為皇帝,也並沒有太多人在乎他的喜憎。

    在容謙親自抱了小皇帝送走之後,滿府的下人都長出了一口氣,人人都覺得千斤重擔卸下肩,如今只要好好張羅照料這幾位不速之客便是了。

    難得的是,狄九對於被人把他與傅漢卿分隔開來招待的行為並沒有表示太多的不滿意,而狄一雖然認為這大大影響了自己身為影衛該盡得責任,不過在傅漢卿的一再堅持下,也只得暫時放棄跟在傅漢卿身邊了。

    管家自帶著幾個伶俐僕人,把傅漢卿送進容謙的臥房,看著這位英俊的公子爺,大大方方一點也不見外的直接往宰相大人的床上撲之後,相府就悄悄流傳起,相爺大人好男風,還有個老情人的傳言。

    後來這話漸漸傳出相府,傳遍京城權貴之門,大多數人想到容謙一直不好女色,這麼大年紀,還不肯迎娶夫人,也多深以為然,不免就有幾個憂國憂民的老好人,搖頭嘆息了。

    好,男風也就罷了,這娶妻生子卻是傳嗣大事,豈可為男子之間的情愛而耽誤,容相何等人物,怎麼就被小情小愛而誤了呢。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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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如意算盤

    容謙回到臥房時,桌上的點心小菜早就吃的一乾二淨,難得的是,傅漢卿吃飽喝足,居然沒有睡大覺,只半倚在床頭,眯著眼,半夢半醒的等著他呢。

    「你就這麼一直等我回來嗎?」容謙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傅漢卿笑道:「我來之前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原來是有備而來啊。」容謙故作恍然點了點頭,這才一笑坐下「說吧,找我什麼事?」極度危險的光芒在他眸中閃動「千萬別告訴我,你是沒事跑來找我串門的,你自己當了也就算了,我眼看就能以優異成績通過了,要是被你連累可就太不值了。」

    「我來找你,當然是有關我這一世身份的正經事。」傅漢卿正色道「你知道我現在的身份吧?」

    「上次聽張敏欣那個多事的女人提起過,你小子居然幹起魔教教主來了。」容謙嘆息搖頭「我真為修羅教的前途擔憂啊。」

    傅漢卿一點慚愧的意思也沒有,直接話入正題:「你知道的,修羅教在燕國幾乎沒有什麼勢力,官府的打擊力渡太大,燕國的弟子境況恨艱難。你能不能讓官府放鬆對修羅教的限制。進而扶住在燕國的弟子們建立基業呢?」

    容謙失笑:「以咱們的同學交情,幫你點小忙當然是沒問題的。可是電腦規定,不許講交情作弊,不許私下見面,私結盟約。在今世身份限制內,因公務而見面是可以理解的,但既然如此,就只能公事公辦了,任何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一個有遠見的執政者,都不會允許民間有太多太強的私人武裝力量。我有什麼理由要答應你的要求呢?」

    傅漢卿抓了抓頭,苦惱地說:「如果我能保證,他們不做違法的事,不和官府作對,只以合理合法的方式來發展勢力呢?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若是這樣的話,倒也對我沒有什麼大妨礙,可是,你知道,以前修羅教的人倒行逆施,做過多少讓人頭疼的事嗎?就憑以前的罪過,也沒有理由取消國內對修羅教徒的壓制。」

    「我讓他們不但守法聽話,還要盡力協助官府,比如地方上有什麼身手好的強盜飛賊為非作歹,只要官府一聲號召,修羅教的弟子們都有義務派出高手,助官府一臂之力。」傅漢卿想了想,覺得自己身為教主,還是應該替弟子們爭取一點權益的,便又補了一句:「你知道的,修羅教的大部分弟子,武功都很不錯,也很有行動力,不要說官府,就是你要有什麼事,不方便自己出面,也可以讓他們去辦,當然他們出了這麼多力。官府也好,你也好,肯定不會虧待他們,是不是?」

    容謙目閃異彩的望著他:「不錯啊,阿漢,真沒想到,才多久不見,你變精明能幹了,看樣子我們不用替你擔心了。」

    傅漢卿也不知道這話到底算是誇獎還是諷刺,只是笑笑:「我只是覺得,既然當了教主,就應該盡責任,替他們做點事。」

    容謙點頭不迭,欣欣然道:「原來想讓你不懶的方法這麼簡單,只要盡力把責任壓下來就行了啊,那我就……」

    傅漢卿嚇了一跳,趕緊道:「不是,不是,不是的,我還是喜歡懶懶的,什麼也不用管的生活。可是修羅教的狀況這麼不好,也輪不到我去偷懶。」可能在他的意識裡,自己當教主以來做的一切都不算是偷懶,所以這番話說的是臉也不紅一下「所以,我要儘量讓修羅教往好處發展,只有修羅教興旺發展,沒有大的危機,才不會有動不動打打殺殺的事,壓到我頭上來啊。這樣我就可以放心的去吃吃喝喝不管事了。」

    想到未來的美好歲月,傅漢卿的眼睛都要冒出憧憬的小星星了。

    容謙看得好笑:「你想得真美,第一,就算修羅教發展壯大,但越是樹大,越是招風,怎麼可能避免的了打打殺殺。第二,就算修羅教將來萬事順遂,當教主的,一樣有一堆政務要處理的。」

    傅漢卿深深嘆息一聲,臉上卻又露出毅然之色:「第一點,我會儘量改變他們遇事只以打打殺殺解決的想法習慣。」

    容謙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這種事根本沒有多少成功的希望。」

    「我知道啊,可是,如果什麼都不做,那就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傅漢卿理所當然的道「所以才要你幫忙啊,他們都以為我武功很高,再加上你幫我為修羅教辦了這麼大的事,我的威望會很高,會成為他們的偶像,我說的話,就會有很多人願意聽了。」

    容謙覺得自己應該大聲嘲笑傅漢卿的異想天開,為了想偷懶,卻要去做最辛苦的事,然而,居然笑不出來。

    從某些方面來講,傅漢卿的想法和做法,竟真不是完全沒有可行性的。他的邏輯也是合理的。也許不論他的方法多麼正確,整件事的動機,和目標依舊蠢到極點。然而,這個世上,若是真能多幾個蠢人,也許一切會美好很多。只不過,他自己是不可能偉大到當這種蠢人的。

    他略帶喟嘆的搖搖頭:「那第二呢?」

    「第二啊,就是建立一個完美的制度,並選擇有能力的人幫忙啊。」傅漢卿滿是信心的說「我失敗好幾世之後,也認真上了一小時的歷史常識課。」

    容謙點點頭做驚嘆狀:「真難得,你終於也會勤奮的自己主動找資料進行腦電波掃瞄記憶了。」

    傅漢卿對這一類的譏諷一向處之泰然:「我發現,歷史上,不干活只享受的皇帝有很多。象戰國時的齊桓公小白,基本上大部分國政都是交給管仲去替他處理的。他只要專心吃吃易牙的菜,和開方,堅刁他們玩玩運動就好了。所以,有一個很能幹的人幫忙是很重要的。」他展開真心的笑顏「恰好我身邊有一個人,非常能幹,所有教主的工作,他都可以勝任。」

    「還有,在明代,就有好多皇帝許多年不上朝,完全不理國家大事,天天在後宮和妃子們玩運動,跟道士們裝神仙,可是國家並沒有停止運轉。因為,當時的文官集團已經可以在沒有皇帝的情況下,自行運作國家機構了。當然,那個時候的制度還不完善,皇帝昏庸可能會害很多百姓。可是,總比勤勤懇懇理政,結果把宰相大將,殺的殺,換的換,讓國家滅亡的勤政之君要好吧。而且,到了我們的時代,有了最完善的制度,國家的最高領導人,基本上也就沒什麼事了,各級事務,只要照程序處理就好了。所以,只要我能找到一個好幫手,又能建立一個比較完善的制度,教中大部分事務就可以不用教主過問,就直接處理掉,那我就可以萬事不管,混吃等死了。」

    想到美好的未來,傅漢卿的連撒謊那個略略有些興奮之色:「為了這麼美好的將來,我當然要努力一些了。盡快讓修羅教走出困境,解決掉修羅教最大的問題,為我自己立功,增加威望,將來我項改革制度時,人家就會願意聽我的話了,還要讓我那個幫手儘早適當處理教主的事務,也讓其他的人,適應他的權威……」傅漢卿扳著指頭算,自己也覺得問題很多,不由又嘆了口氣,卻又立刻給自己加油鼓勁「雖然工作看起來有點麻煩,不過也沒什麼關係啊,彩虹總要暴風雨之後才會出現啊,黎明總要等到黑暗過去,才會到來啊,現在多辛苦一些,將來就可以多偷懶一點呢……」

    容謙似笑非笑:「我說你小子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思慮周全,這麼勤快認真呢,原來有未來偷懶享福的動力在後面推著啊。」他拍拍手「不錯不錯,你的計劃從理論上看,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在,只可惜……」

    他拖長聲音,釣得傅漢卿伸長脖子用灼烈期待又帶點哀求的目光望著他。

    容謙無情的搖了搖頭:「可惜啊,你的如意算盤雖好,我去不能答應。」



第五十二章 人性如一
     
    「當年狄靖坐下了那麼多喪心病狂之事,屢次出入大燕皇宮寶庫,搜掠了無數珍寶,還打死打傷過許多人,我若下令不再打壓修羅教,反而出力扶持,如何對文武百官交代,又如何對皇室宗親交代?」容謙絕情的說。

    傅漢卿倒也不覺意外:「當年他的確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我把這些寶物全雙倍賠償給你們好了。」

    「雙倍?」容謙挑眉望他。

    「當年他每到一國,都瘋狂搜掠奇珍異寶,其中不止有皇家的,便是民間權貴富戶,武林世家門派,誰家有寶物,他都會去搶去奪的,時移世易,很多被他搶掠的人家,現在連後人都沒法留下來,那些寶物全成了無主之物,我把燕國的寶藏都拿出來,賠償給你們皇家,至少也有雙倍了。」

    容謙神色微動:「數百年來,流傳的所謂魔教寶藏真有其物?」當初雖然他也看過傅漢卿第四世的記錄,但誰也不會真的鉅細無遺十幾二十年一直坐在屏幕前,難免會動則快進,拖動進度條,世人注意的打打殺殺,名利權位寶物,他們這些同學全都不放在心上,有關那方面的事,他們是根本懶得看的。

    傅漢卿點點頭:「當年他很瘋狂到處搜尋寶物,拿到我面前來,想讓我高興。」他困惑的搖搖頭「我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認為,拿那些東西能讓我高興。」即使幾世輪迴,他知道那些東西確實可以讓大部分世人高興,但依然不瞭解為什麼。

    對這個世界,對大千眾生,他看似已漸漸瞭解,其實卻還是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後來他把各處蒐羅來的寶藏按所取之國分類,分藏於天下各處。是為了以後,帶了我去巡遊天下時,可以更方便把玩。另外又建立了一處極隱秘的大寶藏。那是為防他日有什麼大禍臨頭,可以借之東山再起的。為他施工畫圖,為他運送財物的所有人全被他殺了,有關寶藏的所在他只告訴過我。」

    容謙冷笑:「這幾百年來,天下各國,還有所謂武林的正義勢力,一再針對修羅教。說是什麼為了正義,骨子裡,其實大多是為了傳說中的寶藏。只不過,如今看來修羅教自己內部的人,也並不知道這些寶藏的存在,這麼多年,吃盡苦頭,受盡磨折,嘗盡打壓,倒是冤枉了。」

    傅漢卿輕輕道:「也許當初修羅教的人也是知道有寶藏的,只是不知道在哪裡,而經過了幾百年傳承,從來沒有人找到過寶藏。後人便只把這當成了子虛烏有的傳說了。」

    容謙托著下巴,回憶著說:「我看過宮裡的秘密文檔,當年皇宮寶庫藏有許多好東西,穿在身上,刀槍不入的金絲甲就有好幾件。削鐵如泥的天下名劍也有不少,還有什麼冬暖夏涼,可避百毒的寶珠啊,美玉啊什麼的,該有的都有了。」

    「是啊,全都有,他都拿來給我看過。」傅漢卿道「我現在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那麼高興的拿一堆據說砍人腦袋很快的劍給我玩。別說我當時被關著,除了他,我誰的腦袋也碰不著,就是我被放出去了,我也不會砍人的啊。」

    「把那些東西送給你,真真媚眼做給瞎子看。還是我留著有用。」容謙想起將來燕凜一點點長大,要是身上天天能穿著金絲甲,佩著避毒玉,自己也可以省心許多,就覺得全身都輕鬆起來了:「行,成交。」

    傅漢卿欣然道:「太好了。」

    「修羅教後人不恥先人之所為,受吾皇恩德感召,獻上歷代所積寶藏以贖先人之罪,我大燕君主,胸襟廣若天宇,豈會記恨說百年前一匹夫,自當納其貢而恕其罪,以德報怨,以示我大燕之德。」容謙漫漫然一篇官樣文章,便是輕飄飄把這數百年和民間不法黑勢力之間的梁子掀了過去。從今以後,在燕國,修羅教將要由黑洗白,成為官府認可扶持的民間武裝勢力了。

    傅漢卿見這件大事成了,自己也輕鬆多了,喜笑顏開:「我們還有什麼人在別的國家說了算的啊。」

    容謙冷冷瞪他一眼:「你會找到我這來,就不懂去找別人?」

    「我一向懶得打聽別人的事,連勁節在趙國經商,還是上次他到了面前,我才知道的。你在燕國的事是因為上回張敏欣在和我聯絡時,罵我太笨,如果我的懶和你的勤奮能中和一下就好時,偶爾提起,我才記住的。」傅漢卿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對同學漠不關心的態度有什麼不對。

    容謙嘆口氣,只得同他分析:「咱們這一班二十個學生,其中有小半,像張敏欣,嚴陵,吳宇,他們現在都已經不在人間,回返小樓了。還在人間的十幾個人呢,有一些模擬的內容和權力沒什麼關係,你找他們也沒用。另外一些同權勢扯在一起的呢,也並不是個個都得志。像輕塵,現在在楚國,還是個小將軍呢,也不知道有哪個倒霉皇子會被他選中,成為這一世的戀愛對象,將來吃苦受罪。總之,現在找輕塵沒什麼大用,他現在還不能掌控國家政策,不過這小子掌權那是遲早的事,等他上位了,也不會拒絕和你做交易的。」

    傅漢卿受教的點頭:「正好我可以不去找輕塵了,他脾氣可不像你這麼好。」

    容謙白了他一眼,復又道:「其他可以說上話,可以左右朝政的人呢,也有不少,像咱們這幫人,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女王。兩個皇后,一個風頭正盛的大臣……」他扳著指頭,給傅漢卿一一記算「這些人都可以找一找,你出給我的條件,他們應該都會答應。只要咱們這幫子人,一起扶持修羅教,你們的實力,只怕比之七百年間。全盛時期,還要強上不少。只要有了足夠的強大,只要和其他門派的實力差距拉得足夠遠,足夠大,人家就算再多的猜疑,仇恨,妒忌,也不敢來找你們的麻煩。只要你能約束修羅教的弟子們,不要過分為非作歹,橫行無忌,欺壓武林同道,逼得人家不得不拚死一擊。基本上,打打殺殺的問題就可以遠離你的生活了。」

    傅漢卿聽了這番話,只覺得未來豬一樣的幸福生活,就放在眼前,唾手可得,興奮的臉上有些紅暈了:「太好了,小容你待我真好。」

    容謙不以為然瞄了他一眼,其實在心裡真的是非常懷疑這傢伙有沒有本事管住手下。畢竟魔教這七百年來都是邪派,七百年的傳統都是恃強凌弱,有風駛盡帆,從不給別人留餘地。以殺人作惡為榮的。真算起來,七百年的惡行,真可說是血債纍纍,如今勢力大增,豈有不得意忘形胡作非為的道理。

    「咱們醜話說在前頭。我們的約定是以他們不為非作歹,不觸犯法律為前提的。我只原諒他們以前的罪過,以後,他們只要敢在燕國境內胡作非為,不要怪我不給面子。」

    傅漢卿猛點頭:「你這樣說就太好了,我正愁我管不住他們,有你們這些厲害人物,給他們足夠的壓力,他們也知道利害,也會珍惜眼前的到的一切,怎麼肯自毀前程?」

    容謙嚴重異色一閃:「就連這一點,也在你的籌謀計算之內。利用我們這班人的威勢精明,替你壓服手下,制止他們繼續作惡,你就可以當甩手掌櫃坐享其成。」

    傅漢卿呵呵傻笑:「你麼也不願意國內的民間武裝不守法紀吧,還是你們認為,我真有本事,管得住這麼多的人?」

    容謙幾乎是瞠目瞪著他。其實他也不該太奇怪,士別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何況他們別了這麼多年,只是想到自己這班同學,個個都是人精子,如今明知被人利用,還不得不讓人繼續利用下去,心裡多少還是有點不舒服的。

    只是看著傅漢卿這副渾似不覺此計深遠奧妙的傻樣子,容謙又有些代他欣喜:「阿漢,你能學會扮豬吃老虎,我們也就真可以放心了。怕只怕,你只在別人的事上,這樣認真,這樣苦苦籌謀,輪到你自己的事,卻是連腦子多轉一下也不肯,平白的多受許多苦楚。」

    傅漢卿急忙道:「沒有啊,我忙的就是我自己的事啊。把修羅教搞好,我就可以過好日子了啊。」

    容謙似笑非笑看著他:「不是為了救無數人的性命,不是為了停止七百年來的殺伐,不是為了讓修羅教所有的弟子,能有朝一日,遠離黑暗,可以挺胸抬頭行在陽光之下,不是為了讓修羅諸王擺脫偏執病態的心理,回覆成正常人?」

    「不是啊,我全是為了我自己啊。」傅漢卿答得理所當然,一點也不覺得自私自利有什麼不對「雖然我做的這些事,可能會對很多人有好處,但我最終的目的,的確只是為了我自己,並不是為了別人的。」

    容謙但笑不語,他也罷,風勁節也罷,阿漢也罷,幾世都做過多次好人,都看似無私的幫助過很多人。但是,真相從來都是醜陋的。誰也不是天使,誰也不是聖人,在骨子裡,他們其實都是只顧自己,自私自利的人。

    天神也好,凡人也罷。人性萬古不變,擁有超高科技的他們,和這個原始時代的凡人,骨子裡,其實都是一樣的。所選擇的一切手段,所做的一切事,無論會惠及多少人,幫助多少人,最終的目的,始終,只是為著自己。



第五十三章 改題規則
     
    「我身邊有個人,最近一直不快活,有人告訴我,如果我能肯付出少睡一點的代價,就能哄他高興了,可是我沒答應。」傅漢卿一本正經地說「這樣應該是很自私吧?」

    容謙笑望著他:「如果我告訴你這確實很自私,你會改嗎?」

    傅漢卿大力搖頭:「當然不,我為什麼要為了別人痛快,就讓自己不能好好睡覺?」

    容謙哈哈大笑,本來就該如此,如果傅漢卿是偉大的人,又怎麼會背負著全世界的渴望,卻依舊心安理得的睡大覺呢。既然這人死懶到底的本性改不了,那就不用改了。

    「阿漢,你也好,我也好,我們很多同學都一樣。我們都是普通的人,既不神聖,也不偉大,我們都自私,但自私不是罪過,自私是人的天性,這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我們是自私的人,但我們都可以毫不愧疚的說,我們是好人。」

    傅漢卿略有不解:「我這樣也算是好人?」

    「為什麼不是?」容謙一笑,坐在他的身旁「你有多少次救人於危難,你有多少次挺身替別人去承擔傷害?」

    「可我救人是因為順手,因為不能看著有人死在眼前,我去替別人受傷害,是因為我不怕痛。」傅漢卿搖頭道:「我只是付出了我不在意的代價去幫了人,這只是……」

    「能付出不在意的代價去幫人,就已經是好人了。誰也沒有義務去當聖人,你天生就懶。你喜歡吃吃睡睡,你不肯為任何人放棄這樣的享受,這是你的權利,誰也不能以大義的名分來強逼你。你不必去心懷天下,不必去救護萬民,能不坐視任何人在眼前受難,已是難得,肯在力所能及時幫人助人,已是功德。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拔一毛而利天下之事,尚且不為呢。你覺得你不怕痛,你代別人受傷受害是小事。卻不知道,別人的生死,別人的軀體,於他們自己可是再大不過的事。無論你的動機是什麼,無論你付出的代價是大還是小,你幫過的人,你做過的事,都是實實在在的。」容謙笑道「阿漢,你有騙過人嗎?你有推卸過責任嗎,你有為了睡大覺而傷及任何人嗎?」

    傅漢卿想了想,然後肯定的搖頭。

    「對啊,這樣的你,怎麼不算是好人?就像我,也許我歷世所為,不過是為著通過論文,但即使混在權力場中。我也儘量秉持著良心辦事。我推行德政,我大力提拔有才有德的官員,我讓老百姓過好日子,我盡力善待身旁的人。所以,我從不覺得我的自私有什麼不對,也一直可以問心無愧的稱自己是個好人。所以,阿漢,你也不需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好。」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道:「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好啊,也從來沒有過什麼愧疚的念頭,我雖然自私,但也不是壞人。」

    容謙也愣了一下,看著傅漢卿明澈純淨,坦然到極點的目光,復又大笑。天啊,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昏了頭的開解起這個傢伙來了,這種遲鈍的懶人,連造福全世界的事,他都可以為了自己睡大覺而不肯去努力,哪裡又有那麼多良心,那麼多愧疚。

    傅漢卿望定他問:「你覺得我這樣不好嗎?你也覺得我應該和你一樣努力,然後為世界做好事嗎?」

    容謙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道:「我和你的性情不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最勤奮的好學生,我做事一向認真,在我們的時代,幾乎不存在生存壓力,不存在競爭,像我這樣認真的人本來就屬於怪物。當然,懶得你這麼極端,也同樣是怪物,如果我擁有你的力量,我一定會盡力尋找最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尋求自己的極限,也看看能否為世界做些貢獻。但你,不是我。」

    他凝視傅漢卿,唇邊淡淡綻開一個微笑:「你的行為,我不理解,不讚同,但我必須尊重。人類的文明,人類的制度,經過了數萬年的傳承變更,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可以保證每一個人,在不傷害其他人和社會的情況下,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任何國家與個人,都不得以所為大義的,堂皇的理由來加以強制干涉。你不肯讓你的力量用諸於社會,我感到遺憾,可如果我們的制度強迫你服從,強迫你去做偉大的事,強迫你成為聖人,成為英雄,成為救世主。那麼,我會為我們的文明而感到恥辱。」

    傅漢卿難得聽到這樣認同理解的話,高興地展顏微笑,就著並肩坐在床上的姿勢,大力擁抱了他一下:「小容,小容,怪不得他們都說你是好人。」

    容謙也難得見到萬事懶懶的傅漢卿有這麼明顯的喜悅歡快,不覺也是一笑:「阿漢,我不同你談人生選擇,我只跟你說眼前的要事。你一心一意,光忙著操心修羅教的事,就為著將來可以混吃等死,可是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入世不是為了當一隻豬,而是為了論文過關,這一世,你做了任何與論文相關的工作嗎?」

    傅漢卿怔了怔,悻悻的放下手,低下頭,轉眼就從歡欣喜悅,變得沒精打采。

    容謙仰天長嘆,伸手按著傅漢卿的肩膀,苦口婆心的說:「阿漢,如果你不想辦法盡快完成論文,你永遠也別想解脫,永遠也別想真正的衣食無憂,吃吃睡睡。」

    傅漢卿垂頭喪氣的說:「當初是張敏欣說這個論題很簡單的,反正所有的小受都一樣,什麼也不要做,小攻就會莫名其妙不為任何理由愛上他,我根本不知道,原來會這麼辛苦……」

    容謙為之氣結:「你還敢提當初,當初你要不是那麼懶,連論題都讓人家替你想,會把自己弄得這麼慘嗎?」

    傅漢卿默然不語,當初他是懶得想論題,是懶得同張敏欣爭論。但是,當初的他,生活在最完善的制度中,自由自在的看著星星睡著大覺,除了基本必學的常識之外,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知道,又怎麼會瞭解,人性的黑暗和殘忍會到什麼地步,又怎麼明白,這樣的選題,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容謙見他如此,也覺得有些默然,輕輕嘆道:「算了,這事也不能全怪你,誰會知道你能白痴成這樣,我們這些人,當時也在旁觀,也沒提醒過你。等到幾世的既成事實擺在眼前,大家才悔之莫及,就連張敏欣表面上還是囂張又八卦,其實心裡何嘗不後悔不難過,不想補救呢。」

    傅漢卿輕輕道:「我曾問過教授,想改論題,可是,這是死規定,不能改的。」

    容謙皺起眉,思索了一下,才輕輕道:「我記得以前查舊檔時,曾經看到過,學生的論題的確不能隨便改,但好像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可以破例。但因為,有史以來,還從沒有哪個學生改過論題,這條規則,好像有等於無,早就沒有人記得了。」

    傅漢卿猛然抬頭,望定他問:「規則內容是什麼?告訴我!」




第五十四章 傷心之嘆
     
    容謙心中微震,象傅漢卿這樣懶散到天塌下來也不願意理會的人,會有這麼迅捷的反應……

    他心中一嘆,口裡只得苦笑一聲:「我只是在很久以前,查舊檔時,無意中瞄到一點,我自己一向是好學生,考試從來名列前茅,從沒有想過會不能通過,會要臨時改題。所以,也根本沒細看。要不是你剛才提起改論題,我甚至不會記起這事。」

    傅漢卿悶悶的低了頭,懶洋洋不想再說話了。

    容謙深深嘆息:「阿漢,你這個論題,雖然確實恨難,但你也應該至少盡力一點吧。每一世,電腦都會根據我們選題,參考我們的意見,為我們選擇出生環境,選擇會接觸到的人。因為你的論題緣故,電腦會可以讓你很容易的接觸到許多性格冷漠極端的人,這些人都可以是你的論文對象,但前提是,你必須同他們互動啊。就像輕塵,如果不自己主動爭取,就算電腦讓他生在皇帝身邊,皇帝也不會愛上他,就像我,如果自己不用心,不努力,人家要死的皇帝也不會把自己的兒子交給我。你的論題關係到愛情中的一切負面情緒,你至少要先沾上愛情的邊,無論是自己愛上別人,還是讓別人愛上你,都要努力的,你不能每一世,只閉了眼,想著怎麼吃吃喝喝啊。」

    傅漢卿覺得有些冷,用力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嚅囁著說:「張敏欣給我的資料裡,那些小受……」

    容謙最後一點耐性用光,氣急敗壞一掌推過去:「你都受了這麼多世的教訓了,還真把那個瘋女人給你的小說情節當真,還以為,小受什麼也不用做,就有一堆萬能小攻,無緣無故看上他。然後包吃包住保養啊?」

    傅漢卿順著他的勢子,被推倒在床上,慢慢的搖頭:「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些都是假的。可是,我始終不明白,什麼是愛?故事裡的愛,永遠都是同生共死。經常是滿天鮮血,滿地苦難,經常是你為我挨刀,我替你受虐。可是,這些事,我都曾經經歷過啊。不過,基本上都是我替別人挨刀,沒有人為我受虐。而且,如果這樣就是愛,愛是不是太簡單了呢?而現實裡……」

    他更覺得遲疑了,身歷幾世,世情是見多了,但愛情,卻沒有什麼機會真正接觸的。

    第一世,狄飛和白驚鴻之間是愛嗎,為何那麼多彼此的折磨和疑忌。

    以後幾世之中,那些佔有他,關押他,凌辱他的人對他有愛嗎?為何只有傷害和獨佔。

    那些大人物們身邊有的是妻子,侍妾甚至男寵,他們之間又有愛嗎?

    他有多少次看著這些人,翻臉無情,把枕邊人隨意殺戮呢?

    第五第六世,也曾以平凡容顏,平凡身份,生於民間百姓家,也見過平民的婚姻,亦沒有見到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愛情,看得多的,不過是湊合著過日子。男人娶妻,多為傳宗接代,女子嫁夫,多為穿衣吃飯,也有夫妻反目,也有妻子下堂求去,也有丈夫寵妾滅妻。

    平民人家,忙於生計,苦於衣食,基本上,也根本沒有什麼時間精力去談情說愛。

    愛情,到底什麼才是愛情,他要怎樣才能完成他的論文。

    容謙也皺眉想了半天,這才輕輕道:「對於你來說,挨刀,甚至被殺都太簡單了,算不得什麼大愛,我想,如果有一天,你肯甘心為了某人高興一些,自己不睡覺,那麼,就算愛上那個人了。」

    傅漢卿打了個寒戰,抱緊被子把自己裹住:「我情願永遠不要愛上一個人。」

    容謙覺得自己一向是好性情的人,怎麼就會被這個同學,氣到耐性全失呢:「不行,你一定要學會去愛,至少懂得去感受別人的愛……」

    傅漢卿眯起眼睛,以手掩口,打著呵欠,做瞌睡狀。

    容謙又好氣又好笑,哄孩子般放柔了語氣:「乖,聽話,其實愛一個人是很美麗很快樂的事,愛也並不是你想得那麼難,就像輕塵,可以去愛他的君王,就像我也會愛那些我所保護教養的孩子。父愛,母愛,朋友之愛,情人之愛,這都是極美好的感情……」

    「可是,難道不是欺騙嗎?」傅漢卿懶洋洋,眼睛似閉非閉,整個人在床上蜷作一團的說。

    容謙一怔,說不的話。

    傅漢卿閉著眼接著道:「因為論題而去愛,因為要過關而去愛,因為電腦選擇了個合適的人,然後去愛,這是愛嗎?這不是欺騙,不是利用嗎?」他睜開眼,,眸子依舊澄澈「我不喜歡,我不能夠,我……」

    他沉默著,沒有再說下去。

    容謙怔怔坐在那兒,半晌無言。

    是利用嗎?是欺騙嗎?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此時竟不能作答。

    他只是低下頭,輕輕看著自己的雙手,是利用嗎?

    那小小的,軟弱的生命,交到他的手中,被他細心的呵護,慢慢長大。

    是欺騙嗎?

    那些呼喚,那些依靠,那些曾經相伴的歲月。

    人間大愛,是可以事先選好一個目標,確認一個目的,然後按部就班的去完成的嗎?

    他一動不動的坐著,安靜的回憶著數世過往,那一張張曾天真的笑顏,那一雙雙曾經清澈的雙眼,那一次次伸向他的小小手臂……

    然後,他微笑,輕輕的答。

    「阿漢,那些情感,是真的。」

    極淡卻極柔的光彩在他眼底眸間悄然閃動「也許我是抱著目的,抱著私心而來,但當那一個個孩子交到我手中時,我是真心的去愛護,去守衛的。這其間,我交付了真情,我盡了我所有的力量。阿漢,我可以無愧的說,也許我利用了他們,但我從不曾欺騙他們。我想,輕塵也是一樣……」

    他抬首,目光變得遙遠:「電腦只能為我們挑選可能成為研究對象的人,但不能強迫我們確認。如果我們自己覺得不合適,是可以自行換人的。輕塵不是因為選擇了那些帝王才愛上他們,而是在同他們的相處中,覺得他們是可以愛的。是應該愛的,所以才愛上他們,才使他們成為研究對象的。就像是古代男女間的婚姻,大部分人,成親前從未見過眠。然而,成親後,他們幾十年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這其中,除了責任之外,也一樣有愛,先成親,後戀愛,這樣的故事,並非不可思議。」

    傅漢卿聲音極輕極輕的說:「可是,會傷心的吧?」

    容謙又是一怔。

    傅漢卿只是在床上躺著,頭也不曾抬一下。看也不曾看他一眼,輕輕地說:「一次又一次。你和輕塵,都是傷心的吧?因為愛了,所以傷心的吧?」

    容謙吶吶而不能答,這個小樓最出色的學生,卻被自己最懶最白痴的同學,問的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會傷心的吧?

    你和輕塵?

    容謙默然無語。

    輕塵,輕塵?

    幾世情愛,幾世磨折,每一次瘋狂的報復,每一次瀟灑的離去,同學們都責難他太過分太狠心,有誰問過他,輕塵,你,也會傷心的吧?

    那麼,我自己呢?

    小容,你自己呢?

    每一世被負,都從容而去,每一世背叛,都微笑面對,總是平靜的反省自己的錯誤,總是寬容的去為對方分辨。

    同學們說,老好人小容,聖人小容,模範生小容,道德化身小容……

    可是,你傷心過嗎?

    小容,你傷心過嗎?

    他低頭無語。

    記憶裡,每一張天真的笑顏,都會變得陰沉冷漠,每一雙清澈的眼睛,都會變得深沉冰冷,每一隻曾緊緊抓住他的手,都會毫不留情將他拋棄……

    小容,你傷心過嗎?

    他低著頭,怔怔望著自己空空的雙手。指間,彷彿還帶著溫暖。小小的燕凜,就這樣被他一路抱著送回宮去。耳旁,彷彿還有那孩子的笑聲。可是,總有一天,那個孩子,也會用同樣冰冷的目光看著他,用同樣猜疑的神情面對他吧?

    如果注定一定要失去,那麼,為什麼不由我自己親手去安排這一切。

    如果注定總會有背叛,那麼,為什麼,不讓我自己來推動這背叛。

    也許,這樣,我才不會傷心,也許這樣,我才真的可以不去怪他,恨他……

    一時間,思緒紛亂如麻,而他只迷茫的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這樣對他也好吧。他現在過分依賴我,對於國家,對於他自己,也並不是好事吧。無論如何,這一世,也不該再重蹈覆轍了,總該讓他可以做一個成功的君主,安然渡過一生吧。」

    一瞬間,他的心緒紛紛亂亂,卻又聽得身旁阿漢聲音極輕的說:「我,不想傷心……」

    他一怔,回首,低頭,卻見傅漢卿在他走神的時候竟已睡著了,只是仍喃喃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傷心……我看過你們傷心……我不想傷心……」

    容謙苦笑。

    原來,輕塵的絕情是傷心,我的大度是傷心,只是我們全都不知道,唯有一個懶散不經世情的傢伙看出來了。

    原來,我和輕塵,自明聰明絕頂,自謂瞭然人性,自以為可以玩弄人心,到頭來,我們傷了心,卻自己不知道。

    可是……阿漢……你不知道人間世情,你不瞭解人性一切負面情緒,你甚至不懂愛,不懂傷心,所以,你傷了心,你卻完全不知道……

    為什麼當年你一夢六十年,為什麼以後數世,你再不像第一世那樣,傻乎乎的試圖愛上你的主人,為什麼你聞論題而色變,聽愛情則搖頭,為什麼我一和你說到正事,你就疲倦的立刻睡去……

    阿漢,我們什麼都知道,卻不知道自己傷了心。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自己傷了心。

    容謙坐在床頭,看著沉沉入夢的傅漢卿,眼神複雜至極,幾番伸手,想要叫醒他,卻又長嘆著搖頭放棄。

    阿漢,這樣的論題,的確太難太苦,無論成功與否,難免傷心。

    你不想做,也就罷了。

    或許,你曾經的疑問是對的。

    這樣的歷世,這樣的論文,是否真有必要。

    為什麼你不能找你想的那樣單純的生活,卻一定要被制度逼迫著在紅塵間翻滾反覆呢。為什麼你不能做一個單純的孩子,卻一定要在學校,在教授,在同學的要求下,悲哀的長大?

    作為好學生,容謙第一次置疑學校的制度,一時間心亂如麻。起身反覆踱步,復又來到案前,提筆寫下了傅漢卿的論題,自己怔怔望著,久久發呆。

    傅漢卿在燕國宰相的床上睡了一晚,只是並不覺甜美舒適,倒似做了一晚噩夢,偏偏醒來之後,茫不可憶,唯一記得的,是夢裡那極不舒適的感覺。

    而那張床的主人,則一個人對著桌子上的論題,發了一夜的呆,苦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破此死結的辦法,只得長嘆放棄。

    相府上下人等,都知道有個長得還算英俊的男人,在自家相爺的床上過了一整夜,第二天,看那人臉色灰敗,好像腰酸背疼的走出來,自然又免不了許多私底下的竊竊私語,神奇想像。

    而本來打定主意,大大方方讓傅漢卿去和自己小樓的同類密聊的狄一和狄九也沒想到,這二人居然一聊一整夜,而且還是在一間臥房裡,所以第二天看著傅漢卿的表情,也就有些詭異了。

    狄一好奇的眼神和狄九極之陰沉的表情,都讓這一夜過得極不舒服的傅漢卿感到很頭疼。



第五十五章 痛下決心
     
    相府半夜三更,來了三個不速之客,相爺卻把他們當作貴客來招待,其中一位客人還被直接讓到相爺床上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和相爺一塊出來。

    次日,相爺好還親自把三位客人客客氣氣送出門去,這等優隆厚待,轉眼就傳遍了燕京城。各處官員或悶聲不響在自己府裡琢磨,或成群結黨的湊在一起討論,研究的都是,那三人,尤其是那個在相爺床上待了一晚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啊,竟會有這麼大的面子。

    然而,身為所有人議論中心的傅漢卿等三人,已經和其他的隨行弟子們會合了,駿馬打車,揚長而去。

    只不過,這次狄九一反前些日子對傅漢卿視若無睹,避之則吉的態度,整日和狄一一同擠在馬車裡,審問傅漢卿呢。

    審問的內容,無外乎你一晚上倒地跟他談了些什麼?那個容謙和你的關係有多好,這一類的問題。

    傅漢卿回答的內容是:「我只和他談了一會兒,就睡了,他答應以後我教弟子在燕國不再受打壓,反而能得到扶住。我和他的關係,只是普通的同學關係。」

    這應該是對整個修羅教基業都有極大衝擊的消息了,不知為什麼,狄九居然沒有太大的震動和吃驚。只冷冷抬眉:「就憑你們的交情,他肯做到這種地步,你們還沒有什麼特別關係?」

    傅漢卿低著頭說:「他不是光看我的情面才答應的,還有別的要求啊。修羅教弟子要想在燕國抬頭挺胸做人,就必須守燕國的法律,還要盡力協助官府,這是交換條件。」關於寶藏的事,容謙事先一早叮嚀了他。所以他閉口不言。

    寶藏這種東西,從來都是一切是非殺戮的根源。真公開來說,只怕在修羅教內部,都會引發許多可怕貪念和瘋狂行徑,諸王的意見也未必能統一。搞不好,叛教啊,內訌啊,這一類的事就得層出不窮。到時候,自己這個便宜教主豈不是更要忙的腳不沾地,哪裡還有睡大覺的閒工夫。

    更何況,幾百年來寶藏一直只是個傳說,武林中人也只當修羅教的寶藏純屬子虛烏有,對修羅教的壓迫圍剿,漸漸也只是因為數代積仇和一直以來的習慣才只照規矩隨便做罷了。萬一確認了此事屬實,天知道這些人能幹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容謙只打算把修羅教獻寶之事,同朝中幾個有資格反對他的重臣和皇親秘密的交代一下,對外只宣稱修羅教痛改前非,大燕以超凡胸襟接納罷了。

    為了讓傅漢卿可以更加偷懶,也避免讓狄一,狄九這些修羅教的高手徹底瞭解他們這幫同學的身份,剩下幾國,容謙都讓傅漢卿不用再去,只由容謙修書,譴使者秘密傳遞。而傅漢卿只需要把各處寶藏的詳細位置和開啟方法留下來就行了。

    狄九雖是聰明人,到底不能知其究竟,也猜不透其中玄虛。只是冷笑:「尋常關係,你在他房裡睡了一夜。尋常關係,他親自把你送出門,尋常關係,臨分手時,他還替你理頭髮,整衣裳,他還盯著你看半天,然後說了好幾句珍重小心……」

    傅漢卿瞪大眼望著他:「你也在我房裡睡過一晚上呢,而且還是和我同床……」說這話時,他完全沒有在意狄九忽然間陰沉到極點的臉色,順手又一指狄一「他最近經常替我理頭髮,整衣裳……」

    他抓抓頭,想了想,然後下結論:「這麼說,我們三個果然是不尋常的關係了。」

    正在四周擁護著馬車趕路的一眾修羅教弟子聽到身後轟得一聲響,回頭一看,馬車的車門已經飛到半空中去了,天王大人臉色冷若冰雪的從車裡一掠而出。

    大家趕緊著扭轉視線,直視前方,心裡安慰著自己,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強裝什麼也沒發生一般,繼續向前進。

    沒有了車門的馬車裡,傅漢卿因為一直不停地逼問他的那個聲音的消失而有些輕鬆的打個呵欠,全身懶洋洋縮進被子裡。

    狄一眼中帶笑的看著他:「我該佩服你氣人的本事天下無雙,隨隨便便就能戳中人家的痛處,還是該稱讚你轉移話題的功夫世間少有呢?」

    傅漢卿眨眨似睡非睡的眼睛,困惑的看著他:「你說什麼?」

    狄一瞪著他那單純如小白兔,明淨如嬰兒的眼睛老半天,最後只得長嘆一聲,搖頭放棄,轉身也出了馬車。

    兩個人都走開了,傅漢卿該是可以安心睡大覺了。然而他懶懶躺在被子裡,木木呆呆睜著眼望著車頂,居然破天荒的一絲睡意也沒有。

    幾世輪轉,他無非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從不肯多想。可是,小容卻偏偏要把問題明明白白擺在他面前,讓他深切的知道,這一切,無可迴避。

    這一世,他依然可以像以前那樣,繼續的混吃等死。然而,論文無法完成,下一世,他還是要被迫謫入紅塵,被迫被電腦安排接觸許多性情陰冷自私殘酷之人,被迫眼看著更多的殺戮背叛和出賣。

    臨別的那個早晨,小容叮嚀又叮嚀。

    「阿漢,你身處江湖最險惡之地,身邊的每一個所謂的自己人,都不是善類,你又身負那樣的論題,切記,小心,切記,要保護你自己。」

    可是,怎麼樣的小心,才可以不受傷害,我不怕傷,不怕痛,不怕被殺不怕被囚,小容,你為什麼如此憂心的叫我小心?

    保護自己,如何保護?這幾世為人,我已學會了很多,我不說謊,但可以迴避說真話,我不傷人,但也可以盡力不讓人傷。我能做的極致也不過如此罷了。我總不能為了保護自己,而去傷害其他人。

    計謀,欺騙,殺戮,先下手為強,這一切的一切,我看到過很多次,可是,小容,我學不會。

    那麼,我為何還要很小心的去應對一切呢,我又如何可以保護自己。

    也許,不去完成論題,就已是最大的保護。

    不……或者,早點完成論題,不再陷入這樣的紛擾之中,不再被負那麼多的責任,不再被要求愛別人或承受別人的愛,甚至,不再來到這紅塵人間,這才是真正的保護自己吧?

    可是……

    小容說「阿漢,論文實在完不成,就不要太勉強,我現在雖沒有辦法,但我還是想,總有一天,我們能想出辦法來的。」

    可是,小容,如果你想不出辦法呢?我還要一世一世,輪轉不休,我還要一世一世,看盡鮮血,看盡苦難,看盡人間一切陰冷與殘酷。

    「阿漢,下一次張敏欣那個多事的傢伙和你聯繫,你讓她幫你查一查,那條改題的規定到底有沒有,規定的要求到底是什麼,沒準真能用得上。」

    可是,如果我符合條件的要求,上次交手就已經同我說了吧?

    向來懶散,萬事不放心上,天塌下來,也懶得動一下腦筋,從不考慮前途,從不為未來擔憂的傅漢卿,因為被容謙提醒,忽然間找不回以前萬事不於心的平靜,怔怔的躺了半日,眼睛從空茫茫一片,到漸漸露出毅然決然之色。

    馬車顛顛簸簸的向前去,就在這搖搖晃晃中,他經歷了長久的思想鬥爭,直到最後,咬咬牙,痛下決心的坐了起來。探頭伸到馬車外,望著前方,那策著騎而行的高達身影,用最大的聲音喊:「狄九,狄九。」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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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如此示愛
     
    狄一與狄九並騎行了好一陣子,也沒見身邊這人的臉色稍微好轉,不覺一笑:「何必太生氣呢,有這麼一個人,能激怒自己,對你應該是好事。」

    「好事?」狄九冷冷挑眉「只有你才會覺得碰上他會是好事。」

    狄一輕聲道:「別人不瞭解你,我卻很清楚。這麼多年,我們是怎麼從地獄裡走過來的,如果你是可以如此輕易被激怒的人,別說是天王,你根本活不到現在。」

    「如果是敵人。或是陌生人,又或是其他諸王,就算是提起你最難堪的事。就算你心中怒恨如狂,在表面上,你也一樣會不動聲色,你會更加冷靜,更加從容,決不會讓任何強烈的情緒影響你的思緒。可是,對他,你無論有多少心結,多少怨恨,多少疑團,卻還是很難提起防範之心,甚至不記得在他面前掩飾你的情緒變化……」

    狄一語聲忽然一頓,策馬向旁拉開距離,對著眼底殺機森冷的狄九輕笑道:「就算我武功不如你,想要殺我滅口,怕你還得費一番功夫呢。教主就在旁邊,只怕也不好袖手,你要震敲著我不順眼,改天記著找個沒人的地方。」

    他口裡雖說的輕鬆,心底裡可是下了決心,從今以後,絕對不離開傅漢卿超過二十步的距離。

    對於狄九得心狠手辣。翻臉無情,他從來不敢存任何僥倖的期待美好的幻想。

    狄九眉峰微動,只冷冷哼一聲。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大叫「狄九!」

    難得那隻懶豬會主動找人。可是正趕上天王大人心情不好,冷冰冰翻翻眼,看天看地看前方道路,只當啥也沒聽見,就是不回頭看看可憐的教主。

    好在,傅漢卿也沒脾氣,一點不覺得丟臉,人家不理,他就鍥而不捨的把腦袋伸出馬車來。一聲聲不斷的叫。

    「狄九!」

    「狄九!狄九!」

    「狄九!狄九!狄九!」

    所有弟子們都裝聽不見,一意專心趕路,絕不開口提醒上司有人在叫你。

    只有傅漢卿自己不知趣,還是一迭聲的叫。

    「狄九!」

    「狄九!狄九!」

    「狄九!狄九!狄九!」

    狄九的耐性定力是用最嚴苛的手段訓練出來的,他可以為了狙殺一個目標。幾日幾夜,不飲不食,埋身沙土,一動不動,也可以為了隱藏身份,任人欺凌打罵,壓迫侮辱而面不改容。此時卻被傅漢卿幾十聲喊叫得心浮氣躁,最終又一掠回了馬車:「什麼事?」

    傅漢卿認真的看著他,認真的問:「狄九,你是冷酷無情,殘忍暴虐的壞人吧?」

    狄九冷笑:「如果你認為我是好人,我也不會反對。」

    「看來果然是冷酷自私的壞人了,這樣就對了。」傅漢卿很是鄭重的點點頭,然後肅然望著狄九,那眼神看得以狄九的定力都有點兒發毛。

    傅漢卿用極純潔,極天真,極期盼,極熱誠的眼,深深望著狄九:「狄九,讓我做你的心愛之人,好不好?」

    狄一眼看第一次舌戰,狄九怒極退出,第二回意志之戰,狄九又一敗塗地,那叫一個樂啊,面具後猙獰的面容上都已滿佈了笑意。

    他考慮了一下,也飛身掠向馬車,就算會觸怒狄九,就算讓那傢伙殺人滅口之心愈熾,他也很難按捺自己的好奇之心。

    那個懶鬼教主會主動找狄九,這件事,實在太不尋常了。

    他可是影衛啊,貼身保護主人是他的天職啊。任何有意思的事都不能錯過,這是他的樂趣啊。

    剛掠到馬車上,正好聽到傅漢卿的一句話:「狄九,讓我做你的心愛之人,好不好?」

    狄一一口真氣轉不過來,直接就往馬車下栽倒。

    也虧得是狄一,最頂尖的身手,在身心受到如此震撼之後,還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只吃了馬車捲起的一口灰,就及時伸掌在地上輕輕一按,兔起鶻落,便又氣定神閒的翻回馬車之上。

    人還沒站定呢,一雙眼已經不知道該先看看傅漢卿的樣子,還是該先瞧瞧狄九的表情,唉,真是忙不過來啊。

    也許是因為震驚太過,又或者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狄九的表情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他只是死死盯著傅漢卿,靜靜等著他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後文。

    傅漢卿看狄九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急忙說:「你不會白愛我的,我也會努力愛你。」

    他語氣略頓,觀察了一下狄九的表情,繼而補充道:「我會盡力關心你,盡力凡事為你著想,你有難,我替你去當。你若是有危險,我為你頂,如果有人砍你,我幫你挨刀。如果你會被殺,我替你死……」

    狄九不動聲色的挑挑眉,很好,很好,我屬於那種隨時會被砍被打被殺的沒用倒霉蛋,需要教主你捨生忘死拚命相救。

    別生氣,忍耐,鎮定,不要再讓狄一看笑話!

    一聲一聲在心裡叮嚀著自己,狄九臉上神色的確由始至終保持著平靜。但一雙拳頭還是悄悄捏了起來。

    傅漢卿說了半天,見狄九還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不免心中忐忑,咬了咬牙,終於說:「我會努力少睡一點,看看能不能哄你開心……」

    狄九努力作感動狀的扯動一下嘴角,很好,多了不起啊,為了我肯少睡一點呢,我應該三呼萬歲,謝主隆恩才是吧。

    狄一直著眼在旁邊聽,嗯,這個,沒弄錯的話,我應該是聽了一段求愛詞吧。很不錯啊。傳說中那些感人的情愛故事,到了底不過是同生共死,有難同當,你為了讓人家愛你,都肯有難你當,有刀你挨,有死你扛了。可是,為什麼,聽著就是讓人感動不起來呢。

    狄一望著自家教主嘆氣。

    古往今來,有哪個白痴會用買菜一樣的口氣求愛的?

    我給你十文錢,把那塊豬肉賣給我?啊,怎麼臉色那麼難看,我咬牙大出血,給你二十文,總成了吧?

    教主的表現,其實更適合說那些話才對。

    傅漢卿還在努力爭取:「不可以嗎?考慮一下吧,愛我不難的,我很好養,也不需要你哄,也不用你多費心思,我雖然有些笨,但有難的時候,我還是可以派上用場的,比如……」

    他絞盡腦汁的想著自己的用處,以圖舒服狄九。狄九忍耐忍耐再忍耐,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傅漢卿的胸襟,自嘴邊擠出一個冰冷的笑,一字一頓的說:「教主真是風趣,越來越懂得和屬下開玩笑了。」

    傅漢卿急忙分辨:「我沒有開玩笑啊,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抱著肘在旁邊看熱鬧的狄一大聲嘆氣。就你這種求愛語氣和方式,白痴也不會相信這是真心話。天王大人說你是開玩笑,而不說你故意戲弄,已經給足你面子了。

    奈何傅漢卿本人還是一點也沒有醒悟的反反覆覆說:「我是認真的,相信我,我會努力愛你的,你愛我試試看吧。」

    狄九閉了眼,深深吸一口氣,忍!

    但是……

    實在是……

    忍不住啊……

    他倏然睜眸,惡狠狠一眼瞪向傅漢卿,然後信手一推,傅漢卿重重向後跌去,整個後車廂的木板在奔行之中,受巨力而砰然飛了出去。

    四周弟子們打著寒戰假裝啥也不知道。

    狄九寒著眼轉身又出了馬車。

    傅漢卿瞪大眼坐在前後通風的馬車裡,愣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看向狄一:「狄一,你和他一樣是影衛出身,一樣受過冷血訓練,你的性情本來應該是冷酷殘忍惡毒的,是吧?」

    狄一覺得全身發毛,略略後退一點,警惕的望著他:「教主什麼意思?」

    「我是說,既然狄九實在不喜歡我,不如你來試試愛我吧,你既然肯留在我身邊,應該不討厭我,唉,你別走啊,我沒說完呢,其實愛我應該會有不少好處的,愛我又不是什麼難事……」

    傅漢卿努力的想要退而求其次的說服狄一,奈何狄一不等他一句話講完,已經飛一般逃得老遠了。哪裡還記得剛才明明發誓不可以離開教主大人超過二十步。

    傅漢卿怔怔發了一會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萬人嫌,好在他心胸寬廣,很快適應過來,再接再厲的從馬車裡向外看,找著一個平時經常在眼前晃得人影,大聲叫:「凌霄,你過來一下。」

    可憐的小弟子凌霄,一心只想埋頭趕路,完全不知道風波怎麼找上自己的。只是教主開口叫他,他又不能不應,只得策馬回轉,跑到馬車旁,賠笑問:「教主有什麼吩咐?」

    傅漢卿望著他滿懷期待的笑問:「凌霄,修羅教是魔教,是黑道。你既然加入了修羅教,那你應該也不算什麼好人,應該也比較自私冷酷殘忍,對不對?」

    這話聽的怎麼這麼彆扭?偏偏教主又笑容滿面,不像是在譏諷。凌霄硬著頭皮,不知道該怎麼答,正為難間,耳邊聽到冰冷徹骨,偏又殺氣森森的兩個字:「滾開。」

    可憐的凌霄如奉綸旨,一轉眼就策馬衝出老遠。一邊鞭馬如飛,一邊哭喪著臉在心裡祈禱:「教主啊,不能怪我不敬,是天王讓我走的。天王啊,不管你和教主在鬧什麼糾紛,你可看見了,我是被教主叫過去的。我是被逼的,不關我的事啊。」

    狄九第三次重新又回到馬車上,這一回,他臉上猙獰之態盡露,兩眼都冒出火了:「你是不是打算叫他來愛你?」

    「是啊。」傅漢卿答得那叫一個乾脆。

    「如果他不答應,你又會找另一個對不對?反正不管是張三還是李四,不管是禿頭還是斜眼,你一定要找到一個人肯和你談情說愛,陪著你發瘋的人不可,是不是?」狄九雙手指節已經開始被捏的咯咯作響。

    傅漢卿還是沒意識到危險,坦坦然答:「你不肯答應,我當然只好找別人,反正有人答應就好。張三李四也沒關係,禿頭,斜眼?這個……如果長得漂亮當然好,長得不好我也不會計較的。」

    狄九要再忍下去,他就不是修羅教天王。而是佛祖聖人了,何況就算是佛也是有火的。他一巴掌直接對著傅漢卿的臉扇過去。

    也虧得他氣惱至此,還有一絲冷靜在,手掌離著傅漢卿的臉還有一寸,不見傅漢卿有任何躲閃的動作,忽然想到,這傢伙內功太高了,真扇中了,他的臉沒事,自己的手只怕要震斷。

    這心念一轉之間,手微微一側,擦著傅漢卿的臉過去了,可是掌中強烈的勁氣卻四下溢開,一左一右,兩邊的車壁和上頭的車頂不負眾望的向外飛了開去。

    狄九陰森森丟下一句:「教主,別以為我打不過你就拿你沒辦法,那種丟盡神教臉面的話,你要敢對任何一個人說,我就立刻殺了你。你武功再好,防得住我一時,防得住我一世嗎?」

    話音未落,他已飛掠回馬背,在最短的時間內,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離開馬車了。而傅漢卿目瞪口呆,直著眼望著狄九的背影,好半天才用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聽到的聲音大喊起來:「狄九,你太過分了,你自己不肯愛我,還不許別人愛我。」




第五十七章 我答應你
     
    齊國與燕國有頗為漫長的邊境線相連,過了關卡之後,就是千里荒涼之地。因少有駐民,只有來去行商經過,便不免盜匪橫行,漸漸人跡越來越稀少。若非萬不得已,少有人肯行徑此地。

    然而,此刻一陣陣密集的馬蹄聲,打破了天地之間的荒涼寂寞。趕路隊伍奔行之切,從這蹄聲之緊密可見一斑。

    然而,夾在在馬蹄聲中時不時揚起的一陣陣笑聲,卻讓人詫異這行路之人,馳過這匪盜如林之地,因何如此輕鬆自在。

    這一行十餘人護擁著一輛馬車……不對,應該是一輛,馬很好,車轍很華貴,一切細節都極精細,本來應該是馬車的平板車,以及板車上一個縮在一團被子裡的人,縱馬如飛。

    眾騎之中有一人臉上戴著木製的面具,看不清容顏,只聽得一聲聲大笑從面具之後傳出來。而其他人皆是策馬如飛,沒有人跟著笑一聲,也沒有人發出半點聲息。

    在那人笑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有一人策馬回轉,到了那人身旁,冷冷問:「都已經這麼多天了,你還沒笑夠?」

    狄一強忍笑意道:「對不起,我也不想笑的,實在是我只要一看到你的臉,就想起那天的事,我……」他一句話沒說完,又是一串大笑。

    那一天,傅漢卿那一聲喊,那叫一個響亮啊。簡直是山鳴谷應,一路迴響,一眾弟子們裝沒聽到都不行。在聽到了這種話之後,要不冒出什麼奇特的聯想,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所有人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也顫抖不止。天啊,完蛋了,聽到了這麼詭異的話,察覺了天王和教主這麼奇特的關係,怎麼可能不被殺人滅口呢。完了,完了,全完了……

    大家既不敢策馬逃走,也不敢下跪求饒,只能機械的鞭馬鞭馬再鞭馬。

    狄九雖然還坐在馬上,連身影也沒見晃一下,可是握韁的雙手已是青筋賁起了,到了這個地步,他居然還沒有氣到發瘋。連他都覺得應該佩服自己。

    而剛才為了躲傅漢卿,拉馬退得老遠的狄一,聽到這番話,真個是瞠目結舌的望著狄九那看起來沒有一絲波動的背影,由衷的佩服對方的定力。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他能當天王呢。

    傅漢卿很失望,很委屈,很鬱悶啊。他難得勤快的想完成論文,卻遇到這麼大的挫折。狄九不肯愛他也就罷了,還要給他設置這麼大的障礙,不讓別人愛他。

    別人的性命只有一次。當然不能為了讓這些人愛他,而讓他們有生命危險了。

    傅漢卿呆呆坐了一會兒,想到自己這一世的論文肯定是完不成了,想到下一世,又要被扔到紅塵裡,結識一堆所謂的冷酷殘忍自私之人,被命運推著走,心裡就一陣又一陣的不舒服。

    他又不會恨人,又不懂發脾氣,鬱悶了,也只有拿被子蒙著頭,把自己卷在被子裡頭,以躲避現實。因為心裡太煩,他還索性縮在被子裡滾了幾滾。

    可是,傅漢卿忘了,現在他的馬車已經是四面通風,再無擋隔的平板車了,他這麼一滾,就撲通一聲,直接滾下馬車,灰塵四起中,他掙紮著從被子裡探出頭來,馬車已經行出老遠,而他自己也吃了一頭一臉的灰。

    一種弟子們才拼了命驅馬,這會子就算發覺不對勁了,也難以及時勒住馬。

    遠遠墜在後頭的狄一趕緊著放緩自己的馬速,兩眼朝天,假裝什麼也沒瞧見,至於身為影衛的責任,他也就暫時放到一邊了。

    只有狄九,武功夠好,反應夠神速,身份又高到讓他沒法裝成不知道,咬牙切齒硬憑超卓騎術,把疾馳中的快馬,硬生生帶的轉頭奔馳,到了傅漢卿身邊,一彎腰,一伸手,提著傅漢卿的衣領子把他拎了起來,隨手一甩,這位史上最荒唐的教主大人,就從亂七八糟的被子卷裡被拯救到天王大人的馬背上了。

    可是這個史上最厚臉皮的教主,一點慚愧之情都沒有,人一坐上馬背,手就自然的抱上了狄九的腰,身子就自自然然的貼在狄九的背上了。

    從道理上來說,在馬背上奔馳,為了保持平衡,為了好好坐穩,抓住前頭人的腰,把自己的身體前傾與前面的人靠近,這都是極合理的。

    但由現在的傅漢卿做出來,後果就是狄九的青筋這一次直接從腦門子上迸起來了。

    他沒有一腳把傅漢卿踹下去,絕對不是因為同情或心軟,只不過是知道真甩下這位教主不管,以後被諸王追究責任,下場堪憂罷了。

    然而,即使如此,遠遠在後頭看清這一切的狄一,還是深深感嘆,他們倆在一起拚搏,一起掙扎,一起長大,直到今天才發現,狄九的氣量,簡直有當聖人的潛質了。

    然後,他哈哈大笑,如此張揚,如此肆意的笑聲,刺得狄九耳膜生疼,刺得一眾弟子們心寒膽顫,只覺到,到目前為止,天王居然沒有發瘋跳起來,把他們全殺光了滅口,已經是難得的幸事了。

    狄一一邊笑,一邊策馬靠近過來,好不容易止住了長笑聲,仗著狄九馬後帶著傅漢卿,就算想動手也不方便,他騎著馬越趕越近。

    他笑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能策馬追人。好不容易,追的近了,卻看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傅漢卿已經趴在狄九背上,睡得甜甜美美了。從自己這個側後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傅漢卿熟睡時,嘴裡流出的口水把狄九的背濕了一大塊,外加聽到教主大人鼾聲如雷之後,他剛剛好不容易停止的笑聲,又不受控制的響起來了。

    天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狄九居然還沒有發狂殺人,這這這,修羅教二十年地獄訓練,教出來的原來不是魔鬼,根本就是慈悲為懷的佛祖啊。

    狄一直到最後無力的伏在馬鞍上,還是有一聲,沒一聲的笑個不停。

    那天之後,狄一隻要睜眼看看狄九,或是傅漢卿,就會無法控制的想起當日的情形,然後忍不住大笑上一陣。

    更何況,那天之後,狄九還是沒少幹傻事。

    本來他們離開燕京,就一直抄小路走近道,力求以最快的速度通過國境線。到達齊國,傅漢卿的馬車被狄九氣怒之下毀壞了大半,本該給傅漢卿換一輛新車的。可是狄九恨極了傅漢卿,再不肯叫他有機會享受,就賭氣任憑傅漢卿繼續坐變成了平板的馬車。

    傅漢卿是個到哪裡都能安逸自處的人。一點意見都沒有,只是,他自覺睡覺的時候,睡相實在不好,總是一不小心滾動一下,就直接滾下馬車了。

    在天王大人殺氣四溢的臉色裡,哪個弟子敢上前扶呢,而狄一基本上早把自己影衛的責任忘光了。從頭到尾,視若無睹。

    到最後,只能是狄九自己咬牙切齒的去把傅漢卿再次從灰塵土堆裡拎起來。好在他有了上次的教訓,斷不會再把傅漢卿放到自己的馬背上,只是信手又扔到木板車上罷了。但如此這般一天下來,竟要辛苦拯救教主十幾二十次,再好的耐性也幾近崩潰了。

    每一天趕著木板車前進,眼看著傅漢卿跌下來三次之後,狄九已經知道自己的決定有多麼愚蠢,多麼錯了,奈何他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賭氣大聲說不再給傅漢卿另外備車的,又無論如何不可能自食其言,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承受著可怕的煎熬。

    這些日子以來,天天看這樣的戲碼,狄一怎麼可能不笑,怎麼忍得住不笑。

    這一行人中,也就只有他敢在臉色如此難看的狄九面前笑得這麼囂張了。

    狄九對他的忍耐當然不可能像對傅漢卿那麼無限度,傅漢卿他宰不了,就算殺了,也應付不了隨之而來的後患,對狄一可就沒有這麼多的顧忌了:「你真以為我永遠殺不了你?你真以為你能一輩子跟在他身邊,靠他保你一世。」

    他毫不掩飾森然殺意:「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狄一微笑點頭:「是啊,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這樣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嗎?若他真的一心一意不管張三李四,只想找個人來談情說愛,你真能永遠守在旁邊,見人就殺嗎?」

    狄九一怔:「你什麼意思?」

    狄一悠然笑:「我能有什麼意思。」

    狄九沉默不語,神色陰沉,而狄一也只微微含笑,不言不語。

    狄一凝眸看他一躍到了車上,這一次,他沒有跟上去,眼眸中唯見淡淡微笑。

    像他們這樣從地獄裡掙扎回人間的怪物,能遇到傅漢卿,能悄悄地找回血肉,變回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其中有多少幸運啊。

    在那地獄裡,再大的善事,他們也不會牽動一下嘴角,再大的玩笑,也激不起他們一點笑聲,再多的羞辱,也不會讓他們情緒有絲毫變化,再狠的戲弄,也不能讓他們有絲毫憤怒。

    然而,在那個人面前,他能放肆而笑,而狄九,會憤然而怒。如此明顯,如此劇烈的情緒變化,只不過因為,在那人面前,他與他,都會忘記掩飾,都記不住防備和小心。

    能遇上這樣的人,是幸運。他已脫身掙出,而狄九,如果再抓不住,再不敢抓住,也許就永遠不能從那地獄裡真正走出來了。

    狄九在狄一的目光注視下躍到車上,一手就把傅漢卿的被子掀得飛出車外。

    傅漢卿再次被他從夢裡驚醒。看看他恐怖的表情,敢怒不敢言的縮縮脖子。小聲問:「什麼事?」

    狄九用殺人的眼光瞪著他:「你非得找一個人同你談情說愛,做這種瘋子一樣可笑的事,是嗎?」

    傅漢卿鄭重的點頭:「是,我必須這樣。」

    狄九的牙齒咬的咯咯響:「我不做這樣荒唐的事,你就會去找別人,我攔著你,你以後有機會,還是會找別人,是嗎?」

    傅漢卿遲疑一下,才答:「如果能保證那人不會被你殺掉,我會的。」

    狄九伸出手,他覺得自己應該會撲過去,掐住這個瘋子的脖子,然後,都最後,卻沒有動彈,而只是閉了閉眼,臉露決然之色,斷然道:「好,我答應你。」

    他都已經是豁出去。露出挨刀砍頭受酷刑的表情說出這句話了,傅漢卿居然不懂見好就收,給人餘地,讓人下台的道理,反而有些迷茫的追問:「你答應我什麼?」

    就在狄九最後一絲理智因這一句話而完全崩潰。眼看就要失控的撲上來殺人時,前方傳來一聲又一聲,快馬被緊急勒住的長嘶聲,而趕車的弟子,也急忙提韁勒馬。

    在快速奔行的平板車忽然停住時,狄九的下盤穩得很,倒還沒事,傅漢卿卻是不及反應,生生被甩到車後,再一次吃了滿頭滿臉的灰。

    這位內力輕功都稱絕一時,卻毫無應變能力,被幾匹馬甩下車,難看的懶驢打滾了好幾下,才能勉強做起來的魔教教主,暈頭暈腦的聽到狄九一聲火氣四溢的怒喝:「什麼事?」



第五十八章 做你情人
     
    「路上有人。」凌霄顫抖著聲音回話「有一群行商,好像剛剛被匪徒洗劫,死了一地人,其中好像還有活口。」

    「不理他,照走,踩死活該。」這會子狄九的火氣正大著呢,更何況本來修羅教的天王就不是慈悲心腸的主。

    傅漢卿這時剛回過神,聽到這樣的話,嚇得從地上跳起來:「別走別走,先看看倖存的人怎麼樣?」

    教主這麼不給面子的否定了天王的意思,可為難死一堆小的們了。教主地位更高,但天王脾氣更大啊。教主武功很高,可天王會殺人啊。

    大家全怔怔騎在馬上,不知道該幹什麼。

    傅漢卿見了沒有人肯動,而狄九又只冷著臉用殺人眼神盯著他。只好勞動自己的雙腿,親自往前走了。

    果見前方流了一地的血,躺了一地的人。看死者的衣服打扮,到的確像是行商,只是每一個人的衣服都被撕破扯開了,可見是盜匪搜索財物時,何等窮凶極惡。

    這裡千里荒涼之地,本來就有無數流寇惡盜,他們這一路行來,倒也見過幾起搶掠事件,碰上過幾群遭搶的行人。但像這樣,不止搶光東西,還要殺光人的倒的確沒遇上過。

    傅漢卿雖然不喜歡見著活人死,看到死人卻也沒有任何的震動或感慨。幾世前生,更加慘厲的血腥殺戮,他都見得多了。

    他只是略略皺皺眉,目光仔細的在屍體堆裡尋找,果見幾具疊在一起的屍體正在一起震動。他立時退開一步,目光向屍體下方看去,低聲道:「真的有人還活著啊。」

    話音未落,一隻手從屍體堆裡伸出來。顫顫抖抖在虛空中抓握著什麼,如同呻吟般的細細聲音傳來:「救命!」

    傅漢卿回頭看看眾人的表情。知道狄九不發話,只怕誰也不敢上來幫忙,只好非常鬱悶的辛苦自己伸手過去,握住那隻染血的手,用力一拉。

    一個身子瘦長,臉色蒼白,滿身鮮血的男子便被傅漢卿拉了出來。脫出屍體堆。此人第一時間就抱著傅漢卿雙腿,大喊起來:「救命,救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聲音之大,讓人很難想像,這傢伙是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就連傅漢卿都被震得耳朵嗡嗡響,只得伸手拍拍他,盡力安撫:「沒事,沒事,你沒事了。」

    而那人的神智彷彿一直處於昏亂之間,不管傅漢卿說什麼,他都像沒聽到。只知道不停的反反覆覆喊救命。

    而傅漢卿呢,也只會不停地反反覆覆說沒事。

    一大堆人騎著馬,圍在旁邊干看著,一個臉色難看到讓人見之心寒的傢伙,站在完全同他的玄衣高冠不相襯的木板車上。眼睛裡頭正冒著火呢。

    好吧,前不久一片熱忱的示愛,這會子,他好不容易豁出去接受下來了,人家倒像是把這事全忘了,直接把他個在旁邊納涼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狄一到底還是看不下去了。天知道再讓傅漢卿這麼拖拉下去,狄九耐性用盡的後果會是什麼。

    所以,關鍵時刻,他終於挺身而出,一把將自家教主扯了往後一推,自己接收安撫工作,三下兩下,就把那人的情緒給穩定下來了。四下五下,就套問出前因後果了。這傢伙名叫王成,就是一個在兩個國家間走私貨物的行商。雖說這千里荒蠻之地的匪人橫行,十分危險,但跑一次成功的買賣,獲利實在太豐,冒生命危險在這條路上行走的,大部分都是這種商人。

    為了生計所迫,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為了防止盜匪,所以一般在行走中,如果遇上同行者,就會自然而然聚在一起。這一次,他們這些商人,聚了二十幾個,原因為人數不少,有些人身上還帶了些防身的武器,不會有事,沒料到,還是遇上了盜匪洗劫。所有人都被殺光,只有他伶俐,一開始就裝死,躺下就不再起來,不再動彈,這才逃出一命。

    狄一的面容深藏在面具後面,難見喜怒。他只是安靜的聽著王成口不擇言,前言不搭後語的述說,偶爾才問上一兩句。待王成把話說完,狄一隻用那平靜如水便又深不可測的目光淡淡看了這個命大的傢伙一眼,然後才回頭道:「教主,人也救了,話也問了,我們該趕路了吧。」

    傅漢卿還沒有答話呢,王成就慘叫了一聲:「帶我一起走,求求你們帶我一起走,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傅漢卿雖然對於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沒啥不樂意的,可到底還不是塊木頭,別人的情緒多少還是感覺的出來。所有人策馬安待,都沒啥救人的熱情和喜悅。魔教的人啊,本來就不可能以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為天職,更何況他們的出身,決定了他們不一定會排斥無關者出現在身旁。

    傅漢卿這一遲疑,王成又哭天嚎地的叫開了。也許是從狄一剛才的請示中,看出傅漢卿的地位比較高,所以他衝著傅漢卿就搖搖晃晃的撲過來,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知道此地盜匪橫行,所有經過此地之人,都是無可奈何,為生活所迫。遇上孤身流落至人,將之收納進自己的隊伍同行,是上百年來,來往行商們的舊例,求你們救救我吧。」一個男人大聲哭嚎起來的樣子實在談不上有多好看:「所有的財務,乾糧,食水全被搶走了,你們不帶上我,我一個人根本走不出這裡,還是一個死。」

    說到這個死,事情就嚴重了,傅漢卿的道德觀是,不可以見死不救的。所以他咬咬牙,也就點頭了。雖說點完了頭,他還是小心的回頭,瞧了瞧狄九的臉色,心間忐忑的想,不知道,把他留下來,和帶著他走,到底哪一樣死亡的危險更大些。

    然而王成本人顯然不知道,自己巴住的這幫救星,隨時有可能變成催命煞星,得了傅漢卿應允,無限歡喜,就地磕了好幾個頭。

    傅漢卿居然也沒手忙腳亂的阻攔,只不過瞪著眼望著他,覺得這人真是非常容易激動。

    還是狄一淡淡道:「好了好了,要走就快走吧,再這麼耽誤下去,天都要黑了。萬一再冒出一堆強盜來,那可就麻煩了。」

    這話說得居然懶洋洋帶點笑意。然而,要走,可沒有那麼容易,細節問題難以處理啊。這裡人人都騎著馬,不可能把速度放慢跟著王成步行。可是要讓別人和王成共乘……

    傅漢卿看看眾人的臉色,覺得為著王成的生命安全,暫時還是算了吧。回頭再瞧狄一,狄一已經拉著自己的馬,躲出老遠去了。

    傅漢卿無奈,只得伸手牽了王成的手,拉著踉踉蹌蹌的他走向自己的平板車:「你跟我同車。」

    走到車前,望望現在還站在車上的狄九,傅漢卿賠上笑臉:「你自己有馬,就給他讓一讓吧。」

    狄九目光在傅漢卿拉著王成的受傷停頓了一下,那眼神簡直比刀子還要有殺傷力,驚魂未定的王成立馬一個寒戰,想也不想,再伸出一隻手,兩手一起把傅漢卿的手抓住,那種姿勢簡直就像是面對魔鬼,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狄九眼睛仍盯著那我再一起的手,口氣陰沉沉的問:「你就像對我說這句話?」

    「還說什麼?」傅漢卿愣了一下,忽得醒悟過來「對了,你剛才說你答應我。」他笑一笑,然後輕輕鬆鬆,滿臉天真的問「你還沒告訴我答應什麼呢?」

    那王成好像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一邊顫抖,一邊拚命的握握握……而那個白痴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仍在問自己足以氣死人的話。

    狄九的眉梢跳動了四五下,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很冷靜,很理智的回答的,然而事實上,所有人都聽到,天王在那一刻,分明是發出了一聲,簡直讓全世界都能聽到的怒吼。

    「答應做你的情人。」




第五十九章 陰溝翻船
     
    話音未落,剛剛還死抓著傅漢卿的手不放的王成以飛速放手,同時迅速後退了三步還不止。心有餘悸的看著傅漢卿,我的天,敢情這兩人都好那種調調啊。

    話音未落,馬背上有好幾個人搖搖欲墜。在此不得不稱讚一下修羅教對下屬的訓練,受到這麼嚴重的打擊,還能夠勉力支持,沒有直接墜馬,真是了不起。

    而在此之後很多年,凌霄等弟子們回想起這件往事,都深刻的感到,自己能夠活到現在,而沒有被氣急敗壞的天王大人找機會殺掉,完全要歸功於多年的苦訓,使他們沒有真的掉下馬去,加倍刺激天王。

    而這個時候就連最冷靜的狄一都有些發呆了,,狄九居然愚蠢到這種地步,天啊,當初的天王競爭,我是怎麼輸給這種笨蛋的,太丟臉了。

    事實上,話一出口,狄九已經驚覺了自己的失態,而他的下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就只有剩下一個「殺」字了。

    無論現在是否能做到,但一定要找機會,把所有在場之人全部殺光,他失態若此,出醜若此,怎能讓任何一個親眼看過的人活下去。

    無論現在是否能有能力做到,一定要想辦法把傅漢卿殺掉。這個人太可怕了。

    在狄九所受的訓練中。在狄九二十多年黑暗生命的認知中,任何可以讓自己失態,讓自己失去控制的人,都是必須除掉的。

    這也是他屢屢無法克制的對傅漢卿萌生殺意的主要原因。然而,每一次的殺機陡起,最後的結果,從來不能如他之意。

    比如,這一次。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傅漢卿整個人就撲了過來。

    傅漢卿是唯一一個聽了這句話之後沒有發呆,反而非常高興的人。

    「太好了。」他叫了一聲,就衝了上來。在所有人不能置信的目光中,抱住被嚇得忘記反抗和閃避的狄九,在武功高強的天王有任何反應之前,重重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傅漢卿這個動作,是從張敏欣以前為了培養他對感情的感受給他看的一堆小說和電影裡學來的。

    相愛的人互相表白之後,心情激動,十次有九次是要親一親的。他既然決心要愛人了,當然要努力照著來一下。

    然而,一干弟子們雖然還奇蹟也似沒有從馬上跌下來,但基本上也全都成了泥雕木塑,連動彈一下都不可能了。

    可憐的狄九,精明的狄九,就算是氣急敗壞,也沒有思考能力的狄九。他的大腦在這一刻,完全空白,完全呆滯了。

    再然後,傅漢卿好聲好氣的說:「你肯當我的情人,那真是太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再辛苦的去找別人了。」

    這句本來可以氣到狄九跳起來的話,這一回狄九居然聽了沒有任何反應。

    這個時候,狄九基本上是沒能力對任何事產生反應了。

    傅漢卿繼續歡喜無限的說:「不過,我們以後再慢慢談情說愛好了,現在我們要趕路。你先下車,讓出位置行嗎?」

    他伸手一拉,狄九就給他順從的拉了下來。傅漢卿高高興興坐到他的平板車上去,拍拍車板,衝著王成招手:「來啊。」

    王成思慮再三,終於還是咬著牙上了平板車,不過非常小心的同傅漢卿隔了最大的距離就是。

    狄九直到夢遊一般上了嗎,這才慢慢回想起整件事,然後唯一記得的,也還是一個「殺」字,不過,這一回,他是痛苦的想要殺掉自己。

    他不能接受自己會如此瘋狂,如此愚蠢,如此毫無理智,如此丟人現眼。即使是當初傅漢卿忽然間冒出來,搶走他已經到手的教主之位,他也不曾在心中如此痛恨,如此憤怒過。

    而他能夠繼續堅持著,沒有發瘋般跳起來殺人或自殺的原因,一來是因為,他的確有足夠的堅強和忍耐力,另一半就是,其他人都小心的沒有作出任何可能刺激他的行為。

    所有人埋頭趕路,誰也不看他一眼,誰也不多出一聲,所有人依舊保持著對他的敬畏,甚至這畏懼遠比平時要強烈許多。

    就連狄一,這一次都特給面子的,沒有發出一聲嘲笑。

    狄一很清楚他的極限在哪裡,雖然平時對他不怎麼顧忌,卻絕不會輕易去挑戰他忍耐的最高限度。所以拼了命強行忍住了瘋狂大笑的衝動,慶幸一張木面具擋住了他所有因為忍笑而抽搐移位的面部肌肉,一行人繼續向前進。

    然而,很明顯,今天是一個極多事的日子。

    一行人前進了沒多久,前方道路就嗖嗖嗖跳出二三十個人,每個人都穿著黑衣,坦露著長滿了毛的胸膛,每個人都是橫眉豎眼,面目可憎,每個人都拿著明顯高手不屑用的大砍刀。

    就這個架勢,不用自我介紹,是人都知道這是幫強盜了,何況他們一跳出來,領頭那個就非常沒有創新精神的大喊起,幾百年也不變,人人耳熟能詳的那幾句話了。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修羅教一眾弟子冷冷勒馬,以不屑的目光打量著這幫子強盜。

    同樣是黑幫,他們可是名揚天下,威震各國,最頂級的恐怖黑道組織出來的精英弟子。怎麼樣也沒可能把這最不入流的匪盜放在眼裡。

    狄一悠悠然的拍了拍身下因為受驚而略有煩躁的馬兒,幾乎是以看好戲的目光看著這一切。

    只有傅漢卿,略帶驚奇的打量著眾人。他幾世流轉,雖見過不少世事,但因為前幾世一直都是和大人物牽涉在一起,這種最低級的盜匪卻是從來沒有遇上過的。所有聽了那麼幾句話,不免就有些不解了:「這裡是荒蕪的道路啊,沒見有人開路整路,也沒見到樹啊,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他這麼真情的問話。很自然就被當成了戲弄,那幫強盜的首領大吼一聲:「要命的留下財務,老子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

    「否則怎樣?」狄九聲冷若寒冰,眼神卻厲若烈焰。

    傅漢卿也明白過來:「啊,原來你們是強盜……」話音未落,正見狄九手按馬鞍而身形欲動。

    雖然他不明白狄九的語氣怎麼那麼恐怖。也能立刻感覺到狄九的森然殺氣,心中一急,跳起來就想阻攔,沒想到身邊的王成,似是受了驚嚇,立時湊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

    傅漢卿怕自己力氣太大,甩開王成會把他弄傷。只得大喊:「狄一,你別讓他殺人。」

    他也算明白,這麼多人裡,唯一能不怕狄九,敢於阻攔狄九,且有本事暫時攔住狄九的,也只有狄一了。

    說話時忽覺得脖子上有些涼,眼角像看到什麼亮亮的東西。他愣愣的垂下眼,看到一把匕首擱在他的脖子上。

    那個他頂住所有人的反對目光,堅持救出來,堅持帶著一同走的人,正側站在他身後。用右手反扭住他的左手,右手抓著匕首牢牢架在他的脖子上,眼睛裡的驚惶恐懼,已經變成了無比的兇狠。大喝了一聲:「誰都不許動。」

    所有人的眼睛冷冷的看過來。出奇的,沒有人震動,沒有人驚訝,沒有人發出一聲質問,沒有人有任何驚慌的動作。

    王成本來就是強盜一夥的,他們在這一帶洗劫商旅,欠下的血債數也數不清。敢於來往這條道的商人們一般也會有些防備,如果看到有的商隊人數眾多,或是武力甚強,他們就會安排人手先混進其中,挾持首領再動手。

    這幫子人的探子老早就看到傅漢卿他們這一行人,馬行如風,氣勢不凡,只怕不是好吞的肉。就照老規矩,派了手下在前一批被屠殺的商人之中冒充倖存者,混到其中去。

    他看出傅漢卿是這幫人的頭,也是那個很陰沉的男子的情人,自信挾持住他自然能震住其他人,所以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前方一眾強盜身上時,忽然動手。

    他把匕首架到傅漢卿脖子上時,傅漢卿正在為了不讓他的同夥被殺死而著急。

    然而,挾持的效果好像和他事先所想的完全不同,被那麼多雙冰冷的眼睛逼視,他心中一慌,就把以前說慣了的台詞大聲喊了出來:「全都乖乖聽話,我們不會趕盡殺絕,誰敢動一動,我就殺了他。」

    「你殺了他吧。」狄九冰冷的給他答覆,然後飛身下馬,雙手悠然背負,緩慢的,一步一步的向眾匪走去。

    真是老天有眼,在他最想殺人的時候,就有人送上門來給他出氣了。既然傅漢卿殺不了,其他人有他護著也沒法殺,這幫強盜對他來說,真是最好的禮物了。

    傅漢卿被他這氣勢嚇得心驚膽顫,大叫了一聲:「狄一。」

    狄一應聲飛掠,人在半空,劍已出鞘,本來那幫子人實在不值得他出劍,不過,為了搶在狄九之前,趕緊把這些人放倒,只好盡全力了。

    唉,真是羞辱啊,讓大象去和小螞蟻打架。

    可有什麼辦法呢,咱們天下第一黑道組織,修羅魔教的教主居然就是見不得死人。

    狄九冷森森牽動一下唇角,狄一,要想搶在我之前得手,你還要再苦練個三年呢。

    他甚至還有閒暇在飛身掠向前的那一刻,轉過頭,冷冰冰看傅漢卿一眼。

    然後,他看到傅漢卿因著急而向前一沖,而那個王成,氣急敗壞的把匕首惡狠狠割了下去。

    然後,鮮血就這麼溢了出來,那麼紅,那麼紅的血,剎那間映紅了狄九的整個眼眸。

    說起來,傅漢卿這種本領高到離譜的傢伙,會被一個無名小卒重傷,簡直就是神話了。

    修羅諸王,都是最頂尖的高手,人人在傅漢卿面前吃了大大的苦頭,可是一個練武功都不算會,只懂蠻大蠻幹的低等強盜,卻能把傅漢卿的脖子割得鮮血直流。

    這是因為,最頂尖的高手們,比武啊,出手啊,都遵循著高手的思維和方式,所以一不小心,就被傅漢卿那看似無敵的身手給矇住了。

    王成則是什麼也不懂,所以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傻愣愣的就敢下手。他看著狄一和狄九都向前撲,看著傅漢卿也往前衝。心裡一急一慌,匕首就用力一割了。

    傅漢卿的內力雖然天下無雙,但他可沒練過金鐘罩鐵布衫,沒辦法刀槍不入。他的輕功雖然很好,但是手被王成抓著,一下子閃不開。雖然以他的力氣,隨便一甩,王成就能飛到天上去,可萬一他從天上落下來時,跌死了呢。又或者,他還沒飛上半空就震死了呢?

    傅漢卿對於力量輕重一向不能把握。不免就縛手縛腳了。而且,他一看到狄九前掠,就知道萬一他展開手腳,平常人沒有一個能活著,這心中一驚一急,自然就顧不上身邊這個傢伙。

    他自己沒有危險意識,也就不記得躲閃,何況他這麼顧忌重重,也還真未必躲閃的開。

    閃亮的匕首就這麼直接劃破了他的皮膚,劃破了他的血管,順勢劃向他的喉管。

    當一把匕首,用力向著咽喉斬下去時,殺死一個人,到底要多少時間?

    是一瞬,還是一剎那?

    當那匕首已劃破皮膚,已切破靜脈,此時,離著氣管和動脈還會有多遠,有還需要多久才能觸及,才能割破?

    是一彈指,還是已根本無法用時間來計量。

    那樣短的一個瞬間,人們的腦子來不及思考,人們的身體來不及行動,然而,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那一聲大喝。

    那一聲,滿是憤怒,滿是震驚,滿室不能置信的大喝。

    那一聲喝,有多少狂怒如潮,有多少激憤如海。

    那一聲怒喝,似是穿透了天與地,穿透了每一個人的耳朵,穿透了每一個人的腦海。

    那一聲大喝,驚破了所有人的心與魂,震碎了所有人的膽量和志魄。

    那是天神於九霄高處,震怒的大喊,還是惡魔於九幽深處,憤怒的咆哮。無論如何,這樣的呼喝,這樣的怒吼,這樣的聲勢,這樣的激狂,絕對絕對,不會屬於凡人。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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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激怒如狂
     
    狄一身在半空,已掠至眾匪身前,寶劍堪堪掠起千重劍影,耳旁乍聞那一聲雷霆之喝,只覺耳邊炸開千個驚雷,胸中真力一滯,身體失控落地,尚且腳步虛浮,身形踉蹌了幾步。

    他忙著平息體內氣機波動,卻平不下心中千般驚駭。

    這是怎麼了?狄九的獅子吼,可沒有這麼大的威力,一喝之下,把他也震成這樣。

    這簡直就是超水平發揮了。而且,並不是正常的純為攻擊而發的怒吼,倒是真正驚怒如狂無意識的用盡了每一點潛力而不加任何技巧的怒喝。

    這種喝法,傷己比傷人更甚。

    他心中雖驚,卻又無力四顧,必得先潛運內息,平定體內四下翻騰的真氣,這才有空揚目四顧。

    這一喝之威,連狄一尚且真氣四下亂竄,其他人又如何禁受的起。凌霄等弟子們無不紛紛子馬上跌了下來,內力高的,尚且還記得盤膝而坐,運功相抗,現在喝聲雖止,他們卻還不得不繼續運內力調息傷處,內力低的,倒在地上,耳目之間,已隱隱有鮮血溢出。

    至於那群強盜,本來就沒有多少武功底子,自然更加抗不過去,這會子已經全躺到地上,有人雙目緊閉,人事不知,有人眼睛倒是睜著,不過嘴角正淌著白沫,明顯神志不清。估計這幫子人就算是死,至少也殘了,估計也給震得瘋了。

    而那個王成,此時則躺在離平板車足有三丈許的地上,狄一隻用眼角掃了一下,就再沒興趣對這具屍體多看一眼了。

    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狄九和傅漢卿身上。

    傅漢卿雙手用力掩著耳朵,臉色發白,脖子上滿是鮮血,不過很明顯,他的不適,是因為耳朵被震得生痛,絕對和受傷流血扯不上關係。

    而狄九臉色鐵青中又透出妖異的紅色,眸中怒火,幾要焚盡天地。右手五指之間,有一把已經斷成兩截的匕首。鮮血悄然無聲的自他指尖,滴落地上。

    狄一瞠目結舌。不會吧……

    不會吧,雖說教主一向有些爛好人,但也不至於真給那種不入流的傢伙重傷吧?

    雖說狄九最近越來越失常,越來越愚蠢,但也不至於會傻到用力捏斷一把匕首卻忘記運功護住手不受傷吧。而且,剛才那一聲喝明明傷他自己勝過傷人,他卻逞強,硬把那一口鮮血嚥了下去,這樣子對自身損傷更重,他不該是這麼沒理智的人啊?

    剛才那一瞬間,狄九憤然大喝,以傅漢卿的內力都被震得雙手掩耳不迭,剛不用說王成了。當時就嚇得全身一震,動作一慢,被喝聲激得五內受傷。一口血才剛噴出來呢,離著老遠的狄九就像變戲法一般到了跟前,右手一奪,在手一拂,王成整個人就騰雲駕霧的飛了出去。

    基本上人還在半空就已經沒氣了。事後有人檢查屍體時,發現他的五臟六腑都被震得粉碎,是七竅流血而死。

    難得這一次狄九能成功的在傅漢卿面前殺成一個人,而傅漢卿因為耳朵疼,心中驚愕,而沒能及時阻止。

    可惜狄九沒有一絲一毫的成就感。咬牙切齒的盯著傅漢卿,渾不覺自己手上的力氣用的太大。不小心捏碎了匕首之餘,也把自己的手給扎傷了。

    喉間有淡淡的腥氣,但他卻沒有空去顧及,想也不想強運一口氣,生生把內傷給壓下去,兩眼冒火的盯著傅漢卿。

    「你,你……」

    一時之間,他簡直氣的說不出話。

    太過分了,太豈有此理了。這個平白冒出來,搶走他一切的傢伙,這個一身神功,把修羅諸王個個震住的怪物,這個讓自己時時懷恨在心,一心想殺,卻總也殺不成,不能殺的人,經幾乎被一個最可笑的寇匪就這麼輕輕鬆鬆一匕首給宰了。

    這太荒唐,這太可笑,這太過分了!

    如果真的讓那個強盜成功了,修羅教還有什麼面目立於江湖,諸王還有什麼臉面活下去,自己就該找塊石頭一頭撞死了。

    狄九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這樣的事情,激憤至此,為什麼直至此刻,想起剛才那一瞬的危險,依舊會隱隱發抖。

    傅漢卿被這吼聲震得暈頭暈腦,等回過神來,王成已經由活人變成死人了,另外正前方恐怕還多了一堆半死不活的人。

    他第一反應是責備狄九:「你怎麼能這麼幹?」可是,狄九現在的眼神實在是太可怕了,就連他這麼遲鈍的人,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到了嘴邊的話,就忘了說了。

    就在他暫時屈服於惡勢力之下時,狄一已經一掠而至,手疾如風,連點了他脖子上數處道。暫時把血止住。然後迅速取了最好的靈藥,替他上要包紮。整個過程,做的快捷如風,簡直是行雲流水一般,一轉眼就把傷勢處理好了,充分顯示了影衛在這方面所受的訓練有多麼成功。

    其實傅漢卿的靜脈被割開,若是普通人,或是普通醫生在旁,只怕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但狄一武功過人,深悉人體一切道奧妙,身上帶的又是修羅教的千金難求的靈藥,本人也受過關於救治的最佳訓練,這才能在第一時間,採取最正確的行動。

    否則真讓傅漢卿和狄九就這麼互相干瞪眼下去,用不了多久,修羅教教主大人就得流血而死了。

    看到他出手治傷,狄九這才醒悟到自己驚怒如狂時忽略了什麼,卻沒有一絲自省自愧之感,反更覺憤怒的瞪著傅漢卿:「你就這麼讓他殺,為什麼不還手,不推開他?」

    傅漢卿莫名的心虛,吶吶道:「我怕失手弄傷他。」

    這個在正常人聽來無比詭異的答案,把剛剛冷靜下來的狄九刺激的更加憤怒了「好一個捨身飼虎的菩薩,你居然情願自己死也不願他死?」

    傅漢卿望望王成的屍體:「如果是讓我選,我的確情願自己死,也不願別人死的。」因為生命於我,可以有無數次,於你們每一個人,都只有一次,我那可以無數次重來的生命,怎麼能比得上你們獨一無二的生命。

    有關小樓真相的這些話,把只能在心裡想,然而嘴裡說出坦然誠懇卻太不符合常理的話,卻更深的刺激了狄九。

    「可惜啊,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們卻還在乎神教的顏面。」



第六十一章 殺人滅口
     
    傅漢卿被狄九一通呵斥,訓得頭越來越低,這目光往下一掃,忽的大叫起來:「你的手在流血。」

    狄九的手因為捏匕首用力太過,自己也傷著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傷,只是他光顧著喝斥傅漢卿,哪有閒心管自己手上在淌血,血越流越多,這會子功夫,乍看上去,手指上竟是鮮血淋漓頗為嚇人。

    狄九正罵人罵得氣勢如虹呢,被他這麼一聲大喊的一打岔,鬧得莫名一愣,滿肚子的火氣還沒發完,卻見著人影一晃,傅漢卿已是到了他的身旁,把他的右手扳開,把那斷開了的匕首接過去扔掉,託了他的手瞧著鮮血直流,嚇得大叫:「怎麼流這麼多血……狄一,你怎麼不給他治傷。」

    他見血流得多,不免伸手想擦,擦得兩三下,自己滿手滿衣袖的血,狄九手上的血也不見少多少。

    傅漢卿又是個懶人,這麼多世,還真沒學過治傷的技術,不免就著急起來:「狄一,狄一,你的藥呢,別收起來啊。」

    狄一沖天翻白眼,拜託,這人有沒有常識,只不過是手上割破了幾道口子,有什麼了不起的,值得浪費那麼貴的靈丹妙藥嗎?你自己剛剛脖子差點讓人給割斷了,也沒見你嚇成這樣。

    狄九也愣愣望著這個又是擦血,又是嚷嚷的傢伙,拜託,我在罵你啊,你能不能別在這個時候給我走神。

    傅漢卿自己一個人瞎忙瞎慌老半天,也沒個人理他。等他回過心思,抬頭仔細看,狄一和狄九兩雙眼睛都冷冷瞪著他呢。

    傅漢卿這才記起來,自己剛才好像在挨訓來著。伸手摸摸頭,沒注意手上染血。就不小心摸了一頭的紅色,連臉上也擦了幾道血痕出來,他輕輕地,甚或有些小心討好地說:「你先把傷處理一下,等會兒再罵我行嗎?」

    狄九這時也察覺自己好像又犯老錯誤,讓這小子帶的失了常態,猛地用力抽回手,完全不顧這樣硬生生從傅漢卿手裡把手抽出來,生生把掌上傷勢又撕裂的厲害了。

    他連看也懶得看自己滿是鮮血的手一眼,只怒目瞪了傅漢卿:「你少給我左拉右扯。你這個白痴,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卻在乎人家的手。」

    傅漢卿坦坦然道:「我不怕死,也不怕痛。但是,你們應該會很怕痛才對,而且流血太多,就算不死,對身體不好,再說,那也不是人家的手,是你的手啊。」他語氣重重的頓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笑容「我們現在是情人啊,我應當要關心你才對的。」

    他肯定的點點頭,感覺自己這種對情人的態度。應該算是正確的。卻不知這話說得狄九的臉色更是青中透出紫來。用吃人般的眼神,狠狠盯了傅漢卿一會兒,方才冷冷道:「好個大慈大悲的人物,你就算是不怕死不怕痛,又不忍心殺人傷人,以你的武功,剛才也該至少有幾十種法子可以甩開這個傢伙。」

    傅漢卿搖頭,眼睛還盯著他的手:「我回答你,你就治傷好嗎?」

    狄九怒目一瞪:「你給我說!」

    很明顯他是不打算給傅漢卿任何談條件的餘地了。

    傅漢卿被他吼的身子一抖,老老實實道:「我只會輕功和內力。別的武功我都懂,但從來沒練過。我根本就是……」

    話說到這裡,看狄九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連忙小心的後退幾步,有些緊張的說:「你不能怪我的,這些事我早就說過好多遍了,可是你們誰也不信。」

    狄九惡狠狠看著他,慢慢扯動嘴角,露出個極森冷的笑容來:「你是說,我們修羅教一幫子人精全都走眼看錯,居然找了個根本不算會武功的傢伙來當教主,還把你當天下第一高手看待。」

    「是啊。」傅漢卿用力點頭,輕鬆的嘆道「你們終於肯信我了啊。其實如果你們覺得我這樣很丟臉,要把我廢了,我是不會反對的,你們放心啦。」

    看著狄九還是沒有什麼放心啊,高興的表情,他煩惱的皺皺眉,還是忍不住說「我都說完了,你還不止血上藥嗎?」

    狄九忽然忍無可忍的暴怒大吼:「現在別扯我的傷。」

    ################

    許多負擔和隱憂都輕鬆化去的消息,卻讓他腦海中一片混亂,完全感覺不到任何欣喜,只餘莫名的震怒。

    媽的,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一直冷眼旁觀的狄一適時道。

    狄九抬眸,目光如電,卻只看到狄一眼中一片坦然。

    狄一上前一步,扯了傅漢卿的手,攤開在狄九面前:「其實真相很簡單,你們不是看不到,只是看到了卻不敢相信。你瞧他的手,可有任何練過功夫的痕跡。如果你還不信,可以扒光了他的衣裳仔細檢查他的身體。除了因為練輕功,他的腳上有些許痕跡之外,你不會找到任何常年練習武功所留下的印記。」

    狄九沉默。武功是力量和身體在長年苦修中的契合,沒有任何人可以長時間練習武功,卻不在身體上留下痕跡。握刀握劍都會在手上留下繭子,即使只是單純練掌,練指。常年練習之後,都會讓身體和普通人有細微的差異。

    這一切身體的證據,既無法隱藏,也無法瞞人。

    是的,真相其實從來就在眼前,只是他們沒有一個肯相信,沒有一個願意去正視,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心所矇騙,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觀念所誤導。傅漢卿一直在說實話,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聽得進去。

    狄九低聲問:「你早就知道?」

    「不,我最近才開始貼身服侍這位天下第一大懶人,自然就比誰都近的看出他身體上許多和武人完全不同的特徵。但心中也一直不敢真的斷定。直到剛才,我才真正相信。」狄一淡淡道「沒有人能作假做到這種地步,剛才的情形太凶險了,若非你驚怒交加的那一聲喝,他也許就成了神教唯一一個死在不入流之人手中的教主,成為神教歷代以來最大的恥辱。」

    說到這裡,狄一似笑非笑的看傅漢卿一眼:「早知道你這麼沒用,我就該在看到王成的那一刻就把他殺了。本想將計就計,看看他們搞什麼花樣,誰知道你居然差點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他手裡。」

    傅漢卿驚奇的道:「你早知道他別有用心啊?你怎麼看出來的?我只能瞧出他沒練過任何高深的功夫,所以真的以為他是行商。」

    「看武功我的眼光不如你,可是說到看人你就太不濟了。」狄一笑道:「那人雖沒練過正經的功夫。但雙手分明留有長年握刀的痕跡。一身血雖嚇人,卻根本不曾受傷,哭嚎時聲音雖大,眼睛卻總是四下亂轉,稍有江湖經驗的人都能看的出來其中有鬼。」

    傅漢卿佩服道:「你們真是聰明,原來早就看出來了,這麼說狄九也……」他口裡說狄九就自然而然轉頭去看狄九。沒注意到狄一忽然微微一皺眉。只覺轉首抬眸間,剛才還站在一旁的狄九不見了。再抬頭揚眸一望前方,狄九不知何時已到了凌霄等一眾墜馬弟子面前,面沉似水,左掌已然抬起,分明有強橫的掌力蓄勢待發。

    傅漢卿驚呼一聲:「你幹什麼?」他武功見不得人,輕功卻實在不錯。話音未落,人已到了狄九身旁。伸手一把抱住狄九那將落而未落的手掌「你怎麼連自己人也要殺?」

    狄九厭煩的看著他:「害死他們的是你,他們雖都受了傷,動彈不得,大多還神志清醒。你其實不會武功,這樣的秘密,剛才人人都聽到了。」

    「那又怎麼樣?」傅漢卿大叫「不會武功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為什麼要殺人?」

    「你不嫌丟臉,卻丟盡了神教的臉,更何況此事何等機密,若讓外人知道,針對你的性清出手,只怕你的性命隨時堪憂。」

    傅漢卿死死抓著他不放手:「我知道你關心我,可不能為了關心我就濫殺無辜。」

    狄九被這一句話,氣得又是臉色一陣發青,沒好氣的斥道:「哪個有空關心你,我是為神教著想。就算你再沒用,只要你一天沒有被廢,我就要保護你。更何況,就算將來把你廢了,你不會武功的事,也不能宣揚出去,否則神教顏面何存?」

    傅漢卿一概不理,反正就是不撒手:「可他們也是修羅教的弟子啊。」

    「那又如何?」狄九冷笑「諸王任何一個在這裡,除了殺人滅口,都不會有第二個選擇。」

    「他說的對。」狄一淡淡接口,大步行來「這世上沒有什麼秘密在超過十個人知道以後,還能長久不外洩,你不懂保護自己,我們必須保護你。」

    傅漢卿至此方醒悟過來:「剛才你故意引我同你說話,讓他殺人。」

    「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乘著你沒發覺時殺了,自然就不是你的責任了。誰知你平時懶怠,現在卻這般靈活多事。」狄一答得可是理直氣壯的很。他雖對著傅漢卿還算不錯,但這麼多年修羅教的鐵血訓練活過來,指望他把人命當回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傅漢卿瞠目結舌,望望狄一再看看狄九。知道這兩個的心思是不會改的,再看看凌霄等一眾或坐或躺,動彈不得的弟子,人人神色黯淡,目光絕望,卻沒有誰努力掙扎逃走或反抗,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只是認命。顯然,他們自己也默認了狄一和狄九所堅持的這種殺人準則。

    傅漢卿怔怔發呆,直到感覺雙臂之間,狄九的手不耐的要抽動,忙又死力抱緊他:「不行,我不讓你殺,我是教主,我說了算。」

    其實狄九雖被傅漢卿扯住了手,但他有的是殺人手段,也未必非得跳過去,一人賞一掌,才算是殺人。真要傾力而為,傅漢卿未必攔得住他,但狄九竟是難得見傅漢卿這般緊張的哀求反對,想到自己可以為難傅漢卿,叫他難過,竟是說不出的得意快活,最近一直鬱悶難消。又連連手氣的心裡,此刻才感到了些許暢快。

    這感覺這麼好,他當然要多享受一會兒,不免冷笑望了傅漢卿,悠然道:「你是教主,可我是天王,別忘了,諸王有駁回教主命令的權利,當教主做錯時,為了神教的利益,有權自行其事,想要讓我聽你的,光憑教主的身份壓人,這還遠遠不夠啊。」

    傅漢卿聽得愣了,聽這意思,就是說想要讓他聽自己的,還是有辦法的,只是光用教主的身份,這個辦法是錯誤的,那麼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瞪著眼,拚命轉著腦筋。自己和他的關係,不就是教主和天王的關係……啊,不對……我們現在應該是情人關係啊。

    人命關天,傅漢卿在這緊急狀況下,腦袋裡拚命回想以前歷世的諸多片段。

    從第一世的狄飛,到以後好幾世,他總是會遇上一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這些人物身邊,從來不會少情人寵侍,而這些所謂恩深愛濃,白天談情說愛,夜晚侍奉枕席的人,想要讓那些大人物聽自己的話,達成自己的願望,一般會採取的方法好像是……

    他鬆開狄九的手,然後身子一軟,完全靠在了狄九身上,乘狄九措手不及之時,先在他臉上極用力的親了一口,然後抱住他的脖子,把整個人半吊在狄九身上,把嘴湊到他耳朵,嗲聲嗲氣的說:「看在我的情面上,你就饒了他們吧。」

4023 發表於 2011-8-19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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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真相隱露
     
    嚴格的來講,傅漢卿所用的技巧倒也沒什麼大錯,以往諸世,他確實見過不少人用出這一招,且效果大多比較靈驗的。

    傅漢卿最大的錯誤,只是沒有搞明白,沒有什麼招數是適用於說有人的。

    這種撒嬌的技巧,他在第一世小倌館的時候學過了。這些小手段,由一些還沒有長成,看來天真,又十分清秀漂亮的半大孩子們使出來,自是頗有效用的。小倌年紀一大,生計便艱難起來了。除非長的特別出眾,否則失了幼時清純可愛,這些舊有伎倆是斷然不能再施展的。

    後來傅漢卿多是與大人物牽扯在一起,見多了美姬佳侍,這些人無論男女,都有出眾的美麗和出奇的柔媚,這麼依在主人身上,嬌滴滴婉轉多情的哀懇,當然讓人不忍心拒絕。

    但是,他今世雖說長的還算英俊,但實實在在,並沒有一絲一毫陰媚之氣,平時給人的感覺,就是一頭好吃懶做的豬,現在弄得滿頭滿身的灰塵,剛才又不小心叫臉上添了好幾道血印子,怎麼看都是一頭狼狽又迷糊的豬,就這麼當著眾人的面,趴在威嚴的,冷肅的,一本正經的狄九身上,說出那麼一番話來,其震撼力是驚人的。

    本來已經半暈不暈,奄奄待死的凌霄等人,大多眼睛發直,幾乎真的就當場暈倒了,有不少人幹脆告訴自己,這根本就是臨死之前的幻覺。

    狄一飛快抬手,死命掩著口,轉過身,一眼也不敢再往前邊看,雙目四下搜尋,是找個地方吐呢,還是找個地方笑啊?這真是個問題。

    最恐怖的就是狄九,渾身汗毛一起往上豎,猛力甩開傅漢卿,簡直是面無人色的後退了七八步。

    傅漢卿還似乎對別人的恐慌渾然無覺,瞪著看似清純無辜,實則無比可恨的雙眼望著狄九:「你答應我了嗎?」一邊說,一邊還想撲過去。

    狄九又退十餘步。緊急伸手攔在前方,如畏蛇蠍的望著他:「你別過來……」

    「他答應你了,答應你了。」狄九一時之間還拉不下臉來屈服。狄一趕緊著替他把話說完。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插到了二人之間。

    再讓傅漢卿這麼鬧下去,狄九能給生生逼瘋了。

    他一邊說,一邊及時給狄九一個眼色。先這麼應付過去吧,真要殺人,以後有的是辦法瞞過這頭蠢豬。

    狄九定了定神,這才一語不發的算作默認。

    傅漢卿再次取得勝利,歡喜的叫了一聲。本來想衝過來,學記憶中那些人心願得遂後的樣子,也把狄九抱著親熱一番,以表心意。不過,因為狄一很不識相的攔在中間,所以未遂。

    狄九冷森森看著傅漢卿高興的樣子,冷森森的磨了磨牙,罷罷罷。這人不在乎自家的性命,自己何苦操心。殺什麼人,滅什麼口?防什麼他人將來得知真相而出手謀害,既然知道這人根本不算什麼真的高手,也許用不著別人動手,總有一天,我找到機會就……

    這陰惡歹毒的念頭在心間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或許從傅漢卿奪走他教主之位的那一刻,就早已隱藏在心頭,日夜徘徊不肯退去,只是被重重顧忌壓制著,方不曾冒出來,直到今天,真正確定,那傢伙其實……

    他悶悶的哼了一聲,起步向那一群強盜行去。

    傅漢卿剛才還在笑,這時又緊張起來,巴巴的跟上來:「你又要幹什麼?」

    狄九不等他靠近,就又避開許多步,有點忍無可忍的說:「你連他們也要保嗎?」

    狄一嘆口氣,搖搖頭:「這些人殺過無數行商,論罪,足夠死許多次了,何況他們都被震成了重傷,就是放著不管,也不過是個死,現在叫他們死,那還是個痛快。」

    傅漢卿點點頭:「我知道他們犯了足當死罪的法,但不應該由我們來殺他,而應該由法律來處置。」他倒還沒有老好人到是非不分,不過,在他的意識裡,始終認為普通人不該有殺人之權,也不願看到身邊的人,去隨意取人生命。

    「我們離最近的城市,還有多少裡,你知道嗎?帶著這麼多半死不活的人,趕路去官衙?」狄九冷笑挑眉「你覺得我們很閒?」

    狄一微笑道:「其實如果教主你肯自己把他們帶上,又不影響我們的行程,我們也不會反對。」

    作為懶人傅漢卿被這麼重大的責任嚇了一跳,連忙搖著手道:「我做不了,但你們可以啊……」他伸手指指凌霄等人「他們只是一時被震得氣血翻騰,受了點小傷,等緩過勁來,就可以自由行動了,一人帶上一兩個,應該不難的。」

    狄九冷森森看著他:「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別又跟我說,因為你是教主所以一切要聽你的。」

    傅漢卿笑笑,胸有成竹的說:「我們在齊國的勢力應該不大吧?」

    狄九眼神一動,若有所悟:「在齊國我們的發展的確很艱難,不過,總比燕國好一些,至少目前勉強還建立了一處分壇,而且,最近夜叉王也帶了人手來齊國支援了。」

    「用不著夜叉王那麼辛苦,齊國的官方應該很快就會宣佈不再打壓我教弟子,反而扶持我們發展。作為回報,我們應當多多協助官府,把這批強盜公開交到官府手中,讓世人明白,我教弟子確實願遵守法紀,並幫助官府,懲治不法,這對我們的發展大大有利啊。」

    狄一與狄九相視一眼,這樣的理由,這樣的好處,的確讓人難以拒絕。如果傅漢卿在說到談情說愛找情人的事上,也能這麼聰明敏銳,瞭解人心的利害趨避,也許事情就不會弄得像現在這麼一團亂了。

    狄九沉聲問:「你怎麼辦到的?」

    「啊……」傅漢卿反應慢一拍的望著他。

    狄一笑著作註解:「齊國的事?」

    「所有交換條件都和在齊國時一樣。容謙答應幫我出面,而且保證一定能成功。」這話雖然避開了寶藏事宜,小樓事宜,不過,基本上也的確屬於實話了。

    狄九眉頭微蹙,左手在袖底輕拂,幾道指風已向四下射去。

    傅漢卿低低驚叫了一聲。待要阻止,卻又在第一時間察覺這指風並無殺意,這才松了口氣。

    待得凌霄等幾個目前尚清醒的弟子應聲暈倒,狄九這才冷冷道:「容謙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管得了齊國的國政,他最多答應替你出面,沒可能保證一定成功,除非……」

    他的目光如電,冷冷看定傅漢卿。傅漢卿的任何表情變化,眼神動態,都逃不出他的觀察「齊國也有你們小樓中人,而且也同樣是個大人物。」

    沒料到傅漢卿一點推脫迴避隱瞞的意思也沒有,坦坦然道:「是啊。不過,容謙讓我不用多說這些事,而且我只知道齊國有同學,卻不知道究竟是誰,容謙也沒仔細同我說明白過。我一向很懶。不太愛打聽事,到現在。也就只知道容謙和風勁節的身份。其他人,我確實不太清楚。

    真相是容謙對傅漢卿的保密能力,實在信不過,所以其他幾個同學的行蹤,他也只略略一談,到底誰是誰,誰在哪裡,卻並沒有對他細說過。傅漢卿又一向迷迷糊糊,既然可以坐享其成,所以也就懶得多問了。

    這話說起來,也不太讓人能信服,但是出於同傅漢卿長時間相處以來的瞭解,狄一和狄九卻又不能不相信他,彼此都有點沮喪,如果傅漢卿知道而不說,二人還自信有辦法套出來,可如果他根本完全不知道,那他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了。

    狄一嘆了口氣:」真行啊,你們小樓裡出來的人,個個都是人中俊傑,隨便在哪個國家,都能掌握國家的政令,影響國策,估計也就只有你一個混的最差,但也是我們的神教教主。」

    傅漢卿搖頭道:「不是的,我們入世,只使用不同的方式根據不同的題目來求頓悟,他們當大人物,只是他們所選的題目,必須做大人物,其實我們之中還有一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象勁節,他也只是個商人,雖然特別有錢……」

    狄一聞言只是搖頭失笑。小樓,太神秘,太傳奇,太不可思議,正常人的思維定勢,無法套用在小樓上。

    身處各國,手控風雲,不為權,不為勢,卻只為求什麼頓悟,這種事,也只有小樓中人來說,小樓中人來做,才讓人敢於去相信。

    「這麼說,你們這些人,在紅塵間,不管做什麼,最終的結果,只是為了最後的所謂頓悟。」狄九忽得語聲沉沉的說。

    傅漢卿點頭:「是啊。」口裡答是,心裡卻有些虛,像他這樣,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好像確實和論題沒什麼關係,唉,幸好小容提醒了自己。

    狄九靜靜的望著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才一字一字地說:「你硬要找一個人做你的情人,應邀扯著我不放,只不過是因為,我是你的題目,我是你頓悟的劫難和迷障,我是你為你自己設的難關,對不對?」


第六十三章 辣手無情
     
    「你猜出來了。」傅漢卿驚道「你們真的都很聰明。」

    聽到這種毫無愧疚,且不帶半點心虛的回答,狄一發現自己連嘆氣都已經無力了。這個白痴,把話說到這種地步,狄九氣極了,不管再對他做什麼事,似乎都已經是情有可原的了。

    狄九卻只淡淡一笑:「是啊,你總是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人情世故,全都不進你的心,不是因為你笨,而是因為你太強了,強的根本不需要去在乎這人世間的一切。」

    他微笑,笑意從容,完美而冰冷:「永遠傳奇的小樓,從小樓裡走出的人,這世間,有什麼可以傷害你們,又有什麼可以在傷害你們之後,能夠躲得過報復?」

    「不是這樣的。」傅漢卿搖頭道「小樓的一切力量都受到嚴格的限制,絕不可以肆意影響世人,我們每個人的困局難關都要自己去面對。而所造成的一切後果,也只有自己承擔。小樓既不會幹涉,也不會追究。」

    狄九淡淡然望著他:「你是想說,就算你被人殺了,小樓中人也不會為你報仇?」

    傅漢卿靜了下來。他難得沒有像平時那樣,萬事不經大腦,全部脫口而出。他安靜的看著狄九。

    而狄九也同樣平靜的望著他,彷彿問的,不過是今天早上吃什麼的簡單話題。

    狄一沉默著把手按在劍柄上,莫名的感覺心頭的沉重,這樣的問題。已經太過分了,已經越過了可以接受的界限。

    然而,在安靜了很久之後,傅漢卿還是輕輕答「是,對我們來說,每個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的災難困厄,也必須自己應付。一般來說,小樓是不會救護的,至少我從未見小樓救護過任何一個成員,同學彼此之間,也不會特意去為誰報仇。我們都有各自的迷障要破,各自的難關要開,所以,若非必要,我們甚至不允許刻意相會。」

    狄一閉目嘆息。手依舊搭在劍上,這麼長久的等待。他握劍的姿勢依然沒有絲毫變化,彷彿他的手臂是鐵鑄的。

    他只是看著傅漢卿,那個平靜的,坦然的,有著一雙孩子般眼睛的傅漢卿。在如此長久的安靜之後,在如此平靜的回答之後,他的眼神依舊清澈明定,不含雜質。

    他很白痴,但他從不說謊,縱然有萬種隱秘,只要有人問起,只要在允許的範圍內,他總是盡力回答。

    從不隱瞞,從不迴避,從不推脫……

    然而,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狄九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向傅漢卿。

    狄一沉默著數著他的步伐,全身的氣機運行,已悄悄同狄九前行的步伐同一起落。

    只有傅漢卿,彷彿依舊什麼也不明白,依舊用那清澈的眼,看著狄九一步一步,最終走到面前。

    「你的迷障與愛情有關,所以,你的頓悟,需要一個情人,這個情人是我還是別人不重要,是男是女不重要,容貌如何,性情如何,能力如何,通通不重要。你只是需要一個情人,就像是需要一個工具,而你的要求很低,且對工具從不挑剔。」

    狄九低頭附在傅漢卿耳邊,用極輕,極低,也極溫柔的聲音同他說話。

    傅漢卿皺了眉,想了想,搖搖頭:「不,不是工具,不是的,如果你愛我,我就會愛你,我會努力……」

    「你會努力對我好,有難替我擋,有禍為我當。當然,這也算愛,一個人要完成的一件事,對於自己必不可少的工具,總是要愛護的。」狄九狄九抬起右手,輕輕放在傅漢卿的脖子上「你找到了一件工具,告訴自己要愛這件工具,這個工具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你都會愛他的,是不是。」

    傅漢卿再次沉默。

    而狄九安靜的,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等待著。

    他的手一直放在傅漢卿的脖子上,一點一點的,感覺著傅漢卿頸脈的躍動,一點一滴的,感受著傅漢卿身體的溫暖,他始終不曾放手,一如那始終掛在嘴邊的那一縷淡淡的笑容。

    這一次的等待,太長,太長,長的幾乎讓人以為不會到頭。

    狄一的手一直握在劍柄上,汗水悄悄濕了劍柄,而劍柄卻把掌心烙的生疼。

    狄九的手一直擱在傅漢卿的脖子上,這麼久這麼久,他的指尖始終是涼的。那麼溫暖的身體,那麼熾熱的鮮血,卻暖不了,他冰冷的手指。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傅漢卿慢慢低頭,輕輕說「不管是誰,如果他答應做我的情人,我都會努力嘗試去愛他。」

    狄一終於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這該死的,永遠不肯說謊的性情……

    而狄九隻是笑,連眼神也沒有任何震動一下。多麼簡單,多麼誠實。且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回答啊。

    他容顏本就俊朗,忽得展顏而笑。竟叫人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覺。他一邊笑,一邊溫柔的對傅漢卿說:「多麼奇怪,你情願自己被殺。也不肯傷害一個十惡不赦的強盜,那麼,你會傷害我嗎?」

    他笑著低頭,嘴就湊在傅漢卿的耳邊,他說的每一個字,帶起的氣流,都會輕輕的衝擊著傅漢卿的耳膜。如此曖昧的姿勢,如此歡然的笑顏,如此溫柔的語氣,說的,卻是全然冰冷的話。

    「如果我一直用力,你會被我掐死。你不會武功,你掙不開我,如果你用內力反震。我就會受重傷,而如果我不甘服輸,還要逞強和你的內力對抗,也許我的性命就會交代在這裡。那麼,現在告訴我……」

    他微笑著收緊手指:「你會怎麼做?」

    他右手掐著傅漢卿的脖子。左手卻悄然將他抱住,乍一眼看,這是一個純然親熱的姿勢,傅漢卿的身子,完全被他抱在胸前懷中。因為脖子被掐緊。所以傅漢卿不得不保持仰頭的姿勢。

    他安靜的半依在狄九的懷抱裡,他安靜的抬眉看看狄九。他安靜的在感覺到頸間的壓力一點點增加,然後輕輕說:「我不會傷害你……」

    這句話,他無力說完,因為不斷加劇的力量,已讓他無法吐字,所以,他只能繼續用出奇安靜而平和的眼神望著狄九。

    再然後,呼吸的力量也被奪去。

    脖子上已掐出深深的指痕,剛才止住的血因為受力又開始溢出,然而,他並不覺得痛,甚至也並不覺得窒息的痛苦,他只是感覺涼。

    狄九的手指,始終是涼的,冷的。

    因為長時間不能呼吸,他的眼神開始迷濛,他的意識開始朦朧,然而,他依然盡力睜眼望著他,他依然模模糊糊的想,為什麼,這麼久的時間,狄九的手指,還是涼的,為什麼,他的手指,會暖不起來。

    好冷啊!

    那一點一點捏緊的手指,那一點一點,斷絕的呼吸,那一點一點摧折的生命,這是一個漫長到如同地獄煎熬的過程。

    然而,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裡,狄一的手按在劍上,卻始終,不曾拔劍。

    在如此漫長的過程中,狄九的眼睛,一直望著傅漢卿,從頭到尾,不曾有過瞬間的游移和迴避。

    他只是望著他。

    永遠坦然,永遠迷茫,永遠懶散,永遠無辜的臉。

    他只是看著他。

    永遠純淨,永遠清澈,永遠安靜,永遠如孩子般的眼。

    世人皆有罪孽,獨他是個聖人。世人皆有所欲,獨他一人超脫。

    紅塵迷亂,人間最苦,只有他,身在紅塵,卻不被紅塵沾身,挑動萬事,卻彷彿萬事與他皆無關。

    狄九迷亂的想著,迷亂的恨著,卻又分分明明是清醒的,所以眼睛裡會有刻意的溫柔,所以笑容一直絕對完美,所以手可以毫不猶豫的一點點收緊,讓死亡的過程如此漫長,如此難堪。

    他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他掌上的血,與他脖子上的血,悄悄融到一起,血明明是熱的,手,卻始終是冰冷的。

    他的掌心,是他脆弱卻鮮活的生命,他的手背,是不久之前,被他重重咬出的傷痕。

    他的掌下,分明可以感覺到,每一分血脈跳動,每一點鮮血奔流,生命的溫暖,就在指掌之下,卻永遠暖不了他的手和心。

    他的手背上,那齒痕觸目驚心,是他心中的病,胸內的結,是他一直以來,藏手袖內,萬事都盡力用左手辦好的真正苦衷。

    整個殺戮的過程,就是沉默的,施者與受者,都沉默的出奇。

    狄九隻是看著傅漢卿,看著傅漢卿一直凝望他的眼。

    看著那眼中的清明漸漸朦朧,看著那眼中的澄澈漸漸迷失,然而,卻始終還是安靜的。

    他說……

    「我不會傷害你……」

    從來不會說謊的傅漢卿,從來不會說話不算數的傅漢卿,從來也不肯主動傷人的傅漢卿。

    他說……

    「我不會傷害你……」

    在這場沉默而殘酷的迫害中,他始終沒有傷害他。

    當狄九鬆開五指,徐徐後退時,狄一覺得過了足足有一百年,遍體冷汗,幾乎站立不住,簡直比和一堆頂尖高手打仗還讓人身疲心倦。

    狄九淡然負手而立:「我一直等著你出手,你竟然沒動靜?」

    狄一微笑:「我一直等著你放手,我真的等到了。」

    狄九淡淡抬眉:「你也和他一樣開始天真了?」

    狄一淡淡道:「你一直等著的是,是看我出不出手,還是,他是不是會始終忍耐,無論怎麼樣也不傷你?」

    他凝眸望狄九:「你等到了你想要的結局嗎?」

    狄九淡淡轉眸看他,神色無悲無喜:「他不傷我,也不會傷你,不會傷任何人。他的慈悲和他所謂的情愛都一樣,對所有人,都沒有區別。」

    二人說話之間,傅漢卿正捧著脖子猛力呼吸呢,好半天算緩過氣來,還不免急速的喘著氣。

    耳邊聽到狄九淡淡的聲音:「你贏了,一切都依你,現在把他們幾個叫醒,我們好動身。」

    傅漢卿急叫:「等等,還有事啊。」

    狄一和狄九一起望向他,情人也定了,要救的人也救了,要帶去給官府的強盜也讓他帶了,還不讓動身,這傢伙還能整出什麼事。

    傅漢卿大步走過來,一手抓住狄九的右手,抬起來,望著狄一:「你還沒有替他的手止血治傷。」



第六十四章 混沌將開
     
    狄九淡淡然看看傅漢卿,淡淡然把手抽回來。

    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人,縱然傷人至深,卻永遠純潔無辜。而當你心腸已然冷硬如鋼時,他卻又可以於你猝不及防之時,在你心間狠狠一推,叫你生生懊悔,這顆心為什麼仍是血肉凝成。

    真奇怪,發生了這麼多事,自己的心竟仍就有血有肉。

    發生了這麼多事,那個人,竟還記得他手上這一點點的小傷。

    他要殺死你!

    他幾乎殺死了他!

    而他卻還記得他的傷。

    狄一一語不發的再次插到二人之間,拉了狄九的手處理傷處,這樣的小傷,對他們來說,基本上根本不需要理會,不過,眼前要趕緊處理,只怕傅漢卿這傢伙就沒個完了。

    狄九斂眉垂眸,藉著狄一擋住了傅漢卿的視線,左手掩唇,輕咳兩聲,不動聲色之間,一口血輕輕吐在袖內。

    玄色的衣裳,被血色染得透了,也依舊並不明顯。

    只有狄一察覺了他的動作,卻像什麼也沒發覺,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這是最初狂喝自傷時,強行壓下的一口胸中血,還是聽了某個老實人的一堆老實話之後。翻翻騰騰再也按抑不下的一腔心頭血。

    狄一隻是沉默的上藥,沉默的包紮。他覺得狄九的指尖冰冷,手掌冰冷,卻不知道那樣殷紅的鮮血。會否也冷若玄冰。

    傅漢卿看不到狄九的鮮血,也看不懂狄一的沉默,他只看到狄一替狄九處理好傷勢,這才覺得一身輕鬆,萬事皆好。

    狄一復又把凌霄等人一個個拍醒,拍打之間不動聲色的輸入柔和的內力,替他們平復被震傷的內腑。

    一眾弟子清醒過來。心中多少也明白,仗著教主的保護,他們逃過了一劫。至於整件事的變化和內情,大家都聰明的一句不問,人人斂眉低首,恭敬順從,一如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狄一復令他們去查看眾盜,死的不用管,活著的盡力救醒,重傷的擱在馬上,輕傷的綁起來,帶在馬後。

    整個行動,一直都只是狄一在指揮安排。狄九由始至終,只是負手淡淡立於一旁,不言不動不插手。

    出奇的,傅漢卿也沒有因為他是所謂的情人,就去糾纏他。說些做些驚世駭俗之言行,他只是安靜的。很乖的縮在一邊,靜靜看著所有人忙碌,只是眼神直指望著前方,半晌也不動一下。

    費了好大功夫把一切辦的停當,大家復又前行。狄九一馬當先,刻意在前方開路,轉眼間就和被保護在後方的傅漢卿拉出了老長的距離。

    傅漢卿呆呆坐在他的板車上趕路,讓人驚奇的是,整整一個時辰,他只是坐著發呆,居然一直沒有闔眼睡覺。

    狄一策了馬到他的身旁,輕聲道:「我們還要趕很久的路,真累了,就睡一會兒吧。」

    傅漢卿輕輕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狄一有些意外的看看他,難得這個只會一條道走到底的人也懂反省:「有什麼對和錯呢?我和狄九都不是好人,在我們看來,這個世界只有強與弱之分,凡事從來只考慮能與不能,絕不計較手段。對和錯,其實並不重要。你不體貼,你不明白,你不溫柔,你甚至根本不懂,什麼才是情人,什麼才是愛,然而我和他,也未必真的懂。在這些事上,你或許是利用,但至少你沒有欺騙。」

    他輕輕喟嘆一聲:「小樓太強了,在世人眼中,小樓的力量厲害的同神仙一般軟弱可笑罷了。神仙要到螻蟻中去求頓悟,沒有義務一定要瞭解照顧螻蟻的心情。弱者無論受到怎樣的對待,都屬活該。」

    「不,不是這樣的……」傅漢卿覺得狄一說的不對,然而,卻找不到話可以去反駁他。他從沒有輕視世人如螻蟻,然而,他也的確是從來不曾真正思考過世人的感情和心思。

    他天性不喜歡認真思考任何事,這個世界的人,和他本來無甚關係,他自然就更不可能上心。然而,難道,是他錯了。

    看他神色迷惘,狄一復又道:「你不用老想著你對還是錯,你的錯誤,不過是你自己太有良心。即使只是一場擺明了只是為破關而存在的情愛,數清楚了不過是利用,又為什麼還要太介意,不必把狄九想的太好太偉大,為了不讓未來的教主因私情而誤事,我們所有人都受過情愛的試煉。在我們那些苦難的歲月中,總會遇上溫柔美麗的人,善待我們,愛惜我們,關懷我們,然而,十次關愛中,有九次是險惡的陷阱,為了破局而出,我們不得不把這生命中少有的溫暖親手摧毀,哪裡顧得上在破局的時候,會否牽連無辜,殺死那也許純出真心來善待我們之人。同時在防止我們被情感所控制的時候,我們也要去學習如何控制別人的情感,引誘別人情根深種,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別人的愛,在失去利用價值之後,再將之冷酷拋棄,這一切殘忍的事情,我們都做過,而且做得非常好,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們才能活到現在。這樣對我和他,都沒有資格評價你對或錯。」

    傅漢卿輕輕的搖頭:「你們做的那些事,肯定是不對的。可是,如果我做的事也是不對的,那也不會因為你們做過不對的事,我的不對就可以變成對。」

    狄一隻是淡淡的笑,沒有再說一個字。還是那樣的固執。還是那樣的在意對與不對。原則是多麼簡單的東西,只要認準了再去遵守就好,黑與白分界如此明顯,對所有的深深淺淺的灰,不看不想就好了。

    「狄九,狄九。」傅漢卿忽然大聲叫孤身策馬遠遠行在隊伍之前的狄九。

    狄九提韁駐馬,卻遲遲沒有回頭。

    所有人沉默的凝望他的背影。遠方夕陽下,玄衣黑騎的身影,孤獨且落寞,高大中也透著蒼涼。

    不算太長的沉默之後,他策馬回到傅漢卿車前,淡淡問:「什麼事?」

    平淡的語氣,平淡的神容,平淡的眼神。沒有一絲感情波動,找不到平時的憤怒,平時的不耐,他已冷了心,冷了眸。無論傅漢卿再做出任何驚世駭俗之舉,再說出任何驚心動魄的話,他自信仍可以眼也不眨一下的應付。

    然而傅漢卿只是用那出奇安靜出奇明淨的眼睛望著他,然後輕輕說:「我是個很笨的人,我是不是傷害了你。我自己卻不知道?」

    狄九覺得自己做足了所有心理準備,傅漢卿有任何驚人之舉都不會再能觸動他。然而,聽到這句話,他仍是微微出神了一下,然後才笑了一笑。

    「你說過不會傷害我的,你也說過,你說過的事,一定會做到,不是嗎?」狄九淡淡的笑。

    那笑容彷彿已經生在了他的臉上,不會改變,不會消失,永遠完美,永遠冰冷。

    他說,我不會傷害你。

    然而,他傷害了,卻不知道。

    然後,他用迷茫純真,永遠無辜的眼望著別人問,我是不是傷害了你,我卻不知道。

    狄九覺得自己真可以放聲長笑。

    不不不,真的不需要再記恨,不需要再介意。

    二十多年的地獄訓練,還沒看清,還沒明白嗎?

    永遠不要記恨被別人傷害,永遠不要因仇恨耿耿於懷,因為那於人於己絕無好處。遭受傷害,只能證明你還不夠強,讓別人可以傷害到你。

    所以,他可以用完美的微笑來回應傅漢卿的疑問。

    遭受傷害,只是因為,我的心原來仍不是鐵石,居然到現在還是血肉。

    但是,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我不恨你傷害我,我只恨我自己不夠強。

    總有一天,我會足夠強大,強大到,再不受任何傷害。

    如果是第一世的傅漢卿,聽到這樣的回答,也許就真的信以為真,點點頭,心安理得去埋頭睡覺了,然而,這一世,他畢竟長進了不少。

    怔怔望了狄九一會兒之後,傅漢卿才輕輕道:「我為了自己的難關,想要一個情人,我覺得只要我說實話,只要我盡力的愛他就好。我不知道我哪裡錯了,但是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就不要做了。如果……」他遲疑一下,才接著說「如果不喜歡我找別的人,我就不找了。」

    語氣是有些失落和遺憾的,但也並沒有什麼不甘和無奈。

    沒有情人,就完不成論題,就要世世在紅塵中受苦。但是,如果完成論題的方式一定會傷害別人,那麼,他情願就這樣一世一世輪迴下去罷了。

    狄九略帶詫異,目光卻依舊淡然的望望他,笑一笑,也不答話,復又策馬離去。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一襲玄衣,在血色夕陽下,就這麼隨著錯亂的馬蹄聲,漸漸越行越遠。遠到呼喚的聲音再也傳不到他的耳邊。遠到那高大偉岸的身形,漸漸變成一個黑暗的小點,永遠若即若離的在前方引領著道路。

    在以後的許多天裡,這遙遙天地間,遠方一點黯淡沉肅的黑色,就此一直深深壓在傅漢卿心頭。

    直到他們一行人到達齊國臨川城,在這整整七日的旅程裡,在所有人心中,等同於懶豬的傅漢卿,睡覺的時間居然屈指可數。這個奇異事件,讓同行的每一個修羅教弟子,都在心頭暗暗震驚。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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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需要什麼
     
    傅漢卿等人一路往臨川城而行。走了三四天,才行出那片盜匪橫行的荒蠻之地。他們一行人,個個騎高頭大馬,馬後還綁著一堆強盜,卻也十分扎眼。而且很自然地被這一帶的盜匪當做敵人來仇視。

    這一路上,也曾遇過幾批匪類挑釁,甚至到後來,幾幫強梁聯合起來找麻煩,但憑這些人的本事,當然奈何不了他們。在傅漢卿不要殺人的叮嚀下,凌霄等弟子把他們打傷的打散。所有的戰事,都是有這些優秀的精英子弟出手就處理妥當了。

    狄一和狄九基本上沒有什麼出手的機會。

    而在若干戰役之後,被他們用繩子串起來。綁在馬後鞭打著驅趕而行的強盜們就越來越多了。

    等他們聲勢一大,就不止是強盜,連行商都注意他們了。途中又遇過兩三起遇盜倖存的行商來投奔請求庇護同行。

    傅漢卿再不敢象上次那樣立刻坦然答應,而是拉了狄一,讓他自己盤問觀察。確定沒有可疑,再加以接納。

    狄一笑問他,被人這樣騙過一回,吃了那麼大的虧,還敢救人。

    傅漢卿理所當然的道:「上次我被騙,只是我比較笨,懂得少。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是如果被騙了一次,就再不相信所有的遇難者,對每一個求救的請求置若罔聞,那就是膽小,軟弱,缺乏勇氣,這是很可恥的。」

    他說的這樣認真,而狄一聽了,卻也只淡淡笑一笑。

    如果受一次欺騙和傷害,對人還可以有熱誠和信心,那麼十次百次之後呢?還有誰能再次說出傅漢卿理所當然的話。至少在那二十年的地獄生活裡,他與狄九,都早已忘了什麼是信任了。

    然而,傅漢卿的眼神太清澈,目光太坦然,狄一看得久了,心中便有些莫名的悲涼。或者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吧,或許傅漢卿無論經歷過什麼。無論遭受過什麼,都不會變吧。

    但那也許並不是因為天生的寬容,而只是天生的冷漠。

    他就這樣,心中莫名其妙的胡思亂想著,臉上卻神色十分平靜的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

    儘管這樣的做法,和修羅教上下人等,長年形成的觀念絕對不符,但狄一不反對,狄九一直若即若離的在極遠的前方,不回頭,不靠近,不對任何事表示意見,而其他的弟子當然只有唯命是從,豈敢有別的想法念頭。

    就這樣他們一路生擒的盜匪和救護的行商越來越多,等到了臨川城時已有了浩浩蕩蕩的聲勢。

    修羅教的齊國的分壇正在臨川城郊的一處大莊園。

    話說卓家的莊園,在臨川城也是大大有名的一處地方。那卓家的老爺中過進士,又放過一任知縣,本可高昇,沒料想上天不佑,家中父母先後逝世。卓老爺只得回鄉守孝,來來去去,竟守了足足五年,待想再回頭做官,這空缺也不是說有就有的。

    卓老爺也不以為意,自在城外,買了一百頃的修鑄莊園,復又在本地辦了幾處極賺錢的作坊,生意也都做的紅紅火火。

    在臨川城,卓老爺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即富且貴,便是縣太爺見了,也要大大給一番面子的。

    臨川城裡的大事,多有卓老爺的份,什麼濟貧扶弱,什麼修橋鋪路,但凡是官府有了為難之處,請來幫忙的貴客裡,也肯定少不了卓老爺。

    今天一大早,卓老爺就帶了莊園裡最精明幹練的一群手下,遠遠行出一百里,去迎接幾位遠方的故舊親朋,沒想到,還外加著接到了一群蒙難的行商和一眾被縛的盜匪。

    卓老爺自譴手下把這些人全都送往官府。縣衙上下一看,再一查問,無不大驚大喜。

    縣太爺的政績和功勞自是要為此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了,滿衙上下,以後怕都多要沾光了。

    此事一傳出來,市井百姓也無不稱奇,都道卓老爺是能人,交的朋友都是出眾之人,那麼多強徒悍匪,讓他們一索子便全捉來官府,真是令人引為奇談。

    這邊,人已送進縣衙,沒多久,城裡各處官員的拜帖子就紛紛送進了卓府,這才勉勉強強,把各方邀約給推掉了。

    這一行人越是神秘,越是不肯見人,有關他們的傳說則在民間被百姓漸漸傳得越發神乎其神,便是官府,也不免做出許多奇特的猜測。

    直到一個半月後,朝廷忽然頒下令諭。官府扶植修羅教,而卓雲鵬也對天下公開修羅教弟子的身份。並把當日那件轟動整個縣城,並最終驚動省城,風聲直傳往京城的大事歸為修羅教向朝廷的獻禮效忠。世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然,此為後話,無需多言。

    當日卓雲鵬迎到了傅漢卿一行人,便在莊中開了盛宴美酒佳餚,輕歌曼舞,以迎貴人。

    傅漢卿地位最尊,被請入了上座。

    一路上離著傅漢卿老遠的狄九,因為身份僅次於傅漢卿,座次自然是緊挨著他的。

    其他弟子們都於側席飲宴,卓雲鵬坐在下首相陪。

    狄一身為影衛是定然不坐的,一被迎入山莊,他的人就自然消失,估計除了深知影衛行事法則的狄九,別的人就算明知他隱在暗處。也斷然找不出他的行蹤來。

    樽前美酒,眼前歌舞,歌能醉人,美人銷魂,而傅漢卿卻只是坐在席上發呆。偶爾幾次目光掃過狄九身上。吶吶的想說什麼,皺了眉想了半天,又茫然不知道可以說什麼?

    到現在,他還沒弄明白,自己和狄九到底還是不是情人。他們的情人之約,到底是繼續呢,還是作廢?

    大概不是吧。他這樣有些傻乎乎的想著,如果是情人的話,應該坐在一塊,緊挨在一起,同一個杯子喝酒,同一雙筷子吃菜的。

    他迷迷糊糊的想著前世裡那些霸主帝王,懷抱美姬佳侍時喝酒看歌的樣子。

    而現在……狄九永遠在空間允許的條件內,離他儘可能遠,若非必要,絕不看他一眼。

    好好一場歡迎會,狄九可以身在座中,談笑風生,狄九可以面帶微笑,飲酒觀美,狄九可以同卓雲鵬應答如流,親切交談。然而,從頭到尾,連眼角也沒向傅漢卿這邊側一下,即使二人的座位靠的如此之近。

    也正因為二人靠的太近,所以傅漢卿才知道,那個在別人眼中,親切從容,風趣優雅的天王,其實全身上下,正悄悄的散發著冷意。

    那麼冰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意,與他臉上的微笑,與他眼底的平和,同時出現。

    宴席之後,傅漢卿要回房間去睡大覺,而狄九則要在第一時間查看分壇的賬目和名冊。

    卓雲鵬讓副壇主領了狄九去書房,自己則親自松傅漢卿回房。

    傅漢卿一路呆頭呆腦,兩眼空茫茫,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機械的跟著卓雲鵬往前走。

    耳旁聽了卓雲鵬輕聲問:「教主對於屬下的安排可還滿意?」

    傅漢卿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只是本能的回答:「滿意。」

    卓雲鵬行到房門前,親自伸手把房門推開,在門前彎腰:「不知道教主還需要什麼?」

    傅漢卿仍然不知道自己聽到的話是什麼意思,只是順口答:「我想要一個情人。」

    卓雲鵬一呆,愕然抬頭,傅漢卿卻已然遊魂也似進了房,順手把門給關上了。

    卓雲鵬在門前怔怔站了一會兒,唇邊忽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轉身離去了。

    傅漢卿進了房間,往床上一坐,一隻手托著下巴,繼續發呆。一邊發呆,一邊喃喃自語:「我想要一個情人,我說了實話,我沒有騙人,我不想傷害人。我到底是什麼地方做錯了?」

    沒有人回答的。

    也許在某一個隱秘的地方,有一個知情人,聽到了他也許是自問,也許是問人的這一句話,卻即不想,也無力去回答。

    做錯了什麼?

    有許多事,本來不是外人能教能講能說明的。

    傅漢卿發了半天呆,腦子打劫什麼也想不通,只覺又累又倦又疲憊不堪,又渴睡偏偏還睡不著,他憤怒的仰天大叫了一聲,雙手攤開,往後直直倒向了床上。



第六十六章 要個情人
     
    教主有分壇主招待,天王有副壇主接待,凌霄等一干弟子,則由一眾管事們安排照料。大家吃飽喝足,洗了澡,換了衣裳,一路風塵,腰酸背痛,吃苦受累,外加擔驚受怕的熬到現在,人人都覺撐不住了。

    凌霄自己幾乎是一進房間,就撲到床上去的,頭一沾枕,這鼾聲就響了起來。剛剛睡熟,房門就被人敲得咚咚響。

    凌霄被驚醒過來,沒好氣的大喊一聲:「什麼事?」

    心裡那叫一個鬱悶呢,咱們可是總壇出來的,到了你們分壇,你們不給我當佛爺給供好了,還敢半夜叫門,敢情是平時分壇主太好性兒了,把你們一個個嬌慣的連規矩都不懂了。

    門外的人想是聽他語氣不善,忙笑道:「真對不住,凌霄兄弟,擾了你的好夢了。」

    凌霄一聽,竟是卓雲鵬的聲音,忙跳下床來開門,滿臉通紅的施禮賠罪。

    卓雲鵬笑道:「凌兄弟別見外,你們這一路陪伴教主,嘗盡風塵之苦,還不能睡個好覺,原是我想的不周。」

    凌霄怎麼好意思怪罪人家堂堂一個分壇主,忙說客氣話:「哪裡的話。壇主前來叫我,想是有重要的話吩咐。是我太莽撞了。」

    卓雲鵬臉上微紅,乾咳一聲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們這些外圍弟子,一片誠心,想多為教主辦些事,讓教主住的高興些,只是我們對於教主的喜好並不清楚,唯恐辦事有差,反讓教主不痛快。」

    凌霄這才明白,敢情這位為了拍馬屁,幾個時辰也等不得,半夜三更就來打聽教主的喜惡了:「其實教主的性子極寬大,從不怪罪下屬的,教主也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事,只是平時嗜睡,不喜被人打擾罷了。」

    卓雲鵬遲疑一下才問:「凌兄弟,恕我冒昧,凌兄弟知不知道教主喜歡什麼樣的情人?」

    「情人?」凌霄瞠目結舌。愣了半天才結結巴巴的道「這我可真不清楚,不過……我想教主……可能是喜歡……男人的……」他又想了想,仔細回憶了當初狄九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叫。

    「答應做你的情人。」

    他點了點頭,確定的道:「應該是喜歡男人的。」

    卓雲鵬深吸一口氣,對凌霄一揖到地:「多謝凌兄弟。」話音未落。轉身就走。

    凌霄愣愣站在房門處發呆,過了好一陣子才喃喃道:「走這麼快干什麼,我還沒告訴你,他已經有情人了啊,就是天王!」他摸摸頭。隱隱覺得,如果不追過去做個補充說明,肯定會出什麼不太好的事,不過,有什麼關係呢……

    這少年惡意的笑一笑,半夜擾人清夢,總該付出點代價的。

    他樂呵呵關了門,撲回他的床上,心安理得的進入了夢鄉。

    卓雲鵬行到院子裡,低低咳嗽一聲,黑暗中一道人影飛速掠到他的身旁:「壇主。」

    「把準備好的人送去教主房裡。」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卓雲鵬輕問「可調教妥了,那樣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兒,切莫壞了教主的興致。」

    「壇主放心,經了屬下的手,就是只豹子,也能調教成只小貓,保證讓教主滿意就是。」

    卓雲鵬點點頭:「你辦事去吧,我去天王那邊看看有什麼吩咐。」

    黑暗中的人影躬身退去,卓雲鵬復往書房行去。

    說起來,天王可真是個累人的差事,這一行總壇來客,除了狄一,所有人都在高床軟枕享受長久奔波後的舒適,只有他還高燃紅燭,細看那密密麻麻,彷彿永遠也看不完的賬本。

    副壇主立在一側,神色恭敬,而悄悄凝視他的目光,則帶著深深的敬佩。

    不過是短短的半個時辰,天王已經以極快的速度翻看過許多文書,卻又能於細微處,察覺每一處疏漏,偶發一問,必中要害。

    幾個問題答下來,副壇主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是又敬又佩又驚又懼。

    適時卓雲鵬推門而入,先對狄九施了一禮,恭敬地道:「天王,天色已晚了,天王要不要暫且休息,待明日再細查賬目名冊?」

    已經看了足有半個時辰的細賬,狄九的坐姿也沒有稍稍改變一下。他慢慢放下手裡的賬目,修長的五指漫不經心的在上面輕敲幾下:「今天休息,明天休息,何時有空來辦正事?怪不得足足用了七年時間,齊國才建成一個分壇,想來你們一慣辦事都是如此悠閒地。」

    這話說的語氣也並不重,乍聽之下,竟不知是斥責還是玩笑。

    卓雲鵬卻是心頭一凜,垂眉低首的道:「天王恕罪,實是齊國官府對民間勢力打壓太過,就連本地武林,那些幾百年的教派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各門各派的弟子人數都要上報官府。弟子一旦超出一定數目,就會被百般危難,官府還時不時強行徵召各派弟子參與剿匪或除逆之戰。多有十去不還一之慘局。這些成名大派尚且被壓得只能苟延殘喘,更不要提起新的武林勢力,我們初時想以武立勢,結果因不清楚形勢,而受到朝廷以及其他武林門派的打壓,損傷慘重。」

    狄九隻若有所思的聽,燈光下,他眼睛黑的出奇。深的出奇。他略有些恍惚的想:「能想出如此手段來打壓民間勢力,擴大官府的權威和力量,沒準又是小樓中人的奇招。」

    聽不到狄九發話,卓雲鵬只得滿頭是汗的繼續說:「我們堅持了兩三年,死傷慘重卻無建樹,不得已才轉為經商,沒想到,齊國官府對商家打壓壓榨極苛,若無多年基業和關係,新的勢力要出頭,千難萬難。」

    狄九至此才淡淡一笑:「怕是你們不懂如何做個成功的商人才是真的。」說到這裡,不覺又是一嘆,修羅教武夫要多少有多少,但其他方面的人實在不多。當初在趙國,風勁節在商業上給他以及趙國分壇的人上過那一課,他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想到此,忽有所覺,眉心不易察覺的微微一蹙。怎麼回事,莫名其妙老想起小樓之事,小樓之人。

    「如此又蹉跎了許多歲月,虛擲了不少錢財,後來屬下才想到,既然齊國千方百計加重官府的權威,不如想辦法稱為官府中的一員。所以屬下費盡心血,買通了大小考官,取得了功名,又買來了一個實缺。雖然天下肯助人,因丁憂之故。屬下被迫辭官,但只為著頭上有功名,也戴過紗帽,所以不交糧不納糧,可以同官府士紳來往,各處都能說上話了,這才勉強有了今日之基業。」

    狄九聞言冷冷笑道:「即是如此,怎麼又叫人給看破了?」

    卓雲鵬一怔,回頭看了副壇主一眼。

    副壇主低頭道:「屬下剛剛稟報過天王了。」心裡也是有苦說不出的,天王實在精明的厲害,查看最近人事調動,高手調配,立時就覺出不對,隨便三五句便問的人不能不把實話全倒出來了。

    卓雲鵬低聲道:「全是屬下失職,在本地置辦莊園,聲勢好大,引來了江湖上的飛賊。那夜也是屬下一時興起,親自出手同那小賊打了幾招。沒想到,本地武林勢力明月樓樓主的小兒子,半夜三更的,學俠客義士要為民除害,發現了飛賊行蹤,就一路跟蹤而來,看到了屬下出手,幸得屬下耳目還靈,察覺了動靜,就派人跟蹤,查處了他的身份和處所。因那夜屬下用的是本教獨門武功,恐防他說出去,被他那見多識廣的父親看出來,所以屬下當夜就調動了高手,夜圍明月樓。屬下親自潛入查探,果然發現他們父子二人在談當夜之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還一式一式同他父親演練屬下的招式,屬下知不可再遲疑,所以發出了攻擊信號。先以毒煙暗器和放火,四下擾亂,乘眾人慌亂間派弟子入內宅抓住了他們家中的女眷。再以此威逼這被毒煙暗器偷襲負傷的父子二人束手就擒。是役,我方未傷一人便擒下了明月樓主父子兩大一流高手,並擒獲其他徒眾弟子多人。整個明月樓如今已在我教控制之中,內情想必絕無外洩之可能。」

    狄九漠然道:「我是否該讚你手段狠辣,指揮高明呢?」

    卓雲鵬大滴汗落下來:「屬下……」

    「既然人都控制住了,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殺。」狄九語中終現怒意。

    真是荒唐,莊子裡關了一堆所謂的高手,這麼久時間,光浪費糧食,居然一個也沒殺。現在那個白痴就住在這裡,要是讓誰走漏風聲,讓偉大的,善良的,勝任一般的教主大人知道了,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卓雲鵬被他一句話說的頭皮發麻,顫聲道:「天王,那明月樓主,最出眾的不是武功,而是容貌俊雅,奇毒朝眾,如明月當空。他的妻子也是齊國有名的美人。這夫妻二人年紀雖不輕,但他們的一雙兒女,卻都生得金玉之質,無暇之貌。屬下因想調教好了進獻教主與諸王,所以連他們的佳人徒眾也留著不撒謊,以便脅迫他們……」

    狄九一掌拍在案上,振衣而起:「你好好為神教辦事,就是你最大的忠心和表現,養著為敵家的美女俊僮,算得什麼樣的功勞?把莊裡所有關的人全殺了……」他目光森冷如冰「立刻!」

    卓雲鵬打個寒戰:「可是,屬下已經把那個小子送去給教主了。」

    狄九眼神一凜:「什麼?」

    卓雲鵬自問不是膽小之人,被他這一眼看的竟是心膽皆寒,想也不想就大聲道「是屬下送教主回房時,教主自行開口向屬下要的!」

    狄九臉色奇寒入骨,一字字問:「他怎麼想你要的?」

    卓雲鵬身顫如風中落葉,幾乎語不成聲:「教……教主說……他要……一個情人!」




第六十七章 主角配角
     
    傅漢卿一個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了半日,什麼頭緒也沒想出來,倒漸漸的有些睡意了。

    只是如今這心裡有事,就算是睡過去了,到底也睡得不沉,人總是似睡非睡的不太安寧,隱隱約約就覺得身上彷彿壓著千斤重擔一般,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伸手推了推,卻又推之不動,便又恍恍惚惚的睜開眼,發覺有什麼白白的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愣愣的晃晃腦袋,定睛看了看,然後閉上眼,,肯定是還沒睡醒呢,否則怎麼會有好大一個光屁股在眼前晃悠呢?

    他閉了眼,定了神,等了半天,再睜眼一看,咦,怎麼夢裡的幻想還在?

    他伸手擦了擦眼,發現眼前的一切還沒有煙消雲散,這才勉強回神,啊,原來不是做夢啊。

    傅漢卿的身上,壓著一個活生生一絲不掛的人。

    只不過是以臀部對著傅漢卿的臉,像狗一樣頭衝著傅漢卿的腳,趴在床上的。

    因為看不清面目,傅漢卿目前只能確定是個男人。而其看起來肌肉緊繃有力,應該是個極年輕的男人。

    他全身上下連塊布片也沒有,只腰上繫了一個珠圍,一串串的珍珠映著珠光。閃爍起異樣炫目的光芒。隨著他的臀部輕輕的晃動,明珠異彩。清音不絕,襯得那男子身上最隱秘的幾處部位,於珠光之下,若隱若現,別有一種味道。

    這樣的銷魂之姿,這樣的曖昧之態,是人都該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傅漢卿更加比誰都清楚。

    因為這種挑逗勾引的姿態,他第一世當小倌時就學過了,只不過那個時候小倌館裡,沒有這麼值錢的明珠。用的都是假貨罷了。

    傅漢卿直著眼,躺在床上,看著這個對著他扭了半天屁股也不知道是誰的男人,想了又想,終於還是說:「這個,我不是批評你做的不好,不過,你的姿勢真的是很僵硬呢。動作也遠遠不夠自然,如果想在這一行好好發展,還是認真研究一下技術為好。」

    他絕對是一番好意,他自己幹過這個,相關技巧的該學的絕對學的一絲不差。他又在小倌館裡呆過,知道男人年紀大了,生意就會蕭條許多。這專吃青春飯的行當競爭也是很激烈。他雖沒看清這人的臉,不過看著身材也知道不是十三四歲的僮兒,估計論年紀這人好日子已是不多了。引遊人的記述還這麼爛,這行飯可怎麼吃得長久啊。

    這話還沒說完。那衝著他晃個不停的美臀就生生僵住了,再然後,那人整個身體都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就只聽到一串串珍珠相互碰撞,響個不停。

    傅漢卿不由內疚起來,唉,自己說話太直,傷人家自尊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其實,我是說,學不好也沒什麼,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改行了……」

    話還沒說完,那人卻陡得翻身過來,大喝道:「你們到底想要怎麼樣?」

    傅漢卿目瞪口呆的望著他。

    面前的男子,出奇的年少,出奇的漂亮,容貌之俊美,竟似能照亮整個房間,只是那樣俊朗的面容卻幾乎扭曲變形,那樣明亮的眼睛,竟是目眥欲烈。

    他的雙手徒勞的握拳,赤裸的胸膛因為過了激憤而劇烈的起伏著,嘴上全都是血,仔細一看,原來嘴唇都生生咬爛了。

    傅漢卿直著眼望著他,半晌才道:「你剛才對著我晃……那個……的時候,就一直在這樣咬嘴唇嗎?」

    這少年發出一陣幾乎不似人聲的慘笑,只是這聲音聽著更似陷阱裡的野獸絕望的嘶吼。

    「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用我的爹娘來威脅我屈服,如果我不肯不知羞恥的求你這禽獸糟蹋我,就要換我可憐的妹妹被欺辱……」

    傅漢卿低低啊一聲,臉上還是習慣性的有點凡事慢一拍的呆滯,腦子裡飛快轉起來了,奇怪,這事怎麼這麼耳熟,連他說的話,都像是非常熟……

    對了,以前被張敏欣硬逼著看的一堆耽美故事裡,有百分之九十有這樣的情節,有好幾篇連台詞都和這少年一模一樣呢。

    這心裡一明了,再仔細一打量這少年的容貌,啊,沒錯了。年少,漂亮,符合所有小受的要求。因為家人被捉,受到威脅,不得不被人調教傷害,符合所有 sm文的要求。

    他摸著下巴開始發愣,不對啊,如果之人是主角小受,那小攻肯定不會是我?怎麼看這麼想怎麼算,唯一符合所有故事裡,陰沉,冷酷,殘忍,且武藝高強,又勢力答的小攻設定的,只有狄九啊。

    他望著少年,就有點兒愣神了,難道,難道……這又和第一世一樣,他們才是主角,而我,不過是偶爾參與他們的故事,成為他們感情調劑之一,推動故事發展的配角!

    他的腦子再次打結,唉,怪不得狄九不肯做我的情人呢,怪不得我一跟他說起情愛之事,他就不痛快呢?

    原來我不是他想要的對象,他覺得我勉強他了?強迫他了?讓他覺得沒面子了?

    傅漢卿最近一直在苦苦思考狄九為什麼生氣,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於是遇上什麼事,都會本能的和那件事放在一起做一番聯想。

    這一次他自以為找到了理由,卻又隱隱覺得不對。不免越發迷惘起來。

    正發著呆呢,那少年忽惡狠狠的撲了過來。

    傅漢卿呆頭呆腦的被撲倒在床上。少年紅著眼開始撕他的衣服。

    「我不管你們玩什麼把戲,你們不過是要像狗一樣來向你們求歡,要我和你們一樣變成沒有羞恥的禽獸。我怎麼敢不讓你們如願,我怎麼不敢不照你們的意思,像畜牲一樣求你來糟蹋我,我有爹,有娘,有妹妹,他們全都……」

    話音一哽,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只聽得衣裳被撕裂的嘶嘶聲響個不停。

    傅漢卿腦袋還沒轉過彎來,身體就像剛剝了皮的橘子一樣,乾乾淨淨,毫無遮掩了。

    少年瘋了一般,笨手笨腳的從他的脖子開始往下親。

    儘管少年的臉紅的幾乎滴出血來,儘管少年的眼中充滿了瘋狂而不見一絲清明,但他還是極力的把最近在可怕調教中所學到的生硬技巧使了出來,雙手上下撫摸不止。而嘴唇一路往下親去。

    傅漢卿這個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了,想起一事,就算像他這麼遲鈍,也不免緊張起來,急忙掙紮著想要推開他:「不是這樣的,這裡有點誤會,你……那個……不是……我,不會是我……的,你要和……我……肯定會……」

    根據他以往看故事的經驗,以及前幾世接觸殘暴之人的所見所聞。他確定這個少年正在犯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所引發的災難。必然是毀滅性的。

    所有故事裡的正牌小受,如果不是在被虐的時候,而是在別的情況下,跟配角脫光了在床上翻來滾去,那百分之百都會被正牌小攻撞破,而後果竟是災難性的。

    然而,傅漢卿的醒悟來的太遲,他的解釋又結結巴巴,言不及義。少年唯恐他掙扎反對,讓此次的交歡失敗,給至親帶來最可怖的災難,趕忙雙手死死按著他,不讓他推拒,自己加快速度向下親過去。

    傅漢卿害怕弄傷他,當然不敢出全力去推開他,眼看著都要親到關鍵部位了,正慌亂之時,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

    傅漢卿連頭也不用抬一下也能知道,自家的房門,第一百零一次被暴力破壞掉了。

    完了!

    傅漢卿鬆開推拒的手,絕望的抬頭看房頂。

    小容他們雖然總說那些小說不能信,可是,原來也不過能全不信的,騎馬這次的情節完全和小受一模一樣,戲劇性的過分。

    心裡一口氣還沒嘆完呢,就聽得一聲慘叫,壓在他身上怎麼也推不開的少年,憑空飛了起來,人在半空中,就吐出大蓬的鮮血,整個人生生撞到牆上,堅實的牆壁硬是被撞出了一個人形的地洞,那個一絲不掛的少年,就這麼跌出房間,跌到外頭空曠寒冷的夜色裡去了。

    傅漢卿營救不及,只來得及啊的驚叫了一聲,從床上跳起來,卻見狄九已是面寒如水,目光直直望著前方那處破洞,眼角也不瞧他一下,就這樣向前方行去。

    而在門外正縮著卓雲鵬等好幾個人,每個人都面無人色,全身顫抖。

    傅漢卿見狄九明擺著是意猶未盡的想要追出去繼續教訓人,嚇得從床上直跳到他面前,一伸手,就把狄九死死抱住了。

    這還了得,所有正牌小攻看到正牌小受脫光了在人家床上跟人家翻來覆去,後續的反應肯定是痛打之,冷虐之,sm之,然後xx了oo,oo之後再 xx。

    雖說小說裡的小受通通都是不死身,不管怎麼sm,最後還能活蹦亂跳,沒有一點後遺症的和小攻演繹由恨生愛的痴情故事,但傅漢卿根據實際情況和同學的勸導,真正明白了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

    根據他幾世為人的經驗,現世人類的是非常脆弱的,絕對禁不起過分的傷害。前幾世所遇的大人物,帝王,霸主,身邊也偶爾會有小妾或美侍與人有私情,而這些人在受盡凌虐的處罰之後,沒有一個還能活下來。

    傅漢卿不能眼看著有人要被生生折磨死而不見不救,所有他拼盡全力抱緊狄九,不讓他再挪動一步,同時大聲喊:「不關他的事,是我逼他的。」

    雖然一直到現在,傅漢卿還沒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是他知道狄九很生氣,自己就算沒辦法讓他消氣,也該轉移他生氣的對象,何況小樓故事裡,所有的倒霉蛋配角,想要保護可憐的主角小受時,大多會說這種話。

    狄九武功再高,被傅漢卿出盡全力抱著,竟是半步也動不得。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更是讓本來就已火冒三丈的心情不痛快了。聞言臉色更是詭異至極,死死盯著傅漢卿,挑高了眉問「你說什麼?」

    傅漢卿看他表情這麼恐怖,也有點嚇著,不敢硬頂他,只得說;「你別誤會,你想幹什麼,我都不反對的,只要你別找他就行。」他挺挺胸,很平常的說「你衝我來好了。」

    話音未落,就算是以傅漢卿的遲鈍,也生出了極異樣的感覺,他愣愣的望著房外卓雲鵬等人古怪的臉色,抬頭看看狄九詭異的眼神,忽然頭皮發麻……

    這個,到底哪裡有不對了?

    為什麼感覺這麼奇怪啊?

    我應該沒說錯話啊,於其讓他出手sm那個人,把人弄死了再後悔,不如讓他先找我出氣好了。反正我又不怕痛,而且經驗技巧我都比那人很生硬的人好很多呢吧?

    在這一刻,傅漢卿猶自迷迷糊糊的想著,卻沒有意識到,對他來說,這樣理所當然的事,卻無由的讓他自己也悄悄的寒毛直豎。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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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何謂好人
     
    曾經,在很多年的時間裡,狄九一直以為,遇上傅漢卿,是自己生命中最大的不幸。

    搶走他的權力和地位,毀掉他所有的希望和光明,讓他引以為傲的定力徹底潰毀,以所謂的天真和無辜,對他做最深的諷刺和打擊。

    聽到卓雲鵬說起傅漢卿開口要一個情人時,狄九很久都沒有說話。

    只是心冷,面冷,目冷,指冷,整個世界,彷彿都以他為中心,陷入了一片冰寒之中。

    好像就在前幾天,那個人還無比認真的對他說,「如果你不喜歡我找別的人,我就不找了。」

    而當時,自己居然沒有一絲疑慮的完完全全相信了。

    多麼可笑,這麼多年的地獄掙扎,他居然還會白痴的相信那個擺明了全身都是謎團,絕不可信的人。

    所以,轉過身,那人就輕輕交代下屬,需要一個情人。

    是的,一個情人,一個工具!

    那個白痴終於找到了一個正常而簡單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的。何苦抓著人一個個要求呢。他是修羅之主,只要他吩咐下去,什麼樣的情人送不到他的身邊呢?

    狄九極冷,極輕的笑了一笑!

    在狄九沉默的時候,天地之間,都凝結了無窮無盡的肅殺森冷之氣,卓雲鵬和副壇主已經不自覺的牙關打戰,手足發僵,仿若置身萬載玄冰之間,再這樣站下去,就要生生凍死了。

    就在他們完全凍僵之前,猛覺一道勁風疾旋而過,二人被帶的踉蹌退開數步,再定定神,狄九人已經不在了。

    兩個人都面無人色的互相看一眼,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又是一道強風勁疾而來,狄九去而復歸,沉聲道:「他住在哪裡,帶路!」

    二人半個字也不敢說,兔子般跳起來,盡展輕功在前方帶路,等到了傅漢卿的房前。狄九身形不頓的向前掠去,人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揮,整扇大門應聲飛了起來。

    卓雲鵬和副壇主眼還沒來得及眨一下,狄九人就進了房裡。而他們因為視線被狄九阻隔了一大半,所以並沒有看清方中的情形。只是聽到一聲慘叫,一個人穿牆跌了出去。

    他們沒看清,狄九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兩個大男人,光著身子在床上壓成一堆,絕對談不上賞心悅目。也沒細想心中那驚濤烈焰從何而來,只是不經思索的一袖拂出,那個據說長得很漂亮的什麼什麼明月樓的公子爺就生生撞破牆壁,跌了出去。

    想到傅漢卿那一身光溜溜,他就覺著扎眼,為防自己失控,他刻意看也不看那傢伙一眼,便鐵青著臉向前去。

    那小子留不得,要真讓他跟著傅漢卿一纏綿一訴苦,一講前因後果,天知道那位聖人教主能幹出什麼事來。

    可是他的所有打算都被傅漢卿給毫不客氣的破壞掉了。

    傅漢卿抱著他死不放手,口口聲聲喊什麼,不關他事,全是我逼的,又叫什麼,你想幹什麼,直接衝我來。

    就算是怒火萬丈的狄九,也聽的是啼笑皆非。

    他不用回頭去瞧卓雲鵬二人的臉色,也知道他們的表情肯定極之詭異。換誰看到喜歡男風的教主就這麼大大咧咧不知羞恥的當著人家的面,死命抱住一個人,喊什麼你衝我來,要不往歪處想,反倒不正常了。

    罷罷罷,反正自己的名聲臉面,也早就給這個混蛋給敗壞光了。

    狄九也不知道自己是氣極而笑,還是想笑笑不出,只剩下氣憤了,說話的語調都是怪異的:「什麼衝你來,什麼不管我幹什麼事,你都不反對,我能對你幹什麼事?」

    傅漢卿見他又像笑又像哭的可怕表情,越發不敢放手了,自己心裡居然也有點發毛,但還是挺胸道:「反正隨便你幹什麼了,只要別找他就行,你衝我來好了。」

    狄九已是連笑也笑不出來,吼也沒有力氣了。媽的,我能對你幹什麼?不對,我還真想對你幹什麼……

    他十指開始屈伸,指節都咯咯作響。面對衣服被扯光,一絲不掛的教主大人,他倒實在生不出什麼綺念來。

    傅漢卿本來就不是那種絕世傾城有陰柔之美的男子,更何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瘋狂表現,早已給人極惡劣的印象,除非是不知他底細的人,否則怎麼可能對他生得起一絲溫柔情腸,半縷曖昧綺念來。

    狄九想的是把這傢伙掐死算了,心中想起以前好幾次能殺而沒殺的機會,此刻真有點兒悔不當初之感。

    手都抬到半空中了,忽得抬頭看看前方牆上一個大破洞,才一挑眉,回頭以殺人的眼光冷眼掃了掃門口站著發呆,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不懂迴避的兩位正副壇主。

    罷罷罷,不管他想幹什麼,都不適合在前後通風,讓所有人可以一覽無餘的所謂房間裡做。

    畢竟這些外圍弟子,不比總壇的弟子,在他們面前,多少還要替神教的體面著想。怎麼能上演天王和教主彼此相殘的戲碼。

    這心頭一動間,他也不得不強忍了一口氣。伸手略略一拂,隔空攝物,立時將床上的紗帳取到手上。信手披在傅漢卿身上,淡淡道:「我不干什麼,一切都聽你的。」

    傅漢卿沒料到他竟這麼好說話,愣了半天神,才慢慢鬆開了手。

    狄九後退一步,淡淡吩咐:「為教主更衣沐浴,另換一個房間。我等你們操辦妥了再來。」

    他說完話便回首向外行去,心裡只想著乘卓雲鵬二人纏住傅漢卿,趕緊把那幫子人全殺光滅口。

    沒料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傅漢卿已是大聲說:「替我把外面那位受傷的公子扶進來,請大夫來看傷,卓壇主,你先別忙。有點事你還是先同我說清楚的好。」語氣一頓,復又輕笑兩聲「卓壇主,你一定會跟我說實話,不會騙我的,對不對?」

    傅漢卿話音未落。便看到狄九的背部略略一僵,腳步略頓,然後才行了出去。心裡悄悄鬆了口氣,還好我小說看得多,防著這一手呢。否則等我洗完澡換完衣服,那人不定給你xxoo成什麼樣了呢。

    狄九沒想到自己的暗中思量竟生生叫笨笨的傅漢卿給先下手為強的攪和了。他也不可能讓尊敬教主的分壇弟子們對教主撒謊,叫他們懷疑總壇內鬥。更不可能把傅漢卿的真面目公開給外圍弟子,讓所有分壇弟子都就此看輕教主。

    傅漢卿即說了那樣的話,那幾個人的性命自是暫時保住了,料那卓雲鵬沒有膽子欺騙傅漢卿。於其留下來同他唱反調,白白叫些外圍弟子們看笑話,倒不如大方一點,逕自離去的好。

    他快步如飛,轉眼已過了好幾處院落,這才站定了身,輕輕問:「有人嗎?」

    一旁暗處有個矯健的身影飛掠而至,施禮道:「請天王吩咐。」

    「去替我把總壇來的弟子們全部叫來。」

    此人應了一聲,便飛快離去。

    狄九靜靜站了一會,才輕輕道:「出來吧,還要躲到幾時。」

    一聲淡淡嘆息之後,狄一的身影彷彿是從虛空中倏然而現。

    「你不守著他,卻跟著我做什麼?」

    「他這時候正被兩位壇主當祖宗照顧,我不用跟在旁邊,倒是你……」狄一輕嘆「我原本就擔心你會偷偷叫了人手,只等著這邊一放人,那裡就半路截殺。」

    「既然你猜到了,也特意跟來了,為何不阻止傳令?」

    狄一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苦笑道:「因為我知道,你的做法應該是正確的,仇已結的這麼深了,把人放走,也不過徒留後患。更何況,他們一旦把分壇的事傳揚出去,不出十日,這苦心經營數年才有的一片基業就會被什麼武林正義人士夷為平地。」

    「既然你知道我是對的,又為什麼要跟來?」

    這一次狄一隻是沉默,卻再也沒有說話。

    狄九冷笑:「你說那人把你從籠子裡放出來了,你說錯了,他幫你找回了被狗吃了一半的良心,把那全無半點用處的東西塞到你的胸膛裡,所以你就算知道我做的是正確的事,卻總是不知道該不該阻止。」

    狄一不語,只是微微嘆息。

    「算了吧,你和我都是地獄裡走出來的魔鬼,誰也不比誰強多少,我們所學到的一切都是殘忍惡毒的,我們面對任何事,生起的第一個應對念頭,都是冷酷自私的,這輩子,你是當不成好人的。」

    狄一依然沉默。

    他當不成好人,他也沒想當好人。

    只是,傅漢卿總是說,那是不對的事。不對的事就是不對,任何理由也不能把不對當成對。

    傅漢卿總有一雙清明而不染塵埃的眼。

    人不可以傷害人,人不應該殺人,生命是很珍貴的。

    每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從沒有感慨,從沒有觸動,只是好笑,只是譏嘲。

    然而,到底是聽的久了。看得久了,一想到傅漢卿會那樣真誠,那樣認真,那樣努力的為一些無關的人爭取生機,把他們從地獄中放出去。然後卻在走進光明的那一刻被屠戮殆盡,總不免有些淡淡悵然。

    如果當年,他自己身在地獄之時,會有人伸一雙手過來,會有人以清明而不染塵的眼,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光明,會不會……

    狄一復又失笑,搖頭,罷罷罷,他若是當年學了傅漢卿那一套,就算離開修羅教,怕也活不了幾年。

    那樣的人,那樣的想法,那樣的行事,不是不容於修羅教,而是根本不容於這個世界。

    正思忖間,見院門處一行走來十餘個行色匆匆的年輕弟子們,正是凌霄一干人等。

    狄一靜靜的看他們走近施禮,靜靜聽著狄九發號施令,一直一直,只是旁觀,雖說沒有參與,到底始終不曾阻攔過。

    其實,他不是好人,其實他也沒想過以後要當好人,他不相信自己胸膛裡還有那種叫做良心的東西。

    他跟過來的時候,其實就沒有打算要阻止。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來?

    也許,只是一時的恍惚,一瞬間的失神,一剎那的迷茫,僅此而已。

    利害得失,永遠是他這種人衡量是非,決定行止的最高準則。

    他如是,狄九如是,許多人都如是,只除了……

    傅漢卿。

    正自思慮重重之間,復又聽到一迭聲大叫:「天王,天王,出事了,教主出事了。」

    狄九漠然而立,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冷冰冰道:「教主能出什麼事,頂多是聽了你們的話,就跳起來要你們放人罷了。照做便是,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不,不……止這樣……教主他受了……傷……重傷……」副壇主一邊飛跑過來,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兩股勁風自左右掠過,叫他生生站立不住,被強風帶的轉了兩個圈就倒在地上。

    他這裡才灰頭土臉的用手撐地站起來,又覺勁風襲來,剛剛飛掠而過的兩個人復又來到面前。兩隻手一同按在肩上,兩個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

    「教主此刻在何處?」

    可憐的副壇主,只覺得自己左右肩膀上被生生多了兩個鐵環,直勒進骨頭裡,一時間痛得滿身冷汗,半個字也答不出來了。




第六十九章 莫名密談
     
    副壇主急匆匆領著狄一和狄九趕去救場,最終卻只看到緊閉的房門和守在房前的卓雲鵬。

    遠遠看到三人如飛而來,卓雲鵬急忙迎了上去,低聲道:「教主帶了左明月進去密探,吩咐了誰也不許打擾,讓屬下在外頭看著。」

    「密探?」狄一和狄九愕然交換了一個眼色。

    對瞭解傅漢卿的人來說,很難把「密探」這兩個字放在萬事迷糊的懶鬼身上。認識這麼久,他唯一一次密探是和燕國的容謙。

    但那是因為他們雙方都是小樓中人……

    難道……

    兩個人心念微動,卻又同時搖了搖頭。

    就齊國武林那個什麼明月樓的樓主,怎麼可能是小樓中人,小樓裡出來的人,估計除了傅漢卿這種白痴,再找不出任何一個會無能到被卓雲鵬一幫子人給整治成這樣。

    狄九復又看了看正前方不遠處緊閉的房門,略一遲疑,到底還是放棄了破門而入的打算。

    傅漢卿難得像模像樣把自己當成教主來下個令,在外圍弟子面前,還是不要太破壞他的威信才是。

    狄一沉聲問:「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他受傷了嗎?」

    卓雲鵬望望副壇主,副壇主趕緊低頭認罪:「是屬下沒有分說明白。」嘴裡雖然認錯。心裡其實是委屈的,就剛才這二位那副凶神惡煞迫不及待的樣子,走慢一步。沒準都要讓他們生生捏死,哪裡還有半點閒工夫去說事情呢。

    卓雲鵬定了定神,這才道:「教主方才留下屬下詢問,屬下不敢隱瞞,將明月樓之事盡告教主。教主立刻令屬性愛把明月樓一干人等全從地牢裡放了出來,教主親自向他們賠罪,左明月等人不識抬舉。反屢屢指斥教主,言詞多有不堪……」

    他雖說得簡單,但狄九自是可以猜得出,那些人在憤怒之下,會罵出多麼難聽的話。他也可以推測出,聽了這番話,傅漢卿肯定是面不改色,而卓雲鵬等人必定是心火肝火一起升。手癢腳癢想殺人,偏偏又礙著有傅漢卿在,想殺殺不了,想必心情是極之糟糕的。

    想到有人和他一樣,嘗盡了在面對傅漢卿時有理說不清。有事做不了的無力感,他的心情居然也不像開始那麼壞了,居然還有心情淡淡笑笑,漫不經心的說「教主雖然仁厚,怕只怕人家不會接受他的好意。」

    「是啊……」卓雲鵬立時把牙咬的咯咯響「那左明月的妻兒徒眾。是把什麼污言惡語都說盡了,全然不知好歹。不曉感恩……」他可不考慮人家一家人好端端被他抓來凌辱折磨調教之後,還要對他們忽然冒出來的教主感恩是否合情合理,自是把話說的義憤填膺,理直氣壯。

    「後來教主為了平息他們的憤怒,竟然,竟然……」卓雲鵬竟然了好幾次,就是沒能說下去。

    狄九不耐的低哼一聲,一旁的副壇主微微一顫,趕緊道:「教主親自給他們下跪磕頭……」

    這話音裡,已是無限屈辱與憤恨了。

    卓雲鵬慘白了臉道:「若是屬下們有錯,教主可打可殺可責可罰,何必這樣受那些豬狗之輩的屈辱,教主這樣……」

    修羅教上下等級森嚴,他就算有再大的不滿也不能出言說教主的不是,然而,心底裡的憤怒,不平,以及承受巨大屈辱的痛苦,還是無法掩飾的住。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是修羅教弟子,他一心為了神教,他做的一切都是一個正常的修羅教屬下會做的。

    不義,不該,逼人太甚,手段毒辣,正邪,是非,這一切對他來說全無意義,沒有一個正常修羅教弟子會閒著沒事,反省這種無聊無用的東西。

    可惜的是,這位忠心耿耿的修羅教下屬偏偏就碰上了一個完全不正常的教主,讓他承受了如此意外的巨大打擊。

    「教主都已如此屈辱自己了,可是左明月他們還是不依不饒,說什麼,他們受的傷,受的辱總不能讓教主這麼輕飄飄幾句話就算了,教主竟……」

    卓雲鵬想來也是受打擊太過,好幾次一句話都不能正常說完。

    副壇主趕緊說:「教主竟忽然間奪了卓壇主的佩刀,就在自己身上砍了兩刀,還要再砍,屬下和卓壇主嘗試阻攔,但實在攔不住,只好由壇主留著拖延,屬下來請天王……」

    狄一輕輕嘆口氣,眼神裡不知是嘆息還是無奈。

    狄九卻是神色微微一凜,目中再也掩飾不住怒意,也再顧不得在別人面前給傅漢卿留面子,想也不想,就低罵了一聲:「白痴。」

    想是這一句罵的實在是大家的心聲,也是代卓雲鵬把想罵不敢罵的話罵出來了,卓雲鵬的臉色竟也好了許多,這才能正常說下去:「教主拿著刀遞給左明月,說,不管他們受了多少傷,都可向教主雙倍索回來,不論他們受過什麼樣的凌辱和傷害,也可以同樣施展到教主身上,只要能賠償他們所受的傷害,請他們不要再生氣,以後此事扯平,不要再冤冤相報就好……」

    狄九冷笑一聲,這果然是傅漢卿那個白痴會做的事,會說的話。真要講道理,就憑左明月他們家人弟子所受之苦難,傅漢卿給他們磕頭賠罪,本來就是輕的,讓他們出氣洩憤也是理所當然。

    只可惜,這個世界其實從來不是光憑道理可以說的通的。

    強與弱,永遠比是與非更加重要。

    而這一點,也許傅漢卿永遠不會明白,所以他的諸般行為,在世人眼中,才會如此不可思議,不能理解。

    就像是明月樓一干人沒有人會去深思,如果沒有傅漢卿,他們還是俎上之肉,任人處置,他們能得到自由能撿回一條命全要靠傅漢卿。他們只會在可怕的敵人採取軟化哀求的姿態時把自己心中的積憤,盡情的發洩出來。沒有人會去相信傅漢卿的真誠和心意,他們只會滿懷疑懼的報之敵意,沒有人會去體諒傅漢卿為了保護他們,可能頂住的壓力,受到的非議,他們只會憑藉著別人的寬容善待,迫不及待的步步進逼。

    如果他們有實力,一定會選擇出手把包括傅漢卿在內的人全部殺光,或是捉起來,慢慢折磨,而絕不會去考慮更多的仁恕。

    那個白痴想以和平手段解決問題,安撫矛盾,放走被捉的人,卻又不給分壇留隱患,想要以自己承擔所有責任後果和懲罰的方式,解決未來可能的怨恨仇殺,簡直是做夢,更何況……

    狄九抬眼冷冷望著房門。什麼叫你們受的凌辱可以雙倍還到他身上?

    狄九不用去思索也可以猜得出卓雲鵬都用了什麼法子去調教左明月的一雙兒女。

    媽的,這個白痴自己不要臉,我們神教上上下下,都還要臉呢。

    這心裡一氣一怒,手就開始以極慢,但卻極堅定的姿態徐徐抬起。

    耳旁響起卓雲鵬最後的說明:「屬下原本拼著抗命,也打算只要左明月敢出手冒犯教主,就立刻把他格殺,沒想到左明月反而鬆手擲刀指著教主大罵,問他到底想搞什麼鬼,要把他們戲弄到什麼程度,教主見實在沒法說得明白,忽然間就說要同左明月密探,讓屬下安排一個清靜房間,還令屬下守在外頭,不得召喚,不可令任何人上前……」

    狄九聽到這裡,再無遲疑,一掌遙遙擊了出去。

    狄一身子微動,到底還是沒有出手阻攔。不是不想替傅漢卿留面子,保權威,實在是那個白痴太讓人放心不下了,天知道他關著門能跟滿肚子仇恨的左明月鬧出什麼事來。

    要是真讓人拿把刀隨便在身上插幾下出氣這還是小事,萬一他由著人家胡來,報兒女受辱之仇……

    這,這,這,他自己臉皮厚如天,想來是不當回事的,可憐修羅教上上下下,所有弟子們都別做人了。

    就這樣,在一夜之間,傅漢卿的房門,第二次被狄九打得直飛了起來。

    房裡的兩個人一齊愕然向外望來,正看進狄九那冷厲如冰,卻又酷烈如火的眸子裡。




第七十章 別有深意
     
    「你們來了。」傅漢卿走出房來,先對狄九笑笑「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所以才這麼著急。其實我已經和左樓主說好了,他答應我,以後再不會追究記恨此事了。」他回首又是一笑「是不是啊,左樓主?」

    房內的男子因著長時間的囚禁和折磨,神容間已沒有了傳說中的出眾風華,但他也畢竟當了多年的一樓之主。雖遇驚變,卻也很快鎮定了下來,緩步出房,對著眾人抱拳一揖:「以前本是有一些誤會,剛才傅公子已然解釋道歉過許多次,我明月樓若還計較,未免太過不識好歹。」語氣一頓,復又對傅漢卿施了一禮「公子請放心,此後我們明月樓中弟子若有一人敢提起此事半個字,公子盡可向我問罪。」

    這番話說的眾人無不驚避。

    誤會?好輕飄飄的字眼啊。

    好端端一家人連著徒兒弟子一起被人打了傷了囚了辱了,到現在,當事人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用誤會二字就給帶了過去。

    大家一起看向傅漢卿,這一席密探的時間也並不長啊。他到底對左明月用了什麼迷魂術。

    就連因為受打擊而對傅漢卿大為失望的兩位正副壇主,都不免用刮目相看的眼神盯著傅漢卿。

    獨有狄九。暫時也懶得理會傅漢卿到底對左明月用了什麼手段,只是冷冷望著傅漢卿肩上那破裂的衣衫和鮮血。眼神沉鬱至極。

    傅漢卿被他看的猶如芒刺在背一般不自在,無濟於事的努力想拉平破開的衣裳:「沒事,沒事。都是小傷,剛才卓壇主替我點止過血……」

    話音還沒落,獨有已欺身上來,一點也不客氣的一把撕開他好不容易才撫平的衣裳,眼神頗為兇狠的給他上藥。

    傅漢卿被這兩人的樣子嚇住,什麼話也不敢說,只得乖乖站在那裡等著上藥包紮。待一切結束。這才笑對副壇主道:「我和天王還有壇主他們有點事要談,你去安排人手,親自護送左樓主他們一行人回去。」

    他加重語氣說:「一定要親自護送,確保他們安全無憂得回家去,如果途中出了任何事,我都唯你是問。」

    副壇主心中一凜,忙連聲應是,雖然滿心不服與不解。卻還是不敢不遵教主的命令,只得親自帶了左明月離去。

    傅漢卿這才轉頭,看看目中已凝萬重寒霜的狄九,輕輕道:「如果有什麼事要現在辦,就別耽誤了。」

    狄九定定望著他。語聲低沉:「你早料到了?」

    傅漢卿輕輕點頭,這樣的事,他已見過太多太多次了。以往身處那些帝王霸主之間,有時無意對人多看一眼,偶爾笑一笑,都會給別人惹來殺身之禍。他素來不會見死不救,難免開口相求。而對方的應付方法,通常是前腳當著他的面放人,後腳背著他就殺人。

    這些事,看得多了,想猜不到都不可能。

    狄一看看神色莫名有些黯淡的傅漢卿,再瞧瞧臉色極不好看的狄九,看樣子局面又要僵在這裡了,只好自己去通知凌霄等人放棄行動了。他低笑一聲,便轉身去了。

    見到狄一離開,知道左明月這一幫子人的性命算是撿回來了,傅漢卿這才有真正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狄九卻只冷冷道:「你救得了他一時,護得了他一世嗎?今日你只憑教主的身份強行放人,教中何人心中肯服,明月樓將來也未必有安生日子可過。」

    傅漢卿笑道:「我不需要護他一世,只要護到齊國宣佈支持我教,而分壇也可以公開身份的那一天就行了。有了國家支持,別的武林人就不敢形成同盟來對付我們,那卓雲鵬殺人滅口的這個動機,也就不存在了。」

    卓雲鵬不敢置信的道:「齊國一向打壓武林人士不遺餘力,怎麼會支持我教?」

    傅漢卿回首向他笑道:「快則半月,慢則一月,必有消息就是。若一月之後,尚無音信,要怎麼做都隨你,我就不干涉了。但如果一個月後,我教弟子真能光明正大擺明身份,得到官府的協助支持,你還想對付明月樓嗎?」

    卓雲鵬吶吶不能言,以齊國打壓武林勢力手段之強硬,若能的官方支持,修羅教必然一枝獨秀,傲視同儕,在這麼大的利益面前,明月樓滿門的生死性命,真個不值一提。

    「所以,為了我教的將來著想,現在一定要放左明月他們,我與齊國朝廷的交換條件就是,官府扶持我教發展勢力,而我教弟子不做違法之事,不給官府添麻煩。明月樓重要人物全部失蹤能瞞得了幾時,將來一旦我們分壇表明身份。天下又有誰猜不出與我們近在同城的明月樓之事是與我們有關。官府這邊才表明扶持我們,那邊就看到我們囂張跋扈,公然滅人滿門,只怕就算是發出來昭告天下的公文也要找個理由收回了。」

    卓雲鵬打個寒戰,顫聲道:「若官府真能扶持本教,則屬下對明月樓的作為,的確有害而無益,若非教主及時扭轉,便聚九洲之鐵亦難挽此錯。」

    傅漢卿知他仍覺難信,所以只輕輕笑笑:「你不必著急,只安心等著。一個月之內,萬事都見分曉了。」

    卓雲鵬低頭連連應是。想來這位壇主的腦袋給傅漢卿這一顆憑空扔下來的炸彈給轟暈了。估計在這一個月之內,想睡個安生好覺怕都不可能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狄九至此才冷冷一哼。傅漢卿一番話,可以說把明月樓所有人將來的性命隱患都除去了。卓雲鵬聽了這樣的話,想是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了。只可惜,他卻不喜歡叫傅漢卿太過稱心如意:「你身為堂堂神教之主,向左明月一幫人又跪又拜,此事傳揚出去,我教弟子豈有半點顏面可存。」

    卓雲鵬亦是凜然一驚,失聲道:「天王說的是,教主行卑微之禮。此事斷不可外傳,左家諸人……」

    傅漢卿淡淡道:「我下跪是因為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他們無辜遭受的傷害,我作為修羅教的首領,理當負責,理當致歉。」

    卓雲鵬急道:「若是屬下行錯,教主便是殺了屬下向左家謝罪也就罷了,豈可如此自污身份?」

    傅漢卿聞言卻只是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了這件事處罰你們任何人。」

    「為什麼。這不是你一直以來,堅決反對的所謂不對的事嗎?」狄九冷笑。

    「因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告訴你們任何一個,只是不對的。」傅漢卿輕輕道「已經七百年了。修羅教弟子的行事,一直肆無忌憚,從不受任何道德的約束,七百年來,從來沒有人對你們說過。這是不對的。我沒有權力一成為教主,就立刻以我的觀念來強行要求你們。」

    他看看狄九不以為然的神色。笑一笑方道:「但是,從現在開始,我要告訴你們這樣不可以,不能再肆意一個人的喜惡,以眼前的利害來殺戮傷害其他人。武力可以用來保護自己,可以用來振興修羅教,但卻不可以用來隨意凌辱其他人。這不只是對這一處分壇的要求,而是我對所有修羅教弟子的要求。」

    他抬眸看向狄九:「我知道你有辦法能盡快把命令通傳天下,我希望所有本教弟子,都能接到這樣的信息,明白身為教主我有什麼樣的期望?」

    狄九冷冷抬眉:「教主有這樣的吩咐我自然遵命,但教主真的以為,這一道命令就可以改變我教弟子幾百年來的行事方式?」

    「我不知道能不能改變,但我知道,這是我該做的事。」傅漢卿聲音極輕,神色亦極平淡,仿若這驚天地變革於他來說,只是極平常之事「七百年了,總該有一個人,告訴修羅教所有的人,那些事都是不對的。不能因為名門正派並不都是道德君子,不能因為所謂的武林俠客,並不真正光明磊落,我們那些殘忍惡毒的行為,就可以算作正當。」

    狄九語聲漠然的問:「如果有人還是不聽你的命令,依然任性的去所謂傷天害理之事呢?」

    「我會處罰他。」

    「處罰?」狄九眼神微動,倒是有些興奮了,這個聽到殺人就像見鬼的傢伙,也會處罰人嗎?

    「我會把他綁起來,送到犯案地點的官府,讓他受律法公正的處罰。而我自己也會為我的領導不力而負責任。如果他們傷人一刀,我就當著苦主的面自傷兩刀,如果他們欺人辱人,我就給苦主磕頭賠禮,而且……」他目光淡淡轉向卓雲鵬「而且和這一次不同,我會主動邀約武林中人來旁觀,當眾賠罪。」

    卓雲鵬打個寒戰,失聲道:「萬萬不可!」

    敢情這一次教主賠罪,竟是有意而為,看似衝動胡來,其實暗中早就注意到了分寸。一來讓自己與副壇主親眼看到他的行為,因而感到深深的屈辱,就此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以後再不敢犯。二來除了左明月等人,也只有他們二人看到這一切,只要當事人的嘴封住了,此事就不敢外洩。

    卓雲鵬想起剛才親眼見到自己視如神聖一般的教主,居然向自己輕視不屑之人下跪磕頭時,心中所受的煎熬,一時竟是頭皮發麻。如果傅漢卿真的說到做到,萬一屬下弟子真做出什麼惡事,逼得傅漢卿果然當眾這麼做,讓天下人都知道修羅教之主給人磕頭賠罪,那所有修羅教的弟子們都該去撞牆自盡了。

    傅漢卿看他神色微動,輕聲道:「卓壇主,你和我並沒有感情,你對我的關心,只是純出於對教主的尊重,以及身為教中弟子,與教主榮辱與共的感受。僅僅如此,你在看到我下跪時,尚且會感到這樣難過,這樣屈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別的人眼睜睜看著家人至親受辱受傷時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你不願看著我受辱,又何忍對別人太過狠辣。」

    卓雲鵬只是垂首無言。身為修羅教弟子,多年來的行事觀念斷不可能立時扭轉,但被傅漢卿這麼一說,想想剛才滿心的難堪與激憤,要說完全沒有觸動,卻也是假的了。

    狄九又驚又怒,他萬萬想不到,傅漢卿不肯殺人傷人,卻懂得利用自己身為教主的身份,以自己的屈辱來要挾滿教弟子。任何對神教忠心的弟子,在聽了這番話之後,都不會再敢讓整個神教就此蒙羞受辱之險去行為非作歹之事。

    同時,傅漢卿更藉著一番話,說的卓雲鵬也略有動搖。今天傅漢卿的表現,實在讓狄九有措手不及的感覺。

    「如此說來,教中若有人心懷二志,想要陷害教主倒也簡單,只要暗中授意別人,去公開做些傷天害理之事,教主你就要當眾賠禮受辱,以後,這教主位子你自然也就坐不穩了。」

    傅漢卿聞言只是沉默了一會,然後抬眼望他,輕輕問:「有人會這樣做嗎?」

    他問的是「有人會這樣做嗎?」但是,那眼神如此清清明明的看過來,分分明明說的,卻是另一句話「你會這樣做嗎?」

    狄九被他這凝眸一問,竟問的怔在當場,只覺全身都被他那清明澄澈的目光定住,再也動彈不得。

    「你會這樣做嗎?」他茫然自問,卻驚覺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明白,其實卻根本一點也沒有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會這樣做嗎?」他無聲的問,神色安定平和,彷彿問的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我會這樣做嗎?」他無法回答他自己。

    傅漢卿說的話一定會做到,傅漢卿從來不說謊,傅漢卿從來不會騙人,傅漢卿從來不會說話不算說。

    那麼,要害傅漢卿,真的太容易了。要逼他當眾給別人磕頭行禮也太容易了。

    修羅教絕不會讓一個在所有人面前出盡了丑使神教蒙羞的人繼續當教主。

    但是,我會這樣做嗎?

    在電光火石之間,狄九分分明明聽到心深處,有一個如驚雷激濤般的聲音吼叫著問了自己千百句,然而,他一直一直,答不出一個字。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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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慘烈真相
     
    傅漢卿耐心的等了很久,一直等不到狄九的回答,這才輕輕說:「已經七百年了,修羅教屢創輝煌又屢受打壓。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偉業,最後總會因各方圍剿而遭受重創。你們盡可說,天下人都是偽君子,盡可講所有勢力都想要染指修羅教傳說中的寶藏,但是難道七百年來,就從來沒有人去想一想,你們自己的行事,也同樣有錯誤有不妥嗎?難道所有的問題,都只於別人,修羅教本身並無責任嗎?七百年了,你們還想把崛起再被打壓,輝煌然後黯淡的故事,反覆多少次?」

    狄九動容而無言,七百年了,也許不是沒有人去深思過,只是太漫長的歲月,太漫長的爭鬥,所有的一切都積的太深太深,沒有人會有足夠的勇氣去變革。

    七百年了,修羅教主換了一代又一代,所有人在武林史中的記載都一樣,始於名動天下,威壓各方,終於一次次圍殺清剿,一場場慘烈戰役。

    即使是以當年狄靖那樣恐怖強橫的力量,最後也難免死於敵手。

    換了他自己又如何呢。如果他像無數前輩那樣成為教主又如何呢,他的故事,又會有多少新鮮可言。

    「你覺得你的做法是對的?」

    「我的想法也許並不完全正確,但至少我們在試著變革。試著去找一條路出來。我同各國交換條件,以換取官方扶持,正是希望用一定的妥協把我們最大的敵人變成朋友。修羅教並不一定非要和全世界為敵。修羅教的武功也並不一定只能在黑暗裡殺人,我們也可以行走在光明之下,可以無所愧疚,無所顧忌的展示著自己的力量。我們行事,也不一定處處要防著他人知道,時時想著殺人滅口,如果我們轉換行事方針。也許有的事,我們反而唯恐世人不知道,不傳頌。」

    傅漢卿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懇切過,他的眼神裡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期待:「不肆意殺人,不違法亂紀,不是為了向官府獻媚,而是為了可以讓我們的根扎得更深,讓我們的力量在各國站的更穩。讓我們的敵人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理由來對付我們。至少,請讓我嘗試一下,看我們可以不可以一點一滴慢慢改變修羅教所有人的命運。為此,我不得不利用弟子們對教主的尊重來威脅他們服從我的命令。而不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我這樣做,是錯嗎,我這樣做,真的會激起很多人為了反對我而刻意為惡嗎?」

    狄九尚未開言,卓雲鵬已抑制不住心中激動叫了起來:「教主……」

    傅漢卿微笑望著他:「卓壇主,如果可以選擇,你會願意一身神教獨門武功。卻不敢在外人面前施展嗎?你會願意時時刻刻防著別人察覺自己的秘密,動則要忙於為殺人滅口調兵遣將嗎?明明是擊敗強盜賊匪,光明正大之事,正好可以宣之天下,讓老百姓傳誦,為什麼好要提心吊膽,怕前怕後?」

    卓雲鵬神色激動而吶吶不能言。作為神教的外圍弟子,多年來苦心隱藏身份,發展勢力,處處小心防範,唯恐洩露,這其中的苦楚,的確想想都叫人心酸。

    「只要收斂一點我們的行為,就可以換來另一種光明正大的生活,這樣不好嗎?至於武林中人的尋仇,倒也不必太擔心,他們找上門來,我們自可放手自衛,誰也不能說我們有什麼錯,而有了官府的公開支持,武林人也無法再結成聯盟對付我們。而只要他們不聯合起來,就是一團散沙,我教應付任何一派的挑釁,想來都不在話下……」

    卓雲鵬振奮的道:「教主放心,我對付明月樓就是怕他們宣揚出去,引來官府和各派的圍殺,只要他們不能結盟,我們有何可懼,像明月樓,也算是齊國武林中有數的門派了,還不是讓屬下一夜之間一網打盡了。」

    狄九微微一皺眉,知道卓雲鵬已經完全被傅漢卿說動,才會這樣興奮起來,最糟糕的是,連他自己也隱約心動,無法不對傅漢卿所說的另一種未來有所期待。

    事已至此,倒也無謂自欺了,他淡淡一笑便道:「好,我會把教主的令諭傳遞天下,再加上天王令以警示任何敢於不遵之人。同時寫信回總壇,催促諸王各個手令,以加重教主之命的權威。相信如此一來,暫時斷沒有人敢於抗命。」

    傅漢卿如釋重負,欣然說:「謝謝你。」

    他感謝之時因著異常真誠,連眼睛彷彿都在一瞬間燦亮起來了。

    狄九本能的微微側頭,不肯直視他那過於摯誠的眼眸,輕輕擺擺手:「我和教主還有話說,卓壇主,你去吧。」

    卓雲鵬一語不發,施了一禮便退了開去。

    狄九這才淡淡道:「說吧,你是怎麼說服左明月的。」

    即是密談,想是不願讓外人知道的,所以就給他點面子,先把卓雲鵬譴走再問。至於自己也是外人,狄九卻是想也沒有想過的。

    傅漢卿剛才的喜色盡去,輕輕說:「我給了他一套劍譜。」

    「劍譜?」狄九一怔。

    傅漢卿低聲說出一個名字。

    狄九立時動容,那是一套傳說中的神奇劍法。百年來,圍繞這套劍法,至少已有過七次以上的江湖門派大規模血戰。而那些零星的戰鬥,更是數不勝數了。為爭奪這套劍法,有多少門派滅門。有多少幫會潰散,又有多少人,夫妻反目,師徒相殘,一時間竟也是不能計數了。

    若真能得此劍譜,明月樓在武林中的地位必將飛昇,只仗著這套劍法。左明月將從齊國聞名的高手,晉身為舉世知名的絕頂高手,真個明月樓宗門的地位也會大大提升。

    若真有這麼大的好處,倒也怪不得左明月一轉臉就把家人所受之辱忘得一乾二淨。

    「左明月他們佔得便宜也太大了吧,為了那劍譜,多少遠比明月樓更強的門派都毀了,多少人死無葬身之地,他們上下不過二十來人。受了這麼點子罪,就能得此絕世神功。萬一他將來練成神功,反來找我教弟子的麻煩……」

    傅漢卿顯然對於狄九將別人所受的傷害用這麼輕描淡寫的方式說出來不是很贊同,搖搖頭道:「我熟知天下武功,所以很清楚。其實有的時候,可以真正打遍天下無敵手。只是因為世人太過重視這個,總會為了一些所謂傳說中的武功去不擇手段。這才讓這些傳說,更加神乎其神,讓人更易為那些武功無所不能。我給他的劍法,固然高妙,卻也同樣有缺陷,有破綻,有不足的。否則,我將把這套劍法的所有缺陷刊印發行天下,讓舉世武人,人人能破。當時他也略有不信,直到我點出他們明月樓武功的缺陷破綻,他才被我嚇住,連聲發誓絕不外傳。雖說他們一行幾十人要想永遠保密不易,但只要守住這一個月事情不外洩。等到齊國官府宣佈扶持我教之後,就不怕他們怎麼傳消息了。武林人不可能明著違抗朝廷而結盟對付修羅教,而且,左明月知道我懂得那套劍法的不足,也斷然不敢得罪我,就算是我磕頭的事,見到的只有卓雲鵬二人,以及左明月與幾個家人。卓雲鵬他們肯定不會說,而左明月等人,一來不敢說,二來在我教被各個強國同時扶持,聲勢如日中天時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更何況,真說了,他那套劍法的來歷也會被追出是我教的,人人知道他左明月師從魔教教主,他也不要再想立足於江湖了,所以此事是斷無後患的。」

    這麼長長一番話說出來,傅漢卿難得如此不厭其煩的一再解釋,無非是想消去狄九心中最後的疑慮,給左明月滿門上下,解除最後一分危機。

    狄九卻聽的心中凜然,明明應該微笑贊傅漢卿想得周到,明明應該淡然,答一聲你果然考慮周全,然而,他竟覺心間寒徹,一時發不得聲。

    他只深深凝望傅漢卿,看那依然坦然的彷彿沒有一絲心機的面容,依舊清澈的好像沒有半點雜念的眼神。

    這樣的人,再多的疑慮,再多的不安,和他相處時間長了,總會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總會覺得,他是這世上最單純,最白痴的傢伙。

    所以,氣過他,惱過他,恨過他,卻總是很難去防他。

    然而,偏偏又在你覺得他最胸無城府,他所表現出來的精明卻總是讓人心頭一震。

    趙國的報官事件,戴國的演武會創舉。都比不上今夜給他人的震撼更強。

    原以為他又是沒頭沒腦自以為是的當爛好人,卻沒想到,他就連下跪,都已將各方問題都考慮周全,以來,表達他的歉意,負起了他所謂的首領責任,二來,給了卓雲鵬二人最大的刺激,以後他們想到這樣的羞辱,就斷不敢再胡作非為。三來,又料到了事情根本不可能外洩,所以不至影響修羅教的威名。

    他試圖改變修羅教數百年來絲毫不受到底律法約束的行事方針,看來又是一廂情願,異想天開。然而,一則以道義相勸。總是不停的說些對與不對的事。二則以利害相脅,藉著各大強國支持所帶來的好處,逼得任何有頭腦懂得計算得失的人。都不得不屈服,三則以他教主身份的尊榮相迫,只要是神教弟子,就算恨教主入骨,也斷然不可能讓本教之主當眾受辱,牽累到所有人都面目無光。

    就連勸服左明月,放他們滿門逃生。都已做下最妥當的安排,一方面借住齊國要公佈的大事,讓卓雲鵬放棄追殺,讓自己放棄事後滅口,另一方面,也借一套所謂的神功絕學就將左明月完全收服,確保永無後患。

    如此行事,非聰明絕頂。精明透頂之人不能為。

    偏偏自己竟蠢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覺得他是個白痴,就算在趙國戴國,偶爾會生出警惕感慨,沒過幾天,又總是被他的愚蠢行為給氣得忘了這些心頭警兆。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竟然一直覺得他全無心機,一直對他提不起絲毫防範之心。他甚至……

    曾經認真思考過,要不要,去做他的情人……

    狄九暗暗咬牙,眼睛定定望著傅漢卿。再也不能移動。

    傅漢卿,傅漢卿,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是天下最聰明之人,還是天下最愚蠢之人,又或是天下間,最善偽裝造作之人?

    傅漢卿被他看得不自在,後退了兩三步,輕輕問:「你怎麼了?」

    狄九定了定神,淡淡然看他一眼,這才道:「好了,鬧了一個晚上,我也倦了,要回房了,你去睡吧。」

    他平時都是要走就走,絕不交代一句的,現在這麼客客氣氣的告別,反倒讓傅漢卿更覺詭異,一種奇特的危機感讓他不覺寒毛直豎。

    狄九卻再不說話,轉身便去了。

    傅漢卿怔怔看著他的背影一步步遠去,直到他轉過花園角門再也看不見了,這才低下頭,神色有些黯淡的回房去了。

    狄一去向凌霄等人傳完命令取消的話之後,便又往回行去,走到半路,就碰上一路疾行而來的狄九,立時便迎上去問:「你們那邊怎麼樣?」

    狄九冷笑一聲:「他贏了,贏得徹徹底底,我無話可說。」

    狄一微怔:「怎麼……」

    「你還以為他需要護衛,總擔心他吃苦嗎,我看,這世上找不出幾個比他精明的人物了。」狄九淡淡然把狄一離開後諸事轉訴了一番。

    狄一眸光震動,久久無言。

    狄九仰頭,看遠方清冷孤月:「總壇那幾個傢伙這次可真是失算了。他們讓我可以安排教主大人專往紛爭多得地方去,為的就是讓一心當好人,不肯殺人傷人的教主陷於是非之中,理解光靠好心眼,沒有強大的力量什麼事也辦不成,哪怕想要下屬聽話不去殺人,也必須要有足夠的權威和懲罰手段。可是,那個傢伙卻能每次以我們想不到地方法處理問題,而從不更改他一直堅持的原則。他到現在也並沒有學會以強橫的姿態行事教主的權力,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方式管制手下,卻還是有辦法,簡單用幾點利害,就迫的手下不得不服從他。看來總壇那幫子人,想要讓這位新教主站起來帶領全教上下,和所謂的正道武林做對,拚個你死我活,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未必!」身後忽如其來的兩個字,比這冰冷夜色更寒,更冷,更銳,如冰如錐,直刺人心。

    狄一和狄九都是威震,二人在這一刻間全身都繃緊,隨時做好了應戰的準備,卻都沒有回頭。

    背後那沉肅黑暗的天地間,彷彿已在剎那間,滿佈了無窮無盡的殺意和危機。

    二人任何回頭或轉身的動作,都將給黑暗中不知身處何方的某個人,出手攻擊的機會。

    黑暗裡一片沉寂,誰也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很久,狄九才徐徐展眉,依舊保持姿勢不動,依舊抬眉看天邊月色淒清,只語聲一派安然從容:「好久不見,夜叉王。」

    狄九離開之後,傅漢卿一個人回了房,習慣性的走向他的大床,卻沒有一頭倒下去睡大覺,只是倚床坐下,然後開始呆呆發愣。

    他一共發呆了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彷彿時間過去很長很長。只知道當狄一推門而入時,他依然是呆呆坐著。

    狄一反常的沒有像平時的影衛作風那樣。悄然潛進,而是大大方方推門進來,第一眼看到神色出奇黯淡。坐著發呆的傅漢卿,便皺了皺眉。一手拿下面具,一邊說:「怎麼了,這一仗你贏得如此精彩漂亮,為什麼還這麼不高興?」

    傅漢卿抬頭看他,眼神卻像空洞的並不曾見著任何人:「我贏了?」

    「你當然贏了,你成功救了明月樓所有人。你讓卓雲鵬等人不敢有任何異議,你讓天王也不能背著你去殺人滅口,你使明月樓也不會因記恨而回頭報復,你甚至讓整個修羅教開始改變,這樣,還不算贏了嗎?」

    傅漢卿坐著一動不動,良久才慢慢搖了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我知道殺人是錯的。我知道為了一時的私心而去四溢傷害別人是不對的。我也一直這樣說,但是,說得再多,別人也只像在聽笑話。我能讓修羅教開始改變,我能讓狄九答應不去背著我殺人。我能讓卓雲鵬不反對我的做法,是因為,我讓他們知道了,不殺人得到的利益比殺人更大,而殺人會帶來很嚴重的後果和損失。這樣的結果,是我贏了嗎?」

    他望著狄一。輕輕說:「我真的為明月樓所受的傷害感到抱歉,我為我自己身為教主,卻無法讓手下不再傷天害理而難過,我是真心的想向他道歉,我是真心的希望補償,可是不管我怎麼說,不管我怎麼做,他們只是憤怒,他們只是不信,他們只是覺得,這是另一場強者欺凌弱者的遊戲。最後,我教給左明月一套極高明的劍法,我告訴他,聽我的能得到怎樣的好處,而將來得罪我,又會受到怎樣的打擊,他立刻就溫馴的像一直綿羊,一再向我道歉,一再對我保證,彷彿他們從來沒有受過傷害和屈辱。明明這樣的結果是我要的,可是我並不感到高興。我忍不住再次問他,為了這套劍法,他真可以就此忘記兒女所受的羞辱。他是那樣理直氣壯的回答我,這套絕世劍法能讓明月樓威震武林,能光大整個門派,為了門戶的興衰,兒女所付出的一點代價不必多加計較,若是孩子們還要鬧事,反而是他們不懂事,不愛護門派。我達到了我的目的,可是,我一點也不高興。這樣的事,我看過太多太多,為了更多或更少的利益,人們總是一次次捨棄身邊的人,人們總是一次次理所當然的放棄至親至近之人。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習慣……」

    他望著狄一,眼神裡滿是悲涼:「這樣,我算是贏了嗎?」

    他贏了嗎?他達成了所有的目的。他贏了嗎?他是否最終偏離了他的堅持,而是用了他所認為不對的手段,他是否不得不放棄他的原則,而去接受這個世界的規則。

    他贏了嗎?

    他不知道,而狄一,並不想回答他。

    狄一若有所悟的看著他,良久才輕輕道:「怪不得你時而聰明,時而糊塗,時而發驚世之言,時而卻蠢得讓人不敢置信,原來這就是真相。」

    「什麼真相?」傅漢卿幾乎是有些木然的問。

    「你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你對這個世界的閱歷瞭解,也遠遠超過其他人,只是你自己覺得這個世界和你自己的理解太過格格不入,你死抓著你的理解不肯放手,不願睜眼來看這個世界。你所有荒唐可笑的行徑,不是因為你糊塗,而是因為你故作糊塗……」

    「我沒有……」

    「你有,和別人不同的是,你入戲太深,深的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故作糊塗的,你告訴你自己你不懂,於是就算是再明白的事,你也不讓自己懂,你不但能欺人,你更加能自欺。你不是懶得理事,懶得面對世界,你是根本不敢面對世界,你知道世界殘忍,你害怕這樣的殘忍。所以你做了一個殼,把自己藏在你那天真無知的殼裡。你騙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如果不逼你,你永遠不肯讓自己面對真相。你永遠不肯振作起來使用正常的手段去應付一切難關。明月樓滿門的生死是一個契機。以你的性格,不可能見死不救,不可能眼見下屬去做這樣殘忍的事,但你又很清楚,單純的當濫好人,當聖人,最好誰也救不了。什麼殺機也化解不了,你不得不去用心機,使手段,你不得不籌謀周詳,把各方面都考慮到,處理好。你覺得你輸了,是因為,你終於不能再繼續這樣騙自己。騙天下人。」

    狄一一句一句,說的極緩極慢。

    而傅漢卿則慢慢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是這樣的嗎?

    原來他不是愚蠢,他只是故意裝蠢,原來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懂,原來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願明白。

    以前的他,身在世間,心卻一直都在世外。所以他一直錯,一直笨,一直不能過關,一世一世,錯過自己的人生。

    可是,明白,懂得,瞭解,睜開眼看清這個世界,咬緊了牙關讓心和身一起走進去,狠了心去認同這個莽荒時代的一切規則,為什麼會這麼累,這麼痛,這麼辛苦,這麼艱難。

    傅漢卿一直沒有回答狄一,而狄一其實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狄一隻是定定望著他,一字字說:「你在兒女情事上,比之你在其他一切人事應對上,更加蠢到極點,以前,我只覺得,你在別的事上,或許還偶有靈光一閃,做出驚人之舉的機會,在情之一字上,從頭到尾,都蠢得不可救藥,可是現在我不得不懷疑,是否,連這樣的愚蠢,這樣的白痴,其實也是一場連你自己也並不曾發覺的戲?」

    傅漢卿覺得自己的身體莫名的有些抽搐,狄一在說什麼,為什麼自己聽到了,雙拳就不自覺的悄然緊握。

    「其實我早該猜到,在情事上,你愚不可及,你遲鈍到極點,最簡單的事情你都可以弄得最複雜,最容易的事情,你都可以搞得一塌糊塗,從來反常即為妖,你蠢得太過分,太過不合常情了。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動心,你口口聲聲要一個情人,可你比誰都害怕這個情人,你一直說只要有人愛你,你就認真愛他,可是,你心裡最怕的其實就是愛。你害怕情愛,遠遠超過你害怕這個世界的其他冷酷規則,所以,你自欺欺人的更厲害,你告訴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愛,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純潔到殘忍的,把告白示愛,說的像玩笑侮辱,你可以把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幕用最無情的方法展示到別人面前。你可以把別人踐做腳底之泥,而你依舊無辜。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你什麼都不懂,因為你不斷告訴你自己,不要去懂,不要去明白,你就是個不知情為何物的笨蛋。」

    狄一一句一句的說,傅漢卿迷迷茫茫的聽。

    每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腦子卻分明不能接受,不懂思索。

    他慢慢地去睡呢很難蜷縮起來。

    「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動心。」

    第一世,狄飛在春水桃花前對他微笑,答應他會好好待他,然後,轉頭把他交給白驚鴻,讓他血肉成泥。

    「你口口聲聲要一個情人,可你比誰都害怕這個情人。」

    第二世,他的師父,他的師兄,他的同門,所有人都說愛他,所有人都說要他一生一世的情人,然後,以此為名,把殺戮盡情展現在他的眼前。

    「你一直說只要有人愛你,你就認真愛他,可是,你心裡最怕的其實就是愛。」

    第三世,重重宮宇,父親,兄長,混亂的殺戮,混亂的倫常,一切一切,以愛為名。異國的君王,滅國的災厄,無情的屠殺,一切一切,以愛為名。

    「你害怕情愛,遠遠超過你害怕這個世界的其他冷酷規則。」

    第四世,狄靖對他恩將仇報,借他的同情之心,奪盡他的內力。廢他囚他,然後,為了他倒行逆施,搶掠諸國,把無數染滿鮮血的珍寶堆在他面前。一聲聲問他,我愛你啊,為什麼,你不愛我?

    「你告訴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愛。」

    第一世的時候,他真的不動情愛。可是,他想要保護保護他的人,他想要讓狄飛快樂,他用他當時所知的方法,所以為的方式去盡他的責任,然後,他天真的在那春水之下,桃花之旁要求他的主人能一直好好寵愛他。他天真的在血肉化泥之時,以為自己不會死。一聲聲許諾會好好的繼續愛下去,但是希望他的主人不要痛,不要象那些故事中的主角一樣,最後去受報應折磨。

    「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純潔到殘忍的,把告白示愛,說的像玩笑侮辱。」

    第二世,他也想過做師父天真的徒弟,師兄純潔的師弟,快樂的在一起。懶懶的過一生,然而卻被逼聽一次又一次的告白示愛。看著那些同門在此之後的自相殘殺。

    「你可以把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幕用最無情的方法展示到別人面前。」

    第三世,他生在世人眼中心中最嚮往,以為天地間最美麗最華貴的宮廷裡,然後,他看到最美好事物之下,最無情最殘忍的一切。

    「你可以把別人踐做腳底之泥,而你依舊無辜。」

    第四世,狄靖可以做盡一切傷人辱人之事,踐他做腳底之泥,然後用依然無辜的眼望著他,用依然無辜的聲音喊,你為什麼不愛我,我是這樣的愛你,你為什麼折磨我,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為什麼沒有心,可以這樣殘忍的看我傷心。

    傅漢卿慢慢顫抖起來,覺得自己的牙齒在咯咯作響。

    幾世幾劫,無盡苦難,在這一刻,彷彿一起逼到眼前。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一向遲鈍不知苦難。他一向迷茫不知世情,你一向混沌不解人事,他不怕痛,不怕傷,不怕背叛和辜負,那麼為什麼這一刻顫抖如風中落葉。

    出了什麼事。第一世血肉化泥,他不過沉睡六十年,復又淡淡入紅塵,以後每世所歷再慘,他休息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進入人間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世幾劫,渾然若忘,前塵往事,渺不可追。

    為什麼,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煎熬,全部集合在一起,再乘以無數倍的壓向心頭。

    到底出了什麼事,即使是在前塵往事,受難的當時,尚可安然相對,為什麼現在只僅僅想起來,就覺得痛楚難當,恐懼不可抑制。

    他聲音打戰的說:「我……我不想……懂……懂了……會傷心……」

    懂了會傷心,狄飛在多少個夜晚,悲痛欲狂。

    懂了會傷心,白驚鴻把他握在掌心時,在他耳旁說的最後幾句話,沒有太多得意,卻難掩深深黯然。

    懂了會傷心,狄靖的瘋狂行事,狄靖的瘋狂死亡。

    懂了會傷心,輕塵總是用驕傲的眼神回應所有人不以為然的置疑,然而他從來不親自去看,他報復的一切成果。

    懂了會傷心,小容總是說,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是我沒照顧好那個孩子,是我沒有教好那個皇上。然而,他坐在監視器前,看著屏幕上一遍遍重複播放那些帝王們失敗人生裡的黯淡歲月,眼神黯然而傷痛。

    懂了會傷心,所以他不懂,所以他一直渾渾噩噩,所以再深的痛,再大的傷害,他睡了一覺,又可以沒事一般重入人間,再把前塵忘盡。

    懂了,會傷心!

    所以,我不懂,所以,我告訴我自己,我不懂,所以我告訴我自己,不要懂,所以,我是小樓最笨,最蠢,永遠不知變通,永遠不能通過的學生。

    我只是,不想傷心,所以,我一直一直不肯懂。

    狄一見傅漢卿如此樣子,也覺略有不忍,然而遲疑了一下,還是問:「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傅漢卿顫抖的身體倏然一僵,他猛然抬頭,震驚的望向狄一。

    狄一卻再沒有看他,而是轉身出門,信手把房門帶上了。

    傅漢卿卻還保持著這個姿態,睜大了驚恐的眼,帶著滿臉的震撼,坐在那處,很久很久,再不動一絲一毫。

    耳邊轟轟然,反反覆覆,響得都是那一句,如驚雷一般劈進腦海的話。

    「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這個夜晚,狄一一直守在傅漢卿房外,沒有離開哪怕一步。

    這個夜晚,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了一時之義憤,而揭穿傅漢卿最大的偽裝,生生戳開他那保護自己的殼,時不時太過分了。

    一個人想要保護自己不受傷,這又有什麼罪過。

    這個夜晚,狄九的房中紅燭高燃,同那忽如其來的夜叉王,說了一夜的話。

    這個夜晚,卓雲鵬和副壇主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說起教主的驚人之舉,講起左明月的奇異態度,談起未來修羅教可能的光明前程,激動的不能入眠。

    這個夜晚,傅漢卿呆呆在床上坐了一整夜。

    問了自己一整夜。

    「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真相如此簡單,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一聲聲去說,什麼是對,什麼是不對?

    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再談什麼原則和對錯?

    「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狄九總是會莫名憤怒,莫名激動,狄九的手指總是冰冷的,眼中的殺機總是不能掩飾,然而一次又一次,狄九從沒有真正對他下過一次殺手。

    「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傅漢卿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這一夜,最懶的傅漢卿一直沒有閉一下眼。

    這一夜,無人能入眠。



第七十二章 宴會奇變
     
    自當日放走左明月之後,傅漢卿一直悶悶不樂的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他也不像往日那樣在房間裡睡個昏天黑地,竟是日以繼夜,睜眼望著房頂發呆罷了。

    便是一日三餐,也總是懶懶的不願動筷。經常是豐盛的諸般菜餚送進去,也不過略吃一亮口,便擱在旁邊冷掉。

    狄九卻只是忙於觀察分壇上下,檢閱多年經營的成果,竟是忙的腳不沾地,夜不安枕,雖說卓雲鵬在耳邊說過好幾回教主情形不太對的話,他一概是忙著翻文檔,看書冊,法命令,問詳情,手揮目送之間,竟似半個字也沒聽進去。

    這二人一忙一閒,倒同樣是兩三天都沒睡覺,沒有好好用過一頓飯。

    可憐的卓雲鵬,即是下屬,又是東道主,肚子裡直犯嘀咕。

    固然教主位尊,閒雜之事,無需過問,但也不至於到了分壇一直悶在房裡發呆,啥事也不管嗎?

    縱然天王能幹,巡視分壇。是該查閱賬目,但也不至於鉅細無遺到這個地步。連最小的支出收入都要細細對對帳,好端端硬是把自己忙成這個樣子。

    眼看著馬上所有的巡查工作就要完成,教主天王一行人不日就要離開。可是如果就這麼把整天板著臉的天王和鬱鬱寡歡的教主送走,自己這個當下屬的,時不時太失職了。

    卓雲鵬這一煩悶,便不免招了上下人等,絞盡腦汁的想法子哄這兩位大人物高興了。

    可憐這山珍海味送上去,兩個人一個是懶得下筷子,一個是沒空下筷子。

    可嘆這奇珍異寶蒐羅來。兩個人一個是沒興趣看一眼,一個是根本不屑看一眼。

    可惜這俊僮美婢不算少,但經過了明月樓那位公子爺的事件後,卓雲鵬再不敢把人往上司床上推了。

    正發愁之際,卻聞得臨川城裡,新到一個雜耍歌舞班子,不但各路雜戲技藝極佳,那台柱子的舞姬。容貌和舞技一樣叫人稱絕。在城裡演的幾場,不過是一把胡琴,一具瑤琴,配著她一人且歌且舞,竟真個技驚四座。名動全城了。

    卓雲鵬聞此消息,趕緊令人帶了厚禮重金,入城請來了整個班子。

    待這一班子人入莊,卓雲鵬親自一見,那舞姬果是絕色人物。卓雲鵬心中欣喜。私下裡許了舞姬無數的好處,只要她能逗引的自己的貴客開懷便可。

    之後卓雲鵬又大操大辦的搞了一次盛大的宴會。理由是分壇能迎接教主與天王駐臨,乃是萬幸,如今教主與天王遠行在即,也該由他辦一次送行之宴,盡一盡心力。

    這裡有如此充足,傅漢卿也實在不好拒絕,只好懶洋洋出現在正廳裡。就連冷心冷面的狄九也礙不過卓雲鵬這般厚著臉皮苦勸,幾日來第一次與傅漢卿出現在同一個場合中。

    卓雲鵬也不拿尋常節目來給二人觀看,其他的雜耍藝人,全讓到外院去,給凌霄等總壇弟子們演示百戲,而大廳裡,只有那絕色舞姬且歌且舞,下首有一個蒼顏老者,和一清瘦文士奏琴相應。

    舞姬年極少,容極美,眉眼極清,偏偏穿了極炫目極熾豔的七彩霓裳,這般款款婷婷行到廳前,身姿如流水,舞步若浮雲,生生將那清與麗,冷與豔,揉在一處,奪人目而逼人心。

    胡琴蒼涼而瑤琴悠遠,同時間響起,竟憑空叫人生起無限蒼然的心境。

    偏在這一片寂寥之間,那女子一舞之時,卻是至濃至豔,至烈至華的霓彩,七彩的華裙,放舞出紅塵最深最美的幻境。

    偏又在那萬丈紅塵,綺烈燃之際,最最蒼涼遙遠的音韻如遠方天際的孤音,悠悠響起,遙遙而逝。

    如許之人,如許之舞,如許之音。

    便是卓雲鵬和副壇主,也算是有些見識與定力之人,初見這舞姬之美,尚可自恃,但聞這琴音一起,舞姿一動,便也不覺身為之馳,意為之奪,心為之迷,竟是連眼睛也顧不得眨一下了。

    便是堂下侍者,廳前護衛,聞此佳音,觀此妙舞,也無不忘形,竟是誰也不記得自己的差事了。

    偏偏這滿廳上下,竟是有兩個人,渾然不為如許歌舞所動。

    狄九自入座以來,便一直自斟自飲,眉毛也沒抬一下。任憑你音能裂石,舞似天魔,依舊與他並無半點幹系。

    傅漢卿自入了席,就一直沒精打采,頭也不抬一下,直到狄九入座,才第一次有了反應。抬起頭,定了神,只是遙遙望著狄九。

    從頭到尾,他的眼神就只看著狄九,竟是一次也沒往那絕代佳人身上轉一下,至於那極美極蒼渺的琴音,他有沒有聽到,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也虧的是狄九,竟是對這樣的目光渾然無覺一般,連眼皮子也沒掀一下,執杯倒酒的手自始至終,從來不曾有半點顫動。

    曲美舞美人更美,滿廳皆醉,偏偏這兩位,一個只顧著盯著另一個,一個只顧著低頭盯著酒,竟是從頭到尾,誰也沒往那絕世大美人身上瞄過一眼。

    也不知那舞姬是不服氣,還是受了卓雲鵬之托。不可怠慢。且歌且舞,彩雲飛旋中。輕盈盈的近了主座,歌聲愈柔而舞姿愈美,身如弱柳。依至案旁,回袖折風柳,曲腰隨清波,這一折一曲一回眸之際,忽得向傅漢卿嫣然一笑,真個是百媚千嬌,傾國傾城。

    然而,傅漢卿的眼睛依然望著狄九,所以,他看不到那佳人多情一笑,更看不到美人芳唇輕啟之時,一道電光自朱唇之內,以幾乎超越人類視力極限的速度直往額頭擊去。

    同一時間,奏胡琴的老者一躍而起,自胡琴中抽出一把細劍。隔著老遠的距離,對著傅漢卿凌空襲來。

    那彈瑤琴的書生,雙掌在琴上一按,整個瑤琴四分五裂,無數道暗器齊齊飛射而出。目標亦是傅漢卿。

    傅漢卿除了內功夠高輕功還好之外,在武功上,實在別無可誇之處,臨陣應變的能力更是差的一塌糊塗。更何況他這個時候還傻愣愣盯著狄九瞧呢,指望他自己能及時察覺危機。出手自救,這基本就屬於妄想了。

    整個過程傅漢卿只來得及低低驚叫一聲。然後就是他自己坐的椅子忽然間碎了。他的身體一滑跌倒地上,身前的桌案忽然間打橫飛起,正好擋在他倒地的身子前,堅實的紫檀木桌面堪堪替他擋下了一切暗器。

    這不能不歸功於他那位了不起的影衛了。千鈞一髮之際,一腳把傅漢卿的椅子踢碎,一掌拍倒桌子擋暗器,百忙中還及時出劍,無巧不巧,擋住了那百媚朱唇裡射出的一道飛針。

    那針上氣勁奇強,竟生生自狄一劍身上穿了過去,狄一雖及時一偏臉,到底沒能完全躲過去,整個木面具竟因這一針之力而四分五裂,露出他那佈滿刀痕的猙獰面目來。

    狄一心中雖自驚駭,手中卻片刻不停,劍勢如行雲流水直刺向那案旁舞姬。這一轉一折之間,劍法氣勢竟極之自然,毫無臨時改向的艱難感,倒像這一劍本來就是劈向那女子一般。

    這舞姬吹出一針,身子向外略略已旋,以避免被自己人射來的暗器誤傷,只這一耽誤之間,狄一已救下了傅漢卿的性命。

    她身子堪堪旋了一圈,眼前劍勢已如驚雷閃電而來。這女子不慌不忙,不退反迎,這一轉一折一進一旋之間,依舊是一場絕美的舞姿。隨著她飄舞的身形,七彩的霓裳在狄一眼前旋成萬丈紅塵,迷人眼目,而在那至美至麗的衣裙裡,光影一閃而逝,一逝又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竟連現十三次,分十三次都擊在狄一的劍身上。每一擊,都擊在劍勢最弱,氣力最微之處。

    狄一飛身撲擊,舞姬一舞而迎,華美舞衣裡,光華閃轉,誰也看不清在交睫之間一共交擊幾招,全部過程,不過是狄一一撲,舞姬一旋,然後二人身形便已交錯,狄一持劍冷然立定,舞姬腳踩舞步,飄然而退。

    舞姬的七彩虹群因著剛才的疾旋,猶自徐徐飄動,獨她雙手之間,竟是空空如也,剛才那倏出倏收的武器,不知藏於何處。

    狄一面具後的眼眸,冷若玄冰,持劍的手,定若磐石,而挺立的身姿,如松如岩,不動如山,若非那一滴滴鮮血緩慢而單調的落地聲,幾乎沒有人能看出,剛才那一交手,他已吃了虧。



第七十三章 幽冥夜叉
     
    這一串交手,雖複雜驚險,卻只不過發生在一剎那間。

    從美人偷襲,兩個奏琴人持劍發暗器攻擊,狄一出手相救,到現在,暗器被擋住,狄一且與美姬交手一招,其實只不過是兩三個交睫的時間。

    然而在生死關頭,這剎那的時光,已足以扭轉戰局,足以追回性命,足以判人生死。

    卓雲鵬與副壇主已經回過神來,怒吼著躍了起來。

    一個飛身攔住那持劍撲向傅漢卿的老人,一個挺身攔住那雙手猶自不斷在空中揮舞,每一動作,便會有暗器滿天縱橫的文士。

    二人剛才為樂舞所迷,若是這兩個刺客攻擊的目標不是傅漢卿而是他們,怕是不死也傷。

    此刻驚覺過來,自是又羞又惱,憤然而站。

    此時傅漢卿亦堪堪從桌案後面爬起來,爬著桌沿,面帶愕然的看著戰局。

    此時廳外亦是忽然喊殺之聲大作。兵刃交擊之聲不絕,想是在外院演雜耍的其他人。也已動起手來了。

    此時廳裡廳外都是一團亂,外頭殺聲不絕,而裡頭呢。到處是刀光劍影,滿眼是酒器飛舞。偏偏在這一片可怕的混亂之中,居然還有一個人安然不受絲毫影響。

    狄九依然在自斟自飲,剛才的絕世歌舞,現在的驚險殺伐,與他好像沒有半點不同。他安坐案前,沒有挪動一下。

    繼續吃菜,繼續喝酒,不同的是,筷子除了挾菜之外,偶爾也挾住一兩顆不小心射到他這邊的暗器,神色不動的拋開,繼續挾菜。不同的是,偶爾有幾滴血濺到他杯子裡,他就信手倒在地上。毫無不耐之色的重新為自己倒滿一杯。

    這一回,傅漢卿可就不能跟他一樣置身事外了。一聽到外面喊殺聲起,傅漢卿的臉上就略略有了些緊張。再往廳裡四下一看,所有人都打成了一團。

    身邊靠得最近的戰團就是舞姬與狄一。確切地說,應該是舞姬一直試圖攻擊自己,而每一次都被狄一纏住。

    剛才一招硬拚,狄一吃了虧,虎口都給震裂了,這一回不敢再同舞姬硬接招,,只是每回舞姬一攻傅漢卿。他就直接攻擊舞姬要害,迫其回招自救。一時之間,舞姬也奈何他不得。

    傅漢卿打架不怎麼樣,看打架的眼光卻素來是最毒的,雖知這舞姬武功似略高於狄一,但短時間內也不能把狄一怎麼樣,這才略放了點心。復又再看廳內兩個戰團。

    副壇主與那個老者,打得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但那個用暗器的文士,因被卓雲鵬逼到近處,暗器施展不開,已是被打得再無還手之力。

    傅漢卿看到皺了皺眉,再側耳挺挺外頭的打鬥之聲,眼中焦急之色更濃。

    那文士且戰且退,雙手連掏暗器的功夫都沒有了。只是一退再退,三退,忽得背上被柱子頂實,竟是退無可退,身形略一遲窒,卓雲鵬那雪亮的刀影,已是當頭劈到。

    另一處老者如瘋魔一般要往傅漢卿處衝去,副壇主捨命相攔。這二人,一個是早存死志的刺客,一心一意,只想往前,一個是滿心含羞的護衛,只想舍了性命攔阻刺客,在教主面前為自己的過失掙回一點點顏面。

    這二人武功雖不算很高,但交手卻極之慘烈,竟是刀對劍,傷拼傷,命鬥命的。幾乎每一出手,都是只攻不守,以傷換傷。幾招下來,已是鮮血四濺。兩個人又傷又痛又著急,都是殺紅了眼。老者一劍對著副壇主當胸刺到,副壇主也是眼也不眨一下的一刀對著老者的腦袋砍下去。也不知道是他們不怕死,還是兩個人都殺的瘋了,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沒人閃沒人讓。

    傅漢卿對武功瞭解太深刻,那邊看幾個人招式一展,氣機一動,心中已經叫糟糕,飛身往前掠去,同時口中急叫:「冥影迎風,冥光洩地,冥風折首……」

    那文士本自閉目待死,耳旁忽傳來這幾個再熟悉不過的招式,想也不想,身形一折一曲,同時曲指彈出指間暗藏的僅有的幾根飛針,藉著卓雲鵬躲避之時,生生自卓雲鵬攻擊的死角之間滑了出去。

    然這樣死裡逃生,他的臉色卻反而一沉一白,神情倒似比方才待死之時更是驚懼了。

    副壇主與老者之間,也在這時憑空多了一人。傅漢卿有心阻止他們同歸於盡,出盡全力,堪堪在最後關頭攔在二人之間,雙手扣住了副壇主的刀,因怕自己發力震傷了副壇主,所以不敢以內力反攻過去,雙手十指立被割傷。好在他本不懼痛,神色不變的略略側了側身子,硬生生用左肩受了老者一劍。

    同時,傅漢卿仰天發出一聲大喝:「全部給我住手。」

    這一聲喝,卻是他運功喊出來的。這也是他這段日子行走江湖之後,找到的唯一一個在混亂中可以不傷人卻能控制局面的有效方法。

    以他的內力,這麼一喝出聲,又何止是驚天動地。

    舞姬身形一錯,臉上立時一陣蒼白。

    狄一連退數步,幾乎站不住樁子。

    狄九倒還坐在原處沒動,只是他在這一刻。凝聚全身真氣,抵禦這一喝之威,雖不至失態。但掌中玉杯已然粉碎。

    連他們三人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其他人了。卓雲鵬等四個正在纏鬥中的人同時覺得真氣在體內亂竄,一起踉蹌後退,一起努力想穩住樁,然後一起失敗的跌倒在地。

    同一時間,外頭的喊殺聲全部靜止,也再無勁風破空聲。想是所有人都被傅漢卿這一喝給震散了真氣,震傷了內腑。

    連功力比較高的正副壇主都趴下了,那些弟子們,以及和弟子們纏鬥的人,想必一時半會都是起不來的了。

    傅漢卿嘆口氣,放下手裡扣著的刀,又隨手拔下紮在肩上的劍,也沒看這上頭流著自己的血。就信手拋開,走到副壇主身前,輕輕拍怕他的肩,一股柔和的內息悄然在其體內轉了一個周天。

    副壇主只覺心寧神和,氣息恢復。忙挺身站起,失望的望著傅漢卿的傷:「教主……」

    傅漢卿擺擺手,止住他的話:「你先出去看看,清點雙方傷亡,所有受傷的人都要立刻照料。不要去分敵我。也不要虧待敵人,理由我待會兒告訴你。」

    還能有啥理由呢。不就是教主要當好人,教主不肯殺人,教主要讓我教改變形象,從此要以德報怨嗎?只是,若是當好人就要忍氣吞聲,讓人殺到頭上來也不還手,這好人當得太也窩囊了,我們倒寧願當以前那見不得光的壞人罷了。

    在場兩位正副壇主心裡頭都在犯嘀咕,只是傅漢卿剛才所表現出來的一喝之威,太過震懾人心,就算他們心裡不舒服,一時間竟誰也提不起反抗的念頭。

    副壇主領了命便立時出去了。

    傅漢卿又上前,輕輕一掌拍在卓雲鵬身上,助他平定被震亂的氣機。

    卓雲鵬恢復之後一躍而起,怒視著那以文士,一老者,喝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行刺我的貴客?」

    「什麼貴客不貴客的?不過是魔教見不得光的畜牲。」老者切齒冷笑「除魔衛道,死又何懼,要殺要刮由你們便是。」

    卓雲鵬神色略震,驚道:「你們如何察知我們身份的。」

    「是左兄告……」那文士脫口便道。

    老者臉色一白,怒喝:「住嘴。」

    文士凜然一驚,語聲倏然而止。

    但這對卓雲鵬來說已經夠了:「好一個左明月,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待我先收拾了你們,再去收拾他們。」

    他抬起掌就要狠狠拍下去。

    傅漢卿忙攔到他身前:「慢。」

    卓雲鵬臉都青了,切齒道:「教主,你宅心仁厚,但同這樣不知恩義的狗東西是講不得仁厚的,請容屬下除了他們,再向教主請罪。」

    此時此刻,他心中對傅漢卿已生起了極端的不滿。平白的硬要放走左明月,平白的給他們繪出一幅未來的光明畫卷,憑白的教他幾乎相信,他們的生活會有極大的改變。

    原來全是假的,左明月前腳剛走,後腳刺客就來了。什麼明月樓再不是後患,根本不可能。教主的手段完全沒有用?什麼有了官府的扶持,修羅教弟子就可以在陽光裡生存,武林各派,何嘗肯放過他們。

    如果不是因為尊敬教主的身份,又懼怕剛才傅漢卿的一喝之威,卓雲鵬對這個婦人之仁的教主,幾乎就要不客氣了。

    傅漢卿苦笑:「你不要太激動了,他們不是左明月找來的。」

    「怎麼不是,此人的暗器手法,分明是飛羽門的招數,還有那人的劍法,正好是當陽派的劍路,這兩家門派離臨川城都不遠,且與明月樓是世交……」

    傅漢卿搖頭:「那人的當陽劍法是的有板有眼,但配合的心法卻是冥心訣,這人的暗器雖是飛羽門的招數,但最後逃生那幾招,卻是冥影針和冥風步……」

    他轉頭,望向那自他大喝一聲之後,就一直冷冷立在大廳一角的絕美舞姬,輕輕嘆口氣,眼神有些無奈:「我說的對不對,夜叉王?」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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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單獨談話
     
    「你果然是夜叉,以前你一直以男聲欺瞞我們?」滿堂震驚之際,狄一是第一時間怒視舞姬之人。

    夜叉王是修羅教諸王中,最任性的一個。統領著戰鬥力驚人,幾乎形同殺手組織的冥軍,游離於諸王之外,很少出現在總壇。

    便是當陽受影衛訓練多年,也只見過新任夜叉王一次。而那一次出現的夜叉王身著長披風,頭戴青銅面具,只可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

    前幾天的夜晚,他只聽到夜叉王那一聲極冷的斷喝。後來夜叉王便聲稱有事與天王要單獨商議,狄一隻得迴避。所以他從頭到尾也不曾見過夜叉王的真面目。

    剛才這幾番交手,舞姬武功之高,今得狄一暗自震驚。當今天下,武功能勝他一籌之人屈指可數,而最近出現在臨川的,也不過是狄九與夜叉王二人罷了。

    只是以前夜叉王的聲音聽來一直是個男子,所以狄一不敢斷定。待得傅漢卿喝破,這才確定,剛才這一場性命相搏,居然是窩裡哄。

    夜叉王神色不動,淡淡道:「你這樣的人,竟也有資格做影衛的統領,那女幻聲之術。在我教本是小道,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她倒是出奇的鎮定,從頭到尾連眉毛也沒抖動一下。可惜其他人在震驚之下。幾乎都要失控了。

    卓雲鵬結結巴巴的問:「夜叉王,因何……」

    夜叉王漠然道:「你不知道新教主繼任,必須通過諸王的考驗嗎?教主繼位之時,我不在總壇,諸王中,除不動明王外。只有我不曾考驗過教主,此番正好來到臨川。就借你的分壇同教主切磋一下,卓壇主有什麼意見?」

    卓雲鵬的臉又紅又青,敢怒而不敢言的垂下頭,想說一聲屬下不敢有意見,到底心中不平,這句話就是沒法說出聲。

    傅漢卿輕輕嘆口氣,揚聲喝道:「外面傷亡如何?」

    這一聲喊運內力發出,合莊皆聞。

    聲音方落。外頭也遙遙傳來副壇主一聲大喝:「我方傷十三人,刺客一方傷四人,無人戰死。」

    傅漢卿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道:「還好。」

    卓雲鵬也不由擦了一把汗,衷心道:「幸得教主阻攔的及時。否則都是一教的兄弟,真要是自相殘殺……」

    傅漢卿打斷他的話:「其實就是我不阻攔,夜叉也會及時下令停戰的。夜叉王不過是想試試我,也想試試分壇弟子的應變能力,哪裡會真的讓自家兄弟有所損傷。」

    卓雲鵬小心的偷看一眼神容始終冷若冰霜的夜叉王。自感實在很難像教主大人這樣凡事往好處想,只得垂了眼皮應道:「教主說的是,夜叉王又豈會傷害自家兄弟。」

    傅漢卿已是竭盡全力打圓場了,奈何那美若冰雪,也冷若冰雪的夜叉王,至今還是冷冰冰沒事人一般,半點藉著台階下,說幾句場面話的興趣也沒有。

    傅漢卿眼見局面要僵,乾咳一聲:「卓壇主,你把廳裡的弟兄們全帶出去,幫副壇主的忙,順便同他說明白情況,莫讓大家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給冥軍的下屬太多委屈。」

    卓雲鵬聽了這話,哪裡還不知機,趕緊著把手一招,領了所有人飛一般出廳去了。

    罷罷罷,管你天王也好,夜叉王也好。反正上頭的人一鬧起來,就是咱們這些下頭人可憐。咱惹不起,躲還躲得起,我這就眼不見為淨去也。

    待得分壇的人都去了,傅漢卿這才俯下身來,在那老者和文士身上輕拍一掌,以內力助他們平順氣息。

    二人很快站起身來,雙雙垂首立在夜叉王身前:「屬下無能。」

    夜叉王看也不看二人,只目注傅漢卿:「你如何看出我們的身份的?」

    傅漢卿笑笑:「我熟知天下武功,雖然你們出世之時,刻意不用魔教的招式,但任何一種武功,常年學習之後,哪怕有意不用,出招之際,也會不自覺,帶出些許特徵和習慣來,內力心法更是瞞不過人。只要注意看你們的呼吸速度,氣機運行,就可以明白了。」

    夜叉聞言只漠然再看狄九:「你那晚並沒告訴過我,他有這樣的本事。」

    狄九眉毛也不抬一下:「我教諸王,哪個沒有在他手上吃過幾次虧,又怎能讓你一人躲過去。」

    夜叉明眸之間,肅殺之氣一閃而逝,身形一動,便要向狄九欺近。

    傅漢卿嚇了一跳,忙攔到她面前:「這個,夜叉王,嗯……你貴姓……啊,不對,我是想說,姑娘怎麼稱呼?」

    他習慣與諸王都姓名相稱,一下子叫夜叉王,感覺有些不適應,只是這女子,神色太過冷漠,眼神太過肅殺,這一聲問起姓名來,倒讓傅漢卿有些結巴了。

    這話問出口了也不知道哪裡不妥,狄一忽然用力咳嗽一聲,狄九揚揚眉,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

    夜叉王腳步一頓,目光奇特的在他臉上凝定:「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傅漢卿習慣性的摸頭:「沒有人告訴過我啊。」他以前是得過且過,萬事不放在他面前。他都不理會的。雖說修羅教的檔案看過很多,可能連總壇一個掃茅房的弟子他都叫得出名字。可惜諸王的秘檔就連教主都無權觀看,他對夜叉王的確是幾乎一無所知。

    狄一嘆口氣,放棄給教主的無知做掩飾的努力:「每一代夜叉王都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夜叉!」

    夜叉王就叫夜叉?這可真是簡單直接,完全不用動腦筋的名字啊。

    傅漢卿忍住摸腦袋的衝動,略有愕然的說:「我怎麼完全不知道有這種事?」他說的,其實是前生被狄靖所困時,也接觸過許多修羅教秘密,那個時代的夜叉王,明明還是有自己名字的。

    「當年狄靖瘋狂亂教。殘害的第一個同門就是夜叉王,當初那個剛剛繼任的夜叉王本極年少,未有傳人。父母師長也因衛教而死,夜叉一脈武學典冊再不復得。世人只道夜叉王把武功秘笈藏於暗處,隨著他的死亡,再也無人可得。而事實是夜叉王尚未成年的小妹,在得知兄長死訊後偷了武功秘笈,悄悄修習。當時狄靖瘋狂除掉異己。教中一片混亂,無人注意這個小女孩兒。直到多年後,狄靖身死,神教因犯眾怒而搖搖欲墜。僅餘諸王被正道人士一路追殺。新的夜叉王於此時橫空出世,帶領著她暗中訓練出來的冥軍。為諸王斷後,才能使我教精英成功退守總壇。新任夜叉王自稱,多年來棄舊名不用,棄前塵不憶,身入幽冥地獄。以血淚練就神功,只願為兄長保住夜叉一脈的傳承罷了。自那以後,每代夜叉王皆為女子,每代夜叉王,都只叫夜叉。」狄一淡淡講起修羅教人人耳熟能詳的一段歷史,斜睨著傅漢卿,眼神裡多少都帶點兒不屑了「拜託啊,教主,在本教,這已經屬於常識了。」

    然而,出奇的,聽了這一段話,傅漢卿沒有像往常那樣,只是不太好意思的傻笑兩聲了事,反倒神色莫名的黯然了下來。

    他眼睛明明望著夜叉,卻又在這一刻,忽得空茫茫若有所憶,竟有些說不出的神傷。

    夜叉王與他本不相熟,狄一早就見過他更苦痛的摸樣,都還罷了,獨狄九竟是從不曾見他這般神色,倒是心間微微一動,這個鐵石心腸之人,竟也會感傷不成?

    明明是譏嘲的念頭,不知為什麼,想起來的時候,竟會略覺心酸。

    這一念忽動,竟是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挺身,自座中站了起來。接著身後座椅,轟然倒下,裂為七八段。

    剛才傅漢卿那一聲喝,他看起來雖擋的最為從容,但要保持這份從容,卻也極之吃力,他自己的椅子都被他的內力給震碎。那一喝之後,不是他坐在椅子上,而是他維持著坐姿,以內力凝住椅子,不令其四散罷了。

    隨著他的站起,內力消散,椅子便再也不能維持原來的形態了。

    這一生轟然巨響,也適時把傅漢卿給震醒過來。

    他忙道:「夜叉,我明白,你故意假裝武林人士來刺殺我,並且讓手下都拚死力戰,就是想弄出無可挽回的死傷血債,讓我背負上許多人命的責任。對武林人士產生反感仇恨。但是為了這樣的理由而要弟子們去白白送死,這似乎並不妥當。」

    「你想罵我就痛快的罵,不必這麼遮遮掩掩。」夜叉毫不客氣的頂他一句,然後回頭望著兩名下屬「你們可怕死,你們可怨我讓你們死?」

    老者立時道:「冥軍本是死士,即入幽冥之伍,豈敢復言懼死?」

    文士亦道:「冥軍的性命都屬夜叉王,王上可以為任何事叫我們去死。」

    夜叉王眼神冰冷看著傅漢卿:「你要不要把卓雲鵬叫上來,讓我問問他,為了激勵教主,讓教主振奮起來,帶領我教弟子剷平正道,他們舍不捨得死?」

    傅漢卿苦笑。就算不舍的爬也沒有人敢說吧。

    「我不與你爭辯,反正你知道,任何人的武學根底都瞞不過我,以後這樣的事不要做了。」他想了想,復又補充「就算你有手段,讓真正的武林人士來刺殺我也一樣,我很難恨一個人的。而且就算我真的恨他,也未必去報復,就算我報復,也絕不會牽涉全武林。所以……」

    「不必那麼多囉嗦,你的事,我本來也懶得管,這次出手,說是想引你仇視正道也可,說是乘機試試你的本事也可,不過都是順手罷了。我這次來,其實是傳總壇的口信。總壇希望你能停止巡視,儘早回去,我順便也通路回去。話傳完了,你準備收拾東西吧,我們明天上路。」夜叉王極是乾脆,一句話說完,便是再不多看傅漢卿一眼,逕自出廳而去。

    傅漢卿望著夜叉王那淡漠決絕的背影,輕輕嘆息一聲。縱然覺醒過來又如何,縱然想要去努力面對這個世界,掌握這個世界的規則又如何?

    仍然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讓他充滿無力感,讓他不知所措,茫然而知前路。

    正出神之間,耳旁聽得一聲冷森入骨的低語:「你們談完了,是不是該我們談一談了?」

    傅漢卿震了一震,方才極慢極慢的回首,極輕極輕的說:「其實,我這幾天,也一直想要和你談一談。」

    「好。」斷然一個好字後,傅漢卿的手就被牢牢抓住,整個人被帶的腳不沾地的跑了起來。

    狄一身形剛動,耳旁已聽得一聲斷喝:「你站住。」

    狄一一怔,卻見狄九一路拉著傅漢卿飛奔出廳,同時回過頭來,怒視他道:「我要同他單獨的好好談一談,任何人敢靠近,不要怪我出手無情。」

    狄一見狄九眼中決然之色,不覺心驚,想了想,到底還是止步未前。然心頭卻是微微忐忑,一時也不知道這次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第七十五章 是對是錯
     
    房門掩上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似也被狄九這般信手一推,掩在了房外,靜寂的房間裡,只有他與他,另成一個世界。

    狄九至此才松開一直緊緊抓住傅漢卿的手,冷笑道:「你想說什麼……」話音卻是一頓,他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的鮮血。

    傅漢卿啊的一聲,至此才驚悟過來。在廳裡出手阻止別人同歸於盡時,他的雙手握著刀,手指全割破了,一直在出血。剛剛讓狄九拉著一路走,可不都染了他滿手滿袖。

    他這一驚一急,自然而然便選擇了以前最常用的方式來面對問題。一把拉過狄九的手,扯了自己的衣裳去替他擦血。

    狄九看看他滿手冒血,外加肩膀上的劍傷也一直沒有治,隨著他的大力動作,血一直往外湧,卻還是傻頭傻腦專心的想把自己手上的血給擦個乾淨。

    狄九也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生氣,最終卻只是長嘆一聲,輕輕掙開,卻又反握住傅漢卿的手,稍一使力,便叫他把掌心攤開,一手入懷,掏了金瘡藥替他治療。

    傅漢卿怔怔坐在床頭。怔怔看著他極專心的為自己上藥替自己包紮,以前可以淡然處置。當作最平常之事,而今卻莫名的不自在起來,手指悄悄屈伸幾次。想掙開,又不太敢。低垂了眼,看著自己的血,落在他的掌上,指上,袖間,膝上,本能的又想去拭。

    狄九感覺傅漢卿的手微微抽動一下,淡淡抬眸,給了他一個並沒有明顯不悅,卻威懾力十足的眼神。

    傅漢卿立刻僵硬的再不敢動一下了。

    狄九一邊為他治傷,一邊輕輕道:「自出了總壇,一路過來,你就在不停的受傷。」

    傅漢卿低頭不言,一路過來。總是要人為他操心,不停地替他治傷,只不過,以前一直是由狄一來做,狄九親手為他療傷。這是第一次。

    「而且還總是忘記自己受傷,處處要別人替你記掛。」狄九忽然輕輕嘆息「你這只懶豬,若是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麼辦?」這一生嘆息。恍似無意,卻又似帶了許許多多言語不能盡訴的感慨悵嘆。

    傅漢卿震了一震。為什麼這樣簡單的話,會聽的人胸口如受重擊。為什麼以往聽來,全都茫然無覺,無知無感的話,今日入耳,字字句句,叫人心口悶得呼吸不暢。

    他怔怔望著狄九,說不的話,做不得聲。

    從總壇到這裡,那麼悠長的時光,那麼遙遠的道路。

    他凶他,怒他,管著他,戲弄他,以為難他為樂,動則就要打要殺,好幾次險些真下殺手。

    然而,他的繁重工作,他無聲一肩盡擔,他的重重責任,他漠然一力接手。他懶散,他嗜睡,他不肯面對現實。他怒過,吼過,找過他的麻煩,然而,所有的問題,他都盡力助他解決,所有的善後,他的親力為他辦妥。他的許多異想天開的念頭,他縱然不讚同,縱然總是反對,可一旦實施,卻從來沒有一次託過他的後退。他的很多所謂功德無量的想法,若不是這個總是第一個說我不同意的人站出來替他細細安排,妥善實施,那些也永遠只是一個懶人從來不肯實踐的想法罷了。

    他受傷,他憤怒若狂,他受辱,他便百計千方替他討回公道。

    誰也不曾欠了誰,沒有誰活該要替誰一世操心,永遠盡心盡力。這一路行來,除了偶爾幾次的紛爭,別的事他從不問過,只管好吃好喝好休息,安安心心,毫無所覺的享受著一切,不知珍惜,不懂感恩,不解深意。

    他造了一個殼,把自己深深關入其中,悄然推拒所有的危險,傷痛,恐怖之時,也無知無覺的錯失了多少善意,關懷,真情。

    若是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麼辦?

    他垂首,不能答。

    若不是狄一狠狠的戳破他那層可笑的硬殼,會不會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已不在身邊,他還永遠茫然不知道,曾經得到過什麼,曾經發生過什麼?

    若有一日,我們都不在你身邊,你可怎麼辦?

    人的生命如許短暫,若是直到那一日,直到他們永遠的消失,永遠的離去,他們眼中的我,依舊迷茫天真而殘忍,他們最後的心情,又會是怎樣的?

    他慢慢地,幾乎有些小心翼翼的牽住狄九的手,輕輕道:「那就,不要分開,好不好?」

    他望著他,有些期盼,有些忐忑,也有些迷茫的說:「那就,永遠不要分開,好不好?」

    人的生命,那樣短暫,曾經的傷痕,如此深刻,若是我曾傷你,那麼,可不可以用那剩餘的所有時光,容我盡力,彌合那樣的傷口?

    狄九略覺驚異,只覺他說話的語氣前所未聞,抬眼看去,又覺他眼神奇異的讓人不能直視。

    狄九遲疑一下,然後,淡淡笑笑,仿若輕描淡寫,答應了一件極小極小的事:「好啊。」

    他說完,放開傅漢卿的手,抬手撕開傅漢卿肩上有衣服,處理他的肩傷。口中淡淡然問:「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

    他回答的語氣太過輕淡,既無憤怒。也無不解,和以前面對這一類話題時的反應完全不同。傅漢卿也同樣怔了一怔。深深看他一眼,眼神略有悲傷:「不,我其實本來想向你道歉。」

    「道歉?為什麼?」狄九漫不經心的問。

    「為了,我……找你做我的情人。」

    「怎麼,你又改變主意了,變心了。」狄九輕笑,笑聲那樣輕淡,可是,傅漢卿聽著卻覺得有一股寒氣從心底裡升起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也說有話對我說?」

    「是,我想告訴你,以後不許再隨便找人上你的床,不要隨便讓手下給你找一個情人。」依舊是平淡的語氣,居然聽不出怒意。

    傅漢卿低聲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了,我……」

    「我知道同你說什麼神教的顏面那時白費力氣,但我要同你講清楚,我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既然你選了我。既然你對我說,我是你的情人,既然我答應了你,以後你不許再對別人說同樣的話,否則……」

    狄九語聲微頓,那一聲否則,永遠也沒有了後文。

    傅漢卿驚慌起來:「我不會的,這種事,我以後再也不會做了,以前我做錯了許多事。但是我現在明白了,我……」

    他的話狄九每個字都聽見了。卻又似乎並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微笑:「這樣,就好!」

    開口之時,他已經處理好傅漢卿的傷口,然後,手卻沒有從傅漢卿的肩膀上放下,而轉為自然而然的抱住他,指間微一用力,傅漢卿整個上衣全被他撕了開來。

    傅漢卿一驚,幾乎從床上跳起來:「你做什麼?」

    「既然我是你的情人,自然應該做情人要做的事。」他語氣平淡,眼神裡甚至帶點笑。

    他抱住他,肩膀的力量足以阻止傅漢卿的任何動作,然後微笑,低頭,從他肩上的傷處,開始親吻。

    傅漢卿顫抖起來。

    這樣的動作,這樣的姿態,他太熟悉太熟悉。

    若是在幾天之前,他不會抗拒,不會反對。每一世的不過是皮囊,對於房事,他既不會太歡喜,也從來不會因之感到屈辱或不堪。

    然而,現在,不可以,這是不對的……

    他臉色蒼白的掙紮起來,這是不對的。

    我已經睜開眼面對這個世界,我已非當日混沌迷茫,對他人感受無知無覺的頑石。

    你不是愛我,你是恨我!

    這是不對的。

    為著仇恨而擁抱,為著仇恨而親吻,為著仇恨而熱烈的相融。

    最終會受傷的,不止是我,也同樣有你。

    傅漢卿奮力抗拒著狄九。這樣的瘋狂,這樣的傷痛,這樣的仇恨,他看過太多太多。

    他再不是當日無知木石,再不能冷眼看他人痴顛瘋魔。

    狄九,停止,這樣,不對……

    不要為著恨……而傷害我,因為,那最終也會傷害你自己。

    狄九輕輕笑,一手牢牢擁抱他,不給他絲毫掙扎的餘地,一手已飛快解開了自己的衣裳:「你忘了,是你要我做你的情人的。」

    很輕很淡的笑,他的話語是冷的,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的吻抱和親吻,也依然是冰冷的。

    傅漢卿閉了閉眼。是我要你做我的情人,是我傷你至此,所以,我才不能再錯下去,所以,我才不能讓你再害你自己。

    這是錯的。

    我冷漠的隨意對你提出情人的要求是錯的,你為了仇恨而選擇成為我的情人是錯的。

    你和我,走了不同的極端,卻都在犯同樣的錯誤。

    他終於運起內力,掙扎間,雙手抵在了狄九的胸前,就待發力推開他,然而,這一刻,他遲疑了。

    指間所觸,一片冰冷。

    那樣冷的胸膛,仿若不屬活人。

    這一怔之間,又再一次被狄九抱緊。

    傅漢卿遲疑著,嘗試著,伸手,撫摸他的背。

    他的背是冷的。

    一直一直,狄九總是冷的。

    記憶裡,狄九的眼神,總是冷的,狄九的聲音,總是冷的。狄九那多次幾乎要了他性命的指尖,也是冷的。

    到現在,他擁抱他,他親吻他,他的擁抱和親吻依然是冷的。

    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冷?

    怎麼有人可以忍受,永遠永遠這麼冷?

    傅漢卿手指很慢很慢的屈伸了一下,然後,徐徐張開,緊貼在狄九的背上,極慢極慢的用力,然後,開始回抱他。

    為什麼他會這麼冷呢?

    為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發現他這麼冷?

    總是一個人,總是這麼冷。是不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會悄悄發抖?

    就這樣抱著他,就這樣一直一直抱著,那麼,會不會,他就慢慢的,暖起來呢?

    傅漢卿忽然一反推拒之態的回應,讓狄九微微一愣,然而,他再沒有絲毫停頓的順著傅漢卿的脖子一路吻上去。

    依然,是冰冷的吻。

    然而,傅漢卿低頭,回應。

    他的溫暖與他的冰寒,無聲的溶在一起。

    他不知道,這樣對不對?

    他不知道,放縱這件理當是錯誤的事情發生,到底對不對?

    他只是覺得,不能再坐看這樣的寒冷,他只是想著,若是一直一直,就這麼不分開,也許終有一日,他的溫暖,會讓他覺得不再寒冷。

    世界忽然翻轉過來。整個人被推倒在床上。

    傅漢卿沒有放開抱他的雙手,沒有分開與他交融的唇舌。

    我又傻又笨又膽小愚鈍,但是,我真的,會很努力,很努力的愛你,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嘗試補償我曾給你的傷痛,那麼,你可不可以,少怪我一點,少恨我一些,可不可以,有那麼一點點愛我。可不可以,在某一個陽光的日子,告訴我,你的傷已經好了。你已經不再責怪我了。可不可以……狄九……我知錯了……那麼……你可不可以……待我好一些。



第七十六章 前路迷茫
     
    大開房門走出來時,狄九的衣服頭髮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無可否認,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歡好情事。從各方面來說,那都是一次比較成功,比較滿意的歡娛。

    身為修羅教的天王,他所學的各項魔功裡,絕不會少了歡好採補之術,交歡的技巧,自是無懈可擊。

    有些出人意料的,那位平時似乎很傻很純的教主,在這方面的瞭解,好像絕不比他少。

    那樣的,明明應當就是處子,可是,他的經驗,卻又像超過任何風月熟手。

    狄九漠然的揮開心頭那似乎是很淡的一片沉鬱。這一類事,其實無謂多想。莫非那個敢於隨便拉扯任何人當情人的傢伙,會是生澀未知情事之人嗎?

    至於看起來是處子……

    這世上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人生起這一類錯覺吧?

    他冷冷挑挑眉,對自己在這一刻紛亂的雜念感到極度不滿。

    總之,這是一場彼此都滿意的交歡就是。他們應當都取得了身體的快樂,也很注意的給了對方愉快,這就夠了。

    他眼神陰鷙的望著遠方一個徐徐接近的人影,神色漠然的向前進。在堪堪交錯而過時,目不斜視,足不停步的繼續前行。

    「你們談了什麼?或者……」狄一止步,攔在他面前,沉聲問「我該問你。幹了什麼?」

    「幹了他想要的事。」狄九冷漠的道「他想要一個情人。我給他一個情人。」

    狄一臉色微變:「你,你怎麼能……」

    「怎麼不能?難道坐視他到處隨便抓人上床當情人?」狄九冷笑「你不該欽佩我為神教做的犧牲嗎?」

    狄一怒道:「他答應過,再也不會找別的人了。」

    「是啊,然後一轉身就讓卓雲鵬弄個美男子洗乾淨脫光了送到他床上。」

    「你是為了這件事……」狄一若有所悟「這件事有誤會,當時的情況是……」

    「其實沒有什麼誤會不誤會的。我並不在乎那件事的真相。」狄九平靜地說「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情況,他滿意。我也沒有什麼不滿意。」

    「不,你不知道。」狄一望著他,神色竟隱隱帶些痛楚「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我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一夕之間的改變,更何況,曾經發生的事,不會改變。」狄九再也懶得同他廢話,繞過他便向前去。

    狄一不肯放棄的抬手攔住他:「不,你錯了,以前是他做得不對,可現在,是你在做錯事,你覺得他的行為可憎可恨,他的冷漠令人髮指。你認為,他還會繼續用無辜天真的眼神,纏著你做他的情人,逼你同他親熱,以那可恨的無知,來漠視你的所有難堪,你覺得於其讓他不斷陷你於窘境。不如由你自己來先一步完成這一切,可是,你錯了,你根本不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麼過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的,我不在乎他,我只需要明白自己想幹什麼就行了。」狄九一手格開他的手臂,大步向前。

    「你不在乎他,你會為了左明月的兒子在他床上的事,一直憤怒到現在,你會為了杜絕以後再有這一類的事,故意用這樣的方式確定你們之間的關係,以前是他在自欺欺人,現在是你……」

    狄一身形微晃,再次攔住他。

    狄一眼神微沉,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升騰:「一,現在動手,死在我手上,二,給我滾到你主子面前去表示你的關心,別在這裡礙我的眼……」

    狄一冷笑:「你以為我真的怕你……」

    他的掌按在劍柄上,劍未出鞘前方卻傳來一連串大喊:「天王,天王,夜叉王傳話,有要事請天王立刻去商議。」

    聲到人到,卻是卓雲鵬領著四五個弟子,飛一般趕過來,也不知是不是這位難得機警一會,眼見這邊情況不對,人還離得老遠,已是放聲大喊。

    狄一略一皺眉,終於鬆手讓開。

    狄九冷然快步而去。

    卓雲鵬見狄九臉色不好,頭都不敢抬起來直視他一眼,只是垂首恭敬的道:「屬下已為夜叉王安排好了房間,請天王容屬下引路。」

    狄九一語不發,信步隨他前行。

    他的步子從容,眼中所見,秋毫無遺,耳旁所聞,句句入耳,然而,心卻彷彿還留在遠處,還留在那個他與另一個人,獨成一個世界的房間裡,還留在剛才那一場紛亂的爭持裡。

    狄一說「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有什麼人會在一夜之間改變呢?

    但是,他記得,在那一場激烈的纏綿裡,他一直抱著他,一直一直,沒有鬆手。那樣的用力,那樣的炙熱,那樣的真實。

    即使冷心如他,想起來時,也不覺淡淡悵然。

    他與他,彼此之間,有過了那麼多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言辭和舉措,明天依然未知叵測。

    他永遠看不清他的真相,他永遠不知道他哪一句是出自真心,哪一種面目是本來樣貌。

    然而,那一刻的相擁,如此真實,那樣毫無保留的將整個胸膛敞開,那樣毫無遮掩的將整個身體交付。

    狄九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狄九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輕輕在袖中握拳。

    那樣,那樣深沉用力的相擁和融合。直到如今,指尖,彷彿還帶著那人的溫暖。

    他記得在整個過程裡。那人都是小心在意的注意他的歡悅,他記得在那顛狂迷亂時刻,那人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在耳邊說:「對不起。」

    他說了一次又一次,極低的聲音,極悲傷的語氣。

    而他,聽見了,卻裝作並沒有聽見。裝作完美的沉醉於那一場顛狂迷亂之間。再無心顧及其他。

    「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胸口為什麼會有觸動?

    他改變了嗎?他真的會變嗎、冰冷的頑石也會變嗎?那麼,他為誰而變,是誰令他變?

    心中那淡淡的悸動真可笑,他不會是真的相信狄一那可笑的話了吧?

    耳旁傳來卓雲鵬的聲音:「天王,夜叉王就暫息在此處。」

    眼前房門徐徐打開,夜叉王冰冷的面容冷然入眼。

    狄九平靜的把腦海中那一現即隱的念頭拂去。冷淡的壓下了最後一點微動的心緒,走向那雙同他一樣冰冷的眼眸。

    人生如此,世事如斯。

    便心中有所觸動,胸中有所明悟。往往世事紛纏,諸務壓下。便是再牽心之事,也要一放,再緩。待回首之時,很多念頭,已渺不可知。很多思緒,已茫不可憶。

    也許要等到很多年之後。物是人非,方能驚悟,曾經錯失過什麼。

    房間裡並不雜亂,也沒有散發任何猥的氣息,所有的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傅漢卿安靜的躺在床上,身上蓋了薄薄一層被子。

    一切一切,太過平靜,太過正常,然而推門而入的狄一卻是情不自禁的嘆息了一聲:「我錯了。」

    我錯了,我不該因一時義憤把你從那無知無覺的安全世界里拉到這太過複雜的人世間,我不該相信狄九能好好同你交談,而給他足夠的時間和機會。

    傅漢卿轉頭看他,眼神是安靜的:「不,你沒有錯。你知道握在欺騙我自己,你告訴了我真相。我以前一直把頭埋在地底下,所有的事情,不看不聽不想不接受,我拒絕了一切惡意和傷害,但是也漠視了所有人對我的好。我可以不去仇恨別人,但怎麼可以,甚至不知道,曾有什麼人,真心對我好?」

    他微笑,神色出奇的沉靜:「狄一,我是沒有心的人,你要我給你一個名字,我當時完全沒有想過你的心情。」

    狄一苦笑道:「你給了啊,狄一,多麼簡單直接好記好念的名字。」

    「你一直保護我,關心我,照顧我,而我,從來都理所當然的接受,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一次謝謝。」

    狄一淡淡道:「不是一直,一開始我不過是想利用你過得更好一些。而且,當影衛的人,從來沒想過哪天會聽到自己保護的人道謝。」

    「但你也努力讓我過得更好。而且,你不是影衛,你的生命你的道路,現在是由你自己決定的。」傅漢卿微笑說「謝謝是應該說的話,有很多很多話,原來不大聲說出來,別人不會知道,不會明白,不會瞭解,你其實動了他們的心意,你其實很努力的想要回報這樣的心意。」

    狄一沉默著凝視傅漢卿,他微笑,他很平靜。然而,狄一知道,他不過是努力微笑,努力平靜罷了。

    「狄九不是我,我可以一開始不懷好意,然後慢慢真的變成你的護衛,但他未必可以。他和我不同,我們雖然受一樣的訓練長大,但我沒有像他那樣,成為最傑出的那一個,我沒有嘗過眼看要成為教主的歡喜,和眼睜睜失去一切的痛苦,你……」他深吸一口氣,輕輕道「要小心。」

    傅漢卿安靜的道:「我對情愛其實依然不是很懂,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不可以太小心的。所以,就算你有懷疑,以後也不要再對我說了,我既然想要愛他。我既然想要盡一切力量對他好,那麼,我不要聽到有人說他不好的話,我不要去懷疑他,不要去顧忌太多的後果,不要去思考他所有的真意。」

    「你知道他別有居心,怎麼還能相信他?」

    「想要一個人不要騙你,最先要做的,不該是懷疑,是試探,是表現你多麼聰明,而應當是相信他。如果不肯相信一個人。怎麼能期待他真誠,如果我甚至不能相信他,又怎麼還敢說真心想要愛他。如果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要先思量一下真假,如果他的每一個舉動我都要考慮一下利害,那麼,這樣的愛,我會疲憊不堪。而他,也會因為我的懷疑,而再不肯相信我。再不給我任何真誠。」

    傅漢卿笑一笑,從床上坐起來,扳著指頭。同狄一算:「你看,沒有人能永遠說謊話,就算他同我說十句話,最少有七句是真的吧,我就是全信了。也並不吃虧。我會為了七句真話而高興,另外三句假話,因為我並不知道,所以我也是愉快的。可我要是不信,所有的話,在我聽來都要再三思慮,再三考慮,為了三句假話,錯失了七句真話,這是多麼不合算的事。」

    狄一苦笑:「我從不知道帳可以這樣算。」

    傅漢卿抬眸看他:「答應我,不要猜疑他,不要指責他……」

    「我可以不去當他的面指責他,但不可能不猜疑他,不過,我可以保證不對你說,不擾亂你……」狄一嘆息著替他拉好被子「你……有什麼需要?」

    傅漢卿知他指的是什麼,也並沒有什麼臉紅羞澀,淡淡道:「我沒關係的,他很小心,沒有傷著我。」

    雖然他的反應,和正常人初有情慾之事,全然不同,但再奇特的事發生在傅漢卿身上,狄一也不會吃驚,所以點點頭,也就不多問了。只是到底忍不住嘆息一聲「只是,我還是放心不下,他和你不同,你以前最多就是冷漠,就是麻木不仁,但他和我都是從地獄裡走出來的人,我們這樣的怪物,殘忍起來,沒有人可以想像。」

    「就算是殘忍,也是我先施諸於他。」傅漢卿輕輕道「我的老師說過,每個人的路都只能自己去走,每個人的難關,都只能自己突破。我種的因,我來承擔後果,我造成的局面,我來面對。」

    狄一笑笑,扶他躺下:「我原是擔心你不明白,現在既然你都很清楚,我還說什麼,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守在外面。」

    他再次替傅漢卿掩好被子,這才轉身出了房門。

    回手掩了房門,眸中那淡淡的笑意,便立時褪盡。

    他知道,他錯了。他不該把傅漢卿生生從那個安全寧靜的世界里拉出來。

    以前的傅漢卿,太過冷漠殘酷,而現在的傅漢卿,卻又過於內疚不安。

    從殼裡走出來的人,可以有足夠的聰明,感知一切,可以有足夠的指揮,面對紛繁。然而,卻再無足夠的冷酷,來保護自身。

    這個世界,人不能太冷漠,卻也不能完全不冷漠。

    以前,那個傅漢卿憨憨傻傻,彷彿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總是在自己的世界裡,想著自己的念頭,說著不為世所容的話,做著讓所有人震驚的事,而現在,他太溫和,太平靜,太體諒,太柔順。

    那個總是做傻事說傻話,讓人又氣又笑又無奈的傅漢卿,他還會回來嗎?

    狄一嘆息,他不知道。

    靜靜的躺在床上,傅漢卿仍然沒有睡意。

    愛一個人,努力的愛一個人,回報一份感情,感受一份心意。

    一切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陌生。

    不為任務,不為論文,不為其他的一切。

    抓住這一世有限的時光,去努力的愛,努力的尋求不分離。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自己可以做什麼?

    就算走出他的殼,對於情愛,他最多也只比以往多了些感知能力,他能夠感受別人的心意,知道有人善待他,有人對他好,有人對他有感情。

    但也僅此而已。

    如何談情說愛,如何鞏固愛情,如何營造愛情,一切一切,他全無經驗。

    他所知的,無非獨佔和掠奪,無非逼迫和凌辱。

    他所歷幾世的經驗,不可借鑑,張敏欣給他看的一切耽美小說中的故事,不可相信。

    他不是天才,他不是神,他不知道去開始他完全不懂的這一切。

    若能像以前那樣,不知世事,或是根本不理會世事倒好,可以傻乎乎隨便抓住一個人,肆意的問,怎麼愛一個人,怎麼追求一個人,怎麼表達心意,然後再一分不差的照章辦事。

    但是不可以,那個完全不管別人心情,不理世情百態的自私傢伙可以這樣做,但現在,他知道,不可以。

    這樣的問題,容易讓人難堪,這樣的問題,讓人不易作答,這樣的問題,就算問來的答案,怕也無法真正照抄照行。

    身在這個世界,必須服從這個世界的規則。然而,去服從,去遵守,是一件那麼辛苦,那麼疲憊的事。

    那個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理會的阿漢,其實是極幸福的吧。

    傅漢卿迷迷茫茫的想著,伸手撫摸肩上的傷口。

    正最激情的時候,狄九也小心的注意,不要震動他的傷口。在最瘋狂的時候,狄九也分心顧及了他的需要。

    沒有瘋狂而肆意的侵犯,沒有任性而霸道的傷害,沒有不顧一切的掠奪,狄九和所有其他人都不同。

    在那些迷亂的喘息聲裡,他不止一次說:「再也不要找其他的情人。」

    「再也不許,找其他的情人。」

    「你即選了我,我即應了你,以後,就絕對不可以……」

    那個交融的時候,他說了一遍又一遍。

    傅漢卿知道,狄九一次次的重複,在意的,絕不僅僅只是神教的顏面。

    無論動機是什麼,無論仇恨有多深,你是不是,仍有一點點愛我?

    那麼……

    就這樣讓我努力來愛你,會不會,讓你漸漸淡忘曾經的傷害。

    就這樣讓我努力握緊你的手,會不會讓你慢慢記住,你也被需要。

    就這樣讓我用力抱住你,會不會讓你慢慢不再那麼冷。

    我想讓你,不要一個人,一個人,那麼,那麼的冷。




第七十七章 天真願望
     
    次日一行人便啟程離開臨川。這樣的來回奔波,大家本來也都習慣了,只是今次同行的多了幾十人,夜叉王帶領著一干下屬,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大家都在輕裝快馬,只傅漢卿坐的照舊是一輛馬車。

    傅漢卿現在也開始反思自己的不對之處,為著自己的懶惰而拖慢大家的行程,略有些慚愧。好在大家都覺得,身為教主,有一輛馬車的特權並不為過,所以就連夜叉王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倒是傅漢卿自己略微不安,上車之時還在考慮要不要開口說和大家一起騎馬趕路,正遲疑間,聽得耳旁有人淡淡道:「怎麼不上車?」話猶未落,人已拖了他一起上了馬車。

    傅漢卿怔怔望著狄九:「你怎麼……」

    狄九看似極自然的攬著他坐下:「我們即是情人,當然要坐一輛車。」

    這時候車門還沒關上,將行諸人,與送行的一干人等,這等親暱之態,個個看的一清二楚,這等曖昧之詞,人人聽得半字不差。

    眼見諸人目瞪口呆。狄九倒還似沒事人一般:「怎麼還不走?」他瞪狄一一眼「趕車你該會吧。」

    狄一一語不發,竟真的坐到車轅處去提鞭子。

    夜叉催馬來到車前,冷聲問:「你們搞什麼鬼?」

    狄九大大方方抱著傅漢卿不松手,理直氣壯道:「我們能搞什麼鬼?我們的關係,你要是還看不出來,等會兒去問問凌霄。叫他給你解釋一下。」

    「你……」夜叉霜雪般的面容怒色隱隱「你們怎麼能夠……」

    「怎麼不能夠?」狄九冷冷打斷他的話「你想跟我說什麼,倫常,道理,體統?」

    夜叉目光冷冷在二人身上打了個來回,這才強按了怒氣道:「修羅教對歡好之事,想來只求興之所至,情之所鍾,斷無世俗之人的陳腐規矩。但你們一個是教主,一個是天王,本不宜有太多私情牽扯。更何況在下屬面前,如此行事,太不像話。」

    狄九冷然反唇相譏:「哪一條教規上寫了教主和天王不可有太多私情牽扯,麻煩夜叉王找來給我瞧瞧。我與他之間怎樣親近,本是我們的私事,只要不誤公事,誰有資格指責半句?如果覺得我們不像話,夜叉王大可不必委委屈屈與我們同行。」

    夜叉眼中殺意一現又隱。森然盯了狄九一眼,這才冷然策馬行開。

    狄九竟唯恐刺激她不深一般,復又朗朗然大笑了幾聲。

    其實他硬要擠上車與傅漢卿同乘,說到底不過是害怕傅漢卿先不顧輕重的胡亂叫他罷了。

    以他對傅漢卿的瞭解,這人做事極之任性胡鬧。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想法立場。以往就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下屬面前難堪到極點。

    如今這情人的關係即已確定,沒準傅漢卿就能不經思考的當眾親親熱熱的叫他上車。

    以前在凌霄等人面前出醜也就罷了,諒這幫小子也不敢多嘴,而且以後有的是機會殺人滅口。若是當著夜叉及冥軍的面,置身於當初那樣的尷尬之中。卻決不是狄九可以忍受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當眾表明與傅漢卿的關係,先一步自己上車,先一步做出足夠的親熱姿態。

    反正再驚世駭俗的事,由魔教中人做來,本就理所當然。只要在所有人眼中,自己才是主動控制一切,決定進退的人就好。

    然而,本來他不過是抱著替自己先一步解窘的想法來這麼幹,沒料到卻能把夜叉王給激怒了。

    剛才夜叉幾次三番欲要動手,到底是顧忌著他加上傅漢卿和狄一,三人的實力太強,不得不強行按捺罷了。

    身為天王,本來就和其他諸王心結極深,看到夜叉這番敢怒而不敢發作的樣子,狄九竟覺得極是痛快,長笑聲中,倒是把這番強自做作之下的許多不痛快給忘懷了。

    再冷眼一掃四周,凌霄等弟子的愕然,卓雲鵬等人的震驚,無不清晰入目,狄九忽然覺得,同傅漢卿的所謂情人遊戲,好像也不像想像中的無聊且難堪,倒有些意料之外的好玩了。看看這幫人目瞪口呆的樣子,真是可笑極了。就這麼一路肆無忌憚的回總壇去,到時,真不知道那幫子人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狄九莫名的興奮起來,簡直恨不得立時回到總壇,好讓他觀賞其他諸王的有趣臉色了。

    一念至此,他淡淡看狄一一眼:「趕車。」復又漠然掃了卓雲鵬等人一眼「你們也別送了。」

    話音未斷,他已信手關了車門,再沒有人能看得見車中情形。

    到了這一步,估計在場所有人裡,唯一能保持鎮定的,只有狄一了。

    聽了狄九的話,他連眼神也沒變一下,只是平靜的起鞭催馬,馬車既然啟行了,其他人當然也不敢再耽誤,就是再驚愕再憤怒再不解,也只得跟著一起動身罷了。

    卓雲鵬等人雖得了命令不必送行,到底還是守在遠處,一直等他們去得見不著影才敢動彈。

    卓雲鵬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我的天,原來天王和教主是這種關係。」

    修羅教弟子對綱常禮教的觀念本來就異於常人,倒也不至於為這事生出什麼排斥不屑不讚同的想法,只是感覺無比後怕罷了。

    「怪不得那天聽說咱們送了個美男子到教主床上,天王會氣成那樣。怪不得這幾天,天王和教主都一直心情不好,怪不得……」

    忽然間想通了所有的謎團,卓雲鵬不免出了一身的冷汗。

    往天王的情人床上送美男子,這這這。虧得他們能一直完完整整活到現在,真是太幸運了。

    耳旁適時傳來副壇主的聲音:「看今天天王和教主的樣子,想必是誤會冰釋,重拾舊好了。」

    「肯定是的。」卓雲鵬斷然道「小情人吵吵架,鬧鬧彆扭,那也是意趣,要是真翻了臉。不止是咱們教中有大變,只怕咱們的性命也保不住。」

    副壇主連連點頭,小聲道:「是啊,以後可再不能隨便給上司安排暖床了,萬事都要等打聽清楚再說。」

    卓雲鵬也是點頭不止。

    「不過這樣也好,天王與教主這樣親密,至少他們之間不會有內鬥。」副壇主幾乎是有些欣慰的用僅彼此可聞的聲音說。幾乎對每個修羅教資深弟子來說,高層的內鬥。都是他們最大的憂慮。

    卓雲鵬聞言臉上笑容一凝,復又展顏微笑點頭:「說的是。」

    然而,他口裡雖附和,心中卻未完全認同。

    其實在很久以前,有過一任夜叉王。他與教主就是情人。

    而教主在掀起高層血腥內鬥之時,殺的第一個,就是夜叉王。

    那一任教主,名叫狄靖!

    馬車門一關上,傅漢卿就忍不住問:「你幹嘛要這樣氣她。同夜叉王不和的話,對你影響也不好的。」

    「有什麼關係。夜叉王是諸王中最任性的一個,從不曾同任何人友善過,我也無謂討好她。更何況……」狄九似笑非笑望著他「你不喜歡我在這裡陪你?」

    傅漢卿搖搖頭:「不是的,只是我也知道一些常理和規矩,就算我們是情人,你在大家面前,其實沒必要這麼……」

    狄九簡直要大笑了,常理和規矩,原來你也知道啊。當初肆無忌憚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些最詭異最叫人難堪的話,那時你怎麼不管常理,不顧規矩。

    傅漢卿看他神色,就知道他仍對舊事耿耿於懷。傅漢卿總覺得既然彼此已經是這樣的關係,便該坦誠相待,對於自己的許多錯誤和愚蠢行為,也該有個說明,雖覺措詞困難,卻還是努力道:「其實當初我……」

    然而,狄九根本不打算聽,笑著將他拉進自己懷裡,低了頭親他的脖子。

    傅漢卿不覺縮作一團,輕叫:「你做什麼?」

    「做什麼,有情人在一起,當然要做快樂的事。」狄九低低笑著,在他耳邊輕輕呵了一口氣。

    在他有任何掙扎之前,已按住了他,低聲道:「漢卿,不管走到這一步是為什麼,我都會盡力好好待你。」

    傅漢卿怔了一怔,忽得伸手回抱他,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叫我阿漢,我熟悉親近的人都這樣叫我。」

    阿漢?

    狄九微微挑眉,我教你阿漢,那你叫我什麼?阿九?

    他自己有些惡寒的抖了一下,然而卻並無遲疑,淡淡一笑,輕喚:「阿漢。」

    馬車一路前行,車門緊掩,誰也不知道車裡正發生著什麼。只是時不時,有那高高低低,或深或淺,或張揚或驚訝的笑聲傳出來。

    漫漫行程,笑語聲聲,只可惜,聽到這一連串笑聲的一干人等,大多數是頭上冒汗臉色慘淡。

    尤其是凌霄等人,這一路奔波,已是受盡了傅漢卿的怪異行徑,和天王的糟糕脾氣的諸般折磨。大家提心吊膽謹小慎微的過日子,好不容易把小命留到現在。教主好像有點變正常的跡象了,怎麼天王又變得不正常了,而這一次發怒的卻是,殺人手段比天王有名許多,脾氣卻未必比天王好的夜叉王啊。

    所有人看著前方那個明明無限美好,卻連背影也散發出強大殺氣的冰雪美人夜叉王,人人都有哀聲慘叫的衝動。

    天啊,這苦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這一場沉悶的,痛苦的,難熬的行程,在他們日夜兼程下。終於在一個多月之後,接近了尾聲。

    他們這一行人馬,踏進了通向總壇的大沙漠。

    這一個多月來。夜叉王一直努力按捺著自己的怒氣,忍忍忍,百般苦忍,都快忍出心病來了。

    而其他小弟子們,人人緊繃著神經,緊繃著心,時時刻刻擔心著隨時爆發的火拚。隨時降臨的大戰,也都一個個精神恍惚,臉色灰敗。

    然而,把其他人整成這副摸樣,狄九自己其實也許並不特別自在舒服。

    他進馬車,本來不過是想先一步把傅漢卿可能做的事自己主動做完,後來也覺得能把夜叉王氣成這樣挺有趣的,但以他的性情。一個多日的行程,要長時間窩在馬車裡,也覺得氣悶得很。

    就算身邊有一個長相還算英俊,性情還算溫柔的所謂情人,他也不可能真的直接就在馬車上胡天胡地。

    頂了天。也不過是親兩下,抱一抱,小小調笑一番便罷。

    更何況,就算是做情人,狄九也沒打算過太委屈自己去裝情痴情聖。有情飲水飽的怪物。像他們這樣性情的人,也不可能一個多月僅僅耳鬢廝磨的親近。卿卿我我的談情說愛,就覺得人生滿足充實了。

    只是,戲即做到這個地步,再要把傅漢卿一個人拋在車裡,自己出去策騎奔行,又有所不妥。

    好在他原本讓凌霄隨身備了許多關於武林掌故,和江湖勢力的資料,平時就算是趕路之際,若有空閒,也會拿來細看。

    現下即覺無聊,便讓凌霄把身上帶的所有資料全送上馬車。

    他平日除了與傅漢卿說說笑笑,調笑親熱,並肩懶懶看沿途風物之外,便手不釋卷,細看這些資料。

    傅漢卿也從不纏他擾他影響他,困了便睡,懶了便躺下,醒過來了,有了精神,若他仍聚精會神,細看卷宗,傅漢卿也一聲不出的悄悄靠在他身旁陪著他,一直到他放下卷宗,有心情時,再同他閒聊說笑。

    傅漢卿一切都很好,在他需要安靜的時候,從不發出聲音,從不打攪他,唯一的問題是,傅漢卿太喜歡賴在人身上了。

    醒著的時候,一定是緊緊靠著他的,就算要睡覺了,也一定要抱著他。縱然狄九自己要看卷宗,傅漢卿也會小心的蜷在他腳邊睡覺,抱了他半邊大腿,方能心滿意足的睡去。

    有時候狄九也覺得不耐不適,乘傅漢卿睡熟之際,便悄悄的掙了開來。

    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傢伙睡死過去時,天塌下來也不會醒,此時掙脫自是無妨的。沒料到,才一掙開,傅漢卿就不安的滿車亂滾,雙手四下亂抓。

    狄九無奈,送過一隻手過去,看他抓住了,高高興興摟進懷裡,摟著安心睡大覺。

    狄九有些哭笑不得,湊過去小小聲問:「阿漢,為什麼睡覺非要抓住我?」

    傅漢卿眼也沒睜,迷迷糊糊的答:「冷!」

    狄九為之氣結,冷?開什麼玩笑,內力練到這種可怖的程度,居然還會怕冷?

    然而,傅漢卿就是怕冷,就是不肯一個人獨睡,哪怕睡得昏天黑地,也必要抱著他身體的某一處,才能安心。就算只是施捨般在看文卷時,把左手遞給他抱一抱,握一握,緊抓著不放,他也覺得異樣滿足。

    狄九為了傅漢卿這個奇怪的習慣很是頭疼,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他用過很多方法,想讓傅漢卿改掉這個睡覺不安生,睡相不好看,一睡著就如八爪魚,非纏著別人身體不放的壞習慣。

    他試過一連蓋七八層被子到傅漢卿身上,他試過在傅漢卿身邊生起八九堆火,他試過在沙漠裡最炎熱的時候,把睡覺的傅漢卿帶到太陽底下。

    但是,一切一切,通通沒有用,只要他在傅漢卿身邊,傅漢卿睡覺時,就一定要抓住他,哪怕抓到的,只是一個指尖。

    一直一直,狄九都牢牢記得,傅漢卿有個最大的壞習慣,這個傢伙怕冷怕得極古怪,睡覺時不抱著人就不安生。

    一直一直他都不知道。

    傅漢卿是怕冷,因為傅漢卿怕他冷。

    那個被他叫做阿漢的,愛睡懶覺的大孩子,有個天真的念頭。

    一直一直,這樣抱著,一直一直,不松手放開他,一直一直,讓自己的溫暖傳過去,會不會有一天,他就不再冷了。

    阿漢很怕冷,很怕那個叫狄九的人,一個人悄悄的沒有人知道的慢慢冷下去。

    所以,一直一直,不能放手,就算是冷,有我陪著你,就算是冷,我和你在一起。

    你再冷也沒有關係,我是暖的,天長日久,總有一天,你不會再冷,總有一天我能讓你暖起來。

    那個時候,那個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睜眼面對世界,已經可以聰明起來的傻孩子,這樣天真的想著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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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實至名歸
     
    修羅教諸王讓傅漢卿出巡各地,行程答安排本就另有深意。他們早就看出傅漢卿過於心軟,不肯殺人的毛病,有意讓他巡視最可能發生衝突的分壇,令他被捲入各種風波之中,迫他面對現實,知道所謂的善良,在殺伐面前根本一文不值。想要保護自己,保護屬下,鐵血手段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傅漢卿所過之處,所歷之事,衝突總是由小而大,越來越嚴重,由小小的商人之間的械鬥發展到後來的卓雲鵬對其他武林中人的殘忍凌辱,滿門盡擄。

    這其中無不有總壇的黑手在幕後悄然推動。在趙國,分壇的壇主受命對其他的商家,表現出過於強硬的態度,在戴國,齊皓奉命讓武館下屬有意耀武揚威,引人不滿,在齊國,卓雲鵬得到指示,對所有將可能威脅他們的對象,不必有絲毫容情。

    這一切的目的。都在於要一步步逼迫傅漢卿承認屬於血腥殺伐的命運。事實上,如果傅漢卿再繼續巡視下去。還必將會見到更多更慘烈更不可化解無法彌合的仇怨和殺戮。

    然而,幸運的是,傅漢卿由趙,戴,齊諸國的表現,一直都有飛鴿急訊,時時傳遞總壇。總壇諸王知道了傅漢卿一路上的所作所為,無不詫異。他化解問題的方法,和大家本來的如意算盤完全不同,表面上看來是問題解決了。事情似乎是向好的方向轉變,然而,不知為什麼,總壇裡那幫刀頭飲血,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多多少少總覺得有些詭異,有些不對勁。如果真讓傅漢卿這麼一路巡視下去,照他那奇奇怪怪的想法做法辦事,最後產生的影響,引發的後果,沒有人能預料,對以殺戮爭鬥為生存之本的修羅教到底是好還是壞。

    大家正猶疑之間,又接到了一個讓諸王震驚的消息。傅漢卿一力堅持入燕國。同燕國容謙密談了一夜,事後宣稱燕國,甚至其餘尚有數國將會一反以往對修羅教的諸般打壓,而改為一力扶持。

    即使修羅教全盛之時,也不可能同時得到好幾個強國的公開扶持。如此傅漢卿真能做到這一點,對神教的功勞。將超過許多歷任教主。只憑這一點,傅漢卿就算平時行事,再怎麼莫名其妙,身為教主,都是實至名歸的,神教之內,無人可以否認他為神教所做的貢獻。

    諸王連番商議之後,終於決定先行阻止傅漢卿,別再讓他巡視下去,把他召回來問個清楚才好。

    總壇作出決定之時,傅漢卿等一行人正在往齊國的路上,恰好夜叉王也在齊國那一帶,大家索性順便把消息也通知夜叉王,讓她也同新任教主一起儘早趕回總壇。

    就算夜叉王平時特立獨行,不受拘束,不理總壇召喚,但這一次的事情確實太大,終於不免心動,倒想看看那個能誇言做出如此大事的教主是何許人物,這才夜訪分壇,暗會狄九,並且半試探,並挑撥,半設陷阱的搞了一回刺殺,以便稱稱傅漢卿的斤兩。

    次日他們一行人就啟程回總壇,走了將近兩個月,才堪堪回返總壇。

    然而,在這兩個月之內,以燕齊為首的六個強國,都先後公示天下,稱修羅教有悔過自新之誠意,念其魔教作亂,多為前人造孽,本與後人無關,各國皆不再打壓無辜後輩,不肯絕其自新之途,反倒加意扶持,以便將其導入正途。

    這番變故一出,天下嘩然。

    一開始,燕國獨出此政,各國均引為笑談,民間百姓多有不屑,各國朝野,大多不齒,便是天下武林,也是四下喧然,皆道黑白顛倒,世事盡非。

    但隨著齊,韓國等強國紛紛呼應,天下反對的聲浪,便漸漸小了,各國朝野,再也沒有什麼人敢於公開討論這件事,就是武林中人,再如何不甘不忿,面對官方如此強硬的態度,也只能打落門牙往肚子裡吞了。

    總壇得知這些消息,想到傅漢卿大言所說的一切竟能成真,不免即驚且喜。雖說他們不敢把所有家底都抖出來,卻也還是下令,讓那幾個國家所有分壇分出一大半,由暗轉明,公示天下。而對燕國,韓國之類,根本無力建立分壇的地方,立時派出人手去公開建立勢力,紮下根基。

    當各地修羅教分壇明示天下之際,也引來了許多喧亂和紛爭。也還有些江湖人物,武林高手,試探性的來攻擊,挑釁,但往往不等修羅教的弟子們動手,官府就已大力介入。在兩三家門派被封,四五個所謂宗師被送進大牢之後,那些武林門派,果然就不敢再有什麼強硬動作了。

    畢竟大家能弄出一片基業,都不容易。雖說人人武功不弱,也未必害怕官兵。但除非你是鐵了心,能把妻兒徒眾大好家業拋下,滿世界流浪去當個獨行客,否則,這官府還是以不得罪為佳的。

    修羅教的弟子,數百年不曾如此威風,數百年不曾如此光明正大的報出門戶出身,各地分壇弟子無不激動。壇主們俱覺光彩,也多對官府生出許多感激之心。在這種心態下,即使不用總壇吩咐,大家也都自動收斂。這段時間內,竟無半點恃強凌弱,為非作歹之事發生。

    其後,總他也連下多道諭令,訓示各地分壇要珍惜眼前所有,行事必得小心謹慎,不可圖一時之快。白白葬送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安寧和前途。

    就在這各地分壇都一派熱鬧,無限光明,總壇弟子們,也大多十分激動快慰之時,傅漢卿等一行人回到了總壇。

    諸王皆盛禮相迎,合教弟子不論是否街道命令,只要能抽得出身,無不蜂擁而至。

    人人都對這位讓修羅教數百年來,第一次可以坦然在人前露臉,公開面對天下人的教主充滿了感激和敬仰。

    傅漢卿等一行人剛到總壇,乍見如此盛大的場面,也略覺驚異。

    一路與傅漢卿同車而行的狄九看了這麼多的人,心裡估摸著總壇的人手差不多都到了,多少也是有些不平的。

    自己這一路上累死累活,為各地分壇的事,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眼看都已一文不值了,倒是這傢伙,莫名其妙跑去燕國,找個什麼什麼老朋友聊了一晚上天,瞧瞧現在這架勢。

    轉眼看看傅漢卿有些目瞪口呆,受驚不小的表情,狄九又略覺好笑,倒是把那淡淡的氣惱輕輕拂去,一拉他的手,大大方方下了馬車。

    當人們的情緒過於激動時,往往不會注意細節。比如天王居然拉著教主的手一塊下車,這麼曖昧詭異的情形,一般弟子們在滿心都是對教主狂熱的崇敬和感激時,居然也都忽略了。

    諸王雖然看在眼裡,但現場這麼多的人,誰也不至於去可以提起此事。

    大家迎上去,閒閒說幾句一路辛苦的話,到底還是也忍不住了。

    蕭傷第一個反問:「教主能為我教爭來各國的支持,實是不世之功,只是我等都很想知道,教主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傅漢卿回頭看了狄九一眼,這才道:「我的一路行蹤,和所做的事,包括一部分言行,你們都應該是知道的。容謙是我的好朋友,他看我的面子同我交換條件。我們的弟子不再為非作歹,反而協助官府,保護民眾,打壓強梁,而官府給我們各方面的支持。他也答應幫我周旋,替我說服其他幾個國家幫忙。這件事固然很好,但也不代表我們可以坐享一切特權,我們自己也要為官府,為那個國家,為那一方百姓出人出力,才可以真正長久享受這一切,才可以讓我們的勢力真正站穩。」

    「這些事自然不必教主吩咐,我們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當然會好好珍惜,絕不會自誤,只是……」瑤光眼波一轉,笑道:「不知道燕國容相與教主是什麼樣交情的朋友,竟肯為教主做到如此地步,而容相又有什麼樣的本事,令諸國與他同進同退?」

    傅漢卿搖搖頭:「我和容謙的關係是我與他的私事,我不想公開,至於容謙讓各國答應幫他的辦法,那是容謙的手段和私事,我就更不能多說了。」

    關於小樓諸事,狄九在同狄一取得一致之後,已經再三叮嚀過他,絕不可以再說給第四個人聽了。

    傅漢卿本來就不想小樓之事公開,既然狄九和狄一都肯替他遮掩,他當然是能不說就不說,謊話他雖然還是說不出口,避而不答,倒是極簡單之事。

    蕭傷聞言只是冷笑一聲「教主的朋友真是不少,趙國的大商人風勁節,燕國的大宰相容謙居然都是教主的舊識故友,真不知道別處還有什麼大人物同教主有交情?」這話說的語氣實在談不上客氣,不過倒也怪不得他無禮。

    這位自恃消息最靈通的大鵬王,打探了傅漢卿自出生以來的所有情報,卻沒有一字一句涉及過風勁節和容謙,不但被狄九來信痛罵,也被其他諸王大大嘲笑了一番。

    可憐專司武林情報的金翅大鵬王,氣得有苦說不出,翻爛了所有同傅漢卿相關的情報,這傢伙自出生以來,根本就沒去過趙國和燕國,按理說和容謙或風勁節根本沒有任何接觸的機會,怎麼就會莫名其妙成了老朋友。

    為了這件丟臉的事,他私底下發了多少脾氣,他手下的風信子們挨了多少責罰,受了多少苦,自是都不足為外人道了。

    這滿心的納悶與不平,忍到如今,見傅漢卿仍不肯吐實,蕭傷到底是忍不住語出譏刺了。

    傅漢卿聽了也不生氣,只淡淡看他一眼,輕輕道:「我是教主,我有一些私事不想公開,可以嗎?」

    這話問的極淡,語氣也不重,聽來卻是讓人心中一凜,諸王互相傳遞了幾個眼色,咦,那個老實懶散,萬事由人擺佈任人欺的傢伙,好像變得有點厲害了。

    奇怪的是,大家居然都是不怒反笑。最年長的莫離上前一步,輕輕道:「教主上次離教的匆忙,此物竟忘了隨身攜帶,以後,還是不要離身為妙。」

    說著雙手遞過一物,在正午的陽光之下,異彩閃爍,耀人眼目,清涼之氣,剎時間籠置四方,正是教主的信物天魔珠。

    此物本由狄絕作為教主傳承的信物交給傅漢卿,可是傅漢卿一來總壇說明首尾之後,此珠便被諸王找藉口拿走,直到他被正位為教主,以及最後出巡,也在沒有人提起此珠,到了這個時候,卻又忽然交了出來。

    傅漢卿先是一怔,後是釋然,低低一笑,卻不知是歡喜還是苦澀,雙手接過了天魔珠。

    四周忽傳來一陣陣轟然歡呼。

    「教主神威,萬代千秋!」無數個聲音主要誦唸同一句祝詞,無數個身影虔誠的跪伏下去。

    同一時間,包括狄九在內,諸王皆退開數步,俯身對他行了一禮。

    此時,日當正空,漫天驕陽映著天魔奇珠,亮起諸般燦爛奇光,映得那雙手托珠的傅漢卿,臉上神情,恍惚難明。

    他抬眉望向四下無數伏拜的人影,低頭堪堪掌中,那修羅之主唯一的信物,心中明白,直到今天,所有人真正承認他教主的身份,直到今天他才不再是那個眾人眼中的傀儡。

    然而,這又是什麼值得高興之事嗎?

    他的所謂不世功勞,說穿了,不過是憑藉了所有人對他的友情和幫助,與他自己的努力又有什麼相干。

    成為真正的教主,面對真正的殺伐,進入真正的血腥世界,這樣的權利與地位,實在無法讓人想起來感到高興。

    傅漢卿凝眸望著天魔珠,晶瑩而巨大的明珠,映出一雙迷惘的眼睛。

    那個叫做傅漢卿的少年以為自己已經開始變得聰明,變得可以瞭解融入這個世界了,可是,為什麼,他卻一直一直希望,自己仍是那個很傻很傻的阿漢。



第七十九章 悔之太遲
     
    推開沉重的殿門,行入沉寂陰暗的殿宇深處。抬頭處,是那高大宏偉,卻又悲喜難辨的修羅神像。

    眾人一言不發的行過跪禮,觸發機關,看著那高大的神像無聲無息的向一側滑開,露出幽深而狹長的走道。

    行走在極長極長的黑暗道路上,感覺著前方的寒意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如此沉重而寂寞的行程,依舊沒有人說一句話,發一次聲。大家安靜的在那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黑暗和冰冷中前進,直到眼前光華燦亮,進入那冰雪琉璃的世界。

    傅漢卿回到總壇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想要再進一次冰室。

    在真正成為教主的這一天前往冰室參謁歷代祖師,這似乎是一種完全合情合理的儀式,然而,幾乎所有人都從他說出這一句話的神情裡看出,他去冰室的目的,和他此刻地位的變化,並無半點關係。

    瑤光用奇異的眼神望定他,輕輕問:「去冰室做什麼?」

    傅漢卿放著現成最好最合適的理由不用,只淡淡道:「我想要看看狄飛。」

    諸王全都沉默的望著他。

    這個人是不懂,還是不屑,這樣坦然的回答裡,竟沒有一點最起碼的掩飾,他不說我想看歷代祖師,他只說,我想要看看狄飛。

    他稱他——狄飛!

    七百年後的修羅教新任教主。這樣自然的直喚七百年前祖師爺的名字。

    早在上次入冰室之時,大家就知道傅漢卿同七百年前的狄飛的確有著超出所有人想像的奇異聯繫。然而七百年的時空流轉,居然還會有神奇到時光亦不能斬斷的奇妙關係。這個事實到底還是讓人不能不感到巨大的震撼。

    在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依然是瑤光開口問:「為什麼?」

    傅漢卿一語不發,良久,只輕輕道:「我想要看。」

    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誰也沒動彈,誰也沒說話。

    七百年的隱秘,七百年的傳奇,七百年的延續,誰能不動心,誰能不想去探究其中真相。誰肯白白放過這個送上門逼問出真情的機會。

    傅漢卿知道大家有太多的疑團,太多的不解,然而,他一句也不能回答,小樓的真相無法述說,當年的舊事,他也不想對任何人複述。

    他只是想要看看,僅此而已。

    在他走出那自我保護的殼子之後。在他終於肯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之後,有一個故人,有一段故事,是他必須去面對的。

    他不想逼迫任何人,不願做任何勉強別人的事。然而在這一刻,他不能不堅持著,與所有人在沉默中對峙。

    他要見他,他要見見狄飛,他要看清那七百年歲月裡。仍不曾在他腦海中褪色淡去的面容。

    一片沉寂之中,指尖的微冰讓他愕然轉頭。還沒有看清狄九的臉,就已經被他拉的快步而行。

    傅漢卿驚問:「我們去哪?」

    「笨蛋,當然是去修羅殿。」狄九帶著他頭也不回的急走。

    「可是……」

    「可什麼是,你是教主,你愛去哪去哪,愛看誰就看誰,要誰同意不成。他們愛跟不跟,不就是要五個人下拜才能開的機關嗎?他們不來,咱們隨便抓幾個教眾過來幫忙。」狄九毫不客氣的數落他「這麼點小問題都只會衝著人發呆,等著別人點頭,我要不在,你這教主可怎麼當?」

    傅漢卿忍不住笑出來,用力握緊他的手輕輕說:「你在的啊……」

    那樣溫暖而歡喜的聲音,讓狄九有一瞬間的怔愕,他回首,看到一張笑得太過燦爛,燦爛的幾乎有些傻的臉,聽到那個傻乎乎的聲音說:「你一直都會在我身邊的,是嗎?」

    狄九微微有些恍惚,卻沒有立刻答話。沉默了一會後,他淡淡抬眉,瞄了一眼後頭一陣風般跟過來的諸王,冷冷低笑一聲,再轉頭之時,修羅殿已至。

    走進沉寂清冷的殿宇,走過寒冷陰暗的密道,再一次來到這冰雪琉璃的世界,傅漢卿卻只是怔怔站在冰室入口處,半日也沒動彈一下。

    直到肩膀被一隻堅實可靠的手掌輕輕一按,一推,傅漢卿沒有上前,卻有些木然的回頭。

    狄九凝視他,輕輕道:「想看,就去看,若是不想看了,我們便回去。」

    傅漢卿只怔怔望著他。

    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他也是突然聽到傅漢卿提出了這個願望。

    然而,他什麼別的話都不問,什麼別的事都不做。他只做一件事,支持他。

    就像那自總壇離開的一行路上所經歷的一樣,任何時候,他都在那裡,只要回首,就能見他在身旁,即使臉色未必好看。任何難關,他都可依靠,只要出聲,他總會應答,即使語氣並不客氣。

    一次又一次,他從來只是支持他。即使每次拍著桌子把反對兩個字喊得最響的就是他,但到了最後,他總是支持他,從來不曾捨棄過他一次。

    傅漢卿愣愣望了狄九半日,忽然間有了勇氣,轉首步入冰雪世界,琉璃天地。

    一具具水晶冰棺裡,凝聚了七百年來,從不曾流逝的時光。所有沉眠不醒的人都有著極其相似的面容。

    傅漢卿只徑直向前,他不需要尋找,不需要回憶,不需要分辨。

    他記得,狄飛在哪裡,他記得狄飛的容顏。

    他從來不會把任何人弄錯。即使那些逝去的容貌看起來,幾乎完全一樣。

    他低頭凝視碧玉寒冰之內那安睡了七百年的人。故人容顏已蒼,那個安然一笑而逝的傳奇,與他記憶裡驕傲寂寞如孤狼的一方霸主,彷彿相隔的很遠很遠。

    那個春水桃花的過去,也渺茫得幾不可憶。

    輕輕伸手,按在碧玉寒冰棺上。指尖的涼意徐徐向全身瀰漫而去。

    自我逝去,那樣漫長的歲月,你是如何渡過的?

    你快樂嗎?你幸福嗎?你可曾最終得到你最期待的愛情。

    當初我一夢六十年,六十年後,便再不願回想當年之事,再不願多問多看任何有關你的舊事。然後,就是漫長的六百年的渾渾噩噩,我一直以為。我不在意,我一直以為,我不痛,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場模擬。原來,其實不是的……

    主人,我醒來了,這一覺,原來,我睡的不是六十年,而是將近七百年。

    主人,我回來了,我其實,很痛,我其實很怕痛,我其實……我其實是有一點怪你的,你知道嗎?

    他將整個手掌完全按在冰棺上,任憑那奇強的寒氣侵襲而來,渾然不知運功抵擋。

    「當年,他過得好不好?他有沒有和白驚鴻幸福美滿,他是怎麼轟轟烈烈開創修羅教基業的,是不是非常威風,非常了不起?」

    他的聲音在這個充滿寒冰的冰雪世界裡,空空洞洞的迴響,忽然之間,他想知道很多很多事。忽然之間,他有了很多很多問題。為什麼以前,他從來不肯問,為什麼以前,他從來不願去關心。

    明明是很在乎很在乎,為什麼卻又懶懶散散,不聞不問不看不想知道?

    「他過得好不好?誰知道呢,應該好吧,當時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再無敵手,他做的都是驚世駭俗極為痛快之事。但已經過去七百年了,時間會把一切真相都悄然抹去,我們聽到的,只不過是個絕世英雄的所謂傳奇,七百年眾口交傳的傳奇,又還有多少真實可言呢?」

    諸王此時皆已進入冰室,此時又是瑤光漫然答話。

    相比瑤光這並沒有太多實際意義的回答,狄九的答話卻實在許多:「相傳他有個極心愛之人,叫做白驚鴻,但不知為什麼,他們並沒有相攜白頭,他把自己一手創立的山莊送給了白驚鴻,自己去江湖上流浪了許多年。後來收下了好多徒弟,隱居於山林之內,只專心授徒。他一直沒有娶妻,也再沒有情人。他的弟子們創立修羅教,奉他做教主,但他其實並不真正管理教務,他甚至沒有離開自己隱居的那座山一百里之外,直到最後一次,修羅教遇上大劫難,他才星夜馳援,以一人之力,抗拒全武林的逼迫,救下了他所有的徒兒,自己卻重傷而死,他死之前,交代了兩件大事,一是留下了他所有的武功和寶藏給白驚鴻,二是留下了那個關於繼任教主的遺言。就他平生行止來看,只怕這位蓋世英雄,一輩子也未必快活如意。」

    淡淡幾句話裡,一個人的生平便已輕輕帶來。

    那曾經鮮活精彩的生命,那曾經留下無數傳奇的生命,到頭來,也依然不過是平平淡淡幾句話。

    傅漢卿怔怔站在冰雪棺前,他們,沒有在一起?

    為什麼?

    他不是那樣那樣的愛著那個人嗎?

    他不是為著保全他的愛,把我交到那個人手裡嗎?

    為什麼?付出了這樣的代價,依然不可以在一起?

    為什麼?捨棄了這麼多,依然無法幸福。

    他脫口問:「為什麼他們沒有在一起,為什麼要分開?」

    諸王幾乎都是屏息默看他的表情,默記他的話語,期盼著從這隻字片語之中,窺出七百年的真相。

    只有狄九肯應聲回答他的問題。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從來沒有提過,或者,曾經提過,但沒有在七百年的歲月中流傳下來。」

    他知道的並不比其他人多,對眼前的真相,他也同樣迷茫不解。然而,他的語氣清晰,他的回答迅速,他的神情平靜,他的目光安然。

    因為他想要知道,所以他回答。

    因為這一刻他看來有著如此深刻迷茫軟弱,所以,他必須堅定沉靜,不用任何疑問不安來擾亂他。

    傅漢卿低頭定定望著冰棺,為什麼你可以一睡七百年,為什麼七百年後,你唇邊依舊有淡淡笑容,為什麼這樣長久的沉眠,你依然安詳如故。

    當年……當年……發生了什麼?

    七百年的時光在冰雪中回轉折射,那一刻,他分明還在他的懷中,那一刻,他分明還清清楚楚的說著,我不會死,我會活下來。

    那一刻,那人用那樣安靜的眼神望他,用那樣柔和平靜的聲音說,是,你不會死,你會活下來。

    一直一直,覺得他應該不會特別傷心,當時他的語氣是那樣沉穩,而在那之後,他對白驚鴻的態度又能事那樣平靜……

    然而,會不會是……會不會是……

    他猛然抬頭,望著狄九,大聲問:「他是哪一天離開山莊的,他是哪一天把山莊交給白驚鴻的?」

    他的語氣那樣迫切,他的眼神那樣驚亂,然而狄九無法給他答案。

    「不知道,七百年前的事了,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日子,對他的生平,我們的瞭解,僅僅只是個大概。」狄九終於微微皺起了眉,目光悄然望向他的手。

    傅漢卿卻渾然無覺,他低頭,只愣愣望著冰棺。

    主人,七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主人,我過了七百年,才想知道,是不是已經太遲。



第八十章 此情可訂
     
    幾百年的時光,湮滅了太多的真相。與狄飛相關的無數傳說中,不會有任何一個字涉及一個名叫阿漢的小小男寵。

    七百年的歲月,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個蓋世魔君身旁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少年。

    七百年之後,現世之中,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傅漢卿當年的真相。

    傅漢卿手撫冰棺,掌心之下,是那人安然的容顏,堅實的冰層無聲無息悄然阻隔在逝者與生者之間。

    主人,當年……其實,你是真的,為我難過的吧?

    當年,你在春水桃花前的諾言,其實是真心想要做到的吧……

    當年,你是真的想要一直一直好好待我的吧。

    只是,人生裡有那麼多無奈,有那麼多不得已,很多情況下,人們為了得到一些,就不得不捨棄另一些。

    更何況當初的我懵懂無知至於極點,本來就是我說話不當,傷害了你所愛的人。

    我一直一直記得,你是那樣愛著他。你的所有喜怒,你的一切行止,似乎總受他的影響。那麼,看到他受羞辱,看到他的難堪和憤怒,對我的處罰也該是合理的吧。

    只是在當時,你也並沒有想到,結局會是死亡吧?

    若是知道,也許……也許你也不一定真會把我交出來,你也不一定真的會捨棄我,即使……即使那個是你所愛的人。

    傅漢卿默然凝視冰棺,心思紛紛亂亂,彷彿有千萬種思緒齊上心頭,又彷彿其實什麼也不曾有過。

    這麼多年來,我以為我不記得,我以為我不在乎,原來,我其實一直一直,不曾忘記,我其實一直一直,是怪你的。

    直到現在,我才肯真正從迷夢中醒來,直到如今,我才肯睜眼去看清事實。

    我怪罪你食言,我記恨你無情,但我從來沒有反省過我自己的矇昧無知,我自己的殘忍無情。

    一直一直,我所想的,其實都只有我自己,一直一直,我總是不停地問為什麼。都從不肯認真的去想一想,你們的心情與處境。

    所以,我說出傷人的話而不自覺,所以,我見到你的悲傷而無感無知。

    當年,你是否一直一直在為我悲傷?

    為什麼你會離開白驚鴻,為什麼你會拋棄你的基業,這其中,是否有我的原因?

    為什麼你最後留下你所有的寶藏給白驚鴻,卻為我留下一句七百年傳承不絕的遺言?

    在你心中,是否即使是一個小小男寵,也勉強可以同你所愛的人,相提並論?

    可是,主人,即使我有一些怪你,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你不幸福,即使我這麼多年來,其實耿耿於懷,我也從來不曾希望你一生不快樂。

    主人……我其實,很想,很想……在我沉睡的漫長時光裡,你能和你所愛的人好好的在一起。受傷的時候,不要再一個人,躲在最冷最黑的夜裡,悲傷的時候,不要再一個人,喝最烈的酒,孤獨的對著夜空哀鳴。

    主人……我其實……

    「夠了。」粗暴的一聲斷喝,打斷了傅漢卿的所有思緒。無數的紛亂,無數的迷茫,盡皆淡去,思緒裡能感知的,僅有那掌心灼人的溫暖,正悄然瀰漫全身。

    傅漢卿怔怔低頭,他的手被狄九雙手牢牢握住,,炙熱的暖流正急湧而來。

    他的手按在冰棺上太久太久,強烈的寒氣幾乎讓整個手臂完全凍僵。而那如炙如焚的真氣正絲絲縷縷悄然而來,所過之處,冰融雪化,所有的生機,所有的知覺重新回到他的身體。

    這是第一次,狄九的手,比他的更溫暖,這是第一次,狄九握住手的這一刻,把溫暖帶給他。

    狄九可沒注意他這時迷茫的神色,只是用一種幾乎痛恨的眼神瞪他:「你這瘋子,你的手還想不想要了?」

    罵完他之後,又回過頭狠狠瞪了其他人一眼。

    諸王大覺羞慚,這麼多平時自命聰明的人物站在這裡,全只顧著看傅漢卿的臉色,聽傅漢卿說話,竟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傅漢卿的手一直放在冰棺上沒移動,也一直沒有運功抵禦過碧玉寒冰的寒氣,若非狄九看不下去,及時出手,這位新任教主大人的手,沒準真的會被生生凍得毀了。

    狄九憤怒的叱罵聲響在耳邊,傅漢卿聽來直若驚雷入耳。

    一直一直,他怕他冷,一直一直,他想著悄悄暖了他。

    原來,在這一刻,把他從寒冷中拉出來的人是他,把他從永無休止的迷茫混亂裡救回來的,也是他。

    「狄九。」他輕輕喚,然後張開手,很用力,很用力的抱住了他。

    狄九愣住,到了嘴邊的斥罵,忽然間一個字也記不得了。

    這樣用力的擁抱,這樣整個人緊緊相貼的親暱,即使是在這寒冰地之內,彼此之間的溫暖,依舊讓人不能忽視。

    他愣愣的轉頭,看了看其他所有目瞪口呆的人。遲疑一下,手卻還是很慢很慢的抬起來,然後,輕輕擁在傅漢卿的肩上背上,再然後,慢慢收緊,慢慢用力,終於還以了一個同樣的擁抱。

    「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傅漢卿的聲音極輕極輕,狄九,答應我,別再鬆開我的手,鬆開了,你和我,都會冷。答應我,永遠不要捨棄我,因為捨棄之後,總會傷心,我會忍不住怪你,而你也會發現,其實,你並不快樂。

    天地寂寂,冰室寂寂,眾生寂寂。

    他抬頭,凝視被他嚇呆了的狄九,聲音很輕很輕的重複一次:「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

    狄九靜靜看著他,茫然不能答。

    依然是那樣清澈的眼眸,好像完全不知人間污垢,又彷彿其實已經看盡了人間百態。紅塵世情卻始終不能反映進那樣的清澈裡。

    你要對我好一些。

    要有怎樣的天真,才可以把自己的一切,交到別人手中。期待別人好好對待。

    又要有怎樣的勇氣,才可以在看盡了紅塵之後,卻不為紅塵所擾,依然能保有這樣的天真,依然可以有這樣地期待,依然可以輕輕地說,你要對我好一些。

    不不不。人怎能期望別人的善待。

    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可靠,除了自己,誰也不能指望和依靠。

    不不不,聰明的人,只該告訴自己,我要對自己好一些,我要讓別人不能不對我好一些。

    然而,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他用那樣的聲音問著他。

    狄九沉默良久,終究輕輕一笑:「傻瓜,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傅漢卿笑一笑,不說話。只是抱著他,用力,用力,用力。

    身體已經緊緊貼在一處,為什麼,仍覺得不夠。

    狄九,你要對我好一些。

    你要一直一直對我這樣好。

    因為。我真的很愛你,因為,我真的不想再錯過,因為,我真的不想再去長睡不醒,不想再為誰固執得不肯張眼看世界。

    因為,我想要和你一起,一起,快樂的,活著。

    因為,我想要和你一起,去看春水,看桃花。

    因為,我想要有一天,站在這裡,告訴我七百年前的故人,這一世,我很快樂,冥冥中若是有靈,我相信,他會為我高興。

    沉寂冰清的世界裡,有人緊緊相擁。無數的長眠逝者,有人渴望著抓緊生時的歡欣。

    冰晶的世界,琉璃透明,每一張相似的面容,都彷彿凝視著生者,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同樣的容顏,同樣的姓氏,同樣的身份,又或會有同樣的命運。

    諸王愕然望著狄九,四周是無數與他有著相同容顏的逝者,而他,卻還如此鮮活地站在眼前,如此有力地緊擁著生命。

    每個人都生出迷茫恍惚之感,誰生誰死,誰存誰逝,傅漢卿懷念地人是誰,傅漢卿緊抱的人是誰?

    狄九是誰?

    狄飛又是誰?

    然而,傅漢卿從來沒有迷亂過。

    他有著最好的記憶力和分辨力,他從來不曾弄錯過任何人,無論是冰棺裡的歷代教主,還是當日二十名一模一樣的影衛。

    他從來知道,他所思念地人是誰,他所錯過的人是誰,他所在意的人是誰,他想要緊緊抓住的人又是誰。

    狄九不是狄飛。

    狄九不是他舊日的主人。

    狄九是這一刻他緊抱著不願放開的人,狄九是那個一直以來,從不曾捨棄過他的人,狄九是那個在他需要時,在他沉淪時,在他迷茫時,總能出手相救之人。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長時間忍耐之後,極度壓抑的聲音裡,已經有了毫不掩飾的不滿。

    狄九這才慢慢轉頭,看了看剛才發話的蕭傷,復又冷冷一掃其他諸王,這才淡淡笑道:「何必明知故問,我們的事你們怎麼會不知道?」

    語音微頓,他忽得揚眉一笑。

    揚眉之間,竟似利劍出鞘,憑空生出一股無對無匹的鋒銳之氣。

    「好,就算你們不知道,就是……」

    他忽得低頭,極深極深地在傅漢卿額上吻了一下,這才抬眼展眉,睥睨著望向四周諸人氣得發青的臉「就是這麼回事."

    傅漢卿這時也回了神,大大方方向眾人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是情人。「

    這樣的私情之事,他說的這麼坦然,神態如此自如,倒叫諸人一時間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狄九卻是連看都懶得再看其他人一眼,只輕輕的問他:」你還有事嗎?「

    傅漢卿回首,看了狄飛的冰棺一眼。

    主人,這一世,也許,我真的可以幸福,你……

    心中的嘆息,遙遙逝去。他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溫暖,抬頭微笑:」沒事了。「」那我們走。「狄九拉了他便走。

    傅漢卿應聲跟著他。專心地握緊彼此的手,不要再放開,專心地跟隨著他的步伐,不想被拉下。

    這一世,也許,可以不被捨棄的吧?

    這一世……狄九,你要一直一直待我好,可以嗎?

    由始至終,他沒有看過狄靖的冰棺一眼,也從沒有哪一刻,心中生起過任何一個與狄靖有關的念頭。

    他就這樣被狄九一路拉著,走出了一片冰寒,走出了無盡陰暗,走出了這只屬於幽冥死者的世界。

    他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理會,諸王的臉色。

    想要去愛,想要彼此溫暖,想要彼此陪伴,想要彼此擁有。

    這是他與他的世界,不容任何人插手,不受任何人幹涉。

    這是他和他的選擇。

    狄九,請你永遠,永遠,不要捨棄我。

    因為,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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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錯過真相
     
    只屬於狄九的天王殿,從來就是總壇最清冷的所在,偌大的居處院落,偏是連個下人都見不著,一眼望去,寂寂寥寥至於極處。

    雖說是為著歡迎遠行回來的天王,早有人事先把這裡上上下下,打掃乾淨,到底還是脫不去一片冷清之意。

    狄九拖了傅漢卿的手,徑直進了天王殿,頭也沒有回,只是左手淡淡一袖往後拂去,兩扇大門就應聲嚴嚴實實地關上了,明擺著昭告天下,閒人勿近,否則後果自負。

    至於那些多事也礙事的諸王們,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記恨,他暫時也懶得思慮了。眼下他只顧拉著傅漢卿一路直入內室,這才松手笑道:「你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到現在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

    狄九失笑:「看看你今天干的這些事,我要不把你拖到我的地方來,他們能讓你安生?我要不替你擋著,你以為你還能有機會去睡你的大頭覺嗎?」

    傅漢卿愣愣問:「你沒有問題要問我嗎?」

    狄九淡淡道:「有什麼可問的,你的答案一定是『不能告訴你』,我懶得白費那個力氣。」

    傅漢卿低了頭,過了一會,才低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真的沒有辦法說清楚,說得多了,我怕會……」

    簡單的一句話,他說得極是艱難。

    這一世,他再也不想有任何誤會,他再不想錯過任何美好,握住的每一分幸福,他都不想放手。

    因為他睜開了眼,因為他放開了心,因為他去瞭解,去接受。去感知,所以,才懂得。有一個人,在需要時能伸手,有一個人,在寒冷時可溫暖,有一個人,永遠永遠記著能站出來,為自己去擔當一切麻煩,抵擋一切問題,叫他可以在千萬里跋涉之後,可以不必操心任何繁瑣之事。而能安然避入夢鄉,是多麼多麼幸福的事。

    然而,對於這樣的照料維護他卻不能回以真正的坦誠和無欺。那些過往一旦說明,就必然涉及小樓最根本的真相,那結果只能帶來毀滅。

    聽他語氣艱澀,狄九挑挑眉,想說一句不滿的話,然而不知為什麼。到底還是柔了目光,柔了聲音:「罷了,我知道,你是想要保護我。」

    傅漢卿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那樣地用力,彷彿唯恐他就如此消失:「我……我……我雖然有很多事沒辦法說明白,但是,我,我是不會騙你的。永遠永遠都不會……」他抬頭望他,眼神有些急亂「我是真的覺得你是……」

    狄九微笑。他沒有等傅漢卿說完他要說的話。

    他不知道傅漢卿想要說,我是真的很愛你,我是真的把你當作很重要的人。不是為了我的頓悟,不是為了我的難關,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知道,所以,才輕輕淡淡地打斷。

    又或者,即使他知道了,即使他聽全了,未來的一切,也並不會有太多不同。

    眼睛可以看,心卻未必信,耳朵可以聽,心卻未必懂。

    這個世界早讓他學會了什麼是懷疑和猜忌,卻從來不曾教過他,什麼是信任和坦蕩。

    這一刻,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思慮,也沒有太多的不悅。

    即使傅漢卿身上有著天大的秘密總是不肯對他說明,但是看著這個懶散的,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傢伙,會有這樣的驚亂,會因為擔心他的誤解不快而如此驚亂恐慌,這種被重視的感覺非常好。

    這個小傢伙,就如此需要一個情人,如此害怕失去嗎?

    他微笑,輕輕拍拍傅漢卿的肩,安撫小孩兒一般:「我知道,我知道,其實你雖然有很多事不能告訴我,但擺明了有一個秘密只是不能說,其實也是一種坦蕩。我雖然多少有點生氣,卻不至於為這個記恨你,你別擔心。」

    傅漢卿依然沒有放開他的手,只是沉默著不說話。

    狄九又笑道:「你雖不說,其實我還是可以勉強猜出些端倪的。」

    傅漢卿一怔,驚而抬頭:「你,你猜得到……」他的腦子緊張地開始重新回憶小樓的所有相關條例,還好,還好,沒有任何一條規定要對聰明到能猜出真相的人殺人滅口。

    「當年,狄飛曾遇上過小樓中人,當年那人曾在狄飛的生命裡佔很重要的位置,而且那個人肯定不是白驚鴻,狄飛與白驚鴻的分離,也許正是因為此人,狄飛後來一生孤寂,或許也是因為此人。狄飛最後的遺言,還是因對此人唸唸不忘,此人是……」

    狄九淡淡道來,看著傅漢卿傻乎乎張著大嘴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

    其實不用多問,只看這傢伙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應該八九不離十了,這樣的推測絕對談不上有任何玄妙之處,相信其他諸王,在看到所有的一切之後,再結合狄飛的生平,怕也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不同的是,他們並不知道小樓的存在。

    「此人是你……」狄九看著傅漢卿,笑了一笑「是你的先祖嗎?

    傅漢卿「啊」了一聲。

    狄九眉峰一皺:「又或者,其實狄飛才是你真正的先祖,所以你看他的神情才會這樣惆悵感慨?」

    說話間,他的目光一直牢牢望著傅漢卿,不肯錯過他的任何表情。

    傅漢卿想了想,方道:「你猜的大部分都很對了,不過,狄飛不是我的先祖。狄飛當年所遇之人也不是。他當年的確遇到了小樓中人,那個人於我……」他語音一頓,忽得嘆息一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當年,他待那個人……」他又想了一會,才道「其實是很好的,至於後來他和白驚鴻的分離到底是為著什麼,我也並不清楚。我只知道,當年那人離開之時,他和白驚鴻還是在一起的。至於在那人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傅漢卿一邊說,一邊微微低下頭。神色漸漸黯淡起來:「七百年的時間太長了,事情的真相,只怕現世之中,已經沒有人能弄明白了。」

    現世之中,無人能懂,小樓之內,雖有紀錄。但在這一世結束之前,他是不可能回到小樓的。

    至於同小樓聯繫,本來就只能由那邊單方面向他發起,他自己無法主動去詢問。更何況,從別人嘴裡轉述的一切,也未必客觀,未必是完全的真相吧。

    這幾句話裡,暗藏著的千萬種隱情。無數不可直言相告的真相,狄九自然不可能都一一察知。

    狄九隻是微微蹙眉,雖說整件事他似乎是猜對了,但是本以為十拿九穩的問題。倒還是料錯了。

    如果不是先祖,還會有什麼別的關係,能讓這只遲鈍的懶豬露出那樣悲傷的表情,如果不是先祖,隔著七百年的時光,有何言什麼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件事,狄九百思而不得其解。這個謎,在此之後的許多年,一直是他心間的糾結。

    說起來,這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狄九是個普通人,也許早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普通人看到傅漢卿如此神情,如此行事,沒準會立刻聯想道前世今生,前緣今續。

    但是包括狄九在內,修羅教諸王都一樣,他們學識太廣,思慮太周,顧忌太多,防備太甚。相比普通人心心唸唸的神鬼之說,他們的人生格言大多是「事若太玄必有鬼」「世上沒有鬼怪,沒有什麼不可解之事,所以的玄虛,都是人力穿鑿,只看你能否戮破其中的把戲罷了。」「這世間無鬼神可畏,無前世今生可慮,所以更該在現世今生盡興盡情,保護手中所擁有的一切。」

    他們不敬天地,不畏鬼神,不信報應,任何玄虛古怪之事,他們都相信,事情背後必有的合理解釋,只是暫時沒有找到而已。

    在先入為主的摒棄鬼神之說,轉世只談後,狄九自然就很難再接觸到真相了。

    畢竟不可能要求這個冷兵器時代的武者,去瞭解後世最奇妙的時空技術。

    就像人們永遠不能責怪,夏蟲無法想像冰的存在。即使是最聰明最能幹的夏蟲也一樣。

    狄九本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這心思一轉,暫時想之不透,便也不再費心細思,只看了還怔怔望著他發呆,神色始終有些忐忑不安的傅漢卿發笑:「好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也懶得多想了,你不能說就罷了。倒是現在,你到底還睡不睡你的懶覺了,若是不打算睡……」

    他微笑,帶點戲虐,低頭在傅漢卿耳邊輕輕道:「那我們就做點情人該做的事。」

    傅漢卿愣了愣,表情傻傻的眨了幾下眼,然後雙手環上了他的腰,輕輕說:「現在還不是很想睡的。」

    大門緊閉,四下寂寂。

    天王大人和教主大人在做情人該做地事,非禮勿視,閒人閃避。




第八十二章 棒打鴛鴦
     
    天王和教主竟然是情人,這個消息在總壇已經算不上是什麼秘密了。

    雖然天王同教主都不是特別招搖的人,但也從來沒有刻意隱瞞掩飾過彼此的私情。

    在公眾場合裡,雖然不至於有什麼過於親暱的動作或姿態,但往往一個眼神,一聲呼喚,便可讓人清晰的感覺出他們待彼此的不同。

    修羅教本是不以世俗禮法為意的所謂邪派,對於男子之間的情事,從來就不曾排斥過。只是事情發生在最高層的兩個人之間,即使是真情,也就很難被單純看待了。

    下面的人不敢有什麼意見,諸王則是坦然表示反對,可惜的是,兩個當事人都沒把他們的話當回事。

    總是你說了半日,狄九桀驁不馴的冷冷反問:「教規哪一條說過教主和天王不可以是情人?麻煩各位指出來。對了,我想提醒諸位,歷代祖師鑑於我教內亂頻繁,無不痛心疾首,人人都曾留過遺訓,要後人相親相愛,親如一家。」

    眾皆氣結,祖師爺所說的相親相愛,和你們倆這種相親相愛是一回事嗎?

    至於傅漢卿,反應更是讓人絕倒。

    他雙手合在胸前,滿眼都是期待:「諸王有廢立教主之權,我做的事既然你們都反對,偏偏我還是要一意孤行,你們快點開會把我廢掉好了。」

    狄九根本不肯給面子,而教主大人盼被廢盼的眼睛都直了。再勸下去,沒準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搞得這個教主不廢還不行了。

    在傅漢卿剛為神教立下如許大功的關頭,哪個吃飽了撐的,肯去廢他,大家只得啞忍罷了。

    只是好言相勸你不聽,大家又都不是君子,人人的字號亮出來,都是正道所不齒的邪魔壞蛋。卑鄙手段自然誰也不缺的。

    於是,三天兩頭的。傅漢卿的床上就不停的冒出美男美女。傅漢卿為人還算善良,笑嘻嘻提醒對方:「你是瑤光的下屬嗎?你平時沒得罪她吧?為什麼她給你派這種送死的任務……什麼……你不明白……你先別嗯嗯啊啊,扭來扭去……你知道我和天王是什麼關係嗎?……你別瞪我啊。茶我是喝了三大杯,不過裡頭的催情散對我沒用……你知道天王脾氣很不好嗎……對了,我說,你的眼兒媚練得好像還沒到化境,不過,就算到了化境對我也沒什麼影響的……你別生氣啊……媚功運得這麼足時不能生氣的……小心走火入魔……唉呀……不好……狄九來了,你快跑。不然我也保……狄九……手下留情啊……」

    事情的結果呢,通常都是諸王開會議論公務的早晨,狄九直接拎著一個沒穿衣服的美男或美女衝進來,當著眾人的面,惡狠狠衝著美麗的瑤光當頭砸過去:「叫你的徒子徒孫老實些。」

    就這樣不客氣,他還自覺是給了傅漢卿天大的面子,否則砸過來的就不是美人而是美屍了。

    當然,傅漢卿雖然是瑤光的主攻目標,但狄九也沒有被放過。

    天王大人已經夠冷酷,夠小心了。大美人在他面前失足衝著他倒過來,他可以冷冰冰袖手不救,有時候還能狠心的直接一腳踹過去,那意思是唯恐你跌的不夠狠。絕色美男子在他面前被其他教眾追打。他眉毛也不動一下,有時候對這一類無數次巧遇事端的把戲看的煩了,信手揮出去,定住人家道,然後對叫著喊著追打的傢伙吩咐:「不是要宰了這傢伙嗎.直接沖脖子砍就行,別老把刀子往天下劈。」

    然而,他就算千小心,萬狠心,到底還是有防不勝防的時候。

    瑤光手下總有得力弟子可以力破難關,冒著生命危險,達到撲進他懷裡,或是靠在他身上的任務,而且,通常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們總有辦法讓傅漢卿湊巧路過,一眼看見。

    教主大人難得的不高興的抿了抿唇,大步走過來,一把把美人從情人懷里拉出來,認認真真的問:「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是教主,他是我的愛人,你真的打算和教主搶情人嗎?其實如果你是真心的,我雖然生氣,也不介意和你公平競爭的,不過,如果是瑤光的命令……你真的有想過執行完這個任務的下場嗎?」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很用力的說「我是教主啊。」

    通常在美人們面如土色的退去之後,狄九會仰天大笑:「真難得,也只有這會子,你才會記得自己是教主。」

    傅漢卿心滿意足的點頭:「嗯,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往上爬,原來仗恃凌人是這麼有意思的事。」

    狄九似笑非笑斜睨他:「仗恃凌人不是不對的事嗎?」

    「是不對,不過……」傅漢卿又有些傻乎乎的笑「用起來實在太方便了。」

    當然,,瑤光的第三者破壞計劃絕不僅僅是簡單的色誘。

    無聲無息之中,她安排了各色人等到這兩個目標身邊,或溫文,或柔媚,或清華,或雄豪,基本上各種類型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包了。又暗中製造了無數事端來想辦法促進他們之間的感情。

    可惜的是,傅漢卿是個直心眼,心裡即有了狄九,別的人別的事,自是再不考慮,那些明示暗示,那些神情表現,那些無端端冒出來,無端端用溫柔眼光望著他,無端端處處對他體貼照顧的傢伙在眼前轉的再多,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實在煩了,才會把人召過來,同他們談天:「我說,都這麼久了,你們也累了吧,要不,都散了吧,該幹什麼幹什麼。什麼……聽不懂……這個……我想說,我其實不是笨蛋……我其實已經懂了……很多小說故事是不能當真的……什麼什麼萬人迷主角什麼也不用干,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愛上他……那個其實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說……你們怎麼還裝不懂啊……其實我是沒關係的,不過,你麼也都知道狄九忍耐很有限……萬一他生氣起來……」

    總之,雖然教主大人有點兒笨嘴拙舌,不過,窗戶紙都捅破了,還真不是人人都能再厚著臉皮接著賴在他身邊的。何況就算臉皮夠厚,身子上皮肉要是太薄了,怕也是經不起天王大人信手捶打的。

    相比傅漢卿的仁慈,狄九就足夠心狠手辣了。他是地獄裡走出來的人,他所受的訓練中本身也就包括了如何識破別人的假情假意,如何察覺別人的刻意接近。對於身邊若干人等的傾心盡力,體貼周全,他既不排斥,也不拒絕。只是變本加厲的肆意利用,把所有的苦活累活全部壓下去。不是說愛我在心口難開嗎?不是說一心一意只為了我嗎?不是說,只要我好,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嗎?那為我累死,你們肯定是不介意的。

    瑤光的感情破壞計劃進行了才幾個月,眼看著再不收手,自己多年培育出來的精英全得生生累死,只得黯然敗退。

    當然,諸王的手段也並不僅止於此。

    莫離打破了教主不能看諸王秘檔的規矩,把自己管理的機密檔案拿去給傅漢卿看。裡面記錄著狄九自受訓以來,所有的殺戮,所有的殘忍,所有的惡毒。大家都知道傅漢卿這傢伙是個好人。任何一個好人,看過影衛們當年受鐵血訓練的經歷,在通過考驗求生時,所做的那些事都不可能不動容的。

    傅漢卿果然動容,他一手掀翻了秘檔,一把推開了莫離。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倒叫年邁的龍王擔憂把教主刺激的太過分了。

    傅漢卿一路衝到天王殿,一掌打破了狄九臥室的大門。

    狄九嚇得從床上一躍而起。還以為有什麼人膽大包天,敢跑到修羅教總壇鬧事呢。

    沒想到一錯眼,自己的教主情人就直衝過來,一把將他緊緊抱住,再也不肯鬆開。

    狄九愣了半天才回過神,看了看自家壯烈成仁的大門,這才失笑起來:「你可算找著機會報仇了,居然輪到你來打我的門。」

    傅漢卿只是抱著他,不說話,不動彈。

    狄九也不細問,只耐了心回抱他,輕輕拉了他坐下,輕輕的拂過他的頭髮肩背,輕輕在他臉上,耳後,唇邊,細細碎碎的吻。

    一直到傅漢卿的身子慢慢放鬆下來,一直到傅漢卿輕輕鬆開手,輕輕把手探入他的衣襟,撫摸他胸膛上的傷痕,輕輕的問:「還痛嗎?」

    狄九失笑:「小傻瓜,我的身子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多少年的老傷了,哪裡還會疼?」

    傅漢卿只是輕輕的問:「當時,痛嗎?」

    狄九漫不經心的笑:「太久了,誰還記得,受傷,肯定是痛的吧,不過,江湖上的漢子,就是痛了,也是不能說,不能哭的。」

    傅漢卿不說話,只是把頭埋在他的懷裡。

    會痛的嗎?怎樣的痛呢?

    是像我受梳洗之刑時的痛,是像我看著狄飛的眼,告訴他我能活下來,最終卻死去時的痛嗎?

    會痛的嗎?

    世人的痛到底是怎樣的,是否精神強韌如我,永遠不能感同身受。

    那一夜,感覺到傅漢卿的不安,狄九一直抱著他,什麼別的事情也沒有再做,只是這樣抱著他,只是靜靜的告訴他,我在這裡,只是無聲的安撫他,我在這裡!

    那一夜,傅漢卿一直緊抱著狄九,再也沒有鬆開手,那一夜,他總是輕輕說:「以後,有我……」

    在那個極深極深的夜裡,狄九也漸漸有了睡意,這一句竟也沒聽清,只朦朧的問:「什麼……」

    傅漢卿極輕極輕的說:「如果你痛,如果你想哭,我會在這裡的,我一直都會在這裡的。」

    狄九隻是笑。

    和傅漢卿在一起時,他似乎越來越常笑。

    他的倦意已濃,所以那句話只是隱隱在心中一閃,卻沒有精神說出來。

    「我已經不記得怎麼哭了。」

    地獄裡走出來的人,不識痛,不會哭。

    不是像傅漢卿那樣精神強大到不懼痛。而是血淋淋摧毀自己的感知,麻木自己的心靈,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你不知道什麼是痛,似乎這樣說的多了,就真的不再怕痛了。

    不會哭,不能哭,永遠不要縱容自己去示弱,不管是對別人,對自己,還是對命運,甚至是對蒼天。

    如果我痛,我會告訴自己。慢慢習慣就不痛。如果我想哭,我會提醒自己,這是多麼可恥可笑可厭可棄且毫無意義之事。

    你在這裡,所以,我只會笑。

    你在這裡,所以,我只得笑。

    你在這裡,所以,我才不可以軟弱。

    這樣,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

    誰要去承擔別人的痛,在一起,能快樂就快樂好了。

    無數的念頭似乎都浮起來了,卻又轉瞬而去,抓不住,也記不牢。那個黑暗深沉的夢境裡,依然是二十多年,永遠不會褪色的血池地獄。

    第二天一大早,傅漢卿第一次,不用人家催他就早早起床,早早梳洗。大大方方拖了有些驚訝的狄九去開會。

    諸王聚齊,誰還沒來得及說話,教主大人已經站起來大聲說:「我打算取消影衛制度,從現在開始,我教弟子,不可再在外面蒐羅相貌符合的小孩擄來教養。」

    大家震驚之下,自然是激烈的反對。然而傅漢卿根本已是鐵了心腸:「你們從來不覺這種制度有多麼慘無人道嗎?讓孩子失去父母,失去親人,讓幼小的孩子,失去他們的童年,別的孩子還在遊戲玩耍的時候,他們必須去拚命求生存,別的孩子可以在父母膝下時,他們卻要去殺人。你們教他們所有技巧,只是為了讓他們彼此去殺戮,你們教導他們所有智慧,只是為了讓他們懷疑和出賣。你們讓他們並肩成長,然後教他們彼此傷害,你們讓他們背叛自己的兄弟,也被自己的夥伴背叛。你們設下無數的局,無數的考驗,親情,友情,愛情,一切一切,都利用到極致。你們給人溫暖,再生生奪走,你們給人生機,再無情捉弄,你們讓他們有機會幸福,然後轉眼把人打入地獄。一直到最後,把活生生的人,磨成了鬼怪,把血肉之心,變作了木石,讓他們成為最好最合用的殺人利器,你們還可以高高在上,一轉頭,又去指責他們殘酷無情……」

    他的責備越來越烈,聽得大家都不舒服。蕭傷冷冷道:「你先別急著主持你那偉大的正義,這一代影衛又不是我們訓練的,那都是老一輩的事了,我們這裡老一輩活到現在的只有龍王,不過,他只管秘檔……」

    「可是,下一代影衛,難道不會經由你們的誕生嗎?我絕不會讓這種事再繼續發生,我絕不會再讓更多的人像他們一樣。」發寒在這一刻望向狄九的眼神幾乎是激切的,激烈之中,又帶著痛。

    他從沒有這樣憤怒過,他從沒有這樣堅持過,他從沒有這樣執著過。

    這樣的爭執,從早上一直持續到了傍晚,什麼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什麼為神教的未來著想,什麼培育下一代教主……一切一切,所有的理由,他都以一種完全與他平日懶散不符的激烈態度反駁到底。

    整個爭論過程中,狄九未出一語,他只是靜靜望著傅漢卿,看他的憤怒,看他的激動,看他的狂亂,聽著他所有的意見,所有的激憤之詞。

    原來……是這樣……

    那個傢伙,已經看到了他過去所有的黑暗,第一個反應,不是不齒,不是不適,不是震驚,不是厭惡,而是為他不平,為他心痛。

    心中為什麼並不覺得欣喜,只感悲涼。

    忽然間,他記起來了,昨天夜晚,傅漢卿在耳邊反反覆覆說的其實是。

    「以後,有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再也不讓你……一個人……」

    他一直在說,即使睡著了,夢中也在說。

    可是,為什麼,他卻不曾細聽,不曾記下,以往睡眠,便是飛花落葉,也能及時警覺,卻總是不肯認真聽,認真記,那人的任何一句話。

    到傍晚時,爭論的所有人都有些心力交瘁了,傅漢卿也不想再這樣沒有結果的爭下去。

    他大聲說:「就這麼定了,反正只要我還做一天教主,我就不會讓別的無辜孩子再有這種遭遇。如果你們不滿意,就廢了我,否則,就聽我的,這其中,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他想了想,復又道:「就算我不是教主,既然我知道了這樣的事,既然我知道了一切悲慘可怕的細節,我也不會再讓這一切發生,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力阻止。」

    夜叉冷笑:「你不要以為你立了點功勞,就真的沒有人敢廢你,你也不要以為,你一句話就真能讓所有人凜然遵行。就算我們表面上聽你的,暗中照樣收羅影衛,你有能怎麼樣?」

    傅漢卿神色出奇的平靜:「如果你們有能力瞞著我,我自然沒有辦法,但是,你們最好確信你們可以瞞住我一生一世,永遠不被我發現,否則……」

    他用那平靜異常的目光掃視所有人:「我也許不夠聰明,但絕不是蠢笨,我不想傷人,但不代表我沒有能力去懲罰令人髮指的罪惡,我不想殺人,但我也不會坐視別人去肆意妄為,所以……」

    他淡淡道「話我說完了,你們自己可以看著辦了。」

    說完最後一句話,他轉身走到門口,推開門,卻沒有立時出去,而是站在原地輕輕喊「狄九。」

    狄九抬頭望他,那個少年靜靜站在門前,一手推開了緊閉的門戶,火樣的夕陽似是只為著他而照進這已然暗沉的房中世界。

    那人站在門前,站在陽光之前,站在整個世界之前,用那樣安靜的眼神望過來。

    心頭的一熱,真實的讓人再也無法忽視。他終於走向前,伸手與他相握,任憑他的牽引,走入陽光中,走進那小小黑暗房間之外的廣闊世界裡。

    第一次,他任他來引領,第一次,他跟隨他的步伐。



第八十三章 逝水流光
     
    將暮未暮時分,天邊夕陽如火,天地間的一切便也被悄然鍍上一層溫暖的淡淡色澤。

    狄九回過神來,抬眼間入目的便是這一片融融暖色。

    心始終還是柔的,便在這夕陽晚風間說的話,也帶了些暖意:「你已經都知道了。」

    傅漢卿沒有答他,只是拉著他一直往前走。

    眼前鮮花如錦,綠草茵茵,身畔有小橋流水,池塘如畫。然而,他說出來的話卻從來煞風景。

    「活生生的人被磨成鬼怪畜牲是很殘忍的,但就算記得以前本是人,也並不能改變如今已是鬼怪的事實。」

    他的聲音極輕極淡,彷彿一不小心,便被這暖暖的晚風吹得散了,一字一句,也不得入耳。

    傅漢卿駐足,回首,輕輕問:「我可以住到天王殿嗎?」

    這忽如其來的話題,讓狄九怔了一怔,竟忘了回話。

    傅漢卿望著他,耐心的重複:「我搬去和你一起住,好嗎?」

    天王殿總是空空蕩蕩,清清寂寂的。

    就算是下人,也遠遠躲在二門以外,便是有事要找人,不運起內力喊幾聲,也沒有人聽得見。

    他的房間,總是黑暗而冰冷的。

    而他,早已下過決心,再不放他一個人,孤獨的渡過一個個黑暗冰冷的夜晚。

    然而,狄九沒有答話。

    如許夕陽,如斯晚風。

    夕陽下,傅漢卿的眼神出奇的專注,他認真的望著他,輕輕的詢問。無數種光華在夕陽的暖色裡,悄然在他的眼中閃動,臉上亮起。

    然而,狄九始終不能回答。

    他怔怔的望了傅漢卿很久很久。然後伸手,以一種極輕柔極溫和的姿態去擁抱他,並不緊密與激烈。然而,安靜,溫暖,平和,長久,彷彿這樣的擁抱,永遠永遠不會改變。

    回到總壇後,這是第一次,天王和教主毫無顧忌的在公眾場合展示出親密的姿態。

    然而,那一天夕陽那麼美。把他們融在一起的身影,悄悄地拉的老長,映在身邊的草地上,身旁的流水裡。

    遠遠經過的教眾,極目望著那一直相擁在一起的身影,忽然間生出一種錯覺,以為這樣的兩個身體分明已是長在一處,融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了。

    即使是含怒追出來的諸王們,在遠遠看到這一幕時,也無不腳步一滯,停了下來。

    是夕陽太暖,是晚風太輕吧。所以竟會覺得,那夕陽微風裡相擁的身影美麗如畫,所以,忽得有了不忍之心,不願驚散這一片和諧完美。所以……這一刻從天際吹來的威風,便也溫柔如許。

    然而,傅漢卿到底還是沒有搬進天王殿。

    狄九的理由並不是完美的。

    畢竟是教內最高層人物,不要讓別人覺得他們公私不分。不要給那幫多事的傢伙,更多的理由找他們的麻煩。

    分開來往,大家來去都自在輕鬆些,隨時也可以到對方那裡去,又有何不可呢?

    真實的理由,不過是他還沒打算為了一個情人,搭上自己的整個生活。

    傅漢卿有很清澈的眼神,每每看了,總會心中微動,然而,如果每天每時每刻被這樣的目光凝視,或許不是幸運,而是災厄。

    在傅漢卿面前,他總是笑。一個情人該有的完美的笑。他可以微笑,可以溫柔,可以戲虐,可以把一切做到最好。

    然而,骨子裡,他分明還是那個冷漠殘忍的地獄魔鬼。整日整夜的微笑,整日整夜的扮演一個合格的情人,太累了。

    他需要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即使黑暗寒冷,他需要不被人打擾的空間,即使冷清寂寞。

    他會做一個很好的情人,他會享受被別人當成請人來愛的快樂,他會為了傅漢卿而微笑,有時候,甚至是真心的高興,有時也會因為傅漢卿的行為,而有真正的感動。

    但是,他不會放縱這感動擴大,他不肯任由這短暫的快樂掌控他自己。

    於是,他微笑著說出許多種合情合理的拒絕。

    傅漢卿明亮的眼睛略有黯淡,卻什麼也沒有再說。

    他只是擁抱他,他只是靠在他的懷抱裡,他只是把頭貼在他的胸口,細細數著他的心跳,感覺著他的呼喚。

    狄九隻是無聲的擁抱他。

    傅漢卿,也許你真的可以做一個好情人。

    也許……你真的可以對我很好……很好。

    可是,你忘了,現在的我,已是鬼怪畜牲,即使我以前曾經是人,如今也不可能再找回我的血肉了。

    在那以後他們還是各住各的地方,各有各的生活,只不過,相比以前狄九三天兩頭去找傅漢卿,現在的教主大人,倒是更加自動自覺的跑去天王殿。而且經常是半夜裡搞突然襲擊。

    次數一多,便是睡覺時飛花落葉也能警覺驚醒的狄九便慢慢練成神功,半夜三更,好夢正酣時有一個大活人跳上床來,他可以眼也不睜一下,自自然然轉換姿勢,讓對方可以更方便更舒服的縮進他的懷裡。

    原來懷抱之間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勝過所有的錦被火爐,再冷的夜晚,寒意總能驅盡。再深再深的噩夢,也總會悄然褪去。

    當然,諸王怎麼可能讓他們這樣安生自在的從此以後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們的床上如今是沒有什麼美女美男了,別的東西倒是層出不窮。

    平時一個人睡時啥事也不會發生,可要是兩個人睡一張床,什麼東西都能冒出來。

    毒蛇蠍子是常出現的,有時候居然能從被子裡忽然抓出四五條癩皮狗,或是七八個癩蛤蟆,這玩意到底是隱射他們之中哪一個,狄九倒也懶得多想,只是對某些人的品味,實在沒有多少好評。

    床板斷裂,床腳塌陷,被子全濕掉。這都屬於平常事件了。只要他們一進入親密狀況,要干情人該干的事,外頭生生能給他鬧出,著大火,發大水,又或是外敵入侵警鐘長鳴,全教上下,立刻集合的若干嚴重事件。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那幫子人,狠下心到處放火的決心,又或是,把沙漠中心的綠洲弄出大水災的恐怖創意,和特意把對頭放進總壇,只為了破壞他們辦好事的惡毒用心。

    倒是有幾次,狄九和傅漢卿在一起,整夜居然一點意外的事都沒發生,倒害得他們兩人一夜沒睡好,睜著眼睛等這幫人搞怪,一直沒等到。也不知道是該意外,該吃驚,還是該失落。

    當然,除了這些下作無賴的手段之外,居心險惡的事件也在進行中。

    很短的時間內。二人就碰上一系列極容易在彼此之間引發誤會爭吵的事,總會無巧不巧的聽到有關對方的壞話,和見到極為破壞彼此感情之事。

    可惜,傅漢卿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也不知道是真遲鈍還是假糊塗。反正他是一個心眼到底了,而狄九呢,反正所有在他面前說過傅漢卿壞話的傢伙,都被他親自拎到刑堂,非常友善的詢問關於犯上之罪的處罰條例去了。

    不可否認的是,在這段時間內,狄九對傅漢卿的感情的確是在突飛猛進的。而促進這份感情飛速增長的功勞,無論如何要歸於諸王的。

    原本狄九隻是打算做一個完美的情人遊戲,然而,被這麼多人反對,承受這麼大的壓力,便怪不得他抗力也越來越大了。

    當他無數次冷眉冷眼,駁斥別人的勸解,坦然大聲說,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時,這誓言也許無聲的便進了心中。

    當他無數回在別人指責傅漢卿的愚蠢迷糊笨拙可惡時,怒而擊案去細數那人的真誠坦然專心無欺時,他其實並不知道,有的話說得多了,記得最深的也許反而是他自己。

    別人說那人,既不嫵媚,也無風華,哪得值得溫柔相待,他可以振振有詞,說他俊朗可愛,相處如春風拂面。說得多了,再看那傻乎乎的笑臉,便也覺得不再可厭,到還可親了。

    在那麼長的歲月裡,他們總是在一起,同心協力的挫敗諸王的所有暗算詭計,看到諸王失望的樣子,就算是他們,也會悄悄得意,偷偷笑。

    有了共同的敵人,有了同樣的目標,每一次眼神交流,彼此都明白心意,每一次平定風波,彼此都不會擔心。

    他們不會誤會對方,他們不會彼此反目,他們相信彼此,他們親近彼此……

    一直一直,他們總是在一起的。

    於是,日子像水一樣流過,無數的歲月悄悄的從指間劃過。

    諸王還是一直同他們做對,找他們麻煩,以破壞他們親近為樂,以影響他們的感情為目的。

    很奇怪這些出色人物,做起棒打鴛鴦之事,手段為何如此拙劣。

    不過,細想起來也是難怪,這幫子大魔頭們,要干壞事何須如此費精神,喬誰不順眼,殺掉就是,何苦這麼麻煩,真要挑撥離間,他們也不是沒本事讓人家父子相殘,夫妻反目的,只是那些個手段有實在不好用。

    畢竟他們只是不想教主和天王整日卿卿我我,可不想真讓他們反目成仇。好不容易過上安生日子,誰樂意再搞一次內訌,叫所有人都跟著吃苦受罪啊。

    雖說大家也早就承認失敗了,只是天長日久,破壞他們兩個的幸福生活,也就成了習慣,不管有用沒用,隔三差五,總要來這麼幾回,也算是調劑一下無聊的生活。

    閒著沒事,還可以打打賭,不是賭誰能成功,而是賭,誰出手被識破的最遲,哪一個被反擊時不輸得太慘罷了,又或是誰新想出來的主意比較新奇有趣,值得一試。

    日子有功,很多舊事初衷都已漸漸忘去。

    連狄九都快忘懷,最初與傅漢卿是怎麼走到一起的了,最初的最初,那機緣,那理由曾經是多麼荒唐,多麼奇特,多麼不可思議的。

    許多許多年以後,狄九回思往事時,他可以清晰的記起,每一次他們並肩時的笑語,每一次攜手時的心情,每一回,他們識破諸王詭計時的快意,每一次,他們成功反擊後得意洋洋躲起來相擁著大笑時的暢快。

    然後,他不得不承認,原來,當時,他真的是很快樂的。

    原來,和傅漢卿在一起時,他真的曾有過那麼多的快樂。

    他曾經為著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全無意義的,根本不重要的事,那樣那樣的快樂過。

    然而,在當時,他一直一直不肯承認,不肯相信。

    他以為自己是個完美的情人,他以為自己演繹出十全十美的一切,他以為,一切的快樂,一切的欣喜,都是最成功的表演。

    他痛的時候,他沒有感覺,他快樂的時候,他也不知道。

    他可以一邊抱著傅漢卿大笑,一邊挑眉看諸王頹喪之態,一邊漠然看著時光悠然而去。

    就在他以為一切都將永遠繼續,永遠不會停止時,他收到了楚國大變,方輕塵自戮的消息。




第八十四章 世事變化
     
    時光如水,流逝如飛,這些年裡,修羅教的變化也非常之大。

    在許多國家得到官府的支持,他們可以公開招收門徒,發展勢力,做任何事情也都比其他門派方便許多。需要付出的大家,不過是收斂一些過於不為世所容的行事方式,以及在官府需要時提供協助。

    大部分世人付出一切,追求的無非是名利罷了,就算是違法亂紀之徒,他們做惡,也很少是因為單純喜歡做惡,或是因為喜歡被人通緝圍剿,說到底,犯罪的理由,無非是因為犯罪可以最快最有效的聚斂財富和勢力。如果不需要付出人人喊打不能見光的慘痛代價,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又有幾個人會去和這天上掉下得大餡餅過不去。

    一開始,許多與此無關的國家知識冷眼旁觀,眼看著,那些專門給官府給朝廷找麻煩造亂子的魔教子弟,不再動則搶掠官府製造騷亂,反而時不時替官府平定強盜流寇出力費心。眼看著那些國家每年節省了打比打壓魔教的人力物力。卻又平添許多不用朝廷發餉,卻能幫上大忙的高手相助,國內的山賊草寇,流匪惡黨,大多為之一清。

    當大家真切的發現招安懷柔比強力打壓多出無數好處之時,楚國走出了第一步。

    楚國新帝楚若鴻主政不久,楚國朝廷就決定學習當年燕齊韓慶等國家的創舉,對修羅教的弟子安撫優容,讓這股勢力涉及多個國家的強大民間武力可以為官府效力。

    得此消息後,其他許多國家受到了鼓動和激勵,先後又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國家宣佈修羅教在他們的國內屬於合法的民間組織,官方不再打壓。

    短短幾年之間,修羅教的風頭勢力,便已如日方中。

    不再強行借武力發展,反而在悄然無聲中。便以強大的商力財力以及對民眾生活必須物品的掌控,把他們的地位提升到了一個極高的位置。

    當年傅漢卿等人在趙國時,分壇弟子從商業奇才風勁節那邊學來的經驗被狄九組織人手推廣向全天下各處分壇。其成效是顯而易見的。

    而一些沒有暴露身份的暗舵弟子也無孔不入的配合明處的分壇,悄然滲入各國的上等人之間。

    或是考科舉,取官職,佔權位,或是為縉紳,行善事,得盛名,或是悄然結交權貴,於當權者治下任要職。在無人能看清的暗處,他們的根扎得越來越深。

    以前那種動則滅人滿門,有事沒事就拿刀劍說話的形式方針早就被摒棄,他們更善於用看起來合理合法的方式去掠奪獲取,即使是巧取豪奪,為非作歹,也從來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和方法。

    水至清則無魚,各國官府也從來沒指望過這些江湖豪強們這能變成循規蹈矩的善人。萬事只要不要太過分,不對國家的秩序造成嚴重影響,大家從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而這樣的事實,即使是修羅教總壇的傅漢卿也是同樣接受並默認的,雖然知道這也不能算是對,只不過,如果沒有足夠的特權和利益收穫,又怎能指望別人放棄簡單的殺戮迫害,而接受較多的束縛規則呢。

    就在修羅教的弟子們享受著種種特權各種方便,勢力一日千里的大發展,還自我感覺良好,認為大家都算是大善人的時候,武林中的傳統門派,當然沒法高興起來。

    雖說限於官府的打壓,他們不能針對修羅教再搞什麼武林大會,聯合圍剿,但三天兩頭上門挑釁,動則以合法比武的方式給修羅教找麻煩,這也是常有的事。

    這一類事端,當地分壇能處理則處理,不能抵擋就通報總壇,大部分最頂尖的高手,都是狄九出手去應付的。

    每回他出門辦這種不怎麼友善愉快的差事,傅漢卿總想爭取同行。不過,大家一想起教主的濫好人脾氣,就害怕他再當眾給敵人玩什麼賠禮道歉的遊戲,結果他就被嚴格的禁足了。

    傅漢卿無可奈何,只敢偷偷找狄九說話。他還沒蠢到求狄九答應他不殺人,只是希望那些可殺可不殺的人,能放過就放過吧,威懾夠了就好。雖說是簽了生死契約的比武,真出手太狠,官府表面上雖不會說什麼,暗中的看法怕也不太好。

    對於教主的迂腐好心眼,狄九報之毫不客氣的嘲笑。然而真的出門去同人比武較技,決鬥打架,這個冷酷無情的傢伙,手底下居然真的沒有下太大的狠手,幾年下來,死在他手中的正道高手,仔細算算其實沒幾個。

    不過,殺手雖沒下,毒手卻還是免不了的。

    他打敗了敵人不殺,羞辱之狠卻足以讓最不怕死的勇士提不起膽氣來再找修羅教的麻煩。

    某某德高望重鬍子一大把的神僧被他扔到滿城最有名的風流寡婦床上,還一大早找了一堆人去看。

    某某名門正派聲望最隆,有希望成為下人武林盟主的大宗師,被他剝光了衣服,挑到旗杆上,半夜掛在全城最顯眼的位置,第二天,青天白日下被老百姓指指點點了大半天,才被人救下來。

    某某不苟言笑,嫉惡如仇的大俠客被狄九打暈之後,灑了一整瓶從碧落那裡要來的癢粉,然後在武林各方大宗師開會討論怎麼對付修羅教的大好時辰從正門扔進去。

    於是全武林的正道高手就眼睜睜看著這位平時最正經的大俠,當眾把自己的衣服撕得稀爛,滿地打滾,在青石地上,生生蹭掉了自己的一層皮,用自己的雙手把全身上下,撕得血肉淋漓。

    這番情景,令人心為之震,膽為之寒,一堆所謂刀劍加頸面不改色的英雄豪傑們,靜悄悄就散掉一大半。好幾位平時對某大俠頗為傾心,甚至一力倒追的女俠們也是掩臉走的最快最堅決的。

    當然,所謂正道的手段也並不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既然正式圍剿不為官方認同,正當比武又總是打不過人家,那偷偷聯合起來,隱藏了身份蒙面去偷襲,把這些邪魔外道都殺光,叫官府沒處追查也好。

    你正大光明的來。人家要保持守法民眾的形象,行事還要顧忌一二。你既然打算拋開官府朝廷暗中動手,那可就正中修羅教下懷了,說起這種見不得光的行動,誰能比他們更擅長。

    很多次這一類的聯盟,還沒有形成,就被瑤光手下混到武林大豪身邊的美女們攪出無窮事端來。大俠們為著爭風吃醋,為著你調戲了我的小妾,我看上了你家新寵的所謂無聊之事,反目內鬥者不少。

    就算最後能統一聯合,行動也往往被蕭傷的風信子事先探知。

    如果分壇實力足夠,通常會張網以待,下手痛擊。如果對方聯合的陣容太強,分壇難以抵敵,夜叉的冥軍就會先一步趕到,讓這些主持正義的大英雄大俠客們嘗一嘗被人用同樣的方法暗算狙擊是什麼滋味。

    如此數次之後,正道損失慘重。又有苦說不出,那些明面上的指責挑釁,雖然還時有發生,這些暗中的聯合狙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了。

    當然,修羅教的發展道路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的。比如四年前,轟動了整個燕國的搶劫災銀並殺死押運官員的大事。一切證據都指向了修羅教。

    在當時,幾乎全天下都在等著燕國朝廷的雷霆行動,修羅教的弟子們也大多惶惶不可終日。

    偏偏燕國的容謙是頂住了朝裡朝外的所有壓力,派出親信,往返多次修羅教總壇,同修羅教主屢次修書商議,其後調集各方人力,對此事進行了極其細緻的調查,最後卻查出幕後黑手其實是所謂的正道人士,整件事的初衷不過是為了嫁禍修羅教,而且據調查,這一類的事,並不在少數。

    許多所謂的正派人物,暗中也會巧取豪奪,也會為非作歹,只不過很多事做出來,只要往修羅教身上一推,髒水和怨恨自有承擔之人,他們自是通體乾淨的。

    此事一出,天下嘩然,燕國借此機會,大力鎮壓肅清了許多民間武裝勢力,管你是不是名門正派,管你是不是純潔無辜,一切游離於律法之外不為官方所用的勢力,都是要打擊的對象。

    而以後再出什麼針對修羅教不利的事,大家的第一個念頭,往往會是,這到底是不是所謂的大俠們嫁禍的呢?

    連番大變之後,正道力量越發衰微,幾乎不能對修羅教再構成多大威脅。而名劍百姓對修羅教地風評,也從傳聞中的可怕魔教,一堆能讓小兒夜啼的人見鬼怪,漸漸轉向正常了。

    其實修羅教的各處勢力,大多享受特權,欺行霸市,仗恃凌人,這些事兒都是常幹的。

    只不過,百姓從來都是軟弱和溫順的。不過就是趾高氣揚,有時候喝酒買東西不付帳罷了,不過就是收收保護費,放放高利貸,多開了幾家賭場和妓院,多了點佩刀帶劍,臉生橫肉的恐怖大漢罷了。

    這種事,任何豪強都會做的,沒有修羅教,也會有別的人冒出來。只要不太過分,只要還在普通民眾的忍耐範圍內,只要不嚴重到打破即有的秩序,一切一切,大家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不逼人太甚,也沒有什麼人會喜歡跳起來同你拚命的。

    不過,有的時候,也是不能不相信,人間還是真有勇氣,有正直,有無畏,有一些美好品質的。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每年還是有不少人敢於挺身和修羅教叫板。

    這其中,有初出江湖熱血滿懷的少年,有是非分明,百死不悔的勇士,也有久經江湖,但赤心未改的老人。

    有人純粹是想要打敗傳說中的惡毒勢力,有人是想通過這樣的壯舉成名,但也真正有並不為個人考慮,只純粹對魔教實力如此急速增長,而感到深深憂慮的仁者。

    而他們選擇的方式,也大多是公開叫陣,而且叫陣的對象,基本上都是修羅教主。

    很多人都是懷著必死之心,想同魔頭一拼的。

    當然,這些小問題,大部分都被分壇弟子們給解決掉了。就算是真有不好對付的老江湖,身手不凡的頂級高手,通常也只是狄九出馬罷了。

    而他面對無數急迫想要見到修羅教主的要求,回答通常都不會客氣。

    「想見教主,行,先打敗我。」

    「就憑你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有什麼資格見我神教之主。」

    而基本上很多打不過他的傢伙,都會破口大罵些修羅教主是無膽匪類,不敢見人的話。

    其下場就是被狄九整治得用一生時間去痛恨自己曾經擁有的勇氣,狄九整人手段之詭異離奇,妙法之層出不窮,搞得傅漢卿聽到風聲,都想同狄九好好談一談所謂人權,所謂俘虜的權利,所謂失敗者的尊嚴的問題。

    通常狄九隻會淡淡挑眉,漫不經心的問:「你既然不喜歡我聽你的話手下留情,那我下次直接殺人,永絕後患好了。」

    基本上傅漢卿就會被堵的趕緊閉嘴了。

    於是,不知不覺中,傅漢卿這位新任修羅教主,已成了江湖上最神秘,最詭異,最奇特的傳奇。

    相傳他武功天下無敵,相傳他心腸狠毒無情,相傳他智謀世所難極,相傳他的容貌亦是世間少有,只是天下間,幾乎找不出幾個人見過他的真面目,相傳……

    總之,在看到狄九這種可怕的高手,都供修羅教主驅策,言語之中,對修羅教主如此敬重,所有冒犯修羅教主之人,又受到他如此處罰之後,人們在對於那個從沒有人見過的神奇教主,就有了太多太多奇之又奇的想像。

    而通常蕭傷都會把江湖上關於教主的最新的傳言拿到諸王會議上來,當成最有趣的笑料來調節氣氛。

    其實平心而論,這些年來,傅漢卿雖然還是懶懶散散,能躲就躲,詳細切實費時間的工作總是喜歡推給別的人,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教主樣的。

    不用別人催逼,他也會主動參與高層決策,對於大的方向,總會表示出他自己的意見,平時他雖極好說話,但真下了決心的事,卻是一力要干到底,誰攔也沒用的。因為他並不在意權勢,不怕被廢,所以從某方面來說,他竟是修羅教史上,少數在諸王面前,真正做到言出必行,完全說了算的教主。

    他廢除了影衛制度,他也廢掉了修羅教很多過於酷虐的刑罰規則,以及許多以極不人道方式控制別人的方法。

    但同時,他也修改除了全新的賞罰制度,做出一套聞所未聞,卻極之有效的管理規則來。

    當然,這其實是他在張敏欣有空閒找他交流溝通,聯絡同學感情時,拜託這個熱心過頭的同學,給他弄來的最科學,最實用的管理制度,然後作了一些符合時代的修改,就扔出去把一干自命聰明的諸王唬得有點兒迷糊了。

    修羅教不再以過於嚴苛殘虐的方式統御下屬,卻代之以嚴格,卻賞罰分明的制度,所以修羅教的生意,弟子們都根據身份不同,功勞不同,而享有不同的紅利,而根據他們每年的表現,也可以得到不同的重酬。

    原本大家還以為,這樣巨大的開支會掏空神教的底子,沒想到的是,幾乎所有人的積極性都被激發出來,拼了命做事,神教得以數倍獲利。

    在一些修羅教下生意極好的分壇,當地人甚至有養兒若多,最聰明之人,需得送到修羅教的商舖作坊學徒,笨一些的,才送去讀書識字考功名的說法。

    照傅漢卿的說辭,則是,以嚴刑重罰來駕馭下屬,固然不怕背叛,但大多也不過口中恭順,心中怨恨,若有機會,必會反戈一擊。而且,就算永遠不給他們反咬一口的機會,他們平時做事,也不過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罷了。

    而以利益相連,榮辱相共,只要修羅教有一日風光,下屬就有一天的好日子過。人生所求,無非名利,既然只要為修羅教盡心力,就可以得到最好最多的名利,又有什麼人肯背叛,肯離棄呢?

    像各地經營的最好的錢莊票號裡頭,即使是最低等的夥計,只要出了師,一年下來的分紅就有幾百兩,多少人打破了頭都想進去。又怎麼還會有背叛和出賣呢?

    無論諸王最初是否對傅漢卿的看法持保留態度,然而,到了後來,事實無不證明了傅漢卿的正確。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心服傅漢卿的這一套的。

    修羅教之內,也確實有不少,更習慣肆意殺戮,更習慣以武力控制一切。而對於受到重重束縛,裝模作樣當好人的生活不能接受的。他們沒有長遠的眼光,宏偉的打算,也不想將來的出路,只對於舊制度的改變,只對於眼前的新事物無法接受,於是便不免有人鋌而走險。

    這些年下來,教內大大小小的叛亂,也有過幾起。不過因為不得人心,都是很快被平定。

    而傅漢卿的處理,其實也很簡單。

    如果在叛亂之中殺了人,他就直接把首犯綁起來,送當地官府,照國法處置,最後五花大綁菜市口處斬。

    若是並沒有殺人,並沒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他則只是不輕不重的處罰幾個帶頭的人,趕兩三個人出教,然後召集當時可以招到面前的最多教中,把其他的從叛之人推出來,告訴所有人,這些人背叛的理由,問大家同意不同意他們的意見,如果大多數人覺得他確實做得不好,自己就立刻讓位。

    這幾年下來,修羅教總壇,每年因犯錯而被處死或受重刑的人數由上百個,減到了不超過五個,而大家的收入則翻了若干倍,享有的自由,權益,尊嚴也遠比舊事為多,所有人對新任教主的敬仰都是打心裡出來的,自是人人大喊支持教主,個個說要打死叛徒。

    傅漢卿淡淡笑笑解開所有人,告訴他們,想要推翻我,不用那麼麻煩,只要得到一半以上教眾的認可,我就會自動讓位,用不著動刀動劍拼性命。從今以後,願去願留隨你們,想走的,我們不為難,留下來的,也不會被報復,以後對我有不滿,可以直接來對我說,也可以在教眾之中號召大家反對我,但是如果你們擅自殺戮自家兄弟,就不要怪我無情了。英雄一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砍頭處死,還讓老百姓往身上扔臭菜爛葉,想必這滋味不好受的。

    通常大多數本來一心以死維護神教舊統的叛教者們,最後還是會垂頭喪氣的回歸到原來的位置,連離教而去的人都不多。

    雖說諸王對傅漢卿的這種行事方法,並不是很認同,但卻不能不承認,這些年來,修羅教內部不同的聲音,越來越少了。就是他們彼此之間,也是前所未有的和諧安定,從來沒有出過一次內亂。

    傅漢卿雖然是教主,但他一向只管最上層大方向的決策,所有的細事實施,完全信任大家,任何事件,一定下來,一交下去,他就不多過問,不多參與,這種信而不疑的態度,讓教內所有在他手下辦過事的下屬,幾乎都覺得他是最理想最讓人想要跟隨的上司,而諸王對他也很難產生反感。

    雖然,真相也許只是大傢伙在盡職的同時,仍在找尋一切機會偷懶,然而不能不承認的是,他對權力的放心放手避免了修羅教最常見的高層內亂。

    每任教主和諸王之間必生的權力摩擦,在他們之間,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傅漢卿從不擔心被人掣肘,從不想染指他們的權力。這些年來,傅漢卿做決定大多都尊重大家的意見,而之後的細則實施,幾乎都由狄九來安排。

    大家也不得不承認,狄九和傅漢卿在一起,實際上兩個人分擔了教主的工作。

    因為傅漢卿而使上層不至動亂內鬥,因為狄九,而使教主之位不至虛設。即使大家對他們的情人關係不懷好意,不加認同,但也只能承認,他們之間的合作是完美的,他們目前給修羅教帶來的作用,也是最好的。

    而且,有的時候,一個情人的身份也還是有好處的。

    比如,當教主大人在教中得到的權勢威望越來越重時,已經不太方便對他無禮時,也只有他的情人,才比較方便在他開會打瞌睡偷懶的時候,拍桌子吼人。

    說起來,都這麼多年了,怎麼教主大人除了在正式慶典上會正襟而坐之外,平時還永遠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不趴著靠著什麼東西就不行呢?

    這也是多年來諸王一直倍感苦惱的問題。

    就這樣,時間一晃,過去了許多年。

    這一天,蕭傷收到了風信子的緊急傳訊,得知了方輕塵在楚王殿上,自盡而亡的消息。二話不說,就召集諸王開會。

    大家都知道,楚國對修羅教的優容善待,多是方輕塵一力促成,如今方輕塵失勢身死,楚國對修羅教的態度會否有改變關係重大,他們不得不事先做好應付各種可能的準備。

    照往例,如果事先沒有得到通知的話,諸王每天開的議事會,傅漢卿通常是三四天才出席一次的。

    所以當一幫子人在為神教的前途憂心時,在江湖上,神教內,聲望已經高到無法比擬的偉大教主,還在溫暖的被子裡睡大覺。

    他做了一個甜甜美美的香夢,夢裡似乎還有狄九的身影,夢裡似乎發生過一些極美好極快樂的事。

    這個時候,他的生活幸福而安逸,勞動很少,享受很多,他以為這樣的幸福可以一直到老,卻不知道驚天的大變,已在眼前。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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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真情假象
     
    教主居處的院落樓宇是總壇最大最廣最豪華的。

    前後三重的院落,內外數道大門,都有輪班的弟子嚴格把守,四下還建了專門觀望查探異狀的望樓,每時每刻都有人守望。

    除天王之外,便是教內其他諸王,也不得無報而擅入。

    如此嚴格的把守制度,以及守衛們莊嚴肅穆的神色,讓人很自然的想像,那高高的圍牆裡,教主的威嚴氣派,下屬的敬謹恭敬。

    然而,事實卻是……

    「起床啦,起床啦,阿漢,快點起床,太陽照到屁股上了。」毫不客氣的叫嚷,毫不客氣的用力拉扯著被子。

    數年之前,滿懷壯志,一心想為神教做出一番事業的凌霄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只會為每天早上如何把某人從溫暖的被窩拖出來而操心煩惱。

    床上的人聽而不聞的翻了個身,睡夢中輕輕一使勁,凌霄費了好大力氣才扯出大半截的被子立刻脫手而出,又柔順的蓋在床上了。

    凌霄氣得臉發青:「你這人……」

    還待再接再厲去扯,一旁的侍女首領芙煙笑著伸手一攔:「行了,教主的內力天下無敵,醒著的時候還收斂一下,睡著了你還和他較勁,這不跟自個過不去嗎?我這裡啊,早準備好了……」一邊說,一邊笑吟吟伸手一指,旁邊擱著一大盆子涼水呢。

    「這也太殘忍了。」年邁的教主貼身總管方叔搖了搖頭,一搖三擺的走過來,努力了半日,把教主用來壓著腦袋堵耳朵的大枕頭推開,湊到傅漢卿耳邊喊:「阿漢,天王來了。」

    傅漢卿騰的一聲坐起來,兩眼瞪圓了四下一望,方頹然打了個呵欠:「你們怎麼老用這一招。」

    方叔笑得滿臉皺紋擠在一塊:「招不在老,有用則靈,教主,你就別挑剔了。」

    傅漢卿暈乎乎的還想往下躺,旁人哪裡容他,凌霄強行把他架下床來,芙煙快手快腳已給他把衣服穿好了。

    「阿漢,你怎麼就是教不聽,讓天王看到你這樣懶怠的樣子,仔細他揭了你的皮。」

    傅漢卿的眼睛還眯著懶得睜開:「他有什麼不知道,別說是我偷懶,就是你們的事,他也清楚著呢,只不過睜隻眼閉隻眼。裝不知道罷了。」

    大家相視一眼,都只是笑笑便罷。

    確實,教主大人這麼多年來,可以這麼懶怠自在,說到底還真是天王給縱出來的,如果不是所有煩瑣的事天王都替他頂下來,哪裡容得他這麼舒服。

    天王可以不經通報,自由出入。他們平時防備雖多,做戲雖認真,怕也是很難真正瞞過他。

    只是這麼些年,整日同教主這個不正經的人混在一起,就是殺氣最盛的天王,看起來也越來越親和了,想是真的沒心思計較他們的沒上沒下。只要不公開出去,讓全教弟子知道教主身邊統共都是些沒規矩的人,破壞教主偉大而神聖不可侵犯的形象就可以了。

    傅漢卿此刻即被強行叫醒,只得懶懶洋洋洗漱了。出來到外間坐下,桌上已擺好了熱氣騰騰的早點飯菜。

    不止是傅漢卿自己坐下。便是方叔凌霄芙煙等人竟也一起坐了用飯。

    傅漢卿起筷吃了幾口,輕輕道:「我們等會兒去看看趙伯。」

    方叔住了筷:「怎麼了,好端端的?」

    「那湯火候差了半分,還有這碗菜,鹽該是略放多了些許,今兒趙伯做菜,不知道是不是特別沒精神,可別是病了……」

    芙煙連喝了兩三口湯,凌霄也吃了好幾筷子菜,二人互望一眼,一起嘆氣。

    「阿漢,我們根本感覺不出來,完全和平時一樣好吃啊。」

    「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觀察力記憶力都好的這麼詭異,任何細微的差異都可以區分出來的,就算是名廚做菜,也不可能永遠保持最好的水平,偶爾的一點點變化,只要對菜影響不大,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傅漢卿乾笑兩聲:「啊,我又忘了,總以為我自己除非十分不舒服,所以做菜肯定不會差上分毫,就以為趙伯肯定也不舒服了。」

    凌霄惡狠狠瞪他:「教會了徒弟沒師父。」說完又看了芙煙一眼「你瞧,這就是教訓,千萬記著,好本事切切不可以教給他。」

    當初回總壇後,凌霄等弟子們因為這一路上看過天王許多難堪,唯恐被殺人滅口,所以堅持請求調到傅漢卿身邊當護衛,說穿了,不過是想巴著教主這棵救命草罷了。

    再加上傅漢卿身旁本來就有的近侍和管家們,他這個只屬於他的三重院落中,上上下下的人手也有幾十個了。

    他素來沒有架子,只要可以吃飽喝足睡大覺,就沒有任何更高的要求了,本就是極好伺候的主人,再加上他如今心性改變,肯去與人交流,願意同人溝通,可以接受別人的關心,也能主動關懷別人的生活。

    天長日久,這樣的日子下來,這裡頭幾十口子人,雖說表面上統共成了沒上沒下沒規矩的傢伙,卻又在私心裡真的把傅漢卿當成身邊的親人朋友,極該被重視之人。

    便是凌霄等弟子們,最初不過是想求活命,這些年過下來,性命之危早已沒有了,卻也十分適應這裡輕鬆自在不受拘束的氣氛,倒從來沒有想過,要求調去別處另做大事業。

    只要沒有外人在,他們對傅漢卿素來是沒什麼太多尊敬的,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可以肆意數落他,可以同他說笑無忌。但也會在睡著時,笑著給他加一床被子,在他打瞌睡時,小心的放輕腳步,在他找理由偷懶躲事不干活時。同心協力的為他掩飾,替他隱瞞。

    當然,並不是只靠傅漢卿的溫和親切平等態度就可以得到這一切感情回報的。前幾世,他也平等待人,也不苛求身邊的下人。但因為這些平等,這些寬容本身太過冷漠,所以並不能真正打動人。相反,他的懶怠和不懂要求約束,往往會成為身邊下人放縱胡為,並看輕他,忽視他,背地欺瞞利用他的理由。

    然而,這一世,他的強大力量,他在教務上許多英明的舉措,都讓人深刻感覺到他的能力和才智。雖然天天服侍他,看著他的表現,很難把他當成蓋世英雄來看待,到底還是不會有人敢於輕視。敢於欺瞞於他。

    再說了,跟在教主身邊,日子輕鬆無拘束,每月的月例分紅卻是最高的,在總壇走動,去了哪裡都有面子,誰不讓上三分,這樣的上司,什麼人能不喜歡呢。

    更何況傅漢卿待人親切友善,他可以一眼看出一個不起眼小侍衛正在帶病守門。他可以注意到看起來笑語如常的丫環其實精神不振,他會關心身邊每一個人。並為之打算,為之著急。從來人心肉長,既然付出了,自然就會得到收穫。

    漸漸的大家放鬆心中的屏障和防備,漸漸的大家放下曾有的禮儀和規矩,漸漸的阿漢這個稱呼,大家可以熟練自然地叫出來,漸漸的,大家可以同他無所顧忌的交談和打趣。

    當然,傅漢卿放了最多心思經營的,還是同狄九之間的感情。只是,想討好狄九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狄九幾乎沒有人什麼個人愛好。

    他不喜歡享受,不喜歡華宅,不喜歡美酒,不喜歡財物,不喜歡美人……當然就是喜歡傅漢卿也不肯弄幾個美人往他身邊送的。

    總之呢,想投狄九所好,送些讓狄九喜歡的東西,做些叫狄九高興地事,對傅漢卿來說,是件極為頭疼的事。

    前幾年正好他身邊有個小丫頭喜歡上了凌霄,為著追凌霄花了許多心思,親手給他做吃的,親自給他繡荷包,偷偷的給凌霄收拾房間洗衣服。卻不知道,其實全院子的人早看出來了,大家全都裝作不知道,等著瞧這小兒女的趣事罷了。

    傅漢卿見了便也動了心思,居然跑到廚房,找大廚趙伯學廚藝。他的記憶力和模仿力天下無敵,三兩下功夫,就學的有模有樣,趙伯的幾手絕活,他通常看個幾次就能照樣做出來。而且他的分寸拿捏掌握之精微準確簡直令人咂舌。像油鹽調料的使用,他已經可以憑手感精確到克,而火候的調整控制,他也完全可以憑個人感覺來精確到度數和秒數。他可以閉著眼一口氣把一道菜做上十次,每次的味道毫無差異。

    一開始趙伯是欣喜異常,自覺遇上了廚藝奇才,可惜才半個月,自己幾十年的功夫全讓這傢伙給學了去,而且從此之後,自己做的每道菜,只要稍有一星半點,正常人根本吃不出來的差錯,傅漢卿就能隨口給他點出來,趙伯至此才樂極生悲,感覺伺候這種頂級的廚藝行家是件多麼沒有成就感的事啊。

    傅漢卿知道狄九老是四處行走,同人動手,難免受傷,而且晚上又總是睡得極不安生,睡眠太淺,休息不足更加傷身。所以他又跑去拉了碧落教他藥理醫道。

    不過,碧落可不像趙伯這麼老實,教了傅漢卿兩三天,發現這人的記憶了模仿力太可怕了,真要收了這種徒弟,用不了半年,自己這個師父就得靠邊站了。於是當場翻臉,不管教主大人怎麼求,她是一腳踢開再不理會,而且嚴令自己的屬下們也不許向教主透露這方面的知識。

    傅漢卿還偷偷找芙煙學過做衣服,刺繡等手藝,芙煙也是聰明女子,還是總壇繡技女紅第一的巧手,這身絕技哪裡肯隨便傳給一個純粹學來追男人的傢伙,不管傅漢卿怎麼糾纏,牢記著教會了徒弟沒師父的真理,只隨便叫他幾下普通繡活罷了。

    就這樣的水平,傅漢卿還是熱巴巴緊趕著給狄九獻寶。

    可惜,狄九根本不好口腹之慾,傅漢卿雖說一手廚藝學的不比任何名廚差,十幾道好菜送上來,狄九吃了也就淡淡說一個好。估計就是一碗普通水煮大白菜,他吃了也只會說同樣一個好。

    後來傅漢卿很鬱悶的說是自己親手做的。狄九驚愕之下,才又賞臉多吃了幾口,很盡情人職責的給予了不少稱讚和笑容。

    傅漢卿從碧落那裡學來的藥理雖不高深,到底還是找了些安神寧氣的藥方子。又知道狄九是必不肯吃藥的。便悄悄的把調理的藥混到食物裡,自己偷偷跑到天王殿,客串狄九的私人廚子。

    他是一番好心,卻沒想到幾乎引起軒然大波。

    狄九是完全沒嘗出來,這是自家情人一片心意給自己做的菜,倒是發覺菜裡有藥了。

    他所受的訓練裡包括了如何辨別食物中有沒有被加些不該有的東西,哪怕味道再輕微,也總能察覺。

    他雖不知道是什麼藥,卻也立時大怒,雷厲風行,審問懲處了一大幫子人,還把諸王全給驚動了,還碧落緊張的把那些飯菜全拿去做檢查。偏偏傅漢卿做完了菜,就趕回自己那裡補眠去了,等他一覺醒來。聽到消息,已是合教震動,有人給天王下藥,總壇混進內了。

    他緊趕著跑去承認錯誤,害得狄九都陪著他一起,被諸王嘲笑了許久許久。自那以後,傅漢卿就在不敢隨便下廚房了。

    當然,從芙煙那裡學來的三腳貓繡工,他也是沒浪費的。雖說看著凌霄穿著純情小侍女親手做的衣裳,滿處亂轉時,他自己也有點兒小小眼饞,到底也沒敢真弄一件去給狄九穿。

    感覺狄九也不會這麼給他面子的。想想只好隨便繡點什麼了。

    狄九不愛奢華,不喜繁飾,總是一身玄衣,實在讓人找不出啥發揮的餘地,傅漢卿乘著與他同睡的時候,半夜裡起來,把他的袖角和衣角,繡點兒小紋飾,因為不是特別顯眼,狄九也就不計較,將就著穿了。

    後來有次同人比武,讓人一把扯下了袖子,他也沒太在意,之一掌把這傢伙打暈就走了,沒想到那半截袖子被什麼正道人士認真研究了一陣。從袖子反面找出一行繡得還算工整的字。

    「狄九是阿漢的,阿漢是狄九的。」

    因著阿漢兩個不像是女子的名字,於是修羅教的那個天煞魔星狄九原來喜歡男風,原來連衣服都有情人的印記,看來情人是對他不放心啊。諸多的流言便傳了開來。

    幹大事的人們總有一種奇怪的觀念,總覺得,若是兒女之情太重太濃,便是可笑可憐不能見人之事,於是狄九和某個不知身份的男寵阿漢便成了天下間的笑談。

    狄九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上有古怪,趕緊回去把自己的幾十套衣服全找出來一搜一查,這才發現,原來每件衣服最不引人注意的背面角落處,都有些小字,而且每件都不同。

    「狄九和阿漢,一直不分離。」

    「狄九和阿漢,永遠在一起。」

    「狄九和阿漢,我們是情人。」

    「狄九已歸阿漢所有,所有美男和美女不許亂碰。」

    如此等等,竟是不一而足。

    最讓狄九鬱悶的是,在他得知此事之前,消息最靈通的蕭傷已經先一步得信了,並搶先一步派人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研究過一遍,然後諸王之間就又多了許多有趣的笑談。

    狄九氣急敗壞,只覺所有面子都丟光了,把所有衣服一把火燒光,還把傅漢卿好一頓教訓,嚴令傅漢卿不經允許,再不許碰他的衣裳。

    為了那件事,傅漢卿好一陣子都是垂頭喪氣,睡覺都不香。

    可惜的是,他身邊的人,幾乎都不同情他,反而可憐成為所有人笑柄的天王,同心協力奚落他。

    說起來,大家對於傅漢卿一心一意想為狄九多學點東西的心意最初並不是不感動的,只是傅漢卿的表現太好,學習太快了。人要是天才的太過,就免不了有點兒天怒人怨,天理不容了。

    人家幾十年,甚至用一生心血精力才修成的一手絕活。你用上十天半個月,閒閒散散就學會了。整天還是吃了睡,睡了吃。懶洋洋萬事不經心,偏偏就轉眼成了頂級名廚,超級名醫,一等繡工,這是誰看了心裡頭能平衡啊。

    到後來總壇裡頭反是有一手小絕活小特長的,見了教主大人就繞道走,不甘心讓這種可恨的天才用個兩三天功夫就學走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本事。

    大家也常勸傅漢卿,這些小花樣,小手段,小心意,其實多是女兒家追求情郎所用的,男人之間的情愛,不用太過細心體貼,倒要慷慨豪邁些才好。

    男人啊,應該並肩馳馬,應該共飲美酒,應該同賞天下。,應該共創偉業,應該為著同樣的理想並肩作戰,應該男兒帶吳鉤,可為萬人敵,收取關山五十州,應該……

    可惜啊,太多豪邁英雄的方式都不適合傅漢卿。

    傅漢卿酒量奇爛,一喝就醉,一醉就要睡覺,什麼豪情壯志,濃情蜜意他都能破壞掉。

    至於共同的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混吃等死。狄九的理想是建立霸業,實在很不容易共同起來。

    把臂同遊的事倒是做過幾次,可惜的是,諸王暗中搞鬼,每次他們同遊都會有江湖正道收到消息,派人來狙殺,然後,他和狄九就總是要為,殺不殺人,出手是不是太過狠了,這些無聊問題小小爭執一下下。

    至於那個並肩與天下英雄為敵,男兒帶吳鉤,收取關山啊,啥啥啥啊……基本上也是很難同傅漢卿這種懶人扯到一起的。

    所以,這位可憐的魔教教主,就只好從別人不屑,不以為然的小地方多費點心思了,可惜的是,那位不接受,其他人也不理解。

    好在傅漢卿的心胸寬廣的很,被凌霄這樣冷言冷語一番數落,也不生氣,照樣高高興興吃完了早飯,伸著懶腰出來曬太陽。

    今天陽光極好,外頭草地上,東一堆,西一堆,歪了好幾幫子的人。

    有人在閒聊,有人在閉目享受陽光,有人在閉目假寐,有人還趴在草地上嗑瓜子呢。

    大家都看見教主出來了,沒有誰動一動。

    遠處才有人招呼一聲:「阿漢,今天起得比昨兒早啊。」

    「是啊,因為你們對我越來越凶了。」傅漢卿笑著高聲應了一句,便席地而坐在幾個嗑瓜子的傢伙旁邊,半躺下來,順手抓一把瓜子,也不理那幾個人的抗議,懶洋洋就在陽光底下嗑著瓜子閉著眼,享受幸福生活。

    遠處外院那邊望樓上忽然伸出一角紅旗,迅速的搖了幾搖,這邊院子裡第一個望見的便大喝一聲:「有人過來了。」

    立時之間所有懶洋洋東倒西歪的人全都一躍而起,精神抖擻。

    為了舒服扔在地上的佩刀利劍,全被以神速系好,侍衛們各自守好門戶,挺胸直背,目不斜視。

    地上的果皮碎屑瓜子殼,一轉眼就被幾把掃把,掃的乾乾淨淨負責清掃的幾個下人,還在盡職盡責的,四下掃著抹著,手腳不停,一派勤勞肯幹的老實樣子。

    傅漢卿讓凌霄一把拖起來,芙煙領著三四個丫頭,緊趕著給他把身上的草屑灰塵清個乾淨,回手推回廳裡去。

    裡頭早有丫環下人飛速收拾,可疑的,多出來的碗筷以及凳子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被派來報信的弟子一路經過了四五道門戶,受了七八次盤查,深刻體會到教主身邊侍衛們的謹慎小心,又親眼目睹了一路過來,所有下人的勤勉認真,再入得內廳,看著教主閒閒得仍在用早飯,四周以凌霄為首的侍衛凜然而立,芙煙為首的丫環們,捧了銀盆淨水唾殼拂塵在那隨時準備侍候,就連總管方叔都恭敬的站在下首,更讓人感覺到教主治下的威嚴肅穆。

    教眾心中又是敬仰,又是畏懼,也被所有人的嚴肅恭敬感染,深深施禮,用極恭肅的聲音道:「教主,屬下奉天王之命來報信,大鵬王接到了極重要的飛訊,請教主即刻趕去議事廳。」




第八十六章 愚魯聰明
     
    「趙國風勁節和楚國方輕塵都死了。」剛剛走進議事廳,狄九劈面而來的一句話就讓傅漢卿呆立在當場。

    蕭傷淡淡補充:「天還沒亮我就接到方輕塵的死訊,立刻召集大家開會。剛說了兩三句話,外面的傳音鈴就響個不停,風勁節的死訊也送進來了。」

    傅漢卿怔怔呆站了一會,這才問:「他們是怎麼死的?」

    「趙王聽信人之言,用一些很無聊的罪名把風勁節處死了,據說當時他剛剛沙場征戰歸來,得到的獎賞就是當眾處斬。」瑤光語氣之中譏誚之意極濃。

    「楚王好像發現了方輕塵與敵國私通的信件,把方輕塵從戰場上召回朝中,想要奪他的權柄,方輕塵一時想不開,居然就在金殿剮腹剜心,以表心跡。」蕭傷的語氣簡直有些啼笑皆非「明眼人誰不知道,方輕塵如果真有叛意,何須與敵國勾結,這明明就是陷害。楚王的愚蠢實在可笑,但方輕塵那麼厲害的人物,居然會怎麼死心眼卻更加讓人想不到了。他這一死倒是痛快了。咱們可就有的頭疼了。」

    「方輕塵一死,他生前力推的一切政策,都極有可能被推翻,更何況,如今楚國外有強敵壓境,內有佞亂政,方輕塵這擎天之柱一倒,局勢怕更要亂到難以收拾。我們在楚國的所有生意,所有分壇只怕都要受影響。」莫離眉峰緊皺。

    「當務之急,便是立刻籌謀……」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然而傅漢卿自聽明白方輕塵和風勁節的死因之後,便一直神情恍惚,四周都是人聲,他卻是一個字也不曾聽進去。

    狄九沉默了一會,終究按捺不住,上前幾步,輕輕伸手,按在他的肩上。

    傅漢卿這才怔怔抬頭。

    「你……」狄九望著他,想問,你還好嗎?遲疑一下,卻又什麼也不說,只是微笑。只是安靜的同他站在一處,輕撫在他肩上的手掌再也沒有收回。

    這時別人也都注意到傅漢卿的不對勁,蕭傷笑道:「對了,風勁節雖說只是個邊關小將軍,他的死對我們沒什麼影響,不過,他似乎是教主的好朋友呢?朋友含冤被殺,我們要不要替他報仇,給趙王找點麻煩。」

    傅漢卿默默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和風勁節是朋友,這只是私人關係,沒有理由,為了我個人的私事而把整個修羅教捲進來。」

    蕭傷翻個白眼,這人,多少年下來,還沒學會享受身為教主的特權,動不動講什麼公私分明,說什麼不應該不可以,明明是黑道魔頭的首領,非要擺個聖人樣出來。當教主人人都要像他這麼自律,這樣的教主還有多少人會有興趣來爭奪。

    傅漢卿又道:「就算我和他是朋友,但他的路由他自己選擇,就算最後被殺,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本來也沒打算去幹涉。」

    瑤光輕輕一笑:「好無情的說辭。我怎麼看不出教主竟是如此冷酷之人。」

    傅漢卿只是有些無奈的笑笑。

    「既然不打算替風勁節報仇,他的事我們就別管了。眼下立刻處理楚國之事是正經。」

    「我們應該立刻下令,讓楚國各處生意都儘量把大筆的錢財藏匿或轉移出來。」

    「要小心的把大部分實力化整為零。」

    「通知各處分壇,不許惹事,不許授人以柄,注意風向……」

    「最好能派人……」

    諸人紛紛提出自己的意見,傅漢卿倒是字字句句都聽明白了,只是腦子完全一團亂,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心中莫名的煩躁起來。忽得道:「風勁節的死,我沒什麼可說的,大家也不需要去做什麼。方輕塵死後楚國什麼樣的大變都可能會發生,早做準備也是好的,我就沒什麼別的意見了,細節上的問題,你們自己討論吧。」他居然轉身就要走。

    狄九微微一皺眉,臉上略有憂色,低低喚了他一聲:「阿漢……」

    傅漢卿腳步略頓,輕輕道:「你和他們慢慢商量好了,我去你的天王殿等你。」這才快步離去。

    狄九眉峰微蹙,卻只無聲的看他背影遠去。

    身後蕭傷在低笑:「明明心裡難過,又不肯說。即是不痛快,殺到趙國去報仇也好,非要在這裡講什麼公私分明……」

    「怕也不知是不想連累修羅教,也因著他自己總是不想殺人罷,即使是為了朋友報仇他也下不了手殺人。」瑤光輕嘆著搖頭,覺得教主的這個弱點,真該列為神教至高機密,讓外人知道,修羅教主怕殺人,大家都哪裡還有臉在江湖上混下去。

    「趙國現在局勢很穩,國家又少戰亂風波,在諸國中算是很安定的了,我們在那邊的生意做得極大,若真是去趙國攪風攪雨,我們自己的損失將難以計數,更何況,這些年我們好不容易漸漸安定昌盛,天下人肯用新的眼光來看我們,若再興起風浪,與一國為敵,我教這些年來的功夫不就白費了嗎?」莫離嘆道「教主這也是為了我們著想。」

    狄九心中微微一哂,實情只怕遠非如此吧?

    然而,卻什麼也不多說,只淡淡轉頭望向眾人:「對教主的感慨發完了沒有,我們可以繼續講正事了吧?」

    傅漢卿一路前行,腳下自動的走上通向天王殿的道路,心卻迷迷茫茫,渾然無覺。

    空中豔陽高照,身上也並無暖意,眼前春風拂面,心頭也不覺清涼。

    又是慘烈的死亡,又是慘烈的手段,這一世的所有喜怒悲歡,轉瞬間便渺不可追。

    勁節與輕塵,他們已經回去了。

    勁節想來應該好一些的吧。在同學裡,他雖然最努力,卻又像是最不用心的,對人世,對論題,極之疏離冷淡,死亡於他,也許是沒有什麼吧。至少前幾世,好像是一點觸動也沒有的。

    聽說他的成績很不錯,照理說這一世結束,他的論文肯定可以通過了。這樣,對他來說,也算是超出苦海了吧。

    只是……輕塵!

    傅漢卿迷迷糊糊的來到天王殿,恍恍惚惚的通行無阻。

    天王殿外圍守衛的弟子雖多,但都知道,教主是除天王之外唯一可以隨便進出,不受盤查之人,自是沒有任何人回來礙眼。

    而在天王殿內層,廣大的院落依舊還是冷清寂寥的不見一個人影。

    狄九還是那麼不喜歡有貼身近人的侍候照料。傅漢卿進的廳去,直覺四周沉鬱壓抑的厲害。

    輕塵……

    驕傲自戀,任性無情的輕塵。

    那個每一次死亡都慘烈而決絕,每一次放手,都冷酷而狠厲。每一次都用倔強的目光反擊所有人的責難,每一次都用挺直的背脊對抗教授的激烈批評……

    輕塵,這一世,到底還是敗了,輸了,失去了,放棄了……

    輕塵,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是什麼樣的感覺。

    是不是很痛,很痛!

    你已經回去了嗎?我們的老師,我們的同學,會有人問你,痛不痛嗎?還是仍像以前那樣眾口一詞的責備你,太過分,太過分!

    傅漢卿又逃出廳外,走進院子裡。

    抬眼看,滿天驕陽不曾變,低眼處,滿地陽光不曾變,然而徐徐行過綠草紅花小橋流水,依然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輕塵,你那樣聰明,那樣能幹,不像我懶怠愚蠢,你總是處處掌控主動,你總是盡心去愛,盡心去做,為什麼,你還會失敗,你還是一次一次,失去你的完美愛情。

    如果連你也會輸,那麼……我呢?

    傅漢卿在一處石桌前慢慢坐下。

    是不是不要像輕塵那樣苛刻的要求完美,是不是不要像輕塵那樣眼睛裡不肯揉一點沙子,是不是不要像輕塵那樣只要有一點懷疑,一絲猜忌,就即刻拋開,是不是……只要不像輕塵那樣……就可以快樂的生活……就可以迷迷糊糊,卻高高興興的過完這一世。

    小容常常說,難得糊塗,是不是這個道理。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可是……到底是什麼都不明白,糊裡糊塗,還是其實明白了,卻要告訴自己,必須糊塗呢……

    傅漢卿整個身子趴在石桌上,不知深深的疲憊從何而來。

    不要懷疑,不要思慮,去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去珍惜得到的每一份愛護與關懷,去感受握在手裡的每一份幸福和快樂。於是,這些年,就這麼過來了。

    他閉上眼,忽然間很想狄九。

    忽然間,很想他的笑容,很想他的眼神,很想他的懷抱,很想他的雙臂。

    想聽他說話,想看他微笑,想要去感受他的溫暖和心跳。

    已經很久了,似乎是很漫長很漫長的時間,為什麼,還是不來,為什麼要商量那麼久,那麼久……

    傅漢卿心緒迷迷亂亂的想著,他覺得,如果狄九來了,他就不會再胡思亂想,如果狄九來了,他就不會再莫名悲傷,如果狄九來了,他那無緣無故漂浮在半空中的心,才會真真切切,落到實處。

    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猶疑,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感觸,都可以在轉眼間,煙消雲散。

    然而,狄九一直,一直沒有來。

    他的疲憊越來越深,他的思念也越來越切,他趴在石桌上,漸漸睡著。

    夢裡並不曾見著狄九。

    夢中有黑暗的天空,血紅的大地,天地之間,無限虛空處,有人一身白衣,亮的奪人眼目。

    隔著很遠很遠,他認得出,那是方輕塵。

    那個驕傲的,被公認為惡毒心腸壞學生的傢伙。臉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平靜的。在遙遠的虛空處,他冷冷望著大地上的血海翻騰。

    然而,傅漢卿向他伸出手。他高聲的問那看來冷漠的肯定不懂痛的人:「輕塵,輕塵,挖出自己的心,是不是很痛?」

    然而,那人漠然轉身而去。

    傅漢卿拔腳就追:「輕塵,輕塵,你告訴我,是不是很痛,愛上了,總會痛,動了心,總會痛,懂了情,總會痛,不管是聰明如你,還是愚魯如我,都一樣會痛,是不是?」

    傅漢卿拋開了骨子裡的懶散。用盡了一生的勤力去追索那遠去的身影:「輕塵,你總是這樣,一心一意的爭取,真心真意的呵護,但也同樣全神貫注的觀察。只要你的愛有一絲不完美,你就這樣狠狠砸碎,哪管同時碎掉的,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的心。那麼像我呢,渾渾噩噩的活著,迷迷茫茫的愛著,安於現狀的享受著。不去懷疑,不去思慮,不去認真看,認真想,這樣的我,真的可以幸福嗎,這樣的我,和那樣的你,到底誰對了,又是誰錯了,這樣的我,是不是其實可以不用痛,但是,這樣的害怕痛,迴避痛,是不是就真的,不痛了呢?輕塵,你告訴我,你和我,誰是對的。」

    天的盡頭那麼遠,遠的永遠無法接近,他把手伸向空中:「輕塵,很多年以前,我以為我醒過來了,我以為我睜開眼看這個世界,我以為,我可以敞開心胸來接受一切再回報一切,我努力的愛,我快樂的被愛,我以為我變聰明,變主動了……但是……是不是,其實什麼都沒有變,是不是,其實我依然和以前一樣蠢呢……狄一說我很聰明,只是故意不讓自己聰明,可是,是不是我根本就很笨很笨,卻還一直自以為自己很聰明呢……」

    「輕塵,把自己的胸膛撕開,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是不是很痛,是不是很痛,輕塵,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心交到另一個人手中去?為什麼要血肉淋淋撕開來,痛不可當挖出來,只為交到另一個人手中去?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心……」

    迷亂中,他覺得左胸某處有一點微微的痛,本能的伸手按在那裡,他忽然想起狄九。

    狄九,如果把這裡撕開了來,我的心,也是紅的吧,也是會跳的吧。

    即使我再笨,再蠢,再不懂人心,不懂世界,我的心,也是熱的吧?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你會否……

    「阿漢,阿漢,懶豬,快醒醒,都做什麼夢呢,竟在鬼叫個不停……」

    一迭聲的呼喚硬生生把傅漢卿拉回到現實的世界。

    睜眸處,已是星月漫天,身上卻不覺寒意,因為,他正被抱在一個極熟悉的懷抱裡。那人的身軀偉岸,那人的胸膛寬大,什麼樣的風寒都可以擋下來。

    漫天星月下,那人臉上帶著只有面對他時才會出現的淡淡笑意:「說是等我,結果卻在這裡睡覺。」

    傅漢卿怔怔看了他一會兒,輕輕伸手,拉了他的一隻手,小心的放在自己的心口處。

    他不知道,隔著衣裳,他可能感覺到他的每一次心跳?只是覺得,有一張這樣的手掌溫暖撫按著,心口處那夢境裡淡淡的痛楚便消失的一乾二淨。

    他在如斯星月下,看著他的情人,微笑如夜晚拂動髮絲的清風:「我一直等著你,想著你,卻又一直等不到,我就想睡一會,睡著了也許就能做個夢,也許夢裡面,就能見著你了。」




第八十七章 哪般心腸
     
    如許星月,如許晚風,如許溫情的話語,狄九聽著卻是微微怔了一下,注目凝望他,良久方道:「若是難過,說出來也好。」

    傅漢卿雙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覆在自己的心口處,輕輕問:「難過?」

    「不止是風勁節,就連方輕塵也是你的朋友,也一樣來自小樓,他們都遭橫死,你心裡難過,也是應當的。」

    「你知道輕塵?」

    「你真當我是傻子不成。」狄九微笑「楚國對我教的支持,全靠此人一手推動,我豈能猜不出他的身份來。」

    「那其他幾國的小樓中人各是什麼身份,你也可以推論的出來了。」傅漢卿睜大眼望著他,看起來有點受驚不小。

    狄九失笑:「你放心,此事只有我知道,便是狄一也不清楚。他雖知道你來自小樓,但不像我,可以接觸到最機密的情報,可以確切察知那些政策背後的主宰者是誰。」

    傅漢卿鬆口氣,欣然道:「幸好只有你知道,我不用擔心傳出去。」

    狄九看他這傻乎乎的樣子便不覺好笑,輕輕伸手替他撫平剛才趴著睡覺時凌亂了的頭髮:「今早剛聽到消息時,我真是嚇一跳,他們都來自實力高深莫測的小樓,怎麼竟會就這樣白白丟了性命?」

    「小樓的力量是絕不會介入到世間的,我們所有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人的難關,都只可以自己面對,小樓絕不會施加援手。勁節選擇為趙國盡忠,就算委屈冤枉,也只得承受。而輕塵……對他來說,功名富貴,成敗得失,都是浮雲,只有楚王才是最重要的,所有只要楚王不信任他,他就很難活得下去。」

    狄九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無情的組織,無論你們遭遇了什麼,他們事先都不相救,難道,事後也不會替你們爭回公道嗎?」

    「爭回公道,怎麼爭?」傅漢卿愕然望他「報仇嗎?這是決不可能的,各人的命運各人負責,小樓絕不會去替他們報恩或是報仇。」

    「即使是你們這些同為小樓出身的人,也同樣不為夥伴出頭?」狄九疑色更濃。

    「是啊,我剛才在議事廳就說過了啊,不會為勁節報仇的,勁節肯定也沒指望過我替他報仇,就像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小樓和其他人也都不會特意來過問一樣。」傅漢卿凝視他,笑道「我記得好久好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狄九苦笑:「你雖說過,我卻總覺難以相信世上真有這種奇怪的事,明明是很強大的存在,卻袖了手什麼也不管,那小樓的強大,小樓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傅漢卿連連點頭:「對啊,我也覺得小樓的存在其實什麼意義也沒有,要使它不存在就好了。可惜現實裡,它就是存在,就是要讓每一個成員入紅塵走一遭,去求什麼頓悟,什麼精神上的昇華,什麼這個那個的,真是很無聊……」

    看他滿口埋怨,狄九隻是笑,輕聲道:「就算小樓的制度十分無情,但人心總還是有情的,失去這樣的朋友,你也不用強裝不難過。」

    「難過是有一點的,不過,你不用替我擔心的。」傅漢卿微笑「從小樓出來的人,無論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無論選擇怎樣的人生,骨子裡都從來不看重人世間的浮華名利,就連生命也並不是十分在意的。我們都覺得死生是一種正常的循環,死亡的盡頭,也許是另一種全新的開始,對死亡,我們從不畏懼,也不會過於悲哀。」

    狄九越發不解,聽起來,這簡直就像是某些邪教控制無知門徒的所謂學說了。

    死後是要往生極樂的,是要到另一個完美世界的,是另一種新的開始,於是門徒們就悍不畏死的唯命是從。

    真算起來,這天下最大的邪教就是修羅教了,修羅教也有的是讓下屬不怕死的辦法。

    但小樓強大的力量根本不介入人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只讓下屬去人間求頓悟,不能悟透就是死在外頭也不理會,這種行為,卻實在古怪的讓人根本無法理解。

    傅漢卿看他的眉毛打劫,忍不住伸手去用力撫平他的眉心,笑道:「不要再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了。」

    無關緊要?

    狄九想笑卻沒笑出來。

    死的是他的朋友,他的同學,他的夥伴,小樓,是他的來處,他的家,而他,卻只說這是無關緊要之事。

    「那你說說,,什麼才是緊要之事?」

    「我們在一起很重要啊。」傅漢卿答得理所當然,見狄九似笑非笑的表情,只得訕訕道「你們商量了那麼久,商量出結果來了嗎?」

    「無非就是保存好所有的錢財,隱藏好真正的實力,無論多大的風波到來,都確保我們不要受重大損失,我明天就要趕去楚國,親自坐鎮。」

    傅漢卿忙跳起來:「我們一起去。」

    「恐怕不行。我不只要去管理趙國所有分壇,還要去應那幫子正道高手的挑釁決鬥,你知道,這種事,其他人是絕不會同意你同行的。」狄九笑道「想和我一起去啊,先把心腸練硬一些再說。」

    傅漢卿很鬱悶的叫:「怎麼老是你去,其他人都是干什麼的?」

    「本來也該我去,諸王各有職司,各有部屬,正常的教務,都是教主與天王處置的,當然,以前的教主和天王是同一個人。但現在,這些事歸我管,也是應當,更何況,如今夜叉不再,碧落也沒回總壇,蕭傷也有自己的事要離開,總壇也該有幾個最頂尖的高手坐鎮,這個時候,你離開也不合適。」

    傅漢卿垂頭喪氣,悶悶的坐下,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又要和誰決鬥,危險嗎?」

    狄九淡淡一笑,微帶一絲傲意「楚國白道有點兒浮名的百草生,勉強也算的個高手。只得我會會,但也僅此而已。」

    「百草生?」傅漢卿皺了眉「聽起來,像是個通藥理的。」

    「什麼叫聽起來,本來這傢伙最出名的就不是武功,而是擅使藥物。」狄九又好氣又好笑的白他一眼「教主大人,平時要你細讀的江湖人物誌,你扔哪去了?」

    傅漢卿乾笑兩聲。避開不答「他打不過你,萬一下藥害你怎麼辦?」

    「你當我那麼多年苦訓是白受的,想藥倒我,哪裡那麼容易。」

    狄九的話雖說的自信,傅漢卿到底還是不放心,想了想,忽的起身,拖了他的手就跑:「跟我來。」

    狄九略帶愕然之色。任他拖著飛跑,幾次想問,到底還是沒問。一直忍耐著跟他回了教主的居所,忍耐著讓他當眾拖著手衝進臥房,忍耐著看教主大人四下翻箱倒櫃掀被子。看著好好一個屋子轉眼就被翻得亂七八糟,偏偏其他下人,當著自己的面還都假作恭恭敬敬躲在一邊,誰也不敢說話。狄九到底還是忍耐不住:「你到底找什麼呢?」

    傅漢卿被他這一叫倒是回了神,抬眼四下一望,找到芙煙,趕緊高聲問:「上回我和凌霄比賽打彈子的石頭,是收著還是已經扔了。」

    「方叔原說不用理,掃掉便是,我瞧那石頭都又圓又漂亮,當初讓下頭人找來也費了點心思,教主用著也順手,就特意收好了。」芙煙笑吟吟上前,三兩下就從一片狼藉中翻出一個小盒子遞過來。

    傅漢卿接過來,一手打開,從裡頭拿出一顆灰撲撲的圓石頭,轉身滿臉帶笑的沖狄九獻寶:「你把這個帶上。」

    狄九蹙眉望著那塊滿是灰的石頭:「這是什麼?」

    傅漢卿拿袖子用力擦兩下,勉強擦掉一點灰,再遞過來:「你看。」

    狄九皺了眉,忍耐著接過這灰撲撲的東西,放在眼前細細端詳,忽的一震,失聲道:「天魔珠。」

    「是啊,可避百毒呢,你帶著我才放心。」傅漢卿樂呵呵的說。

    狄九臉色鐵青:「你,你拿天魔珠混在石頭堆裡打彈子,而且還差點被掃掉,你……」他深吸了口氣「瑤光他們要知道,能活活撕了你。」

    傅漢卿笑得沒心沒肺:「他們不是都不知道嗎?」

    狄九為止氣結,一手把天魔珠遞還他:「這是教主信物,唯教主可佩,我不能拿,其他人也不會同意我拿的。」

    傅漢卿笑嘻嘻接過來,笑嘻嘻親手塞到狄九懷裡:「其他人不知道,自然就沒法反對了。」

    其他人不知道?

    狄九目光一掃,滿房間的人,方叔,凌霄,芙煙,一個個眼睛瞪得有銅鈴大。

    這就叫其他人不知道啊?

    這麼嚴重的事,傳出去那還得了。

    傅漢卿順著他的目光一一望過去,笑道:「你們都不會說出去的吧?」

    方伯一陣風般溜走:「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凌霄目不斜視的走出去:「說什麼?沒什麼事發生啊。」

    芙煙帶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跑到房外,大聲說:「今天的天氣好好啊。」

    傅漢卿笑望狄九:「你看,大家都很能守密的。」

    狄九為之絕倒,很想告訴他,最能守密的是死人。不過,看到那張笑得很白痴的臉,他還是決定不白費力氣了。

    傅漢卿看著他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樂滋滋湊到他面前,睜著很純潔的眼睛望著他:「這個,芙煙說,今晚天氣很好,那個,你明天就要走了,這個……」

    「你就別這個那個了。」狄九忍了笑,一把將他扯進懷裡,二人身體一齊失去重心的倒向床上。

    傅漢卿叫:「房門沒關……」

    狄九眼也不瞄一下,順手一袖拂去,房門砰然關閉,關住了一室溫柔。

    那一夜,星月極美,那一夜,晚風極柔,那一夜,教主居所前後三重院落裡。所有的閒人都悄悄避去,唯恐驚擾了如許情懷。

    那一夜,激情過後。狄九抱著懷裡似睡非睡的傅漢卿輕輕問:「阿漢,這一生,你有什麼很重要的願望嗎?」

    「有啊。」傅漢卿輕輕答「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星海裡睡覺,倦了就睡,醒了就看看星星,看的累了再睡。」

    狄九愣了愣才苦笑出聲,多麼典型的懶豬式願望啊。

    「可是,現在啊……」傅漢卿伸手,環在他的腰上,低低的笑:「現在,我希望,我看著星星睡覺的時候,身邊能有你。」

    狄九莫名的輕輕嘆息了一聲,伸手撫過傅漢卿的頭髮,然後細細撫過他的額頭。他的眉眼,他的面龐。

    傅漢卿微微縮了縮身子,又縮進他的懷抱裡,又把頭貼在他的心口處,又不安的拉了他的手。輕輕覆在自己的心口上。

    狄九低笑,這個傢伙,多少年下來,還是這麼怕冷,這麼不安生。要睡覺,總要縮進別人懷裡。也不管人家舒不舒服。

    傅漢卿只管聽他的心跳,清晰地,有力的,帶著生命的心跳聲。

    每個人都是有心的吧,每個人的心都有著血肉,每個人的心,都是溫暖和柔軟的吧,所以……也許……

    他沉沉將睡,卻又恍惚不安。

    他的手在胸前尋找,在左胸心口處,找到了狄九的手,牢牢按著他的手,牢牢與他的手指交纏,於是,便安寧了。

    所以……也許……

    我的心若交到這樣的手裡,他會珍視的吧?他會呵護的吧,他不會鬆手扔開,不會讓它粉碎的吧?

    狄九,我其實很怕痛的,所以,千萬不要讓我太痛啊。

    他低低說:「狄九,你要待我好一些。」

    那聲音那麼低,那麼輕微,即使是狄九也要略略定神,才能勉強憶起,剛才聽到的是什麼。

    他愕然低頭,懷中的人已然沉睡。

    整個人蜷縮如母體中的嬰兒,只是固執的縮在他懷裡,固執的強拉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

    他說的是什麼,那樣熟悉,彷彿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聽過。

    他怔怔望著傅漢卿,一直一直,不肯移動目光,不肯眨一下眼睛。過了很久,很久,聽到傅漢卿輕輕又喊:「狄九,我很怕痛,別讓我痛。」

    那樣嬰兒般的睡姿,那樣充滿不安企圖保護自己的姿態,那樣的睡夢中無法安然的呼喚。

    狄九沉默良久,然後俯身,在傅漢卿的耳邊輕輕說:「阿漢,等我回來,我會送你一份禮物的。」

    睡夢裡的傅漢卿,沒有聽到狄九的諾言。

    那一夜,傅漢卿一直睡得不安定,他一直斷斷續續反反覆覆說著,我很怕痛,待我好一些這樣的話。

    那一夜,狄九一直沒有睡,他一直安靜的聽著。

    他記起來了。在那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和傅漢卿才剛剛開始時,傅漢卿總是這樣,用那很清澈很期待的目光望著他,無端端的說起,你要好好待我的話,總是這樣。

    然而,這些年過下來,傅漢卿已經很久很久不提這種沒頭沒尾的話題了,怎麼忽然又說起來了。

    他什麼也不說,只是一直抱著傅漢卿,守護著他,直到第一縷晨光劃破天際,直到喧鬧之聲漸漸遙遙傳來,直到窗外有人催促起行,直到傅漢卿睜開迷迷糊糊的眼,他才微微一笑。

    在傅漢卿醒來看到的第一眼,是狄九的笑容。

    一夜不眠,一夜緊擁,一夜不曾變換一次姿勢,而他,只是微笑,伸手輕輕點點傅漢卿的鼻子:「該起床了,懶豬。」

    起了個大早的某懶豬快手快腳的梳洗了,堅持給狄九送行。他同諸王一起,把狄九送出總壇。

    狄九翻身上了馬,卻又向傅漢卿招招手,等他走得近了,方才自馬上彎腰,把昨天夜晚,傅漢卿沒有聽到的那句話,很大聲的在他耳邊講了一遍。

    「我會帶著給你的禮物回來。」

    然後,他沒有再等傅漢卿的回應,也沒再多看他的表情,就策馬而去。

    傅漢卿站在那裡,遠遠望著那玄衣高冠的身影,在萬里黃沙之間,漸漸變得遙不可及。

    狄九,其實,你安安全全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安安全全,快快樂樂,一直在我身邊……

    我只是希望,以後無數個望著星星睡覺的夜晚,我的身邊,會有你。

    狄九,回來的時候,你能把這樣的禮物帶給我嗎?




第八十八章 顧忌重重
     
    狄九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傅漢卿還呆站了一會子,才悶悶不樂的往回走。

    「不就是有段日子不能見嗎,何必這樣垂頭喪氣。」旁人早就不耐煩的散了,獨有瑤光喜歡欣賞傅漢卿失意的樣子,偏要一個人跟在旁邊。

    傅漢卿懶洋洋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你們不許我們一起去,我就不用這樣了。」

    「真是不識好人心,我們不讓你隨便出去,不是為了怕你吃虧嗎?」瑤光滿面帶笑。

    傅漢卿鬱悶的說:「有狄九在,他不會讓我吃虧的。」

    「我們就是怕有他在。」瑤光冷笑一聲「這麼多年過來了,你怎麼還和當年一樣,一點兒也沒變,還那麼天真,那樣輕信,這麼多年,你就從來沒有防備過他一回?」

    傅漢卿駐足回首「防備?為什麼?」

    瑤光嘆息:「你還問我為什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你的情義嗎?你從來沒有想過,當你他做你的情人,也許只是想借你的手,抓緊一切權利?」

    傅漢卿微笑:「他和我的關係是一回事,他是修羅教的天王是另一回事,有多少人不喜歡權利,又有多少人不想擁有權利,何況他的才華也配得上他手中的權利,為什麼你們一定要把這兩件事扯到一起。」

    瑤光蹙眉:「當年他本來只是個空頭天王,是你的一句話,才讓他可以通過你而擁有權利,但這麼多年下來,他的羽翼已豐,勢力已固,他的地位已不再需要依賴你的信任了,你可知道下頭有多少教眾對他狂熱的崇拜和忠誠。」

    傅漢卿摸摸鼻子,笑道:「你還老告訴我,教眾對我也很崇拜,很忠心。」

    瑤光冷哼一聲:「教眾的確崇拜教主,對那個讓他們過好日子的教主很忠心。但這位教主離得太遠,高的就在雲端上。他們崇拜的是那坐在教主寶座上的人,至於那個人是誰,他們分辨不了,也不會在意。可是,大家崇拜的,卻是叫做狄九的天王,如果有一天,換了另一個人成為天王,絕不會得到如他一般的擁戴。」

    事實確如瑤光所言。傅漢卿太懶散,太喜歡自在適意的生活,權謀手段,人心掌控,這些正常上位者該注意的事,他卻根本懶得費心思。教眾們固然對教主極為擁戴,但他們擁戴的,其實不過是教主這個符號所代表的人罷了。對傅漢卿本人,他們完全不瞭解,也沒有感覺。

    可狄九卻不同,多少年來,教務都是他親力親為,各方難關,都是他一手處理,各處困局,皆為他一力突破。他的神威,他的能力,他的謀略,他的武功,他的知人善任,他的諸般舉措,無不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相比遠在天邊的教主,那個實實在在出現在眼前,帶著他們走出難關困境,帶著他們,開拓盛大事業,挺身而出,以天人之威擊敗所有正道高手挑釁,解救他們於危難之中,可以親切的與他們交談,可以深刻的感受他們的疾苦,可以真切的瞭解他們的心意,可以簡拔人才,可以識得英雄,這樣的人怎麼不在心中深深紮下根。

    這些年來,狄九在教內所擁有的威望,羽翼,心腹,實力,皆在日益增長,現在的他,已經越來越不受諸王羈絆了。

    然而傅漢卿聽來,卻只是一笑:「這有什麼不對嗎?他為神教做事,不就是你們希望的嗎?做得好,得到大家的認可,這不是應該的嗎?如果連這都算是罪名,那還有什麼人肯出頭來做事呢?」

    瑤光氣結:「你啊,真不怕哪天他志得意滿,就像狄一那樣,把你利用完就扔啊。」

    傅漢卿皺了眉頭:「第一,他的得志和與我之間的情義沒有關係,他能得志,是他的努力,他的才華,我並沒有幫到他什麼,相反,是他幫助我擺脫了許多我不擅長的瑣事,幫助修羅教一步步更上層樓。第二,狄一沒有把我利用完就扔,他們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喜歡有人在我面前誹謗他們。」

    瑤光哼了一聲:「狄一沒有利用你?他本來口口聲聲要當你的影衛,可是在你的地位穩固,可以保護他不再受我們謀算了,他就找個藉口一去不回頭,估計你的死活他早就不在意了。」

    傅漢卿不悅的道:「狄一一開始的確是希望借助我來擺脫你們的牽制。但這也不是罪過,誰也不欠誰的,憑什麼無端端要為別人賣一世的命。更何況,他是真的在幫我助我關心我。他在我身邊陪了我六年了。因為你們總是阻撓,不願意讓我離開總壇,六年的時間裡,最起碼有五年,他是陪我一起被困在總壇的。六年了,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自己的朋友,每天都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只能一直守在我身旁,你們從來不覺得,對影衛這種無時無刻,不得遠離主人的要求,太過殘忍,太過沒有人性嗎?」

    他的聲音裡漸漸有了不平之意:「他是我的朋友,我雖然遲鈍也會嘗試去關心他,我知道他很壓抑,很寂寞,我知道,很多時候,他一個人看著天空的眼神,都很孤單。是我趕他走的,我受了教規的限制,也不想和你們衝突,當然,我自己也很懶散,所以留在總壇就留在總壇吧,我要他代替我看看這大好河山,看看世上所有的美景,看看所有有趣的事,然後回來告訴我。他沒有拋棄我,是我想要我的朋友,可以自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定定望著瑤光:「我希望你記得,也希望蕭傷能記得,狄一是我的朋友,我不願聽到任何關於他的壞話,我不喜歡有人監視他,有人算計他,還有狄九,他不止是我極親近之人,也是你們的夥伴,你們都是神教的弟子。你們都在努力讓神教變得更好,請你們也最少給他一點尊重,不要這樣肆意非議他。不要這樣無端猜疑他,還有蕭傷的風信子……最好別老在狄九身邊轉,這世上就沒有別的事好打探了嗎?」

    瑤光難得見他發脾氣,愣了一會兒,方啞然失笑:「你永遠都只會為別人而生氣嗎?怕只怕,旁人待你之心,未必如你待人那般誠。狄一原說,四下走走看看,常回來看望你,起初兩三個月回來一次,可兩三次之後,就不見蹤影了,到現在都大半年了,也沒見他回來。至於狄九,每次出門,他若真有心與你同行,你以為,光憑我們,可以攔得住嗎?」

    傅漢卿搖搖頭:「狄一最近沒有回來,可信不是早回來了嗎?他遇上了個極好的女子,也許會發生極美好的故事,你為什麼不能為他高興,卻要處處挑刺,狄九出門確實不喜歡帶上我。他最討厭同人打架的時候,我在旁邊拉後腿。他自己早就坦坦然承認過,用不著你們來再強調,以後別再說他們壞話了,我不想同你們發脾氣。」

    他再沒興趣多說一句,轉身便走。

    搖頭輕輕嘆息:「你就這樣相信他,一絲一毫也不懷疑他嗎?」

    傅漢卿也嘆口氣,再次停下腳步:「你們就這樣懷疑他,一絲一毫也不肯相信他嗎?」

    瑤光苦笑:「怎麼可能,若不相信他,他不可能手握實權,坐大到現在這種地步,只是,我們是不可能完全相信一個人的,防備一切背叛,是我們的本能。」

    傅漢卿回眸望她:「可是,人的生命這樣短促,美好的時光轉眼就過去了。哪裡有那麼多的時間去猜忌防備呢?眼前的每一點幸福,都要懷疑,每一絲快樂,都不能純粹去感受,手中擁有的任何一點,都要去再三思慮,這樣的生活,哪裡還有樂趣。你們懂得那麼多懷疑和猜忌,為什麼從來不肯多學一點點信任和親近,如果自己的夥伴還不可信任,如果一起並肩攜手發展神教的人,也要諸多提防,你們的生命到底還有沒有快樂?你們的事業,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瑤光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嘆道:「我們不是你,傅漢卿,阿漢……我們不是你,我們永遠不能變成你,也正是因為你一直都不肯變,所以我們對你,才總是不放心,阿漢……」她凝視他「你也許很聰明,但在這個人世間,你卻一定會吃虧,留在總壇,留在我們所能保護的範圍內,我們才能安心。」

    傅漢卿也同樣凝望她,輕輕問:「瑤光,如果我變了,你們真的可以放心嗎?如果我處處精明,我時時猜忌,我和你們每一個人都一樣,你們可以放心嗎?」

    瑤光默然不能答。

    自然不能放心。

    泯然眾人矣的傅漢卿,同所有人一樣的阿漢,誰能放心呢。

    只有這個懶散的,平和的,只肯信人,從不疑人的笨傢伙,坐在教主的位置上,所有人才能真正心無旁騖的傾力為神教做一些事。

    否則,他們就必須留著太多太多的心力來防備彼此了。

    她悵悵立了一會兒,方才嘆道:「也許你是對的,我同你說這些話,真是枉做小人。」

    傅漢卿見她認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抓了抓頭才道:「也不全是啊,你和我說明白了,我才知道,你們為什麼總對狄九有意見,你們為什麼總反對我們在一起……」

    瑤光忽得一笑:「怎麼,你一直以為,我們手段用盡的阻撓你們,只是因為對他不信任?」

    傅漢卿一怔:「不是這樣嗎?」

    瑤光低笑:「也可以這麼說,我們確是對他不信任,所以才要出盡百寶的破壞你們,但其中卻另有深意,你不是說你還算聰明嗎,自個去想吧。」

    不知她是否忽然想起什麼開心之事,竟忽得笑若銀鈴。

    傅漢卿望著她發呆:「你們這麼惡毒的棒打鴛鴦,還有什麼深意?」

    瑤光卻不肯說破,只是笑個不停:「慢慢想吧,教主,想出來了,有獎。」把話說完,她轉身要走,略一遲疑,又一笑回首「你肯信人,我們疑人,你不會變成我們,我們也當不了你,以後,我們再不會浪費精神同你說這樣的話了,但是,我們的顧忌防備也不會因你而有什麼大的改變。我們不會刻意加重對任何人的監視,但也不會對任何人的行為不聞不問,蕭傷的風信子喜歡在哪裡出入,那是他的事,不滿意的話,擺足你教主的臭架子,找他算賬去。」

    把這番話交代完,她已帶著笑,一陣風的去遠了。

    傅漢卿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找蕭傷打架?算了吧,反正狄九對於風信子那種老在四周瞎轉悠的東西也早就習慣到熟視無睹了。

    他只逕自往自己的居所去,一邊走一邊想。

    到底為什麼要破壞我們呢?

    到底為什麼要拆散我們呢?

    到底有什麼深意呢?

    越想越是頭疼,算了吧,沒準人家就是干了壞事不承認,要故弄玄虛一下子。想穿了頭也未必想得出什麼說得過去的深意,還是先回去,大睡他三天三夜再說。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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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生靈塗炭
     
    日子一天天過去,各地的狀況都會有飛訊急報總壇。懶散的傅漢卿也開始主動追看飛訊了。當然,他注意查看的,大部分都是楚國的消息。

    自方輕塵死後,楚國的狀況越來越糟。少帝當殿發瘋,王族權貴把持朝政,卻根本無法號令地方,手握重兵的當權者們,不是割據自立,就是漠視朝廷,僅有幾支仍在盡職盡責的軍隊,也獨力難支,被秦國軍隊打壓的喘不過氣來。

    到處是人心惶惶,到處是一片混亂,眼看著異國軍隊一步步蠶食著國土,眼看著朝中局面日漸混亂不堪,王親們為奪龍椅仍在彼此廝殺,各地的豪強,或官員們都知道好景不再,必須抓緊時間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人人都在拚命擴充實力,有人想借此混亂爭雄,有人只想壯大自己以便自保,有人只希望乘著這一場大亂,搜刮最多的財富。

    不止是當權者瘋狂,就連百姓們也狂暴昏亂起來了。

    官府不理事,差役不管事,到處都一片混亂,所有市面上,米菜油鹽布等生活必需品價格一漲再漲,甚至有價無市。

    再加上有心人的攛掇,暴民哄搶事件便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管事手握重權的官員豪強,還是民間的普通暴民,在他們眼中,修羅教各處生意,各方店舖的富有資產,實在具有無比的吸引力。

    人人都想乘亂賺一筆,個個都打著法不責眾的念頭想要發大財。

    修羅教雖然又遠比普通商家完善強大的武力保護自己,打退普通的暴民倒也罷了。但是面對官府的壓力,甚至一些軍隊的威逼,就有些吃力了。

    相比暴民們的肆意哄搶,官府的搶掠就文明許多,通常他們會客客氣氣把公文發到你手裡,告訴你,現在國家正面臨危難,希望你能捐助資產,幫助國家渡過難關。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是你不愛國,既然不愛國,將來秦人打過來,肯定會叛國,對付將來的賣國賊,用點兒非常的手段,那肯定是合理的。

    想比官府那軟中帶硬的所謂客氣,手握重兵藉機自立的武將們就比較直接了。

    在這個混亂的世道里,你們財富和實力必然成為所有人覬覦的對象,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還是好了我們把,再說了,現在的局勢這麼亂,你們想安安穩穩做生意,繼續假扮安善良民,是肯定不行的。如此亂世,正是英雄豪傑有所作為的好時機,你們修羅教不也同樣心懷大志嗎?何不與我們攜手一搏呢?他日成功,修羅教的功勛我們是絕不會忘的。

    總而言之,總而言之,就是他們不止要錢,還要修羅教分壇的所有精英弟子為他們所用,並美其名為,大家是合作夥伴,攜手共創偉業。

    只是,這種邀約通常不允許拒絕,否則的話,任你們在江湖上如何了得,人家隨隨便便大軍踏過,多少基業盡成飛灰。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貧民百姓賤若泥塵,輾轉哀嚎而無人看顧,死於飢寒,死於暴亂,死於飢寒,死於暴亂,死於哄搶,死於缺醫少藥,死於所有社會失去正常秩序後發生的一切苦難之間。

    而富家大戶也難倖免,應變慢的,被人搶掠一空,幾代辛苦,化為雲煙,應變快的,趕緊掏出大把身家去投靠效忠某方勢力,雖說家產可能最終只剩下十分之一,但到底還是保住了一家大小的性命安全。

    官員們紅著眼拼著命蒐羅財富,差役們積極努力的爭奪利益,將領豪強們,一心只要鞏固勢力,打擊競爭者,再沒有人出面管事。無論如何燒殺擄掠,都不會被處罰,不會遭捉拿。

    於是,由搶掠發展到,發展到純為發洩的殺戮,發展到四下放火,局面也更加混亂到不可控制。

    往日最繁華的城鎮,如今處處有焦土,極目望去,四方都有濃煙烈火。所有的門窗牢牢關死,裡頭還用重物抵住。百姓們除非吃光了家裡最後一粒米,一滴水,否則絕不出門。而婦孺之輩有很多更是寧可餓死也不敢上街。

    街市之間,時聞垂死者呼救乞憐之聲,偶有匆匆來往之輩,必不肯多加理會。

    從城鎮,到曠野,都常見無名之屍無人收顧。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人們迫切的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權,重建舊有的秩序,而那政權來自何方,其實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民間甚至開始有人傳言秦軍如果打過來了,一切也許就會變好。聽說秦國的主將是個很愛惜子民的王子。

    雖說,這種種流言極有可能是秦國的細作故意散佈出來的。但民心已散亂至此,誰又敢指望,秦軍打過來時,這樣的百姓能誓死幫助軍隊抗敵。

    於是軍隊戰志更消,將軍們官員們,更急於控制更多的財富,更多的壯丁,更多的武力,不管將來怎麼樣,手中擁有的實力越多,打天下也好,談條件也好,籌碼也就越多了。

    於是,百姓就越加灰心,越加反感,舊有的秩序越發潰敗不堪。

    這樣的惡性循環,已是愈演愈烈。

    即使遠在千萬里之外的總壇,看著飛訊上的字字句句,大家也都有心驚之感。

    到處都有人發國難財,到處都有人趁火打劫,真正的大俠們,義士們,江湖上的那些正道人士們,都像死光了一樣,再不見半點蹤影。

    身逢亂世,各大門派都急於召回所有的門徒,聚齊最強的實力,以求自保,實在找不出幾個人,真能不掃自家的門前雪,跑出來管其他老百姓的疾苦。更何況,在這種舉國惶然的災難之前,一人甚至一派的力量。也實在微小的幾乎起不了什麼作用。

    修羅教雖說沒什麼俠義之心去解民倒懸,倒也不至於乘這個機會去發財取利,此刻所圖,也無非就是自保罷了。

    現在楚國的居然是如此混亂,大家雖相信狄九的能力,多少還是有一些擔心的。

    狄九也寄回過幾封飛書。起間語焉不詳,只淡淡幾句話說狀況雖然不好,他還是可以處理的。其他的閒雜言語一概沒有。

    好在時局雖然亂到這個地步,蕭傷的風信子,還是能勉強傳回一些詳細的信息,讓總壇這邊確切瞭解狄九的許多作為,大家才能略略放心。

    每天開的例行會議。第一件事就是看是否有從楚國傳來的最新消息,然後才商量教務,把諸事處理妥了,有時候大家也不會立刻散了。倒是懶洋洋坐著喝喝茶,聊聊天。

    說說今天的天氣很好啊,講講今年教裡的收成分紅有可能達到什麼樣的數字啊,推算一下各自的腰包,最鼓的那個是誰啊。罵兩聲狄九這傢伙,太過自行其是,出去幾個月了,寫回來的信,從來就是情況雖不好,萬事有我在。啥細節也不說清楚,根本不考慮大家的心情啊。

    最惡劣的是,不體諒大家的心情也就罷了,居然也不顧及一下教主的痴心,也不肯寄幾封說私話的信回來。連在公事的信裡提都不肯提教主一句……

    通常說到這話題時,傅漢卿是決不會害羞的。反而大大方方說:「我是很想看他的信,我也很關心他到底遇上了什麼事,又做了些什麼,不過,我對他有信心,難道你們不相信他有能力處理這些問題?至於寫情書,說私話……你們真認為,他是會寫那種信,說那種話的人嗎?如果他真寫情信給我,如果他真的把所遇上的一切,全都詳細記錄,仔細說明,只怕你們才會嚇得沒辦法安安穩穩坐在總壇吧?他是天王,不是記錄員,你們不要老苛求他。你們不是派了一堆風信子在他身邊,連他一天喝幾杯水都能查清嗎?不要再怪東怪西行不行?」

    瑤光氣得拍桌子:「你就不能有點正常的反應嗎?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害羞一下,難堪一下,尷尬一下,好讓我們有點成就感嗎?至於我們才偶爾說某人半句不好,你就嘮叨一大串嗎?」

    傅漢卿笑嘻嘻道:「你們不說他的壞話,我自然也就不多嘴了。」

    「好,我忍你。」瑤光做個忍氣的表情「我怪天怪地怪楚國怪方輕塵,再不敢怪他了,行嗎?」

    傅漢卿有些鬱悶:「你怪方輕塵做什麼?」

    「不怪他怪誰?爬到那麼高的人,怎麼說也該有點心胸,有點智慧吧,至於為那麼點小事,要死要活去剖心嗎?他死了倒輕鬆,可憐我們損失有多大……」瑤光氣哼哼道。

    莫離微笑道:「教主從來不把錢財名利放在心上,想來是不在乎的,所以,瑤光,你這話說服不了他。」

    「好,我們的大善人教主,且不計我教的損失,只看看如今楚國百姓的苦難,你還覺得這人不該罵嗎?」瑤光挑眉,一字字道「生靈塗炭全因他一人啊。」

    傅漢卿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輕輕問:「你認為,他必須為所有人心深處的黑暗和軟弱負責嗎?他必須為所有人的貪婪慾望去承擔罪過嗎?在他受到委屈,受到冤辱的時候,他有義務去思考,所有人的瘋狂和邪惡嗎?王者放縱自己的感情,而不盡帝王之職,大臣放任自己的私慾,而不肯為國籌謀,地方的官員和將領,只重視自己的利益,而全然不顧肩上的責任,百姓之中,有人大發國難之財,有人藉機橫行暴斂,這一切的黑暗,都可以把責任放在他一個人身上嗎?什麼人有義務,要去為整個國家,所有百姓負責。君王在做什麼,朝臣在做什麼,官員在做什麼?」

    瑤光愕然:「你怎麼了?天不許怪,地不能說,狄九不能罵,我不過嘮叨了方輕塵幾句,你倒是比剛才囉嗦的還多。」她伸手往窗外一指「這麼大好的天氣,這麼悠閒的時光,我們喝著茶,嗑著瓜子,不找幾個人罵罵,多麼浪費美好人生。」

    傅漢卿苦笑了一笑:「是我不對,你接著罵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站起來,伸個懶腰,算了算了。這世上的事情多是說不明白的,與其在這裡浪費力氣,還是回去安心睡覺為好。

    瑤光本不想放他這樣輕鬆溜掉,奈何話一說完,教主大人的人影就不見了,趕到門口也只見到從前方院門繞過的一片衣角。

    瑤光為之氣結:「這麼好的輕功,只肯在偷懶時派用場。我的教主,你可真是了不起。」

    然而,美女的埋怨已經走出老遠的教主大人是聽不到的。他一陣風般溜回自己的住處。這裡芙煙早替他備下熱騰騰的飯菜和洗澡的熱水。

    他吃飽喝足,打著飽嗝心滿意足的撲向柔軟的大床。

    原以為一閉眼就能睡著,誰知倒是在黑暗裡睜著眼望了半天屋頂。

    心裡紛紛亂亂的都是楚國的混亂局面。雖說,對於狄九的安危不是太擔心,可瑤光那生靈塗炭四個字,卻總是在心中迴蕩。

    生靈塗炭,這是誰的錯?

    生靈塗炭,輕塵,是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那是你的罪,你的過?

    生靈塗炭,輕塵,是不是,你自己其實也覺得那是你的責任。

    幾世為人,一次次重複著這樣的命運。一次次堅持著這樣的任性,面對那樣的蒼生浩劫,你想的是什麼?

    他迷迷茫茫想著,有些困惑,這麼漫長的歲月,一直渾渾噩噩麻木不仁的活著,為什麼一朝驚覺,驀然回首,卻會對那麼多事,生出這麼多紛亂的感觸和雜念。

    嘆了口氣,抓住床上多出來的枕頭用力壓住自己的臉,努力摒去所有雜念,開始數羊。

    好悲慘啊,從什麼時候開始,連他阿漢睡覺,居然都需要數羊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夜漸漸深了,人漸漸倦了,還是雜亂的想法漸漸紛亂星散,又或是數羊的法子還真是有點用處的。

    傅漢卿終於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夢境裡,好像有人總是壓在他身上,重的要命。夢境裡,好像總是有人在叫:「起床了,懶豬。」

    傅漢卿鬱悶的雙手揮打起來:「走開,我要睡覺。」

    手結實的打到了肌膚的聲音,讓他略略清醒一點,耳邊聽到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教主大人,在睡覺的時候,你就不能收斂點內力嗎?」

    傅漢卿打個寒戰,徹底清醒過來,猛地睜開眼睛。

    卻見滿室燭光盈盈,燈下那人一身風塵未褪,臉上卻還帶著鮮紅的五指指印,正不知該笑還是該怒的瞪著他。




第九十章 私奔大計
     
    傅漢卿極之歡喜:「你回來了。」雙手自然而然圈在狄九腰上「怎麼一點風聲也沒透,風信子那邊也沒見傳信回來?」

    狄九看他一臉興奮,兩眼閃光,絕無絲毫慚愧不安,只得嘆口氣,盡力把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耳光給忽略:「蕭傷真以為他那幫風信子能盯死我?以前由著他們,不過是有這幫傢伙鉅細無遺的給那些多事的人匯報,諸事也免得麻煩我再同你們細說一遍,真要甩開他們,又有何難?」

    傅漢卿只是笑。真說起來,蕭傷的風信子都是最能探聽監視的人才,自有許多獨到的本領。

    但狄九畢竟從小就受反追蹤反監視的訓練,又深知風信子們的底細,再加上當了這麼多年天王,暗中怕是早把風信子們行事的方法摸得透了,真要有心,甩開風信子的監視自然是輕而易舉的。

    「怎麼樣,楚國情況如何?」

    「我即回來了,自然是早就處理好了。」狄九淡淡道「我們在楚國的大部分財富,和最優秀的人才,已經匿藏起來了。所有的生意都已經停下來了,擺在外頭的一些零散財富,和外圍不重要的弟子,那是故意放出來惹眼,給別人搶的。」

    「真能瞞過所有人?」

    「當然沒有那麼容易。這世上,精明人可多的是呢,我們在楚國分壇又多,就算有暗舵的弟子們幫忙,也不是那麼容易瞞天過海的。不過,我們修羅教也不能任人欺凌壓榨。在楚國,我也會過幾個極出色的人物。說穿了,也無非是進退之間的分寸把握,以武立威,以財立勢,給出一點甜頭。卻又做足決不讓步的姿態,還真沒有人什麼人肯為了財富不要性命,硬要同我們拚個你死我活。」狄九淡淡說來,眉宇之間,自有傲岸之意。

    便是手握重兵,揮手間萬馬千軍若等閒的人物,見過他的身手為人之後,也不會想結下這樣的仇家。就算揮兵可踏平修羅教在楚地的所有分壇,但整天被這樣的高手惦記著自家的腦袋,可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傅漢卿聞言自是放心,點頭笑道:「我原說,你一定可以把事情處理好的,現在我們在楚國就沒事了……」

    「自然是沒什麼事了。就算想要找點事做,在那兵荒馬亂的局勢裡,也極容易自討苦吃。在楚國分壇的人,我調了一大半別處聽用,其他人就地潛伏,坐待時機,生意雖然毀了,堂口雖然撤了,但只要局面一穩,立刻就可以重開。」

    傅漢卿欣然一笑,思及楚地情形,卻又不免一嘆:「不知道楚國的局勢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好轉。」

    「不清楚,秦國那位統兵的王子,極是英毅果決。本該是個一掃亂局的人物,只是方輕塵雖去,他親自調教的幾員大將,也不是易與之輩,雖說現在楚國各地的軍隊為了爭權奪利,鬧內訌鬧得比打外敵害有勁,但秦國想要立刻控制楚國。怕也不是一兩年之內可以辦到的。」狄九淡淡說來,國之興滅,民之存亡,於他實不過芥子之微鴻毛之輕,只要不牽涉他的利益,不牽連道修羅教的利益,他是斷不會多費半點心思的。

    傅漢卿雖然覺得楚國的情況實在很混亂,楚國的百姓實在很可憐,但那畢竟是離得極遠極遠的事了。像普通人一樣,知道遠方的災難,通常無非是喟嘆幾聲,心裡有些難過,也就罷了。

    在這個深夜裡,在這個毫無準備的時候,能見到狄九回來,他實在很高興,這公事問完了,自是忍不住要討論一下私事的了:「你說過要給我帶禮物的。」

    他把手掌攤開,伸到狄九面前。

    狄九忽得失笑:「把我送給你,算是好禮物嗎?」

    傅漢卿白他一眼,理所當然道:「你本來就是我的了,說話不可以不算說,你不許賴賬的。」

    狄九大笑:「罷罷罷,我給你你盼了好多年的自由,算不算好禮物?」

    「自由?」傅漢卿愕然「我沒有失去自由啊。」

    「是,你沒有,只不過,當教主,沒事連離開總壇兩步都有人多嘴多舌,只不過,每次想和我一塊出去,就總是磨難重重。你算算,這些年下來,你有多少日子,是在這個無聊的院子裡混過去的,又有多少時間,有機會堪堪外面的世界。也虧得你這種整日只想混吃等死的懶人,才受得了這樣的日子。」狄九冷笑「我本來早就可以脫身回來了,故意拖延到如今,為的是調動足夠的人手,為我們將來的遊玩清路開道,掃除所有隱患和障礙,這一次,就算那幫多事的傢伙想招惹武林人士來堵路刺殺,也不會有機會了。而且,在我的安排下,那幫人想再綴上我們的行蹤,或是派人半路攔我們,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轉望傅漢卿,目光漸漸柔和:「我費這番心思,無非只是想和你好好的暢遊天下,只有你和我,再不受任何人的干擾和打攪,江南飲馬,漠北射鵰,看日昇日落,綠水青山,我再不讓你被一幫無聊人困在這牢籠之間。」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一時竟說不的話。

    狄九見傅漢卿只顧發呆,不覺微微蹙眉:「你不喜歡?」神色略有落寞「原來只是我一廂情願,以為你會高興……」

    「不,我很高興啊。」傅漢卿倏然驚醒,這才道「可是,你為我費這麼大的心思,調動這麼多人手,好像不是很妥當。而且,他們不會答應的,萬一爭執起來,多不好啊。再說,我們要這麼個走法,得多少時間啊,萬一教裡有事……」

    狄九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只要有吃有喝有睡,就什麼也不管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思多慮。別總想著什麼公私分明,什麼不能為了私事調用神教人手。就憑我們為神教操的心費的力,他們早就該回報我們了。至於別人答不答應,還真沒什麼關係。我早算準了,本來總壇只剩下莫離和瑤光,今天外頭又出了點雜事,瑤光去處理了,莫離這個事不關己不開口的老好人,哪有什麼果決的手段來攔我們。至於我們的遊玩,自是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了,教裡有什麼事,他們自然會頂著。哪有沒了我們,天就塌下來的道理。這麼些年,全是我一個人做牛做馬,也該讓他們操操心,費費力了……」

    傅漢卿聽他這一番話,竟是把自己的顧慮全給駁了,遲疑一下才問:「瑤光被臨時發生的事調走,這是你搞出來的嗎?」

    狄九坦然直承:「當然,風水輪流轉,總不能老讓他們的風信子圍著我,也該我來整治整治他們了。」

    見傅漢卿還在遲疑,不覺略有不快:「行了,你到底去不去。若是不想去,直言無妨,本來就是我一頭熱罷了。你還是接著在這裡吃了睡,睡了吃,享受你的好日子罷了。」

    傅漢卿原本還有些發呆。聽這話卻忽得一笑,從床上光著腳跳下來,伸手抱住他:「當然去,為什麼不去,只有你和我……」他在狄九臉上的指痕處,用力的親了一下,笑道「我們一起去,看盡天下美景,嘗盡世間美食……」

    他的眼中不見一絲陰霾,眉眼間都是歡暢:「只要你不嫌我懶,我礙事就好。」

    於是,在這個很深的夜晚,天王和教主商定了私奔的大事。

    照狄九的意思,最好不聲不響,揚長而去,留下一堆人幹著急,這才出了多年來的悶氣。

    傅漢卿為人比較善良,怕真鬧失蹤,會惹出大事,堅持要親自去找莫離辭行。

    別說狄九不是什麼講禮數的人,就算願意偶爾講講禮貌,這臉上鮮紅的手指印也實在見不得人。

    二人商量了一會,最後只得折中罷了。

    傅漢卿留下一封信,說明原委,二人乘著天色未明,同騎共乘離開。

    一路上,狄九縱聲長嘯,驚動合教諸人,然而待大家聞聲趕出來,天王大人已策馬跑出老遠,根本不給人照面的機會。

    遠遠的,教主的聲音從馬上傳過來:「我和天王要出去消遣遊玩,就當是把這麼多年沒休的假一塊用掉了,你們不會有意見的吧?」

    就算有意見,大家也沒機會說啊,只一愣神的功夫,那二人一馬就遠的幾乎看不見了,最後遙遙聽到的,不過是教主最後一句叮嚀:「有什麼事,麻煩大家自己處理一下吧,只要天不塌下來,能不打擾我們,最好別來找我們。」

    話音落盡,人馬皆已不可見。

    修羅教總壇,空有無數關卡,無數機關,對著高高在上的天王和教主,自然是形同虛設的,這二人就如此輕輕易易,揚長而去。

    便是莫離聞訊趕出來,也只能空自跺腳,再無半點法子。

    待得在遠處處理突發事件的瑤光聞訊趕回來,氣得拍桌子:「什麼叫多年沒休的假,教主也不說一句讓人聽得懂的話,你也是……」她一點也不敬老尊賢的瞪著莫離「就這麼讓他們跑了。」

    莫離嘆息:「別說我攔不住,就算攔得住,也不好攔。不是人人都像你,可以這般撕得下臉,他畢竟是教主,這麼多年,把他拘在這裡,也虧得他的性子好,不同我們計較,但我們凡事也不能太過分了,他想要偶爾過幾天逍遙自在的日子,他想要偶爾和他喜愛的人單獨相處,自在遊玩,這個要求,過分嗎?」

    「自然不過分。」瑤光嘆息一聲,卻復又跺足發怒:「可難道我們一直攔他,是為了不讓他自由嗎?還不是為了關心他,怕他出事嗎?一片好心腸,全給當作驢肝肺。」

    這位風姿楚楚的美人,一口氣罵了大半個時辰,各國各省的粗話混話,眼也不能眨一下的罵出來,罵的累了,喝口茶,還待再罵幾個時辰,才好讓心裡舒服一些。

    莫離卻已是聽得頭暈腦脹,如坐針氈,趕緊著說:「罷罷罷,你先說說,現在該幹什麼,咱們議定了我好回去,到時候,你愛罵誰,想罵什麼話,都由著你。」

    「該幹什麼?還能幹什麼?當然是調動人手找出他們的行蹤,通知蕭傷,叫他調動所有風信子給咱們找人。」瑤光咬牙切齒的說。

    「找到了,把人勸回來?」莫離微帶笑容看著她。

    「當然要……」瑤光語氣一頓,忽得又嘆息一聲,搖了搖頭:「罷了,找到了就好,也別打擾他們了,都這麼多年了,真要出什麼事,早就該出了,就讓他……」

    她舉目遙望,窗外無限高遠的蒼穹「就讓他,有些自在高興的日子吧,這些年來……他……其實也未必真像看起來,那樣的快活!」

    這一生將盡而未盡的嘆息,略有些落寞悲傷的消散於遠方吹來的微風之中。




第九十一章 如此人生
     
    「你們是沒那個福分親眼看到啊,傅公子大展神威時是多麼驚天動地,他就那麼一拳……」酒樓裡無數喧鬧的聲音卻壓不下那高昂的敘述。講話的人滿臉通紅,滿嘴酒氣,口沫橫飛,指手畫腳,偏偏能吸引無數人圍觀。

    「怎麼樣?」

    「後來怎麼樣?」

    「出什麼事了?」

    即使是早就知道答案,但在酒酣耳熱之際營造出來的熱烈氣氛還是讓許多人大聲詢問後續。

    「後來,咱們武揚城就多了一處名勝游跡了啊。」隨著酒客與有榮焉的話語,眾人大多哈哈大笑起來。

    「趙大,你真有眼福啊,當年的那場盛事你在近處看的一清二楚,可憐我當初也是拼著命想往前擠,偏偏前頭人山人海,什麼也看不見,就是後來感覺整個大地都震了一震,好多人都站不住腳,跌倒在地,我也僅僅看到前頭煙塵瀰漫罷了。」旁邊還有酒客不住口的說一些羨慕的話。

    那趙大更是得意洋洋:「何止是眼福,我如今在振宇武館拜的那位楊師父,當初可是由傅公子親自指點過的啊……」

    「真的……」四周又是一迭聲的驚問。

    「真的不能再真了,細算起來,我也是傅公子的再傳弟子了。」這趙大搖頭晃腦,更是得意非常。

    酒樓上從掌櫃道小二到各處食客,多是滿臉驚異的稱羨不絕。

    獨二樓東邊靠窗的座位,有個年輕的客人皺了眉頭思索:「當年,我在振宇武館時,指點過什麼人嗎?我怎麼不記得?」

    「這種話你也當真?」狄九白他一眼「你在戴國是傳奇人物,是傳說裡的大英雄,自是人人敬仰,個個神往,是人都想同你扯上點關係的。這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

    傅漢卿低下頭,猛扒白飯。

    狄九看的失笑,挾了一筷子菜放他碗裡:「又怎麼了。我的生意這幾日雖不好,卻還不至於請不起你吃幾個菜。」

    傅漢卿食不甘味,直著眼發了會呆。這才說:「雖說被人敬仰也沒什麼不好,不過,齊皓他們那幫人做的是不是太過分了。不就是我當年打出來的一個大坑嗎,至於四面立起圍牆來收費賣票嗎?」

    當年被他打壞震塌的振宇武館正門一直沒修復過,所有武館人員,都從一側新開的旁門出入,舊的正門被當作歷史遺蹟一樣被小心的保護。當年被他一拳打出來的那個大坑。以及被震垮的大門碎片,全都一絲不差的保留原樣。四周還被砌了圍牆,外頭的人想要堪堪傳說中天神一般的傅漢卿傅公子一拳之威的勝景,得自己掏錢買票,才許進去。

    奇怪的是,這麼惡毒霸道的行為,居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反對。官府樂得支持振宇武館的做法,收到的進門費,官府有極高的提成。

    而武揚當地的百姓們覺得武揚城有如此盛事,是大家的驕傲,何況官府從振宇武館得到一半提成,也會有許多用來修橋鋪路,大家都能得到好處,自然也都同樣支持。外地的人,崇慕那曇花一現,卻改變了整個戴國武風的神奇異人。更是不惜萬里之遙,千金之費。就為來看一個據說被某人一拳打出來的巨坑,以及一些破敗的爛木斷梁。

    想起初到戴國武揚城裡,傅漢卿發現這一舉國皆知的名勝奇景時,目瞪口呆的表情,若非在公眾場合,狄九必會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又有何不可?你當日所展現出來的武功,被人傳頌成神蹟原是理所當然之事。你讓戴國武風改變,每年少了多少因好勇鬥狠而枉死之人。就憑這一點,讓他們花點錢來瞻仰你留下來的遺蹟,也是應該的。更何況,咱們神教在這裡,發的財實在不小,長此以往,沒準是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袋子。」

    傅漢卿知道不能指望狄九有啥同情別人荷包的良心,悶悶的繼續吃飯,好在現在總算回神了,記得要去挾菜,吃的兩口,忽得又道:「你的生意越來越糟了,已經好幾天沒進項了,我們不會吃完這頓就沒下頓了吧?」

    狄九負氣的冷哼一聲:「怕什麼,幾十萬兩的大生意,我也不過是遙遙指揮一下罷了,憑什麼小小一個雜貨舖就能困死我,那李老頭再敢隨便惡意壓價,我一把火燒了……」

    傅漢卿咳嗽一聲:「違規了啊……」

    狄九也給他鬱悶的吃不下飯:「我不就說說嘛,對付一個一輩子沒出過小鎮子,只會開雜貨舖的老頭,我用得著殺人放火嗎?」

    話雖說的很硬氣,不過傅漢卿估計,這位有經天緯地之才的天王大人這回怕是真有些撐不住了,不覺笑著拍拍胸:「別擔心,我的廚藝是跟趙伯學的,芙煙他們都評說,不輸給當世任何名廚,實在不行我也能養活你,絕對不會讓你餓肚子。」

    狄九鬱悶的拎起筷子敲他的頭:「有我在一天,就輪不到你來操這份心。」

    傅漢卿本來不怕疼,何況他敲得也不甚用力,所以打人的雖鬱鬱不快,挨打的卻只是傻呵呵笑著,繼續大口吃飯。

    別死撐了,真以為我不知道這頓飯用光你袋裡所有的現錢了啊。真正吃了上頓沒下頓,多吃一點,多頂一會兒餓啊。

    當初狄九把傅漢卿帶著離開總壇,大傢伙都以為他們二人並馬,笑傲天下去了,便是蕭傷的風信子,也專往那名山盛景之處尋找。

    卻哪裡知道,狄九不過是帶著傅漢卿隱於市井之間罷了。

    為了防著被修羅教找到,他們在任何地方停留都不超過一個月。

    但每停留一處,必會認真在該處生活,親手掙生計,與人打交道,完完全全像普通人一樣過日子。

    每一次,都是狄九選擇不同的身份,嘗試不同的生活。去做不同的生計,而傅漢卿就如玩最新奇有趣的遊戲一般,興致勃勃的配合他。

    狄九和傅漢卿。都是性情比較極端,經歷也頗奇特,從不曾過過普通人生活之人。

    也不知為什麼。狄九會忽發奇想,選擇這種方式的私奔遊樂。

    像是在過家家,像是在玩遊戲,卻又出奇的認真,認真到有時夜深人靜,連他們自己都會偶爾一陣恍惚,以為,這就是生活。

    溫暖的房屋,平凡的鄰人,安定的生計,以及,會永遠永遠相伴的人。

    每一次投入,都是無比的認真,每一次投入,都是真切的重新生活一回。

    最開始,狄九身藏萬金,明知不會久待,也要一擲千金,買名園,請侍兒,賞歌舞,置田地,擺足要當大地主的氣派。

    可惜每回產業剛置下,椅子還沒坐熱,就得帶上傅漢卿,趕緊溜往下一個地方去。

    後來,去的地方多了,手裡的錢自然不夠用了,氣派自是不能如舊了,但狄九也並不委屈自己。

    他能揮筆賦詩,展卷作畫,詩畫文才,皆有可堪讚歎之處,他就是有本事,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混到一處名士堆裡去,同人吟詩作畫,莫名其妙就能出名,也能蒙來許多有錢人的天價潤筆。偶爾,還收到過幾位才女的情詩。不過,那些有問題的詩,全給傅漢卿搜去,一把火燒得盡了。

    他也能馬上馬下,揮劍使槍,隨意展示一下,便是驚人的武藝,也曾跑去鏢局應徵,隨便露兩手,人家總鏢頭,就拿出大筆的銀子誓把他弄到手。結果,沒個幾天,總鏢頭的千金就老愛往他家裡跑,還三不五時的給他送吃的。結果,這一回還沒住滿一個月,傅漢卿就跳腳說要換地方了。

    也曾拿銀子買來一個學籍,跑去應試科舉,結果一不小心,居然考中瞭解元。眼看著報喜的長龍從街頭排到街尾,一堆鑽營之人,捧了田產來投,縣太爺的名帖早早遞送了進門,估措著動靜太大,難免會有人翻查祖宗十八代,這買來的學籍應付不過去,只好再次帶了傅漢卿溜之大吉。

    有一次他甚至混到戲班子裡去。因他沒有唱功,只純做武角,雖說是演武生,唱段子少,但偶爾開口,唱得還是實在談不上好聽。偏仗著身手利落,又樣貌偉岸,唱的再差,居然還是紅了起來。時間不久,還真聚到一幫捧他的有錢人。有幾個富家夫人小姐,只看他容貌俊朗,扮相出奇的好,又台上又是飛騰閃轉,自有一種其他再好的名角都比不了的氣度風華,不免得,這台上戲文熱鬧,台下就有點兒秋波飛送了。本來狄九還是蠻享受這種感覺的,直到,一個痴肥的老頭,每天跑來,點他的戲,捧他的唱,不斷用詭異的眼神,挑戰他定力的極限,他才不得不在自己失控違規宰人之前,帶了傅漢卿溜之乎也。

    此後,他更換了無數種身份,無數種生活。做生意,替人寫字畫畫,在田間種地,甚至到碼頭當苦力,世情百態,幾乎歷遍。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開始一次新的人生。

    每一次,他們都像要永遠留下一般,興致勃勃的挑選房子,認真的安排佈置,仔細的籌劃未來。

    那樣認真的生活,那樣平凡的世界,同左鄰右舍好好相處,盼著天氣好,明天的收入能好些。

    這樣的生活,狄九沒有經歷過,傅漢卿也從來不曾想像過。

    然而,他們都在努力著。

    那些陰沉冷郁,那些喜怒無常,那些兒殺戮果決,彷彿永遠的從狄九身上消失了。

    他也可以同人微笑談話,只說些家長裡短,他也會同人斤斤計較,不過是為了今日的菜價漲了三文。

    普通人的煩惱,普通人的快樂,普通人的自在,普通人的幸福。

    傅漢卿身上的懶散幾乎都去淨了,他和狄九一樣,為了每一次的新生活而忙的團團轉。床要大一些,被子要新的,院子裡最好有點小樹。廚房很大很寬敞,終於可以施展身手,而且不用擔心狄九被其他人笑話了。

    去看平凡人的世界。對所有人友善的微笑,每天高高興興的討論些家常的話。

    不管去到哪裡,不管選擇哪一種生活,不管是貧是富是貴是賤,他們總在一起,他們總惹人喜歡。

    人們總會注意到,這一對兄弟。相貌都俊朗端正,哥哥為家操心勞力,為人踏實肯幹,且誠實可靠,弟弟有些迷懶卻十分可愛,家裡的事,裡裡外外,他都能張羅做好。而且那一手廚藝,隔著三條街,都通聞道他家傳出來的菜香,簡直絕了。

    幾乎平均三次停留中,就會有一次。二人是被上門說親的人逼得不得不逃跑的,有時候狄九也鬱悶,像他這麼英明神武,什麼都能幹,怎麼看都是個前途遠大家庭頂樑柱的偉男子。有那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傾心,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憑什麼阿漢那隻懶豬,啥事也不會,平時除了吃吃睡睡,就一手廚藝拿的出手,偶爾站在門口,陪鄰居說說笑笑,居然硬是有人認定他是個好男人,好丈夫,想嫁給他的女人,居然一點也不比找自己說媒的少。

    當然,這種不痛快只能藏在心裡,就是對傅漢卿,也是不能多說的。

    反正他們就是這樣,也不知是兒戲,還是認真,一地一地的變換著各自的人生,體驗著百味世情。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局難關,都只用平凡人的手段去解決,而絕不肯動用絕世武功,或修羅教的勢力。

    這一次,他們在武揚城附近的一處小鎮,開了家小雜貨舖,沒成想,對街那個老雜貨舖的掌櫃是幾十年生意做下來的人精子,看著這家新鋪子沒啥本錢,東家又是倆年輕小子,看起來沒什麼經驗,於是就下死力氣打壓。什麼惡性競爭的手段全都使出來了。

    要說才華,一個鄉下老頭同修羅教天王自然是沒的可比,但是,狄九他也畢竟不是萬能的。統籌大局,當機決斷,他自有梟雄手段,但這等針頭線腦的小小生意經,他一時之間,還真奈何不了那老頭兒,被人壓制的死死的。鋪子已經好多天沒有生意了,連帶著二人的伙食水平也跟著下降。

    吃了好多天白菜豆腐,狄九實在有些耐不住,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手上所有的現錢,帶了傅漢卿,跑到城裡的酒樓來瘋狂一番。

    可憐啊,所謂的傾囊而出,最後的午餐啊,也不過就是三菜一湯罷了。



第九十二章 末日逃亡
     
    望著桌上流水般送上來的美味佳餚,傅漢卿的眼睛越瞪越大,忍了半天沒忍住:「狄九,你在外頭髮了財沒讓我知道?」

    狄九瞪他一眼:「被人請到雅間來,上幾個菜就叫發財,你的眼界可真是高啊。」到底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出來吧,躲什麼呢?」

    雅間房門被輕鬆無聲的推了開去,一個鬚眉皆白的老者閃身而入,大禮而拜:「屬下迎接來遲,讓教主與天王吃苦了。」

    狄九似笑非笑望著他,一點叫他免禮站直身子的意思都沒有:「行啊,齊皓,果然薑是老的辣,地頭蛇就是地頭蛇,我自問已是很小心了,結果還是叫你查出了行藏。還給我玩這套故弄玄虛。」

    剛才二人正對著三菜一湯的最後午餐苦中作樂呢,小二忽然跑來,把桌上吃了一半的飯菜全撤了,也不待二人責問,便客客氣氣請他們到雅間去坐,要問為什麼,他也答不上來,只說錢已經付過了。

    狄九當時已知十有八九是叫人給找著了,可惜還沒來得及想溜,傅漢卿已是樂呵呵,一點拒絕的意思也沒有的往雅間走了。

    狄九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一塊去了。

    此時叫破齊皓的行跡,臉上雖然是帶著笑的,這心情,想必是絕對好不到哪裡去的。

    齊皓聽著話頭不對,忙恭聲道:「教主與天王行蹤飄忽無常,豈是屬下能追索到的。是風信子持了鵬王的手令來找屬下,告之屬下教主與天王的縮在,並令屬下前來恭請教主與天王回返總壇。」

    狄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我說呢,都這麼長時間了,蕭傷那邊要再沒什麼表現,我還真就看不起他那所謂消息收集能力天下少有的風信子了。只不過,齊皓啊齊皓,你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半點機靈勁也沒有。即是來請我們回總壇,他們為什麼不親自來,卻繞了個大彎拖了你出面,明擺著不是好事,你怎麼還敢這麼蠻不在乎的接下來。」

    這番話訓得齊皓是唯有苦笑罷了。

    這麼多年的老江湖,哪裡又是不曉事的主啊。

    天王拉著教主四下逍遙,一方面是要過他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一方面,還不是想給諸王一個好看。而今風信子看破了他的行藏,硬要求他回去,破壞他的逍遙好心情,他這邊翻臉無情,順手把人宰了出氣,也是大有可能的,就算教主心慈,不願殺人,瞞著別人耳目殺戮的法子在神教可是多了去了。真把人宰了,大鵬王那邊,頂多也就是氣惱一番罷了,總不至於為著幾個風信子去同天王拚命。

    可人家風信子就算為著神教把萬死不辭的口號喊得震天響,能不死還是不想死的,危險太大的情況,想往後縮縮也是理所當然的。蕭傷對於自己的心腹們的愛護保衛做的還是不錯的。那份手令就是證明。無論在何處發現了天王與教主,風信子除了趕緊把消息傳給他之外,還可以直接找最近的分壇負責任出面當惡人。

    可憐他雖是神教資歷最老的堂主,掌管整個戴國的分壇。畢竟也要受教主和諸王節制,鵬王的手令擺在那裡,他總不能當沒看見吧。

    狄九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在屬下面前,向來不苟言笑。若真是無端端的笑容滿面,和和氣氣同你說話,那骨子裡的氣惱,怕是真不輕啊。

    齊皓不敢怠慢,急道:「天王,若非要事,屬下亦不願驚擾天王與教主的自在逍遙,實是最近幾個月,神教事端頻頻,損失慘重,急需天王與教主回總壇收拾局面。」

    傅漢卿一怔:「我們才出來幾個月,出什麼大事了?」

    狄九淡淡道:「你少聽他們危言聳聽,神教不是威風無比嗎,不是受各國官府扶持嗎?正道早已不能威脅我們,還能出什麼事?」

    齊皓急道:「天王,我教近幾年雖權威一時無兩,卻也太過招人之嫉,隱患頻頻,最近不知為何,竟是接二連三的在各處鬧出大事來。先是楚國大亂,我教在楚國的各處分壇運作全部停頓,已是極重大的損失。在未得到官府承認的梁國,我教的幾處分壇被所謂的正道聯盟乘夜攻擊,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分壇多年所積之財富,不是被奪,便是付之一炬。在秦國,我教所開的大鏢局失了一宗巨額重鏢,光賠償的影子,已幾乎掏空了好幾處分壇的底子。在燕國,我教一處最大的分壇負責賬房的幾個弟子半夜卷巨款逃走,事後鵬王的風信子也只找到幾個人的屍體,巨款卻已消失無蹤,那處分壇只靠其他幾方分壇的財力援助,才能勉強繼續撐下去,但為著此事,燕國分堂已是元氣大傷。還有鄭國,本來也是繼楚國之後,跟風承認我教支持我教的。但如今鄭國國君不理朝政,國事皆付之權閹,那幫子閹臣個個利慾熏心,石頭裡也能榨出油來,竟是不識大體,不知輕重,不講道理,只知四下搜刮,連對我教也不放過,已經多次派人去各處分壇傳話,我教若是不給他們巨額抽成,凡我教屬下生意,若不給他們大宗乾股,以後的國政便有可能大變,此外還有……」

    狄九越聽越是不耐,最終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真是有趣了,怎麼我和教主一不在總壇,倒像是天都塌下來了,所有的事端全集中在一起冒出來,你這話說出來,也得看看我們會不會信……」

    這邊耍威風的話才擱下。那邊傅漢卿就讓他沒面子:「狄九,我看齊皓應該是沒膽子來騙你,恐怕事情是真的很嚴重。要不我們還是……」

    回去兩個字到底還是在狄九的冷眼瞪視下,悄悄的吞回肚裡了。

    狄九簡直是有些無奈的看著他,終於嘆了口氣。目光冷冷轉回齊皓身上:「我和教主先商量一下,你先出去。」

    齊皓略一遲疑,狄九已是挑眉笑道:「你要喜歡留在這裡看我和教主吵架,那也沒關係……」

    這話說得齊皓打一個寒戰,趕緊說:「屬下先行迴避,請教主與天王自行商議。」他恭敬的退到門前,有施了一禮:「屬下就在樓梯口守著。教主與天王有什麼決議,只要招呼一聲,屬下即刻前來聽令。」

    交代完這句話,他這才恭恭敬敬的退出門去。

    等到房門一合上,狄九已是一個閃身到了窗邊,目光如電的把窗外整條後街的狀況收入眼底,同時向傅漢卿伸手:「阿漢,過來。」

    傅漢卿聽話的上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處:「你不是要和我商量嗎?」

    「商量個鬼,緩兵之計你不懂嗎?咱們真浪費時間商量這種無聊事,話還沒聊完呢,怕是蕭傷那幫子人已趕到了,到那時,要走要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乘那幫子傢伙現在還在半路上掙命趕路,咱們還不快跑……」

    「可是,這發生的事……」傅漢卿自認是個很有良心的人,很有責任感的教主。

    狄九白他一眼:「你真相信。這麼短的時間裡,會出這麼多的事。這些年下來,神教在天王的地位何等牢固,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倒也是。」傅漢卿嘆口氣「所以我聽著才覺得不可思議啊,但齊皓不敢騙我們的……」

    「他說的是實話,但他得到的消息未必是真消息。他守著戴國一地,哪裡知道天下那麼多隱情。閹臣敲詐,這事會明目張膽昭告四方嗎?燕國分壇出了叛徒,偷了銀子,這麼丟臉的事,那些壇主堂主,會告訴戴國這邊的分壇嗎?齊皓又不是總壇理事諸王,這些隱事,他哪裡清楚,還不是風信子告訴他什麼,他就照樣對著咱們念一遍。」

    狄九冷笑:「真要出了事,瑤光,蕭傷,碧落,夜叉,這幫子人全都是廢物擺設嗎?就沒有一個能應付的。怎麼要不回總壇,這明天的太陽莫非就升不起來了。」

    傅漢卿還略有遲疑,狄九斜睨他一眼:「這些日子,你過得不快活?你就這麼急著回去繼續坐牢?還是很懷念整天坐在議事廳,討論對付誰打壓誰的好時光……」

    話還沒說完,傅漢卿已是緊緊貼在他身上,堅定地說:「我們一起逃吧。」

    狄九一笑,伸手一攬傅漢卿的腰,自窗口掠了出去。

    傅漢卿的輕功雖說很好,但他天性奇懶,能少出一分力就省一分。此刻把全身的重量都掛在狄九身上,任他大白天帶著自己穿房越市,如電逃逸,絲毫也不顧忌眾目睽睽之下,如此行事,何等驚世駭俗。

    耳旁只覺風聲呼嘯,腳下民眾的指點與驚呼,轉眼便被拋得老遠。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已從武揚城最繁華的街市,逃到了荒僻的郊外小路上。狄九這才住步放手,悠然道:「阿漢,你不是說你熟知天下武功嗎?我有一套暗器手法,要你品評一下。」

    這番沒頭沒尾的話說的傅漢卿愕然望著他,逃難的時候,這位還有心情顯擺暗器?

    狄九慢悠悠伸手入懷:「我這手天絕地滅鎖魂奪命針,出則奪命,不見血,不空回,恰好這裡有能讓我施展的靶子……」一邊說,一邊抽出手來,指中之物看不清楚,只是指間透出光華閃閃,煞是嚇人。

    前前後後,遠遠近近,不知多少個聲音倏的同時發喊:「天王饒命。」

    「天王手下留情。」

    轉眼之間,便見明明寂寂無人的荒野莫名其妙冒出來許多身影,每個影子都在拼了命的向後逃逸而去,轉眼便無影無蹤。

    傅漢卿摸摸鼻子:「蕭傷的風信子不是很聰明嗎?怎麼會上這種當。天絕地滅鎖魂奪命針?你怎麼可能會給自己的暗器取這麼麻煩誇張的名字。」

    狄九一笑攤開手,掌心閃著光的卻是那顆光華奪目的天魔珠:「你以為人人都似你一般瞭解我?蕭傷的風信子已算是厲害人物了。防著我們會逃,甚至在我們可能逃走的路徑上都佈置了人手,想綴上我們的行蹤,只可惜,他們對付的人是我。」

    傅漢卿忙抱著他的手喊:「乘他們還沒察覺中計,我們快些跑,免得再讓他們綴上了。」

    難得見他這麼積極主動,狄九倒又有些好笑了:「阿漢,以前咱們是私奔,現在,可就是逃亡了。蕭傷這次吃了大虧,必會聯合其他人一起想盡辦法來對付我們,到那時……」

    傅漢卿笑道:「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知道你誰也不怕的。咱們就這麼一路逃吧,等逃不了時再說。」

    狄九仰天大笑:「好,我們就和那幫子傢伙鬥鬥法,看看最後輸的到底是誰。」

    他伸手拉了傅漢卿的手,笑道:「準備好了嗎?」

    「好了好了。」傅漢卿眼睛閃閃光的說:「我們逃亡吧,一路逃到天邊去。」

    「好,咱們就到天邊去。」狄九長笑聲中,拉了傅漢卿,掠向遠方天際。

    古往今來,逃亡逃得這麼開心,這麼快活,這麼愜意的,怕也僅此二人了。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傅漢卿都一直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攜手並肩,逃向火紅太陽的方向。

    那個時候,他說,我們一路逃到天邊去。

    那個時候,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裡。

    那個時候,他感覺得出,在另一個人身上,手上,傳來的溫暖。

    那麼那麼多年來,漸漸不再冰冷的身與心,漸漸可以把溫暖傳遞迴來的手掌。

    那個時候,他真的覺得,他們就可以這樣一路逃向天邊。不管是什麼人,都不能打擾他們,不管是什麼事,都不能驚散他們,所有的爭鬥殺戮,所有的謀算計略,都已被這樣遠遠拋開。

    等待他們的,會一直一直,是無數種嶄新的人生,無數種可能的未來。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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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神仙歲月
     
    蒼山偉岸,林木叢生,山高處,更是鬱鬱蔥蔥,每有長風襲來,便見碧浪翻湧不絕。枝葉遮掩之間,有人目光如電,牢牢望著山下諸條道路。

    遠遠近近,風吹樹動,鳥兒鳴唱,一片天籟處,有人低聲問:「還沒到嗎?」

    「不要急,快到了。不管往哪邊走,我們這裡居高臨下,都能看個清楚,到時候發出信號,自有人手跟過去,鵬王也能在半路截住……」

    話音未落,目光已是一凜:「來了。」

    隨著這一聲斷然低喝,卻見山下飛一般來了一馬雙騎,轉眼便向左方岔道飛馳而去。

    「快,發信號。」

    那風信子探手便要往腰間去取信煙,卻聽身旁的搭檔聲音古怪的喝了一聲:「且慢,你看……」

    二人注目同往山下看去,卻見又是一馬雙騎,如電而來,轉瞬便向右方岔道絕塵而去。

    「這是怎麼回事……」驚呼之聲未絕,便聽轟天馬蹄之聲此起彼伏,轉眼之間,又來了七八匹馬。

    同樣的黑馬,同樣的一馬雙騎,遠遠望去,同樣的衣服打扮,若是在近處,沒準甚至能看到同樣的容貌。

    每一批人都奔向不同的方向,一是看的人眼花繚亂。心頭更是驚愕萬分。

    「怎麼會這樣……」

    「天王這麼多年下來,早就暗蓄了無數心腹,如今即撕破了臉鬥法,天王動用他們對付咱們,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這樣一來,咱們的信號可往哪發啊?」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是一聲無可奈何的默然嘆息。

    半個時辰之後,山峰最高處,忽然響起震徹天地,聲傳數里的怒喝:「你們兩個胡鬧夠了嗎?前些日子我們都故意任你們悠閒玩鬧,可現在是真的出事了,快點回家,別再給我玩這逃跑遊戲了。」

    這滿含內力的憤然大喝,驚起無數飛鳥,驚動無數走獸,數里之內,凡在各處道路行走的旅人無不震愕抬頭,不知這天地間忽然傳來的轟然喝聲,代表著怎樣的天意,何等的真相。

    大山之側,有漫漫江流。穿行萬里,江中水波如鏡,江面漁舟穿梭,那一聲怒喝,順著江風遙遙傳向遠處。驚得沿江漁人愕然四顧,驚得江中游魚,在水面上跳躍不絕。

    在遙遙一里之外的下游,一葉輕舟逍逍遙遙飄在水面上,舟頭有人安坐垂釣。

    遠方怒喝之聲傳來。沿江漁人皆驚,獨他掌中連釣魚線也沒抖動一下。

    身後船艙裡有人探頭出來:「連蕭傷都趕到了。看起來,情況確實不太好……」

    「那又怎麼樣?我才不信能有多大的問題,不過是些小事,被他們誇大來說罷了,再說,就算真有什麼事,也該他們自己發發愁,費費心了,憑什麼吃苦受累做牛做馬都該我來,安享富貴尊榮的永遠都是他們。」狄九聲音極低,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傅漢卿笑一笑,便也不說話了。

    反正他自己也不是特別有擔當,特別勤快之人。凡事能躲就躲,能偷懶就偷懶,實在賴不過了,才肯去面對。既然狄九一口咬死了不肯回去,他自己當然也不可能太勤快太積極了。

    他從艙裡出來,靠著狄九坐下,笑道:「我們這一回的角色扮演是漁翁嗎?」

    狄九想了想,方笑道「角色扮演?這詞兒雖新鮮,倒是真貼切。」

    「當然,這詞本來就是……」傅漢卿忽然摸摸自己被打濕的額頭,愕然抬首「下雨了。」

    狄九淡淡道:「不過是小雨。」

    傅漢卿卻不說話,回頭去艙裡取了斗笠和蓑衣,硬是給狄九全身披戴上,這才退後一步,欣賞了一會兒,滿意的點頭:「這才有點兒孤舟蓑笠翁的味道。」

    「孤舟?」狄九白他一眼,目光往四下或說笑,或高唱,或撒網的無數漁人們身上一掃。

    傅漢卿乾笑兩聲:「這不是想像一下意境嗎?」

    或許是感覺到了被他們注視,不遠處的漁船上有人大聲喊:「兩位兄弟,你們是新幹這一行的嗎?打漁要用網啊,這麼一根魚鉤能釣到多少魚啊,哪裡夠生計。」

    傅漢卿笑道:「聽見了沒有,你別老擺著架子不肯向人請教啊,就算你是絕世高手,不代表你懂得撒網的技巧,也不用因為你撒網的姿勢不好看,就非得拿著架子慢慢釣魚,我都餓了……」

    狄九怒道:「你不就是嫌魚來的慢嗎?我至於讓你餓肚子嗎?」一抬手,掀了斗笠蓑衣,他直接一個猛子扎水裡去了。

    四下響起一片笑聲,叫聲。

    「喲,兄弟,下水別太急了。」

    「抓魚啊,行啊,咱們也好久沒試過身手了呢,看看你能抓上多少條?」

    傅漢卿慢吞吞把他扔下的衣服,和魚竿等物守好,喃喃道:「我哪裡嫌你了,明明是你自己不會撒網,釣魚技術也不過關,還死撐著不肯承認,受不得刺激。」

    待把東西都收拾好了,他這才坐在船頭,耐心的等著。

    此時四周的笑鬧之聲已經漸漸小了。

    「小兄弟,你那個伴當這麼久也沒冒出來換口氣?」

    「小兄弟,怕是出什麼事了吧?」

    「莫不是抽筋了?」

    「要不要下水看看?」

    傅漢卿懶洋洋坐在船頭,打著呵欠答:「沒事,沒事,他閉氣的本領好著呢,在水裡多呆一會兒能有啥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此人太過涼薄了,大家都是水上討生活的。誰的水性也不差,從沒聽說過有人能閉氣這麼久的。

    漸漸眾人就有些不自在起來,幾個熱心腸的已經站到船頭,準備下水看看。

    就在這時,一人從水中疾躍而起,飛濺的浪花耀花了每一個人的眼,待眾人回過神來時,那下了水就一直沒動靜的男子已經跳回了他的小船上,左手正抓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背在身後呢。

    傅漢卿卻沒察覺他一手反背的古怪,只注意到他伸出來的右手上有條活魚,高高興興接過來:「可算……」

    才剛開聲說話,一直衝他微笑的狄九忽得右手一沉,猛地扯開他的衣襟,左手如電一般把一條活魚生生塞到傅漢卿胸前:「你不就是想要魚嗎,我給你……」

    魚身冰冷滑膩的感覺讓傅漢卿驚叫了一聲,而受驚的魚兒不斷在胸膛上跳動著想要求生更是嚇得傅漢卿手忙腳亂要扯開衣裳扔魚。

    狄九獰笑著把他撲倒,死死按著他的雙手:「怎麼,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四周漁人自是看不清狀況的,只見那一對伴當兄弟,忽得爭鬧起來,撲倒在船上翻滾不已,整艘小船都因為他們劇烈的動作,而猛烈的搖晃起來。這是演的哪一出啊……大家還沒回過神來呢,小船就徹底的翻進水中了。

    所以人呆若木雞的看著,甚至不記得要救人。

    然後,大家眼睜睜看著一隻翻倒的小船在完全不合理得情況下,憑空飛了起來,在半空中翻了個身,穩穩當當落回水面。船上那一對糾纏翻滾著打鬧著的人,居然仍然在糾纏翻滾打鬧,小船仍在繼續的左右劇烈搖晃著。

    好像,剛才的一切,只是大家的集體幻覺,好像船從來沒翻過,船上的人也從來沒有掉進水裡過一般。

    大家直著眼睛,望著這一切,沒有人注意到漁網掉了,費了好大力氣網來的魚兒已經悄悄逃逸。

    所有人的目光只是愣愣望著那無人駕馭的小船漸漸順水而去,直到變成天邊的一個黑影,大家仍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

    小船一路隨水飄向下游,打打鬧鬧之間,傅漢卿終於把衣服扯開,把魚兒放走了,不過,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機會,再把衣服穿好了。

    好在,這時候,天色已晚了,好在,這個時候,四周已沒了其他的船隻,好在,這時候,狄九已經同他滾到了艙裡,就算有人也瞧不見什麼了。

    只是,船兒依然劇烈的搖動著,甚至比起始二人爭執打鬧時搖得更厲害,然後再一次完全翻倒,把兩個正在緊要關頭的人直接浸到冷水裡。

    於是,某個武林絕世高手,詛咒著一掌拍向水面,激起漫天水浪,外加打死許多無辜的游魚。

    引得另一個自認非常有良心的人搖頭不止:「今天你違規很多次了,而且簡直就是為了洩憤而濫殺無辜啊,你釣魚時要有這十分之一的成果,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

    嘴裡說的是一套,腦子裡已經飛快轉起來,怎麼才能不浪費這麼多魚呢,轉眼間,已想起十幾道不帶重洋的以魚為主的好菜了。

    這一次,狄九選擇的身份是漁夫,選擇的生活是以船為家,四海漂流。他們乘舟順流而下,不擇方向,不控舟槳,任憑天意江風,把他們帶向天之盡頭。

    一路隨水而行,見無盡青山綠景,無數繁華城鎮。

    也曾與許多漁人擦肩而過,聽漁歌晚唱。

    傅漢卿的記憶力模仿力都是天下無敵,聽過一回,便能一字不差,原腔原調唱出來。

    那時夕陽正美,江風正柔,遠遠近近,無數笑語歡聲,一個眉目英朗的男子站在船頭,對著遠方江天一線之處,唱起漁歌,任江風把那悠揚的聲音傳向遠方,常常會惹來不少漁家女兒歡悅的目光,甚至還會有幾個人高聲唱歌相合,惹得另一個沉著臉的高大男子把自家的夥伴一把揪回艙裡去,再不叫他露面。

    有時,船過無人之境,江風浩蕩,千里煙波,唯一葉小舟飄搖,兩崖奇石怪崖,唯猿啼鷹鳴之聲可聞。

    狄九懶懶披了蓑衣斗笠照舊在船頭垂釣。傅漢卿懶懶靠在他身上睡覺,反正等一覺醒來,總會看到鮮魚的,至於那魚兒是釣來的,還是用別的法子弄來的,他也就懶得追究了。

    有時朝陽漫天,傅漢卿會站在船頭,雙手攏在嘴邊,對著遠方天際,放聲呼喊歡嘯,驚得兩岸野獸飛禽,紛擾不絕。

    有時,月色如水,狄九無聲的把小船蕩進蘆葦叢中,悄悄的把傅漢卿拉進艙裡,去做情人該做的事。

    四周,唯有晚風微微,水波輕輕,船兒悠悠,明月悄悄的映在水面上,無聲的陪伴著他們。

    對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有足夠的經驗和技巧,就是再激烈的運動,也不會弄翻船了。

    他們不知船行何處,他們不管身在何界,他們甚至不去理會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伴明月,隨流水,迎清風,逐朝陽,小舟從此逝,江海任漂流,這樣的神仙歲月,彷彿無盡無止。

    直到那一日,日當正空,而一夜溫柔之後的傅漢卿還是懶懶不肯起身。

    狄九努力叫了半日之後,終於不得不承認失敗,自己也有些懶洋洋的起來,穿了衣裳出了艙門,然後,在一陣奇異的寂靜之後,發出一聲呼喚:「阿漢。」

    那聲音裡不尋常的緊繃讓懶豬也不能不立刻爬出艙來,抬頭處,看到漫天刺目的驕陽,以及陽光下……

    傅漢卿剎時間蒼白了臉:「這是哪,這裡出了什麼事?」



第九十四章 悲慘世界
     
    小船四周,竟然漂浮著無數屍體。放眼望去,男女老幼,士農工商,各色衣衫,各式打扮,各等樣貌,如今俱作水中遊魂。

    有的屍體已然發脹變色,有的卻似喪命不久,身下多啞著一兩塊浮木,藉以漂在水上,但不知是飢寒太過,還是在水中漂浮太久,終究是不能生存。

    傅漢卿愕然四顧,臉色愈發蒼白起來,忽得一掠而起,掠至一處浮木前,從一個死去婦人手中,抱起了一個嬰兒,才掠回小船。

    也許是因為想要保護孩子,所以母親至死一手仍吃力的死死抓住浮木,一手仍努力的把嬰兒放在木板上方,減少被冰寒江水的浸泡。

    狄九微微蹙眉,看著傅漢卿笨手笨腳的抱著孩子,手抬起來,無比雄渾的內力卻根本不敢往那脆弱的嬰兒身上傳去。

    狄九湊近過來,堪堪嬰兒已經冷得僵掉的小臉,輕輕試了試鼻息,微微搖頭,把孩子奪下來:「他已經死了。」

    傅漢卿茫然抬頭,眼神幾乎有些恍惚:「可是,我剛才好像看到他動了一下,好像……」

    「也許那只是江風……」狄九輕嘆「孩子都僵了,死了最少也該有……」

    傅漢卿略有迷茫的打斷他的話:「可是,不應該的,他的娘親那樣那樣的努力,想要讓他活下來,我剛剛明明看到……」

    狄九一語不發,輕輕抱住他。他不是悲憫慈善之人,打動他的,與其說是這滿眼浮屍,莫若說是傅漢卿這一瞬間的迷茫悲傷。

    傅漢卿沉默,他自覺從來不是什麼特別善良的人,然而,這麼多的死亡,忽然間逼到眉睫之間,實實在在,太過觸目驚心。

    如此驕陽,如此麗日,如此天地,如此……死亡!

    他回抱著狄九,良久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狄九苦笑:「不知道,不過,我們很快就能知道。」

    棄船而登上近岸處最高的山峰,取出傳信煙花,狄九略有遲疑,但還是對空放出。未過多時,便見一人影矯健如龍,攀山越石而來,隔著老遠,已是一聲朗喝:「何人放出本教緊急聯絡煙花。」

    話音未落,卻見眼前一道寒光閃過。一塊玄鐵令牌已是擦著臉頰深深打入一旁大樹樹幹。來者伸手取令牌,手尚未至,藉著樹影間的陽光已看出令牌上的紋符,身形一震,再不敢碰觸令牌。屈一膝遙遙拜下:「晉安分壇鄭越飛,拜見天王,願領天王詔命。」

    樹影深處,狄九的面容時隱時現:「這江上無數浮屍是怎麼一回事?」

    「稟天王,此江上游與曲江相通,這些屍體是從曲江流過來的。」

    「曲江又為何有這麼多的屍體?」

    「曲江以江劃國,南為楚國,北是息國。兩國隔江而治。如今楚地大亂,秦國軍隊已是破關而入,一路橫掃楚境。楚國將軍各自為陣抵擋秦軍,殺戮極之慘重。兩軍交戰之處,五百里內,百姓難有活路,至有無數百姓,四下瘋狂逃亡。明知曲江水急,江對面又有息國重兵防守,楚國百姓還是拼了命涉水逃生。很多船根本沒機會到達對岸,便被魏人以亂箭或長木逼翻,死傷慘重。能有機會避開魏軍,過河偷生者十不存一。」

    傅漢卿失聲道:「息國人怎麼能這樣?」

    他雖躲在狄九身後沒露面,但鄭越飛也聽說過天王與教主同行離教之事,此時聞言,心頭更是微震,猜是教主發問,語氣越發恭敬了:「息國也有為難之處。息國本來就是貧窮的小國,以前還要靠向楚國稱臣納貢,認宗主國,以便在這亂世中生存下去。近年連遭天災。國中財力本就難以支持了。如今無以計數的楚人蜂擁而來,地方官員,軍中將領,想來都被嚇得不輕。開江撤禁很簡單,但楚人數之不盡,來之不絕,萬一四方逃難的楚人都知道這邊有生路,全部趕來此處,又去哪裡籌來那麼多救濟的米糧,讓這麼多楚人生存在境內,若無力保證最基本的衣食,萬一楚人做起亂來,又當如何是好?」

    「就沒有人肯伸出援手嗎?讓那麼多難民輾轉呼號,涉水而死?」

    「此地本為數國國境相較之地,各方官府的管制甚嚴,富戶雖多,也受諸多限制,似這等涉及他國事務,無數他國百姓之事,很少有人敢出來自惹麻煩,更何況,楚人的災民太多了,誰家也沒有足夠的財力來救濟安頓,再說如此施恩於他國百姓,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麻煩不小。」

    傅漢卿沉默不語,只轉頭看山下江中浮屍無數。

    楚國的災難他早已知情,但因為那是太過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再多悲慘,再多苦難,世人也往往不過喟嘆幾聲作罷。然而,親眼目睹這樣的死亡,親耳聽聞這樣的無助,實在很難有人可以完全不受觸動。

    狄九歎口氣,輕聲道:「想做什麼,都由你吧。」

    傅漢卿略有些驚喜的看他:「你答應?」

    「我能不答應嗎?」狄九苦笑「你那絕不肯見死不救的毛病我會不知道?再說,若真能對這無以計數的楚人施以援手,救人性命,於我教的名聲大有好處。施恩的事別人不敢做,咱們倒無需顧忌。鄭越飛自稱是晉安分壇之人,我們這麼久的漂流,想是到了楚息鄭三國交界之處了。晉安分壇仗著有我教勢力撐腰,可以做很多人不敢做的跨國生意。經常搞些貴重貨物偷運逃稅,一向富得流油,災民雖多。以分壇的實力應該也能撐些日子,再緊急調動楚息鄭三國的所有分壇的銀錢米糧,想來,多少也夠了,只是……」他又嘆了口氣,略有無奈「只是,咱們的逍遙日子就要到頭了。」

    即決心要救人,逍遙的日子自是不能再過下去了,二人不得不表露身份,直接去分壇坐鎮。親自督促他們調動銀錢米糧,然而,得到的答覆卻讓兩人都有些意外。

    「不能調銀子?」狄九冷笑「什麼時候教主的命令大家可以隨便拒絕了,咱們出去才幾個月,教裡頭上上下下就沒了規矩?」

    可憐的分壇主,滿身冒汗,膝蓋發軟,在他的威勢前,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屬下怎敢違抗教主,只是在一個月內,屬下已是連得了四份王令,諸王都下了死令,一兩銀子也不能亂用。所有盈餘,除日常開銷之外,一律要派專人調運到缺錢的分壇,倘有半點周轉差錯,不止是屬下,便是所有分壇弟子們,都要那人頭來賠償。」分壇主的聲音幾乎都帶哭腔了「教主臨時要用銀子,若是所費不大,哪怕有諸王限令在,屬下臨時調用一下個人私產,或押或抵,也還能盡心,只是要救助曲江的楚國災民,這要動用的銀子數目太大,屬下實在難以周全。」

    狄九怒道:「諸王能殺人,難道教主就殺你不成嗎?」

    分壇主腳一軟,再也站不住,直接跪了下來:「籌銀子是死,不籌銀子也是死,求教主與天王給屬下指一條活路吧。」

    狄九冷笑:「活路沒有,死路倒是可以……」

    傅漢卿一把按住他那滿含真氣抬起來的手,低聲問:「你可知道總壇為什麼要逼你們傾盡一切的交銀子?」

    「詳情屬下也不太清楚,只隱約聽說,各地先後出了一些事,教中前前後後,損失了許多銀子。若不拚力從別處調動銀子去支持周應,怕是很多地方的多年基業,都要化為飛煙。」

    傅漢卿皺了眉頭,轉首對狄九道:「看來齊皓同蕭傷以前說的話,都是真的,教裡確實有困難了。」

    「那又如何,神教根基何等深厚,哪裡就讓那麼點小事給拖垮了。」狄九不以為然。

    傅漢卿卻不敢這樣斷定。以前他讓張敏欣幫他找最優秀先進的管理資料和制度時,所瞭解的知識也曾涉及到歷史上一些大企業的破產失敗原因,很多時候,巨無霸往往是因為一些小問題而被拖垮的,知名大企業因為一時資金周轉問題不能解決而毀於一旦並不是神話。

    修羅教採用他推廣的管理制度,學習風勁節的商業方式,無形中,整體的效率速度都大大提升,但各個分壇彼此之間的聯繫依靠也越來越重要,整個飛速循環的鏈條,任何一點產生問題,都有可能引發極大的災難。

    更何況近些年,修羅教一心在世人面前洗白,許多生意,都是打明了修羅教的旗號做的。任何地方的生意或分壇遭受滅頂之災,也會把債務和餘波帶到其他各地的生意上去。

    以前修羅教一心混黑道,當魔頭,自然可以一賴了之,如今既想要讓世人接受他們,想要成功進入各個國家的權力圈,這些名聲信譽是無論吃多少虧,損失多大,都一定要保住。想來這段日子瑤光蕭傷等人為了維持教中局面,必是十分辛苦。

    狄九見傅漢卿沉吟不語,神色為難,不免低笑:「你何苦著急,教中便是有天大的麻煩,也剋扣不到你我頭上來,今日咱們既來了這裡,又哪裡有真調不出銀子的道理,從什麼時候,諸王的權威可以凌駕教主之上了?」

    傅漢卿搖頭:「教中情況艱難,我們不幫忙,反而雪上加霜,這樣不好。再說,就算你我以勢威逼,硬迫的分壇拿出銀子來,只怕上上下下的人,辦事而不肯盡心的,而且一處分壇再有錢,面對那麼多災民,怕也撐不住局面,非得從楚息鄭三國各處分壇一齊調銀子不可,但在這種局面下,那些分壇又哪裡敢出銀子,時間以耽擱,瑤光碧落他們知道了消息,也一定會趕來同我們算賬。」

    「那你想如何?」狄九似笑非笑「如果你不願救人了,我自然也就懶得多事。」

    傅漢卿苦笑:「人自然是要救的。教中的困局也要解一解,不能讓瑤光他們周旋支應的那麼艱難。」

    「好啊,我倒要看看教主大人有什麼點石成金的好手段。」狄九漫不經心的說起風涼話「除非你能讓天上落下個大寶藏來。」

    傅漢卿嘆息,寶藏天上是落不下來的,而是本來就在。

    他抬頭,凝視狄九:「確實有一個寶藏。」

    看著狄九那因為沒當真,仍然帶些訕笑的表情,他的語氣異常沉靜:「一個傳說中一直屬於修羅教的寶藏,幾百年之前,狄靖瘋狂蒐羅,甚至把神教數百年所藏奇珍異寶,也盤剝一空之後的寶藏。」

    狄九神色微凜,微微揮手,那個察覺話題已經開始閒人免聽,否則生死自負的分壇主,如獲大赦一般的退了出去。

    狄九目光定定望著傅漢卿:「你知道當年狄靖的寶藏?那個所謂寶藏難道不止是傳說嗎?」

    傅漢卿沉默。

    寶藏不是傳說,寶藏也不止一處。

    當年狄靖蒐羅天下奇珍,得罪天下諸國,洗劫天下豪富,獲取天下異寶,也許是為著瘋狂,也許是為著野心,也許只是為著想要搏他一笑。

    從來狡兔三窟。而狄靖的寶藏何止三窟。他把在各國所奪來的異寶,分藏各國密處。但還有更多的珍寶,更多只純粹奪自修羅教寶庫,以及那些被他瘋狂誅殺的諸王秘藏之寶,連帶其他的一些上古珍玩,異域奇珍,並無數武林秘笈和神兵利器,藏於一處。

    這是狄靖所留的最大一處寶藏。

    傅漢卿這些年來,已將狄靖從諸國盤剝而來的一些小寶藏都還給了諸國,只有這一處,因最主要的掠奪對象是修羅教本身,並無旁處可還,所以傅漢卿一直沒有提起過。

    最後的一處寶藏,最大的一處寶藏,本來就屬於修羅教的財富,但傅漢卿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所有的寶藏,越是龐大,越會帶來災難,所藏的財富,越是驚人,引來的紛擾越多。

    人心太過脆弱,為什麼要用驚天的財富去考驗它呢?

    傅漢卿什麼也不說,他以為修羅教這樣順暢,這樣節節發展,也許終他一生,都用不上這個寶藏。

    然而現在……

    傅漢卿輕輕嘆息,心中一片迷茫,又有些淡淡的,莫名的悲涼之感。

    他一直以為寶藏會帶來災難,那麼,為了平定災難,使用寶藏,會不會是對的呢?

    人心脆弱,經不起財富的考驗,那麼用財富去拯救更加脆弱的生命,是不是正確的呢?

    他抬頭,望著狄九,笑了一笑,並不知道,自己這一刻的笑容其實是僵硬的:「是的,那傳說中的寶藏確實存在。我知道它在哪裡,我知道要使用什麼樣的手法才能破解機關,順利取出寶藏。把消息傳回總壇去,讓他們派人取寶,告訴他們困境很快就可以解決,而災民的性命經不起耽擱,調動一切能調動的銀兩,米糧藥物去救人,銀子不夠就去向其他的富商去借,去抵押,甚至找官府去府庫借糧,借錢,憑修羅教的聲望和信用,一定可以籌措出足夠的救災物品。所有的損失,事後都是可以補回來的。」



第九十五章 莫名心境
     
    傅漢卿親筆寫了一封信說明原委,並寫明寶藏的地點和進入方法,由狄九發飛信回總壇。

    但救人如救火,自然是不可能坐等總壇查實回覆的,二人立刻召見了分壇主,告訴他總壇的銀兩週轉問題已可解決,命他立刻調動一切資源救人。

    小小分壇主本來也沒膽子對抗教主和天王,既得了這樣的允諾,自是立刻傾力施為。

    晉安分壇的所有財富,都被迅速的換成了米糧衣物藥物,沿曲江發送。

    本地所有的修羅教產業,都被抵押出去,以便更多的籌集錢糧。

    同時,由分壇出面,向官府畫押籌借庫銀和糧米,又以修羅教的名義,向本地的其他富戶籌款借錢,還借用修羅教在各國間的聲望威勢,開始向息國和鄭國的官府勸說。

    其實人心肉做,這世上,倒也並不統共是狠心無情之人,看多死傷淒涼,還是會有些惻隱悲涼之心,只是因著涉及國事,不免顧慮重重。

    如今有修羅教出面帶頭,息鄭兩國邊境倒真有不少富戶,也自發的捐出了錢物,就是普通百姓,若是家有餘糧,倒也肯出手相助一二。

    如此一來,曲江岸邊那些經過千里奔波逃亡,米盡糧絕,連樹皮都啃光了的百姓們,暫時有了活路生計,便也不再人人亡命涉水越境。

    既然楚國人不再拚命瘋狂的硬闖國境。反而守秩序的安定下來,只隔著一條長江,看著對岸無數人忍受飢寒的慘狀,便是這邊息國軍民,也多有不忍之念。

    在修羅教的出面在周旋之下,地方官和守將們意志也就略有些鬆動了,若是楚人能嚴守秩序,不再亂搶亂闖,安排一條生路,限人數放進青壯,給軍營或地方上當奴隸,做苦力,這也是好的,不花錢的壯丁,只用一碗乾飯養著便是,又何苦非要把人逼到死路上去呢,能救一條性命,就救一條性命罷了。

    短短幾天的時間內,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可是傅漢卿卻並沒有顯得很高興。

    他總是站在高處,看著曲江邊上,無數難民,扶子攜弱,哀哀慘慘的排隊領取著修羅教施捨的一點點口糧,看著那密密麻麻的人群,眼神卻總是穿過他們,看向極遠極遠的地方。

    狄九忍了兩天,忍不下去了:「人你也救了,善你也行了,怎麼看你的樣子,一點稱心如意的快活也沒有,早知你如此不痛快,我也省得陪你操這份心。」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傅漢卿搖頭,凝視他,忽得答非所問「你一直沒有問過我為什麼?」

    他這忽然間改變話題,沒頭沒腦的半句話,居然也半點難不倒狄九:「這有什麼可問的,千篇一律的不能告訴你罷了。」狄九失笑「這有什麼難猜的,當初你第一次進入總壇,可以如入無人之境,所有的機關你都能事先避開,如今你知道狄靖當年所藏的寶藏,這些奇事的理由自然只有一個。當初狄靖身邊也曾有小樓中人,那人與他關係極近,頗得他的信任,狄靖怎麼藏的寶藏,怎麼造的總壇,他都沒有瞞他。」他望著傅漢卿,頗為自信的笑笑「我猜的對嗎?」

    傅漢卿沉默,良久,方點了點頭。

    自然算是對的,當年,他也是小樓中人,當年,他也在狄靖身邊,關係極近,當年,狄靖對他……自是也算信任的……對一個被廢了武功,殘了身體,永遠囚在身邊的人,又有什麼可防的呢。

    狄靖輕笑:「當年狄靖與那人是什麼關係,莫非是像我們一樣……」

    「不像!」傅漢卿倏然抬頭「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和他們都不同,我們……」

    他是那樣急迫的想要說明什麼,狄靖卻只是笑,輕輕摟他入懷,聲音柔和的傳入他的耳中:「我們自然是不同的。」他伸手揉揉傅漢卿的頭髮,有意識的把教主大人弄得蓬頭亂發,狼狽不堪「你啊,真是不聲不響,嚇人一跳,忽然間提起什麼傳說中的寶藏,連我這麼好的定力都給你嚇呆了。」他笑望著他「這麼多年,真個瞞得滴水不漏。」

    傅漢卿低聲道:「我從來不說,那是因為,我覺得,寶藏不是什麼好東西,古往今來,所有故事中的寶藏最後都只能帶來殺戮和傷害。這些東西,能不接近,就不要接近好了。但是……」他輕輕回抱他「但是,如果你問我,我一定會立刻告訴你的。」

    他抬頭,凝視狄九:「除了小樓的事我不能說,我從來不會故意隱瞞你任何事,也不會欺騙你。」

    狄九無聲的凝望他,這麼多年,依舊澄澈明淨的眼眸,時光彷彿從不曾在他身上留下過痕跡那麼多歲月過去,那麼多風波來去,那樣的目光,不被污染,那樣的性情,不肯改變,彷彿任何人生的歷練,生命的進程,對他都沒有影響,彷彿塵世間的風霜永遠吹不老少年的心。

    只是,他與他,都已不年輕了。

    那些少年的情懷,少年的天真,在少年時,或許美好可愛,但在人已蒼老心已蒼涼的如今,曾經的天真,一直一直堅持著不肯改變,是否就變成了可笑呢?

    他凝視著他,很久,很久,忽然放開懷抱,拉了他的手,轉身便走:「跟我走,我們去一個地方。」

    傅漢卿莫名其妙的跟著他跑:「去哪,我們即飛書給了總壇,既然重新干涉了教務,就不該再走了。如果我們再溜的話,其他分壇的增援錢糧只怕不肯送過來的。」

    「你寫一封信告訴他們。我們不是要接著溜,只是有件急事要辦,十天之內一定辦完,叫他們只安心做該做的事,等我們就是。」狄九飛快的吩咐,見傅漢卿遲疑不覺一挑眉「還不去寫。」

    傅漢卿深深看他一眼,忽得一笑,輕輕道:「好,我寫,不過就是十天,十天之後,一切都會恢復成原樣,對嗎?」

    留書之後,狄九一把拉了傅漢卿上了馬二人並騎,如電奔馳。

    這一跑,就跑了一天一夜,穿州過縣,越山過嶺,一時間,也算不清經過了多少路程,傅漢卿一直坐在馬後,不問去哪裡,不關心行程安排,不介意途經何處。只是這麼長時間的奔波,到底還是有些疲倦了。不由輕輕問:「還有多久才到?」

    「還遠著呢,起碼再跑兩天。」狄九沉聲道「原想等有空再帶你去的,誰料到臨時出了這檔子事。既重新過問了教務,以後想再找機會溜出去過逍遙日子怕是不容易了。那玩意費了我這麼大的心思,總要讓你先看看,咱們再回去接著做牛做馬。」

    「去看什麼?」

    「現在不能告訴你。」狄九笑道「你若累了,就睡一會好了,趕路的事有我。」

    傅漢卿緊了緊摟在他腰上的手,把頭貼在他寬厚的背上,輕輕說:「我怕睡著了,就醒不過來了。」

    趕路太急,山風太勁,馬蹄太響,狄九似是一是未曾聽清,順口問:「什麼?」

    傅漢卿抬頭望著他的背,輕聲道:「我怕睡著了,醒來見不著你了。」

    狄九失笑:「你這傢伙,我永遠搞不清你整天在胡思亂想什麼。」

    傅漢卿只是沉默不語,一直一直凝望著他。

    狄九專心策馬,對身後那人略顯奇異的表現,無所知亦無所覺。

    馬行了多久,人間紅塵變幻繁華去盡了多少,狄九始終不曾回頭,留給傅漢卿的永遠只是一個似乎可以永遠負住他身軀的後背。

    傅漢卿凝視了他多久,仿似千萬載的時光,都在轉瞬之間從眼前流過。

    他看的眼都酸澀了,抬頭看看天上驕陽,陽光那樣耀目,刺進疲憊的眼睛裡,幾乎流下淚來。

    然後,他對著天空微笑,輕輕把頭重新靠在狄九身上,閉目,安然睡去。

    此後,是一片黑暗沉寂,彷彿光明永遠不會到來。

    醒來時,頭頂星月漫天,身旁篝火熊熊,身後依靠的胸膛,卻似比火焰更暖,頭頂帶笑的雙眸,彷彿比星月更亮。

    「懶豬,你要再不醒啊,這兔肉都烤焦了。」狄九低笑著把烤好的肉撕下一塊,遞到他嘴邊,看著他傻愣愣的張嘴,機械的一口口吃,忍不住笑意:「怎麼了,睡了一覺,人就傻了?」

    傅漢卿傻乎乎的望著他,傻乎乎的吃的滿嘴油,忽得用力抱住他,飛快親到他嘴上去。

    狄九閃避不及,讓他扎手紮腳的撲倒在地,氣急敗壞:「你鬧什麼,滿嘴的油。」

    傅漢卿親了他滿臉的油印子,這才抱著他傻乎乎笑:「我太高興了,我還以為醒過來見不著你了。」

    狄九氣急:「什麼見著見不著?我什麼時候不打招呼離開過你?」惡狠狠的推開他,伸手死命擦臉,氣得聲音都抖「我是瘋了,才會擔心你餓了,才會昏了頭替你烤肉。」

    傅漢卿只是傻笑,大大方方拿著狄九的衣襟把自己的嘴巴擦乾淨,大大方方靠在他身上,把腦袋擱在他肩膀上,閉上眼繼續睡。

    狄九又好氣又好笑:「才醒過來你又要睡,你是豬啊。」

    傅漢卿眼也懶得睜:「剛才沒睡好,我有好多天都沒睡好了。」他閉目微笑「現在我要全補回來。」

    狄九沒好氣:「睡得那麼沉,還說沒睡好?」

    「我以為,你想要我睡得沉,所以才睡得沉……」想是睡意湧了上來,夜風中,傅漢卿回答,即使近如狄九,聽來也甚是隱約。

    狄九彷彿微微震了一震:「什麼?」

    然而,沒有回答,傅漢卿已進入了那個安寧的夢中世界。

    懶豬果然是懶豬啊。

    狄九搖頭嘆息,伸手輕輕護在傅漢卿身上,如此小心的姿勢,彷彿要呵護那人兒絕不為夜風所侵。

    他的手輕輕撫過傅漢卿的身體,感覺著身旁之人的鬆弛與安然,如此迅速的入眠,是因為這一刻徹底的放鬆。

    自從講出寶藏之事後,傅漢卿雖然什麼也沒再說,但狄九一直知道,他的身體和神經始終是緊繃著的,直到這一刻,才松弛舒展開來。

    所以可以安然入睡,所以可以安然微笑,所以可以用如此自然而安心的姿態,緊緊靠在他的身旁。

    夜色如許,星月如許,火光把狄九凝視傅漢卿的面容映得明滅不定。

    烈焰飛騰之間,狄九的指掌從傅漢卿的發間額上眉前唇畔徐徐掠過,他撫挲他的肩與背,他凝望他的面容與笑容。然後,一聲嘆息,輕輕響起。

    那樣輕微的嘆息,轉瞬便隨風而逝。

    沉睡的傅漢卿聽不到,而凝視傅漢卿的狄九甚至不知道,原來自己發出過天地之間無人可以察覺的嘆氣。

    再醒來時,依然是月下,依然是良辰,依然有明月漫天。然而,身邊卻並無獵獵火焰,唯有馬蹄踏踏之聲。

    再醒來時,不再是騎在馬後,雙手牢牢用力,一直一直試圖抓緊身前的人,而是被人護在身前,護在雙臂之間,徐徐策馬前行。

    月色裡,狄九的面容出奇的沉靜,眼神出奇的溫柔,他舉起馬鞭,遙指前方,聲音比夜晚的風還要柔和:「我們到了,看,那就是我要帶你看的東西。」

    傅漢卿順著他的手向前望去,忽得怔住,一時間,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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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琉璃世界
     
    依青山,傍綠水,於一片盛放百花的清淨林木之間,硬是人工平出一片土地,建出一座乍眼看去,甚是普通的院落。

    平凡的小院子裡,茵茵綠草上,擺了石桌石椅,有幾塊形狀趣致大小不一的石頭,栽了幾棵果樹,後面是四進的宅子。看起來便是普通民間中等人家的住所。

    唯一不同是,整個宅子的房頂都是透明的。映著星光夜色,閃出異樣霞輝,入眼處,便是一片琉璃奇彩。

    狄九尚是心有遺憾:「本來想全部用琉璃來造,可是尋盡了世間巧匠,都說沒法子讓琉璃承重,只好勉強就屋頂用一用吧。」

    他笑笑,拖了傅漢卿的手:「走,看看你睡懶覺的窩。」

    傅漢卿就這麼直著眼睛,傻呆呆讓他一路拉進院子,一路穿廳過室,直接走進臥房。

    整個房間最顯眼的就是那張極大的床,便是五六個人也能睡得了,估計在上頭再怎麼翻來滾去也掉不到地上。

    傅漢卿傻愣愣低頭看看床,傻呆呆抬頭看看屋頂,好半天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狄九特別喜歡看他直著眼發呆的樣子:「你忘了,你曾告訴過我,你的願望是看著星星睡懶覺。」她微笑,望著傅漢卿震動的面容「後來的願望是,看著星星睡覺時身邊有我。」

    他伸手,笑著在發呆的傅漢卿面前搖了一搖:「回魂回魂,瞧瞧,現在有星星,有我在,還有你最喜歡的床,你還想要什麼?」

    傅漢卿呆呆看著他,半天才大叫了一聲,猛地撲到他懷裡。

    狄九隻是笑:「看看你,才多大的陣仗,就感動成這個樣子。要哄你真是容易。」

    傅漢卿一直抱著他沒鬆手:「這才是你以前說要送我的禮物,是不是?」

    「不想當時回去就能帶你來看,沒想到這年頭琉璃那麼難弄。才做一個屋頂,那幫沒用的傢伙就給我費了好多時間。等我辦完楚國的事回總壇時,這裡還沒建好。既然禮物沒弄好,我就先帶著你出來逍遙一陣子再說。」狄九說的極是輕描淡寫。

    這年頭,天下各國皆無製造琉璃的技術,琉璃是從遙遠的海外異國傳進來的。賣的是天價,便是高官巨富,家裡的琉璃也只當作珍物賞玩。他居然忽生異想,整個屋頂全要用琉璃造,這得花多少人力物力心力。簡直想想都嚇死人。要不是修羅教在天下各地都有人手有勢力,蒐羅琉璃方便容易,資金調動也迅快,換了旁的人,就算有錢。怕沒個數年時間,也造不出這樣的琉璃屋。

    傅漢卿只能喃喃道:「這要多少錢啊?」

    「放心,用的是我自己的錢,知道你主張公私分明,不能亂沾教裡的便宜,再說,就算我想動用教裡的錢,瑤光那幫多事的傢伙也不肯啊。」狄九笑道「你從來沒有算過這些年來我教諸王的分紅到底有多少吧?」

    狄九似笑非笑看著他:「你自己現在到底有多少錢,你肯定也不知道。」

    傅漢卿傻笑:「我的帳一直是芙煙在管,我估計,就算以後我的教主當不成了,靠那些分紅,這輩子也不用愁了。」

    狄九大笑:「傻瓜,便是沒有分紅,有我在,又哪裡用得著你去發愁。」

    他伸手點點傅漢卿的眼睛:「怎麼只顧著目不轉睛望著我了,不看你的星星?」

    傅漢卿只是望著他,不肯眨一下眼:「我就想多看你一會兒。」

    狄九縱聲長笑,伸展手足在床上躺平,看著琉璃中反映出的點點星辰,忽得輕輕道:「原來這樣看著星星,感覺這麼好,怪不得你喜歡?」

    傅漢卿輕輕道:「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

    話未說完已被狄九打斷:「胡說什麼呢?以前就沒有人送過你禮物嗎?光我也給你找過不少吧。」

    傅漢卿輕聲道:「這是第一次,有人在送我禮物時問我想要什麼,有人專心為了我的願望而去準備禮物。」

    一直一直,他都收過無數禮物。

    強迫的歡好之後,把金銀珍物送到他面前,這麼好的禮物,我對你多好。

    強制的囚禁之後,把奇珍異寶送到他面前,這麼珍貴的禮物,你為什麼不肯笑。

    無情的殘虐之後,把神兵利器,甚至國土疆域擴張的地圖送到他面前,我為你殺了那麼多人,我為你打下如此江山,你為什麼就是不感動,你還有沒有心。

    而今天,在漫天琉璃星光下,他輕輕對他的愛人說。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送我禮物時問我想要什麼,有人專心為了我的願望而去準備禮物。」

    是太高興,還是太悲涼,他幾乎以為自己說這話時,是哭著的。伸手在臉上一摸,才發覺原來始終無淚。

    狄九愕然,靜了一會兒才問:「我以前送你的禮物,你都不喜歡?」

    傅漢卿忙說:「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很喜歡啊。」

    狄九沉默不語,只是安靜的凝視傅漢卿。他雖然不是那種萬事都把情人放在第一位的所謂情痴,但在一起這麼多年,他又常常行走天下各地,信手給傅漢卿帶些禮物,倒也是常事。

    其中有珍貴的,有稀罕的,也有普通平常的。有好玩的,好吃的,也有新奇有趣的。然而,直到今天,聽到傅漢卿這隨口說來的話,他才莫名驚悟,這麼多年來,他竟從未問過,傅漢卿想要什麼?

    這樣這樣漫長的歲月,他們在一起度過,原來,他竟從來沒有真正送給傅漢卿一次,他所期盼的禮物,而他從來不曾察覺,不曾知曉。

    就這樣在琉璃星光下凝望傅漢卿,看他的笑臉,他的歡喜,努力的漠視那心頭徐徐升起的悲哀,反把那人摟得與自己更加緊緊相貼,他輕輕道:「我陪你看星星。」

    傅漢卿微笑,舉目望漫天星辰。

    這個時代的琉璃因為技術的缺陷,透光度並不特別好,根本不能完全清晰的去看星空,然而,正因為有這樣的模糊,一顆顆星星透過琉璃看起來,便似憑空多出無數幻影,同時閃爍著異樣迷濛的光彩。

    躺在最舒適的床上,躺在那人溫暖的懷抱之間,看這樣迷濛的星光。曾有過那樣漫長的生命,曾有過無數次星海裡的沉眠,這是傅漢卿第一次發現,原來,星星可以這樣美麗。

    狄九為了建這座琉璃屋花費了許多財力,也讓屬下們耗了無數時間,但他們可以享受這琉璃世界的時間,卻只有短短三四天。

    當日離開晉安分壇時,傅漢卿留書給諸王,許的是十天期限,去掉來回奔波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的,也就只剩下三四天了。

    好在此處清幽僻靜,遠近十里之內,卻無半個閒人,二人可以渾然不管身外之事,整日廝混在一起。整整三天的時間,竟是一刻也不曾分離過。

    狄九出奇的溫和,出奇的有耐性,他陪著傅漢卿一起看漫天星辰,在星光裡入睡。

    他陪著傅漢卿一起在院子裡的草地上打著滾曬太陽。

    餓了不是摘附近樹上的果實,便是閒閒獵取林中倒霉的小兔子。

    就連傅漢卿在廚房大展身手時,他居然也肯不介意煙熏火燒的陪在旁邊,笑看傅漢卿操持,淡淡給幾聲誇獎和鼓勵。

    三天裡,有過多少笑聲,有過多少快活,誰也記不得,數不清。知道的,只是三日時光,彈指般便自眼前溜走。

    第三天的夜晚,狄九笑把傅漢卿拉到院子裡的石桌前坐下,拍拍他的臉,用哄小孩般的聲音道:「乖,先別急著睡,今晚有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倦意漸漸湧上來,以傅漢卿的性子,自是天塌下來也要先睡一覺再說。說話時眼睛都快閉上了。

    狄九有些無奈的嘆口氣,把桌上那從附近橘子林摘來的橘子親手剝開一個,塞進他嘴裡:「吃了橘子提提神。」

    傅漢卿眯著眼囫圇把一整隻橘子吞到口裡,用力咬下去,然後直跳起來,抱著嘴叫:「好酸。」

    狄九得意大笑:「若是不酸,如何趕走你的瞌睡蟲。」

    傅漢卿瞪著他,正要說話,忽聽耳邊一聲轟天巨響,愕然回首,恰見遠方天際,映出萬道霞光。炫目美麗到極處,耀得人再也轉不開目光。

    傅漢卿只來得及低低「啊」了一聲,四面八方緊跟著便有無數火光直衝天際,霎時間整個天空便滿佈燦爛的金光。

    身旁的琉璃屋頂上反映著來自天際的霞彩,也流溢出無限華美金芒,與如許天地交互輝映,彼此爭輝,美得奪人目,而動人魂。

    傅漢卿怔怔看著漫天的火樹銀花,狄九卻只靜靜望著他那完全呆住的面容,無數煙花在他幽深的眼眸中綻放又凋謝,凋謝又綻放,忽明忽暗,暗而復明,忽而是沉沉暗夜,永無邊際,忽而是旭日華彩,光照大地。

    那些的明明暗暗,在他眼中起起伏伏了許久,他才微笑著附耳問他的情人:「這種算不算是好東西?」

    傅漢卿眼睛只遙望天邊的華彩炫美滿目光輝,輕輕道:「如果我們能一直在這裡多好。」

    「那就一直在這裡啊?」漫天的煙花,映亮了狄九的臉和眸「讓瑤光碧落他們瞎著急去。」

    傅漢卿輕輕嘆息:「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有什麼不可以,你不是熟知天下武功嗎,你不是特喜歡把別人武功的弱點拿出來嚇人嗎?也嚇嚇他們去。」

    傅漢卿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法子對你這種級數的高手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們的武功已經達到了信手拈來,空靈自在的境界。就算是打一套最平常的伏虎拳,也自有莫大威力,不會輕易拘泥於招式。也就不容易受制於我那紙上談兵的知識了。」

    狄九笑笑同他並肩看這漫天煙火,半晌忽道:「天下武功百曉生,我最近創了一套劍法。你有無興趣瞧瞧?」

    傅漢卿側首望他,天邊綻開的煙花在他眼中亮起點點異彩:「好啊。」

    傅漢卿熟知天下武功的得失缺漏,雖說只是死記硬背,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吟。任何創新的武功,都不可避免要受過去諸般武藝的影響,只要讓傅漢卿多看幾遍,他確實能幫忙找出許多缺漏來改進。

    狄九見傅漢卿在星光火焰裡的眼神那樣清亮,彷彿在為可以幫自己一點忙而異常興奮,在極短的瞬間,略略有些失神,但隨即微微一笑,徐步退開,袖中軟劍無聲無息滑入手心,順著掌力輕輕一震,伸展開一道奪目的銀芒。

    劍光起處,比星光更燦爛,比焰火更奪目,那樣的輝煌與美麗,彷彿要將人生中,一切的美好,一切的青春,一切的幸福,在這短短的一瞬之間,盡情綻放道極處。

    狄九十個極冷厲之人。他的武功,也向來凌厲而決絕。然而這一次,這一路劍法,卻彷彿與他的性情正好相反,竟是說不出的倜儻從容,多情而燦爛。

    如此長夜,如此星光,月華如水,風過樹梢,那人挽劍成水,劍起處,有清風明月,寒霜飛雪。

    遠方星辰點點,映此月下劍舞,天際彩虹飛焰,照此劍影霞光。

    一套劍法使知酣暢處,人欲飄飛,劍欲飄飛,銀光飛焰間,分不清劍影焰華,星光劍光,飛起處,令人直疑那御劍而舞的身影會舞上蒼穹舞上青雲。月光下,那劍中華彩似已挽住了時光,挽盡了遺憾。

    如許良辰,如許星光,如許彩焰,如許劍芒,傅漢卿靜靜看他劍影裡飛騰閃轉的英偉身姿,渾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轉眸眨眼。

    天邊又有遙遙巨響傳來,聲震入耳亦入心,傅漢卿轉身望去,遙遙天際,異彩紛呈。想是許多大煙花被同時點燃,不但響聲震天,亦把整個天空,映得亮如白晝。

    適時清風入懷,滿心暢快,傅漢卿目望遠方,忽得脫口說:「狄九,我們去對銀光蕭傷他們說,我們退出好不好?就算他們不會答應,我們也努力去說服他們好不好,什麼事也不要管了,我們就在這裡,一直一直……」

    彷彿不需要經過思考,那些話就自然而然從唇齒之間湧出來,沒有聽到回答,他扭頭想去尋找那星光焰彩裡為他舞劍的身影,然後,他聽到極輕極輕極輕的一聲響。

    彷彿在瞬息之間,有什麼極貴重,極珍惜之物破裂了。

    心頭微微一涼。

    這時,漫天星光正美,這時,滿懷清風正柔,這時,遠方華焰正輝煌,這時,他臉上笑容正自燦爛,這時,他正對他所愛的人說出心中期待。

    然後他遲疑了一瞬,迷惑了一瞬,有些遲鈍而緩慢的低頭,看到一截雪亮的劍尖,從左胸心口處伸了出來。



第九十七章 碎心之別
     
    那一劍極之精準的從傅漢卿的心口穿過,但實際上,卻並沒有真正刺傷傅漢卿的心臟。

    當初他的那幫同學給他設計身體,除了給他世上最完美的容顏和身材之外,也給了他極強健的體魄。比如身體健康,極少生病,比如體格極適合練武,練功的話成效極快,等等等,總之就是武俠傳奇故事中,那種萬里無一的天賦異稟骨骼奇佳之人。除此之外,風勁節更突發奇想,把他的心腑給設計的偏了一點。理由無非是這位喜歡看小說故事且自覺特別有同學愛的傢伙,記得以前看過幾本叫古代某個筆名勁什麼的人寫的武俠小說,印象裡,好幾個人物因為心臟長偏了,所以在要害被襲的情況下,可以死裡逃生。心臟是人體生死要害,而世人針對身體的攻擊,也常有以心臟為目標的。如果心臟偏一點,沒準還真能在必要時變危機為轉機。

    後來因為傅漢卿對絕美相貌的生活有了排斥,把基因中關於容貌的內容作了修改,但其他與身體相關的信息一切照舊,他的心臟幾世以來,都一直是微微長偏了一點的。

    所以,這一劍刺來,對殺人者也許是正對要害必殺的一擊,但傅漢卿卻偏偏重傷而不死。

    因為不曾像普通人那樣,還沒有回過神,就因為傷重而死,因為無法像普通人那樣,還沒有感覺到痛,就失去所有生機,所以傅漢卿不得不怔怔站在那裡,低頭看看胸口露出的劍尖,無比清醒的面對整個事實。

    一切其實也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或許這才是最合理,最正常,最應該的發展吧。所以,看著那穿胸而過的劍尖,其實並不覺得痛,只是鈍鈍的,有些涼。

    當然不痛,我本來就不怕痛。這樣被扎一劍,算什麼呢?

    傅漢卿有些迷茫的想,只是,真冷啊。

    那寒意從心口侵入整個胸膛,轉眼散佈到全身,心跳停止了吧,呼吸停頓了吧,手足都已寒徹了吧?

    那樣冰冷的一把劍,這樣冰冷的扎進血肉的身軀,要傾盡多少熱血,才可以暖的了它的寒鋒。

    受傷的那一刻,思緒還沒轉過來,身體卻已自然而然的提聚真力,不是下意識的想要攻擊或防守,僅僅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然而,丹田之間空空一片,彷彿那沛莫能御的強大力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當然,這也不應該奇怪,像狄九那麼思慮周密的人,在面對他這種內力強大到詭異的存在,若無妥當安排,怎肯輕易出手,若無法完全保證他斷無垂死反擊的可能,又怎肯圖窮匕現。

    傅漢卿的嘴角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只是他不曾意識到,這原來,也算是一個笑。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他說出寶藏之後?從把他帶離總壇之前。從設計利用一場決鬥,騙出他可避百毒的天魔珠開始,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第一次說出承諾時就已經開始了。

    傅漢卿有些迷亂的伸手,想要去碰那從胸口冒出的冰冷劍尖。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清晰的展露在眼前。

    以修羅教今時今日的威勢地位,要想讓它多方受挫,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第一次聽到齊皓說出各地異變的消息時,自己很容易就被狄九說服,不去相信。

    但是,如果是一個身居修羅教高層,可以悄然網羅羽翼,深知教內一切虛實,各種運作的人要做到這一切,就很容易了。

    離開總壇,離開其他人的監視,既可以騙取自己的信任於親近,保證隨時可以不受干擾的下手,又可以分散蕭傷瑤光等人的注意力,讓他們要盡全力找人,卻不能及時發現教內異變的真相。

    置修羅教於困境,既能奪其財為己有,又可讓自己面對無數災民生死難關,手中卻無錢糧可調的窘境。

    天王地位再尊,到底仍居教主之下,所控權位再高,到底仍有許多人平起平坐,錢財分紅雖多,到底那無數產業,始終不完全屬於自己。自立山頭,自開門戶固然有些艱難,但如果手裡平白得到傳說中,狄靖最大的那一筆寶藏,擁有那些奇珍異寶,神兵利器,武學秘笈,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吧?

    悄悄散掉他功力的哪一種毒藥,又是在什麼時候下的呢?是剛才含笑塞進他嘴裡的橘子,是以前開雜貨舖時隨便掛在他身上,還不許他拿下來的香囊,又或是……

    不過,那都並不重要。

    殷紅的鮮血在劍尖處低落,天邊的焰彩在劍刃上閃光,傅漢卿專注的望著,覺得有些想笑。

    其實,不是不曾察覺的。

    這麼多年的相處,這麼多年的情愛,怎可能一直沒有發現他的保留。只是總對自己說,他的性情本就冷淡,這世間,有很多事他看的比情愛更重,這一點,他本來也不曾掩飾過。這是他的坦蕩與無欺,又有什麼不好?

    只是,從不去多想,從不去多問,從不去多爭,不代表從來無所感。他仍和許多年前一樣,是一隻鴕鳥,閉目埋在沙子裡,除了自己想要的,不去看,不去想起他的一切。

    當年的茫然無情,如今的柔順多情,說起來都不過是同樣的自欺。只有在聽到輕塵的死訊時,才會受觸動,才會感到迷茫和悲涼。愛情是多麼難以捉摸難以把握的東西,如果輕塵也一次次敗得如此之慘,那麼,他又憑什麼可以幸福快樂。

    然而,那個時候,他在耳邊輕輕說,回來的時候,給你一個禮物。那樣柔和的語氣,那樣溫暖的眼神,那個時候,他抱著自己輕輕問,你有什麼願望,聲音彷彿可以化成水。

    於是,輕輕揮開那些迷茫和不確定,努力的去相信他,專心的去等待他。

    他拉著他私奔,他帶著他逃亡,不是不曾察覺,他的行為和一貫的行事風格完全不同,只是,那些相伴的歲月多快樂,那樣的悠遊自在,那樣的無拘無束,那樣一次又一次全新的生命。忘記一切的去相信,總比忐忑不安的時時猜疑要好吧。

    說出寶藏的那一刻,不是不曾察覺詭異不合理之處,不是沒有感覺到危機,只是,那麼多生命在眼前,怎能不救,只是那樣愛的人在眼前,怎忍相疑。人心莫測,人性軟弱,千萬不要試煉愛情與人性。然而,他說出來,只是因為,他想要相信他,他想要盡一切可能相信他所愛的人。若是相愛,為什麼還要猜疑,如果猜忌,又怎麼去愛。

    他相信他,至少,他想要相信他。他要求自己相信他,所以他說出來。

    所有的寶藏都只能帶來殺戮和背叛,無數的故事早已證明這一點,然後,那一天,狄九拉著他飛奔,狄九要他留書,狄九說,只要十天,我們單獨在一起,他不是沒有察覺危機,他只是不能拒絕。

    如果愛他,怎能疑他。

    他要去哪裡,他不問,他要他睡,他便睡。那一刻,他以為醒來時,靈識會在小樓深處,而軀體早已僵硬冰冷,然而,他要他睡,他便不忍拒絕,只是略有不捨,若是醒來,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然而,既然愛他,便不忍疑他,既然愛他,便不能拒絕他。

    他要他睡,他便睡去。

    一夢醒來,漫天星光,滿眼火焰,身在那人懷中,眼裡是那人的笑顏。

    那一刻,心頭猛然的一跳是為著什麼,那莫名漫溢全身的歡喜是為著什麼?

    他大聲的笑,他用力的擁抱他的愛人,他親吻得他滿嘴油印,那時侯,他真的覺得,小容的話是對的,那些傳奇故事都不能相信,原來並不是所有的寶藏都只會帶來背叛與殺戮,災難與不幸,原來,只要肯去相信,生命真的可以很幸福。

    於是,他相信了,於是,他看到了琉璃世界,滿天焰火,看盡了世間最美麗的景緻。

    剛才看著那巨大的煙花映亮半空時在想什麼,對了,去拉他的手,去大聲對他說,我們不回去了,好不好?

    我知道答應了的話要做到,我知道人要負責任,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直在這裡,看著星星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對了,是去面對他,坦然承認自己的錯誤,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煩惱。對不起,我說要相信你,原來我並不真的信你,我只是不停的去要求自己相信罷了。對不起,我說愛你,我說不騙你,卻並沒有真正對你坦誠,對不起,我想,我以前的方式是錯的吧,我想,我這樣刻意這樣牽強的去面對自己的情人,也是錯的吧,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你,但是,我會努力改正這一切,我相信,我們以後,會很好很好,很快樂,很快樂……

    然後,劍鋒刺入心頭……

    快樂,快樂,所有的快樂都會很快過去,原來,這就是快樂。

    傅漢卿冰冷的指尖終於搭在了劍尖之上……

    其實,你不必如此麻煩,如此煞費苦心。

    想要寶藏,其實你只要對我說就可以。

    想要殺我,其實你只需要……

    他低下頭看到劍尖,他抬起手想要去觸摸劍尖,這時間有多短,彷彿彈指間便已過去,這時間有多長,彷彿千萬載時光流轉到了盡頭,這一切仍不曾結束。

    這一瞬間,他轉過了多少念頭,生出了多少明悟,沒有人知道。只是在他手指與劍鋒相觸的那一刻,劍鋒向後急收,迅速抽離。

    傅漢卿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劍鋒與他自己的內腑血肉的摩擦,劍收回時,胸前便只剩一個血洞,在那無人可覷見的洞內,是否整個胸膛,整個肺腑都已被一劍割得生生裂開了呢。

    劍迅速回收,而他則立刻轉身,伸手一抓。

    他人已重傷,功力全失,然而,這樣拙劣的一抓,以狄九的本事,竟沒能躲過去。

    剛剛染盡他心頭血的劍鋒來不及收回,就被他雙手抓住了。劍鋒迅速割破皮膚。指尖的血與心上的血融在一處,彷彿永不停止的滴落腳下。

    回身的這一刻,天邊又一道焰彩亮起,琉璃被反映出炫目華彩,照得他們彼此的面容纖毫畢現。

    無數的焰彩,無數的華光,都在他們相視而立的臉上,眼中,變幻起伏。

    傅漢卿只是望著狄九,只是死死抓著劍鋒,狄九隻要隨便一抽手就可以把他的十指切斷,讓長劍得回自由,然而卻一直沒有動。

    狄九也靜靜看著傅漢卿,臉上神色既無得意,也無悲憤,更無快意,甚至連看到一個心臟被刺穿應該立刻死掉的人還有能力站著,還能抓著自己的劍不放,他也沒有一點應有的驚訝之色。

    他就像在轉瞬間給自己的臉上生生加了一層冰鐵面具,人類一切正常的反應,感覺,都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傅漢卿望著他,不知道他還能忍耐等候自己多久,傅漢卿聽著鮮血滴落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再堅持著站立,堅持著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多久……然而,他仍然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努力平靜,才能勉強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不要輕視風信子,你的事很難長久瞞下去,瑤光碧落他們都不是易與之輩,一旦讓他們想通過來,你……」喉頭湧起的血腥味讓他本已越來越微弱的話語都只能斷斷續續說下去「你不可太過自負,萬事……小心……」唇邊鮮血溢出,他知道,卻不在意「所有的寶藏都很容易帶來殺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離間誰,但是……」內腑一定受傷極重,否則這血不會一口口湧上來「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們對寶藏都有同樣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別被你的同伴……傷害。」他望著他,但視線有些模糊了「寶藏雖好,卻不可多恃,以後,萬事全要靠自己,你……」

    手指已經麻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劍鋒太冷,而凍得僵了。明明流了這麼多血,為什麼,還是熱不了那樣冰冷的劍刃。

    他終於放開手,努力想要退後兩步給狄九讓開路,然後腳卻再不聽從意志的驅使,一軟一屈,讓他整個人栽倒下來。

    狄九隻是漠然的望著他,漠然的聽他說出一番在此情況下最不可能說的話,漠然的看他砰然倒地,漠然的看著從他前後胸以及手上流出的血,染紅了地面。

    他依舊不出聲,不動容,眼睛也不肯眨一下。

    他只是望著傅漢卿,一直一直望著他。

    那一劍穿心而過,這個人居然偏偏不死,只是,這樣重的傷勢,流了這麼多的血,就算心不碎,心不穿,也活不了了。

    他冰冷的看著那垂死的身軀在地上微微的動彈著,他冷漠的看著那個人努力的想要支起身子抬起頭,看向他的方向。而他,只是眉不抬,眼不動肩不晃的飄然後掠。

    傅漢卿費了極大地力,才勉強支起一半身子,勉力抬頭,正好看到狄九掠上院牆。

    天地間莫名的颳起寒風,吹得身在高處的狄九,衣襟獵獵拂動,背後是一直盛放不熄的煙花,他的身形在其中明滅不定。

    那樣刺目的漫天流光溢彩,傅漢卿努力睜眼看著,好幾次險險被著絢麗刺的眼睛痠痛落下淚來,然而,他仍然極力睜著眼,極力去看。

    這一去,是永遠的訣別吧。

    他自有他的野心,他的未來,他的選擇,他的前途,而自己,只能回歸小樓的深處去了。

    憑心而論,相比其他的人,狄九待他還算是好的。

    沒有囚禁,沒有凌虐,沒有造下無數的殺戮殘虐,然後對他說,我都是為了你。

    那麼多年的歲月,替他擔下多少困苦艱難,給他多少安逸自在。也許狄九隻是在藉機抓權,但自己從中得利的事實不可抹煞。

    那麼漫長的時光,陪他玩樂,共他歡笑。縱然只是演戲,這樣盡心盡力已是難得,何況自己確實得到了許多快樂。

    沒有瘋狂的獨佔,沒有肆意殺死任何與自己有過接觸的人,尊重他的自由,甚至對他身邊的人,也多少給了一點尊重。明明性喜殺戮,卻為了他能少殺人就少殺人,就算只是做作,只是討好他,能這般為他,已是難得。

    設計套寶藏,但這寶藏本來自己就沒有想要獨佔。悄然架空他,但這教主之位本來自己就沒想要。帶他出來暗算他,但是,這幾個月的快意逍遙,卻是以前幾世都沒有想過的,即使是最後的殺戮之前,也曾給他見琉璃世界,漫天彩焰。即使是身遭殺戮,也無法忘記,這是第一個在送他禮物之前,問他想要什麼的人。這是唯一一個,努力想要達成他願望的人。

    就算是最後的那一劍,也是干乾脆脆,忽襲要害,沒有奪人武功,廢人肢體,沒有鐵鎖枷銬,永世折磨,沒有拷打凌虐,肆意羞辱,他只想乾淨利落,幾乎沒有什麼痛苦的了結他的生命。

    如果自己的心臟位置正常,也許只會感覺心口有些涼,還沒有察覺發生什麼事,就在這世間最大的歡喜和快樂中死去了。

    偏偏他的心長偏了,偏偏他沒有立刻死去,偏偏他清楚的面對了整個真相,偏偏他的快樂,再也不能在這一刻,就此凝為永恆。

    傅漢卿想要笑,卻發不出聲,甚至牽動了臉上的肌肉。眼前的一切越發模糊,他努力再努力,才能勉強看清,高高院牆上,已經沒有人影了。

    那個人走了。那個相伴無數歲月的人,就要徹底的走出他的生命,永遠再無相見之期了。

    傅漢卿本能的扭頭去看院門,但從他的方向根本看不到狄九的身影。

    他掙了一掙,開始向院門爬去。

    向前伸出手,按在地面上用力,拖動整個身體,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這樣緩慢的動作,這樣艱難的前進。

    傷口其實不痛,只是雙腿再也支撐不起身體。

    這樣慢,這樣慢啊,明明我不怕痛的,為什麼還是沒法快起來。

    這樣慢,這樣慢,也許到了院門口,也見不到他遠去的背影了。

    只是,只是,想要多看一眼,只多看一眼。

    一眼之後,他就要死了,從此永歸小樓,此後時光流轉,歲月永逝,他與他在漫漫時空之間,再不會有相遇之期。

    努力的向前,呼吸由細微到粗重,然後再轉為微弱。

    努力的向前,地上血痕深深長長,他不曾看到。

    努力的向前,每一次手按下來,地上就是鮮紅的血印子,手指好像不太對勁,著力很困難,不過也顧不上了。

    努力的向前,想要抬起胳膊,想要帶動身體,為什麼一切都像不是自己的,為什麼一切一切,都不聽從心意。

    努力的向前,大腦越來越混亂,意志越來越微弱,他幾乎連為什麼要向前都不知道了。

    從這裡到院門處,這麼短的距離,漫長的像是萬水千山,然而,縱是萬水千山,終還有渡盡之時。

    感覺上最少過了一百年,他才能喘息著半個身子伏在院門處,極目遠眺,前方視線的盡頭,一人一馬,已將消逝。

    狄九從跳下院牆後就牽了馬離開,然而,他既沒有施輕功,也沒有鞭馬奔馳,只是任馬兒漫然行走,所以傅漢卿這麼艱難掙到此處,才來得及看他一個堪堪消失的背影。

    傅漢卿已經無力去想,大功告成後狄九為什麼沒有立時盡快離開,也無力去分析這種拖拉與狄九乾淨利索的性情不符。

    他只是最後一次大喊:「狄九!」

    他覺得自己在喊了,然而,那聲音即使站在他的身旁,也很難聽清。

    他叫他的名字,然後想說:「再見。」

    但是,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大口血直噴出來,身體一陣急劇的抽搐,視線立時模糊起來,再然後,就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迅速降臨。

    最後的努力,他想看他最後一眼。

    最後的呼喚,他叫他的名字,卻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最後的願望,他想要對他告別,他想要說一聲再見,卻永遠不能做到。

    黑暗已然降臨!




第九十八章 生死抉擇
     
    多麼奇怪,世界一片黑暗,再無半點光明,他的意識卻始終不曾消散。

    清晰的感覺到這個身體正在死去,正在失去一切正常的機能。

    所以指揮不動軀體,甚至喪失正常的觸覺,所以焰火滿天,轟然巨響,耳朵卻聽不到聲音,所以一直張開口,卻無法把最後的告別說出來,所以睜著眼,視力卻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整個世界,除了黑暗,再無其他。

    也許因為擁有著遠超於世人的強大精神力,所以在肉身步向死亡之時,神智卻又清醒的不可思議。

    這樣的強大,是幸還是不幸?傅漢卿不知道。

    他知道只要安靜的等下去,死亡終會降臨,黑暗終會過去,然後是回歸,然後……也許他會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療傷吧。

    下一次入世,會在何時何世,下一次重歸人間,何處青山是狄九埋骨之所?

    又或許……

    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無止境的沉寂,人的思緒反而出奇的清晰……

    又或許,永遠沒有下一世了吧。

    人間情愛,永遠不是他能懂能解能擁有之物。

    無論是漠然接受一切,還是努力融入一切,說來說去都是錯。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一次次繼續……

    懲罰也好,校規也罷,一切都由它吧……永遠永遠不要再嘗試了……

    他是那樣的愚蠢,天真的以為,一直一直的擁抱,就可以驅盡寒冷,可笑的相信,一直一直的牽手,就可以暖了那永遠冰涼的指尖。

    原來,那只是太長久時光造成的錯覺。原來太漫長的歲月,一直不肯放開懷抱,於是,他的溫暖就留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為他所愛的人已經暖了,卻原來,感受到的,不過是自己留下的餘溫,只要風輕輕吹過,便悄悄的消散而去了。

    到底,暖不了一雙冰冷的手,到底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情,到底,這一世,又一次成為被捨棄的那一個,到底,這一回,面對的依然是背叛和出賣。

    不想去恨他,不願去怪他。他待他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在他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珍視的一些東西。於是,便只好捨棄他了。

    一切一切,與無限遙遠的七百年前,並沒有太多不同。

    當年沒有恨過狄飛,現在也不會去怨恨他。只是希望,他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之後,能夠稱心如願,能夠得到他想要的,能夠過的至少比狄飛快樂一些吧……

    傅漢卿那樣迷茫的想著。千萬種念頭紛來迭去,無限混亂之間。卻彷彿有一道驚雷從那黑暗的世間中劈過,眼前似乎亮了一亮,身體猛然一震,本已微弱的呼吸竟然粗重起來。

    狄飛……狄飛……

    他竟忘了狄飛。

    七百年前無奈的背叛,七百年前,有所隱衷的出賣,七百年前,那樣清醒卻悲涼的捨棄。

    他說,我不會死,卻死在他懷裡。

    七百年後,寒玉冰棺,阻隔在無限的時空之間。

    他在他的棺前,聽著別人告訴他,那個傳說中的人,一直一直不快樂。

    狄九,放棄了我,你可能快樂?

    狄九,做出了抉擇,你可會無憾?

    若果我就此死去,是否在遙遠時光之後,我只會在顯示器裡,看到你孤寂的死亡。是否在無盡的歲月中之後,我只會聽人輕描淡寫的說起,那個傳說中的你,人們只在乎你做過的英雄事蹟,卻從不介意,你是否快樂?

    七百年後的我,站在冰棺前,望著那永遠沉睡的容顏,我問我自己,我也問他,主人,如果當年我不死,你是否會快樂一些,如果當年我能活下來,笑這個告訴你,一切其實沒關係,你會否不再孤寂。

    我問我自己,我問天,我問地,我問那冰棺裡的人,我現在懂了很多事,我現在明白了你的很多心情,但是,是不是太遲了。

    傅漢卿那理應不能再動彈的身體劇烈的掙動起來。他幾乎是在無意識的掙扎。

    七百年的時光,不過彈指一夢。

    難道,他真要再等另一個七百年,再隔著遙遙的時空,去質問另一個人,質問同一片蒼天和大地,我想通了很多事,但是,是不是太遲了?

    活下去!

    這個念頭何時升起的,不知道。

    活下去!

    他只知道,緊緊抓住這一縷思緒,再也不肯放開。

    活下去!

    盡一切力量,忍一切苦難,活下去。

    只要活著,一切終可挽回,只要活著,就沒永遠不能糾正的錯誤。

    狄九,你捨棄了我,我卻並不想恨你,我卻仍然希望你快樂的活著。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並不快樂,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追求的,也許並不是你最想要的,如果有一天,你忽然間想念起我,忽然間覺得,殺死我也許是一個錯誤,那麼,當你回頭的時候,會發現,我仍然在,我一直在。

    有很多話,也許我們都應該好好談一談。

    也許,再沒有什麼情人之約,也許你我之間並不是只能有情愛,也許從此只是淡然一笑,相忘於江湖,但最少,你可以回頭,你能夠回頭,你有機會,回頭望一望,然後,不悲傷,不寂寞,不感到錯恨難返。

    也許,那一天,你可以快樂一些。

    也許,那以後,我不必再問太多為什麼。

    活下去!

    傅漢卿在黑暗裡告訴他自己。

    但是,活下去,這是多麼辛苦多麼艱難多麼無望的掙扎。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僅僅只能把自己的手移到胸口處,掩在傷口上。彷彿這樣,血就不會再流。

    身體正在失去一切知覺,血仍在不斷自體內流失。

    他無力點止血,他無法上藥自救,此地荒僻,十里之內無人煙。更何況,縱然有人,他也無力呼救。

    只能依仗他強大的精神力,硬生生撐著正在失去所有機能的身體,不肯去死。只能憑著他的意志,去清醒的忍受著所有的苦難,無盡的黑暗。只是因為,不能睡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他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會有救星出現,他甚至沒有想過,這樣的掙扎不過是徒勞,不過是平白讓自己的苦難以倍數增長……

    然而,他想要活下去。

    不要再有一個狄飛,不要再有一次錯誤,不要再有一回,冰棺前無言的詢問。

    我要活下去。

    狄九,我希望你能快樂,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懊悔,不會苦痛,不會孤孤寂寂的走完人生。

    我要活下去。

    狄九,你我之間走到今日,固然有你的執念,也一定會有我的錯誤。若有機會,盼你我能坦然相對。盼你我能解開心結,盼你我,可以知道自己都錯在哪裡。

    我要活下去,因為,狄九,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問你……

    黑暗的世界裡,無論怎樣努力都找不到半點陽光,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喊著疲憊,都在期待著沉睡。

    睡去吧,再無苦難,再無痛楚,再無掙扎,醒後,便是神仙世界。

    睡去吧,他本就是懶怠之人,沉眠於星海,哪管世事浮沉,本就是他的願望。

    睡去吧,睡去吧……

    想要就此一夢睡去,多麼容易,多麼簡單。而苦苦撐著不肯睡,不肯死,又多麼可笑,多麼艱難。

    黑暗裡,本來已失去聽力的耳,居然又可以重新聽到自己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不過,那應該只是幻聽吧……

    過了多久,一炷香還是一萬年,就是有血,也早就流乾了吧。

    不肯睡去,不能睡去,咬著牙拚命凝聚著意識去對抗著肉身的疲憊,他不得不拚命胡思亂想,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他想的每一件事裡,都有狄九。

    笑罵他懶豬的狄九,在他床上做噩夢的狄九,憤怒的衝他拍桌打凳的狄九。

    一邊斥他濫好人,一邊收斂殺機,手下留活口的狄九。笑著問他願望的狄九,擁抱他在夕陽下的狄九,帶他行遍天下的狄九,為他建成琉璃屋的狄九。

    他的記憶力好的太過分,所以每一個瞬間,都不會忘懷。

    他的精神力強的過頭,所以,每一點過往,都永銘心間。

    他在黑暗裡掙扎,他在黑暗裡堅持著,不肯死去。

    活下去,我想要活下去,因為,狄九,我想要問你,為什麼?

    為什麼私奔的時候帶著我歷盡人生,就算是要給行動製造機會,卻又為什麼那樣投入,那樣快樂的去開始每一次全新的生命?那時,你笑的時候,是演戲還是真的快樂,那時,你努力同我為生計謀劃,盡心與我一起經營每一個家,可曾有過感觸,有過一瞬間的猶豫和不忍?

    那樣的流浪,那樣的生活,為什麼要那樣認真,為什麼要那麼長的時間。

    是否,其實,你也曾期盼,那一切,不是遊戲,而是真實。

    為什麼為我建成琉璃屋?這樣的用盡財力精力與人力,只不過換三日相得,三日快意?

    你已得到了寶藏的線索,你已知道我再沒有其他的利用價值,為何給我這座琉璃屋,為何伴我在星辰間不離不棄三日三夜。

    為何要有這漫天彩焰,為何要有這如許苦心,要殺我,有的是其他更乾淨利落,更簡單省力的法子。

    你的野心,你的計劃,你的未來,都需要大筆的錢吧。為何還要白白虛擲,只為這三日開懷,只為這一夜炫麗,只為在我最快樂的那一刻刺出的一劍?

    為什麼?

    狄九,為什麼發現我不死,你沒有再加一劍,為什麼,你走得那麼快,那麼沉默,那麼決然。

    為什麼?

    狄九,我想要活下來,我想要問你很多很多為什麼?

    七百年前,我知道我一定犯了極大的錯。而現在,我不想再犯,我更不想你也同樣犯錯。

    我想要活下來,為我,為你……

    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到底有什麼用處,我不知道,我的堅持會在哪一刻崩潰。

    血一直在流,我覺得,我的血都冷了。

    心口開始痛了,這一定是幻覺。現在這個身體肯定連痛覺都沒有了。更何況,我的心並沒有被刺傷,怎麼可能會有被斬,被碾,被焚為飛灰的感覺。

    黑暗一直都在,怎麼也揮之不去。狄九,這樣清醒的,等著,撐著,然後無可奈何的看著生命流逝,無能為力的任憑身體一點點死去,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感覺到鮮血點滴流盡……

    狄九,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

    江湖多風險,盼你他日……不要受傷如我,不要困厄如我,不要……

    即使是精神力強大如他,神識也終漸漸混亂起來了。

    再強大的精神也必將受困於軟弱的,而不得不屈服於生命的規則。

    狄九,我想要活下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真的不知道……

    那一夜,煙花正美,燃盡人間繁華,映亮滿空星月。

    十里之內,只為一人而放的煙火,燃了足足一夜。

    十里之外,有多少婦人稚子,呼夫覓父,有多少蒼顏老者,相互扶持,有多少年少情人,並肩仰首,共看這滿天星輝,指指點點,笑語不絕。

    那個焰彩漫天的夜晚,有多少孩童的笑顏,有多少情人的幽語,有多少世人談論不盡的猜測。

    這等煙花,是為了何許盛事而燃,要有多深的情義,才肯營造出如許浮華燦爛。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渺無人煙的地方,有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在黑暗裡,強迫自己忍受一切苦楚,堅持掙紮著不肯死去。

    滿天都是為了他燃放的焰火,他聽不見轟然之聲,身旁是那映出一切美景的琉璃,他看不到異彩如斯。

    那個星月之下,浮華之夜,有一個人,苦苦掙紮著,不肯死去,為的,只是不願殺他的人,多年之後,寂寂悲涼。




第九十九章 陰謀來由
     
    狄九一直覺得,自己這一生的起承轉合,似乎從來都只是因為一個叫做傅漢卿的人。

    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刻骨銘心的初遇,天王的榮耀以在手中,教主的尊榮已至眼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流了多少血與漢,付出了多少常人想也不能想像的犧牲,他終於可以從泥濘裡掙扎而出,那麼多年的血淚與煎熬,光明就在眼前了。

    然而,同一時刻,那個人……也來到眼前。

    很善良天真的眼神,很親切和氣的笑容,彷彿永遠不會被罪惡沾染,輕描淡寫得把已經落到他掌心的光明奪走了。

    不是不恨,只是不肯放縱自己被情緒所控制,冷漠的接受一切變化,冷漠的接受尷尬的新身份,冷漠的面對已經沒有未來可言的未來。

    要有多麼殘忍的心,才能逼迫自己去面對,去接受,要做多麼艱難的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失態,不瘋狂,不犯錯。

    多年之後再回想,很多事,很多情緒,都已記不清了。

    記得的,是那人再次來到面前時,輕飄飄替他解除了身上最大的枷鎖,卻也同時解放了所有的影衛。修羅教的天王,至此失去最後的一絲權柄,除了一個空洞的稱呼,再不擁有任何東西。

    然而,那人又一次來到面前,又一次輕飄飄說,我不會管事,你來管,好不好?

    多麼好,多麼妙的安排。

    當教主的不愛瑣務,當天王的卻正好急切的需要一些事來證明自己。

    當教主的可以偷懶了,當天王的也可以專權了。

    多麼兩全其美的安排啊。

    然而,那種被恩賜的感覺,真是讓人很難生起跪倒在地。三呼萬歲,謝主隆恩的感到啊。

    可以被抬的上九重天,也可以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一切一切,不過旁人一念之間,一語而定。

    這種一切由別人決定的悲涼感受,是支持著他這麼多年走過來,一直堅持著,不停步,不放棄,不軟弱,不回首的原因嗎?

    其實狄九有時候,也不願多想多分析。

    只是,以後多少次無聲的發誓,我命由我不由天,永遠永遠,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操縱我的命運。

    把所有的仇恨和憤怒隱藏在漠然的表情之後,一路相伴,一路同行,觀察著這個奪走自己一切的敵人,為自己尋找著一切可能的機會。

    然而,是什麼時候漸漸忘記了防備,是什麼時候,不知不覺,淡漠了初衷。

    為什麼可以不自覺去替某隻懶豬,注意一些瑣碎之事,為什麼會不加察覺的在那人身邊,沉沉睡去?

    那種悄然卸下一切盔甲的感覺,真是可怕,那種讓自己最柔軟最致命之處暴露傳來的愚蠢真是可笑?

    為什麼?為了那些天真到愚蠢的話語嗎?為了那些無辜到可恨的眼神嗎?

    為什麼?為了他奪走自己的一切,然後又恩賜般交回自己一半嗎?

    然而,很多事情不需要答案,感覺得到心靈一點點柔軟,看得到所有的堅持在一點點瓦解,聽得到心深處理智的呼號,想得到未來人生的悲慘和無望。

    他費了多大的力氣去掙扎,他盡了多大的努力去對抗,那些苦難和折磨從不曾示於人前。然而,那一天,在他毫不防備時,那個彷彿永遠天真,永遠不懂旁人心緒的男子,微笑著對他說,做我的情人吧?然後列舉了一堆又一堆的好處,語氣仿如在賣一件貨品?

    那一刻的震驚和憤怒是因為什麼,已經懶得在回憶了,記得的是,被拒絕之後,那人眼也不眨一下的,立刻去尋找另一個對象。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情人,這個情人是誰沒有關係,他可以做一個最好的情人,他所許諾的一切,他都能做到,任何人,只要與他達成了協議,全都一樣。

    那麼,與其別人被選中,不如由我來吧。

    當時想的是什麼?是不是,若有什麼好處,自然也該我得。

    第一次的擁抱,第一次的承諾,第一次的歡好,自然都有著更深的目的,更冷的謀算,然而,那不也正是他要的嗎?

    他要一個情人。

    而他,需要更多的權力,更多的方便。

    兩全其美,各得其所,有何不可?

    當然,最初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場情緣,持續了這麼多年。

    至今思來,這一場奇情,到底是緣是姓還是孽,狄九也一直不能判斷。

    一開始,只不過是隨意應付罷了,這一場情緣真正堅定起來,其實還是從一起並肩對抗諸王的破壞開始的,再然後,就這麼自然而然的,許多年一起走過了。

    這樣漫長的歲月,就算本來是假的,漸漸也就真假難分了吧。

    就算本來有很多謀算,但也會有偶爾的幾次,恍惚間忘記初衷吧?

    多年前那個夕陽下的擁抱,不可謂不甜蜜,多年來共枕交眠時的安然,常會讓他以為,以前的噩夢只是自己記錯了。一起挫敗諸王的得意,夜半私語時的溫柔,一切一切,也總會有一兩次,讓人不由自主的全心投入,盡忘一切吧。

    然而,問題一直都在,多年之前的隱患,從來沒有消失過,一直一直,擺在那裡。

    阿漢待他是極好好的,幾乎萬事都依從他,總是處處會為他著想。

    那個天下第一懶人,為了他去學做菜,為了他傻乎乎去繡衣角,當時怒過斥過,也不是不曾快意過,然而,只要想起,這樣的心意,這樣的付出,阿漢其實可以交給任何人,只要那人是他的情人就好。於是,再多的歡樂,便立時煙消雲散。

    不是不嚮往阿漢眼中的明淨。不是不喜歡阿漢臉上的純真,不是不期盼,這樣純粹的活著,這樣不思慮,不懷疑,不猜忌,不仇恨的快樂。然而,這一切,他都沒有,也永遠不會有,無論他怎樣努力,地底的污泥,也永遠不會變成陽光嚇得鮮花。

    每一次看到那樣簡單的堅持,那樣固執的心意,每一次聽到他說什麼,人不該傷害人,生命無比珍貴……他就肆意嘲笑他的天真,卻又偏偏不可抑制的妒忌著這樣的天真。

    和他站在一起,和他日夜相伴,每時每刻被他襯托出殘忍和陰毒,每日每夜,被他對應處冷漠和卑微……

    這樣漫長的一年一年過下去,縱然有過歡樂,那些迷茫,矛盾,痛楚,苦難,卻也更多更多。

    那一天,狄一臨行時說:「以後要好好待他。」

    他冷笑答:「你若不放心,就不要走。」

    狄一的眼神出奇溫和:「你還不知道你的心嗎?你不會傷害他的。」

    那一刻,他沒有作答,只是覺得好笑。

    我的心如何,憑什麼,你比我更清楚,憑什麼,我的人生,你可以待我來決定,來掌控。

    然而,他什麼都不說,看著狄一因為他的默認,而放心的離開。

    那一年,蕭傷笑著對他說:「你可真行啊,找個情人也找了這麼一個又好說話,又有地位的。咱們教主大人萬事都聽你的,你就算不做教主,也勝似教主啊。」

    他當時反駁了什麼呢「對,他萬事聽我的,我瞧你們不順眼,要把你們全除掉,自己一人獨大。他會不會幫我?」

    蕭傷一怔,他卻冷笑再問「我要把修羅教全部賣給武林正道門派,讓他們瓜分本教,他會不會幫我?」

    看著蕭傷鐵青的臉,他本來是在得意的冷嘲,最後,卻變成了嘲諷他自己。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教主喜歡天王,教主與天王是情人,教主新任天王,教主對天王言聽計從……

    然而,沒有人去仔細想過,教主所有的遵從,都只在天王不違背他的原則的情況下。

    那個永遠對她千依百順的傅漢卿,其實從來都沒有過放棄堅守他自己的底線,在某些原則上,從來不曾想過做半點讓步與妥協。

    有時他故意同傅漢卿吵架,找他的麻煩,傅漢卿不與他鬥嘴,旁人卻要看不過眼跑來干涉,瑤光喜歡大擺威風的喊:「你想要什麼他沒給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每聽此言,就讓人有大笑的衝動。

    我想要的,他有太多太多不曾給,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不會給我。

    因為他永遠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人改變他做人的原則,我也不例外。

    更何況,我要的東西,為什麼要他來給?

    為什麼,我要的東西,必須由別人來給。

    所有人都會說,天王能有如此重權,都是因為教主的信任。

    可是教主的信任是因為什麼呢?因為那些權力,那些財源,根本不放在教主心上。

    因為被可憐的狄九當作一切的東西,在那強大的傅漢卿眼中,根本不屑一顧。

    人們總是會說,有了教主的信任,才有了天王的作為,而往往會不經意的把他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努力,一概抹殺。相反,卻讓他有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彷彿這一場恩愛情好,不過是一次賣身的交易,他獻出身體和柔情,交換那些權柄和方便。

    交易本來沒有什麼。這世間,又有什麼事是不可以做交易的。為了得到想要的,假作情痴情聖是理所應當的,然而,為什麼這些本該漠視的事實,卻總會讓他有一種屈辱到想要發瘋的激狂。

    人們總是會喊,對教主與天王誓死效忠。可是卻不知道,他已經聽厭了太多太多次,他的稱呼與傅漢卿的稱呼被同時使用,天王兩個字永遠永遠跟在教主之後。

    不不不,他再不想聽了,他甚至寧願這些人大聲喊,教主教主,而不要在叫天王了。

    我的生命,再不由旁人控制,我的人生,再不受旁人操縱。我想要的,再不需要別人來給予,我的滿足,應當有我自己雙手賺得。

    厭倦了再去看那樣清澈的眼睛,反映著自己的污穢和髒污,從來不覺得殘忍醜陋是可鄙之事,卻總是不願去直視那樣的眼睛。

    厭倦了再去面對那樣天真的面容,因為知道自己居然也愚蠢的渴望接受這樣的天真,才更加瞭解心靈軟弱和放縱感情是多麼危險事。

    於是,就有了很多很多的事。悄悄在暗中進行著,只是,他仍然會時時回到那人身邊去,仍然會不經意的去留戀許多許多,他本該厭惡的事。

    直到那一天,方輕塵和風勁節的死訊傳來。

    那兩個人的死太重要太重要了。

    證明了小樓中人,原來真的不是不可消滅的,證明了小樓的力量,真的不會幹涉紅塵,不會報復仇人。

    然而,狄九卻清楚的知道,推動他下最後決心的,不是再無後顧之憂,而是傅漢卿那輕淡的態度。

    不用去報仇啊,那是他們的事。

    雖然有冤枉,但那是他們的選擇啊,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舊友的死訊,只換來他一些感喟,一次提前的離席。

    同窗慘死之後,他可以轉身就在陽光下睡得安逸自在。

    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的睡顏,覺得指間有些冷。

    如果聽到的是他的死訊,傅漢卿會否也這樣說。

    他死了我很難過,但是殺人是不對的,所以,我不能為他報仇。

    他雖然死了,但闖江湖是他的選擇啊,我不好幹涉。

    然後,依舊香香甜甜一夢酣然?

    可能嗎?

    當然……

    他只需要一個情人,那個情人是誰重要嗎?

    不管那人叫狄九還是王九,傅漢卿都會做一個完美的情人,僅此而已。

    那個風勁節,眉目英且朗,顧盼而神飛,特意來會同窗,談笑間,對傅漢卿那種淡淡的溫情和關懷,事隔多年,狄九從來不曾忘。

    容謙,一國之相,待傅漢卿卻溫和親切,一夜私室長談,便為他開前所未有之特令,親送出府,告別時,珍重之詞,語重心長。

    傅漢卿從未有緣一見,但一握大權,即刻對修羅教多方扶持,為的也是想幫傅漢卿一點吧。

    這樣的同窗,這樣的來自同一個地方,有著同樣過去的夥伴,該是極重要極重要的人吧?

    然而,傅漢卿對他們的死亡,卻可以這樣平淡的對待。

    那一刻,低頭看自己陽光下孤獨的影子,心頭一聲聲自問,如果,死的是我,會怎樣?

    然而,他得不到回答。

    可以溫柔的叫醒情人,可以一夜相伴,徹府相陪,可以看著阿漢天真的樣子微笑,望著情人朦朧的睡眼感覺到快樂。

    然而,他其實知道很多很多事。

    比如,這個在他面前總是很聽話很快很天真的情人,其實並不真的快樂,然而,不管有什麼樣的心事,卻從不對他說。

    是不敢說,不願說,抑或是不能說,他與他,這麼多年下來,旁人看來恩愛,其實又何曾坦誠相對過一次呢?

    就像那些寶藏……

    是啊,那個寶藏,狄靖的寶藏,讓諸國都先後對修羅教另眼相看的寶藏,他從來,不曾對自己提過一個字。

    那個睜著一雙彷彿世間最天真最無辜的眼,看著他,一次次說,我永遠不會騙你的人,從來不曾告訴過自己,他知道所有狄靖的寶藏。

    當年的狄飛,後來的狄靖,而今的狄九,每一個修羅教教主,或將要成為教主的人,身邊都出現了小樓中人,而且,至少有兩個未得善果。

    狄飛的一生孤寂到底是為了什麼,已不可細查。但觀傅漢卿在冰棺前的神情言語,小樓定是脫不開干係的。

    狄靖為什麼瘋狂失道,為什麼肆意妄為。後世倒是有過很多傳說,其中之一,便是他愛上了一個人。要奪盡天下所有的財物珍寶,只為供愛人一笑。相傳,他有一個極珍愛之人,藏於極隱秘之處,為了那個人,他可以殺人千萬,滅盡蒼生。為了那個人,他可以倒行逆施,與天下為敵,沒人知道那人叫什麼,長什麼樣,甚至是男還是女,但是狄九知道,那個人,肯定是小樓中人。

    因為,以狄靖的瘋狂和殘忍,能讓他說出一切秘密珍藏的,只有那個他最信任的人,而傅漢卿之所以能知道這一切,也只有可能是從小樓中瞭解的。

    若狄飛與狄靖皆不得好下場,那麼狄九又如何呢?

    多少個日夜,如此自問,然後,對著自己,森然的笑一笑。

    傅漢卿,你說你愛我,可是,你瞞了我太多太多。

    傅漢卿,你說,我是你的情人,可是,你的情人可以是任何人。

    傅漢卿,你說,你會努力做一個好情人,是啊,所以,你明明不相信我,卻總是裝成很相信,並且以為我看不出來。

    傅漢卿,你可以很天真,很蠢,很傻,可是,你卻又可以很聰明,很世故,很靈活,很敏銳,那麼,我怎麼再去繼續相信你的天真,你那表面上的蠢和傻呢?

    傅漢卿,你的情人遊戲,何時終結,你頓悟的那一天,會否對我微微一笑,告訴我,一切結束,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

    又或者,在你所謂的頓悟來臨之前,我就在江湖風波中死去。你嘆口氣,略略感傷一下,睡個好覺,接著去找你的下一個情人,然後,繼續做一個溫和柔順,盡職盡責的好情人呢?

    傅漢卿,如果有一天,我注定要被你捨棄和淡忘,為什麼,我不能先一步選擇拋棄呢?

    這個念頭萌生的那一刻,狄九卻又冷漠而譏諷的對自己笑起來。

    又或者一切一切都是藉口,理由其實簡單到極致。

    我要讓所有的權利和財富都在我的掌心裡,我再不要居人之下。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虛偽可笑的用一些什麼情啊愛啊的理由來做掩飾呢?

    這樣的理由難道不夠嗎?

    於是,他為笑著問傅漢卿,有什麼願望,他微笑著許諾將來的禮物。

    第二天,他一馬絕塵的離去,展開了最後的佈置,開始去籌建琉璃之屋,煙火之宴。

    在那之後,他用兩個多月的時間來確定,小樓的確沒有為風勁節和方輕塵的死亡作出任何報復的舉動,其他可能來自小樓的人也同樣什麼也沒有做。

    最後的顧慮消去,最後的行動已擺在眼前。

    悄然安排好一切措施,帶走了傅漢卿,吸引了諸王最多的注意力。

    然後,是極盡一切的快樂,那樣肆意的遊戲人生,那樣親近的日夜相伴,多少個夜晚,夢中醒來,恍然間,不知是狄九一夢,夢見自己有了平凡的人生,幸福的伴侶,還是一個平凡男子在夢裡當了蓋世梟雄。

    兩種人生,哪一種是幸,哪一種是不幸,他茫然不知。

    在他一次次重新開始人生時,所有的計劃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著,修羅教處於困境,楚國越來越混亂,帶著傅漢卿來到充滿災民苦難的曲江,形勢迫的傅漢卿不得不說出寶藏。

    是啊,永遠不能見死不救,永遠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妥協的原則……

    相比他的猶疑和軟弱,不管是當年什麼也不理會的傻豬,還是現在這個看似情痴的魔教教主,骨子裡,其實比誰都堅定,比誰都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自己想要達到什麼目的吧?

    最後的十日,最後的相伴,最後的琉璃世界,華宴滿天。他為他舞劍,那一刻是真心想舞出江南江北紅塵景,舞成他眼中最深最濃的美麗,然後,讓一切終結。

    劍刺出時,心中無喜無傷也無得意,冷靜到極處,就成了一種麻木。

    為什麼殺他?

    不是因為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不是因為留著他將來是威脅,僅僅是因為,總覺得,殺了他,也許就可以解放自己了。

    也許那些瘋狂的苦痛,莫名的壓抑,那些永遠解不去的糾結,就不存在了。

    劍刺出的時候,心中明明知道,也許就算殺了他,也未必能改變任何事。

    但生活本來如此,他早已絕望,從不指望自己的生命裡會有美好和幸福。

    這一劍刺出,就算不會更好,但也不會更壞。

    一切僅此而已。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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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不動明王
     
    那一劍刺出時,心如止水不波,無思無慮無念無想,無喜無怒無憂無怖,再沒有任何感覺。那一劍刺出之後,從心到身,從眼神到面容,都已鑄下牢不可破的冰封牢籠,身心再不會因身外的一切有所動搖,因為,所有的所有,他看得到,卻沒有感覺,他聽得見,卻不去思量。

    所以,那精準的穿心一劍,居然刺不死人,他沒有驚訝。

    所以,那遭受背叛和殺戮的人,回身握緊他的劍鋒,說出的居然是叮嚀之語,他也無震動。

    冷眼看著漫天焰彩琉璃華光下,生命的氣息,漸漸從那人臉上流失,冷眼看著血泊裡栽倒的身體,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才能正常理解,傅漢卿說了些什麼話。

    然而,冰封的面具不會有任何變化,明了的心境裡,感觸也遲鈍而緩慢。

    似乎,有什麼事出錯了吧?

    似乎,有什麼想法,或許,不對吧?

    剛才,傅漢卿……阿漢……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他的眼睛裡為什麼沒有仇恨也沒有驚訝,有的只是……

    然而,就連這疑問,也遲緩且淡漠。

    冷冷的低頭,看著那微微抽搐的身體,理智在叫著,過去再補上一劍,永絕後患,感情在喊著,救救他,你錯了,快去救救他……

    然而,所有的呼喚,也同樣微弱的幾乎聽不見。

    他只是用力握緊劍,劍柄上冰冷的觸感讓他再一次為自己無端的軟弱而感到憤怒和恥辱。

    他沒有上前,沒有再補一劍,不是因為不忍,不是因為動容,只不過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軟弱到這種地步。他不知道,再向前一步,會否在顫抖中棄劍,會否讓理智完全泯滅的去擁起那血泊中的身體……

    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無法接受的。

    事到如今,對與錯,已不重要了。

    傅漢卿到底待他如何,已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回頭無用,也不必回頭。

    什麼傅漢卿待我不夠真心誠意,什麼傅漢卿處處對我保留期滿,什麼傅漢卿太過冷漠無情……

    說穿了,一切一切都是藉口。

    他想要得到更多,他想要擁有更多,他不肯居於人下,他不肯受人掣肘,他不要頭上永遠有一個教主,他不要身邊永遠有諸王審視的眼神。他要他的自由,他要只屬於他的事業。哪怕同修羅教相比,微弱而卑小,哪怕他所擁有的權勢和影響,遠遠不如修羅教的天王。他不要風信子總是圍繞在身旁,他不要身上永遠貼著教主情人的字樣。他不要再淪落到不能不接受旁人恩賜,想要什麼,伸手去拿取,自由自在,做他自己。而為了擁有這樣的自由,保護這樣的自由,他必須背叛,他需要權勢,他需要財富,更需要野心的推動。

    殺人也好,背叛也罷,為的從來只是他自己,傅漢卿如何待他,重要嗎?

    重要的,只是他自己如何去看傅漢卿,如何去待傅漢卿。

    心中早存此念,所以才會在找到無數藉口,無論傅漢卿怎麼做,他都會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滿,他都能找到一項又一項的理由,證明他的背叛和殺戮是合理的。

    但是,為什麼要合理呢,為什麼要虛飾呢?

    背叛就是背叛,再多的理由都軟弱可笑。

    殘忍與狠毒,自私與卑劣,對他來說,也並不是不敢承認,不能面對的。

    他可以接受自己冷漠自私,殘忍毒辣,卻難以接受,那個自命當機立斷,自以為一切決斷都無比正確的自己其實依舊軟弱到可以被輕易動搖,依舊不能堅持自己的心意到最後。

    在做惡之後,因為感動而徹悟,痛哭流涕,幡然悔悟,在世人傳說中,這或許是美談,但這種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狄九覺得,還不如回手一劍,殺了自己更痛快。

    不不不,他不打算回頭,他也絕對不會回頭。

    他要殺傅漢卿,這其中從來沒有誤會。

    因為殺了他,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因為利用完他再毀掉,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標。

    所以,不存在誤會冰釋,不存在大徹大悟。無論傅漢卿最後的眼神是什麼,最後的叮嚀是什麼,一切一切,不會改變。

    他徐徐後退,頭也不回的飄然躍上院牆,儘管這時他的目光依舊一刻也不曾從傅漢卿身上移開。

    天邊乍亮起另一道焰彩,炫目華光中,他看了他最後一眼,然後,恍然躍下,從此,他的視野中,再不見那個叫做傅漢卿的男子。那個在他生命中許多許多年的人。

    傅漢卿,也許……我也曾經愛你,甚至現在也依然愛你吧……

    但是,我更愛我自己。

    你對我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和很多其他的事相比,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所以,我能為你做的最多的,只是這三日歡喜,只是這漫天琉璃,只是那稍縱即逝,再多的華美也會化作塵煙的焰火。

    我為我自己找了那麼多殺你的理由,那麼多理直氣壯的原因,在一劍刺出之後,便已化作煙塵。

    我不會忘記你最後看我的眼神,我不會忘記你最後說的話,我不能不承認,你其實待我真的很好。或許,所有的理由,所有的罪名,說穿了,不過是我自己,欲加之罪。

    然而,劍已刺出,不會回鞘,我也不想回鞘。

    我要的,你給不了我,你的存在,對我依然是威脅。

    狄九回身,向那栓在樹下的馬走過去,一步步行來,極之緩慢。

    身後,有一個垂死仍在為他擔憂的人,正在一點點死去。

    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心頭微微一動,似乎在痛,又似乎沒有,似乎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叫他的名字,又似乎沒有。

    慢慢驅馬前行,慢慢漸行漸遠,一切一切,緩慢的不像是他會做的事。然而,他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一次。

    漸漸行向遠方,漸漸行入黑暗,漸漸永遠永遠離那人而去。

    遙遠的地方,轟鳴之聲,一直不絕於耳。他聽到了,卻沒有感覺。

    天上的焰彩,倏起倏消,瞬息萬變,他卻懶得抬頭看一眼。

    他為一個人,燃起這滿天盛景,但那個看焰火的人,也許連舉頭仰目的力量也已經沒有了。

    一個人,一匹馬,行在這麼冷的夜風中,再美的煙火,也已無心去看。

    馬兒沒有人控制,自顧自前行,自顧自停止,所停之處,恰是路邊一處荒丘孤墳。

    狄九也不催馬,就這麼靜靜看著夜色下的孤單墳塋,看著每一次彩焰重開,照亮那墳前已不可辨認的墓碑。

    「我在前頭等了你大半天,也不見人,還當你改了主意不動手了,結果卻在這荒墳邊上發呆。」忽如其來的陰沉語聲,彷彿直接從虛空裡傳來。

    狄九還只是靜靜看著墳塋,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一聲極鬱悶的嘆息之後,一個人影便似憑空現於馬前:「怎麼樣,可套出什麼新東西?」

    狄九淡淡的搖頭,淡淡的開言:「沒有,什麼也沒有,那應該是最後的一處寶藏了,否則這幾天,他被我哄得這麼開心快活,不可能一點口風也不漏。」

    馬前的人冷森森一聲低笑:「我本來就說你是白費心機,要真有寶藏,也不是你哄得出來的,再說了,據當年留下的記載,狄靖也確實只有一處最大的寶藏,你偏偏不信,非要花大價錢弄個琉璃屋出來,白白損失一大筆,又非要陪著他大半年的在外頭逃來跑去,照我們的計劃,只三個月時間,就可以把一切行動結束掉了。你最少浪費了足足三個月,這三個月我們能做多少大事……」

    「當日我說懷疑有別的寶藏,別的好東西,要慢慢套問,要好好哄他開心快活,讓他全心相信我時,你們不都滿口叫好嗎?現在倒知道指手畫腳的說我失策了。」狄九甚至沒正眼看對方一下,語氣之中,滿是譏嘲。

    那人被頂的極之鬱悶,愣了一下,才憤憤道:「罷罷罷,說起來,我也不過是心疼那琉璃屋,和那筆上萬兩銀子買來的焰火,咱們現在不容易,只要修羅教那幫子笨蛋回過神來,必會對我們大肆報復,將來要用銀子的地方多著呢,就算弄了個寶藏,也不該這樣大手大腳的花使。早知道你這樣徒勞無功,不如直接將他交給我,憑我的手段,什麼逼問不出來,哪裡還用得著你去用美男計,玩那柔情蜜意的無聊手段。」

    狄九微微冷笑。

    這一生一世,他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那天涯流浪,遊戲人生的大半年,他從來沒有刻意去套問過任何事,這琉璃世界,寸步不離的三日夜,他甚至根本不記得,那些所謂的寶藏。

    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冷笑,然後漫不經心的道:「如果你的本事大到可以對一個心口被刺穿的人逼供,那麼……」他伸手向來處一指「請吧!」

    耳旁聽到一聲低低的咆哮:「狄九,耍弄我,很好玩嗎?」

    狄九忽得放聲大笑,笑聲激盪肆意,數里可聞。

    大笑聲裡,他終於第一次回首,看向他一路行來的方向。

    傅漢卿,此時此刻,你是生還是死?

    為什麼,我一劍穿心,你竟可不死。

    為什麼,我費了如許苦心,只為那一點可笑的假慈悲,只為給你一點快樂,給你一個不痛苦的死亡,你卻偏偏竟不立死?

    我不會再補一劍,但我也不會出手救你。

    我不會告訴別的人,你沒有立刻死,但我也不會發出訊號,讓修羅教的人知道,他們的教主,正在逐漸死去。

    這樣的我,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一心要的,又究竟是什麼?

    是否在最後的那一刻,你的眼神,你的話,重又製出新的枷鎖與困擾,所以,我雖刺出那一劍,卻終究並沒有解脫,並不能得到如釋重負的快慰。

    其實,不用時間來考慮,歲月來證明,當我的劍刺進你後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殺死了你,我果然不會更快樂。我也知道,得到現在的一切,我也並不會更加高興。

    但是,我卻同樣知道,如果失去這所有的財富與權力,我一定會非常非常不高興。

    「人都死了,你還望什麼?別耽誤時間了,快把寶藏的位置和機關告訴我,咱們一起去……」

    狄九聞言回首,恰看到天邊焰彩華光下,那一張有著奇異興奮和瘋狂的臉,然後,微笑起來。

    「所有的寶藏都很容易帶來殺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離間誰,但是……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們對寶藏都有同樣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別被你的同伴……傷害。」

    他漫不經心的想著那人最後的話。在那片他為那人而點燃的燦爛煙花裡微笑。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狄九連傅漢卿都可以下手殺死,又怎麼可能給其他人背叛傷害的機會。

    「寶藏的一切,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但我一定會帶上足夠的人手,把寶藏取出來,也一定會讓你親眼看到,那筆財富,我既沒有獨吞,也沒有藏私。」

    那人眉峰一蹙,語聲裡,便有了焦躁:「你什麼意思?你不相信我?」

    狄九大笑搖頭:「不,你錯了,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因為你要的一切,我都清楚明白,因為,你拿出來交換的,全都明明白白,我們的交易,太簡單,太直接,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他凝視他,眼中反映著那滿天永不褪色的華彩異光。

    「正因為我相信你,所以才不打算讓你我的合作再添變數,所以,才不打算用寶藏來考驗你我之間的信任。在那筆財富被正式取出之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和我都可以省很多心思,去很多顧慮,免掉很多不必要的誤會。」他微笑,眼神幾乎都溫和起來了「你說,是嗎?不動明王!」



第一百零一章 風暴前夕
     
    每一次碩大的煙花在天邊炸出一片炫彩時,便也不可避免的把蒼茫大地,黑暗世界,映得為之一亮。

    煙花不斷炸起的轟然巨響之間,馬蹄奔走之聲,駿馬急嘶之聲,被掩蓋得幾乎不可聽聞。

    一聲淒厲的長嘶之後,寂寂荒道上乘夜疾行的快馬終於栽倒於地。

    漫天煙花,明暗不定間一個身影飄然飛掠,一起一落之間,躍出數尺。

    適時天外炫起奪目亮彩,映出這柳眉微蹙,汗水滿額,釵發皆亂,滿身風塵的女子。

    身為修羅諸王之一,近年來一直過得順風順水,瑤光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狼狽至此。又是憤恨又是不甘的瞪著地上掙扎的馬兒,語氣隱隱含怒:「這麼點兒路都跑不下來,還說是好馬?」

    「就咱們這種趕路法,就是天馬也折騰不起啊。」身後嘆息聲中,蕭傷和碧落的嗎也到了近前。

    「別廢話了,從各處趕來時,我們都帶了三匹馬替換,現在瑤光的馬已經全廢了,我們也只剩下一匹半死不活硬拖著趕路的馬,到底還有多遠的路。」夜叉猶在數丈之外,冰冷語聲已然傳到。

    蕭傷苦笑一聲,伸手向前方遙指:「應該快到了,我是早知道狄九調了人馬在這裡修琉璃屋,估計就是為了要哄教主高興呢,所以也從來不干涉他,我看著滿天的煙花,也是為了放給教主看的,你們也別太著急,既然還在放煙花,教主應該沒事。」

    「有沒有事,你說了可不算?」瑤光怒視他一眼「說什麼風信子耳目最是靈通,什麼也瞞不過你們。可狄九暗中干的那些勾當,你們怎麼……」

    「我不是一經查出不對來了嗎?」蕭傷憤憤說了一聲,在諸人冷漠的眼神裡。語聲迅速減弱,訕訕道「只是晚了一點……」摸摸鼻子,又道「再說,也不能全怪我啊,不是瑤光你說,讓他們在外頭多快活些時日的嗎開始那幾個月,我才裝沒找著他們的。也是碧落你說,雖然讓他們快活,卻也不能太放縱了。要調動風信子,全力掌握他們的行蹤,後來到處出事,又是夜叉主張,讓我派風信子四處查問題,忙得我團團轉,手裡有用的人才全調走了,這動作慢一點,也就情有可原了,再說……」

    再無人有興趣聽他繼續推卸責任,瑤光盡展輕功,頭也不回向前掠去。

    其他幾人互望一眼,竟都嫌疲憊的馬兒奔跑太慢。一齊掠下馬,急追而去。

    蕭傷鬱悶的跳下馬:「你們等等我啊……」

    沒有人停步,沒有人會頭。每一個身影都如電一般前掠,諸人此刻心急如焚,盡展功力。倒無形中成了修羅諸王之間的一次輕功比拚。

    只是,縱然是平日一向暗中爭強鬥勝的諸王。此番也無心去計較勝負高低了。

    天上明明暗暗的紛亂焰火,便是他們此一刻的心境。

    總壇收到了傅漢卿的飛書,說起寶藏諸事,大家又驚又喜,立刻令在寶藏所在地附近的弟子們照信尋查,結果卻是寶藏根本不存在。

    大家知道傅漢卿從來不說假話,更何況,就算要騙人也不會撒這樣根本瞞不過人的大謊,唯一的理由,就是寶藏的地址內容被人改掉了。

    而教主發給總壇的飛書,有什麼人能改呢?

    毫無疑問,嫌疑人只有一個。

    狄九是唯一有膽子也有能力動手腳的人。因為傅漢卿太懶,和總壇的聯繫肯定是由狄九一手代辦的,要從中搞鬼,是在如吹口氣般容易。

    適時又收到蕭傷的一封緊急飛訊。

    在各地奔波,探查各處大變的蕭傷,從風信子們收集到的一些關於各地巨變可能真相的情報中,推測出一個極可怕的結果,即刻飛書總壇。

    仍在總壇的三王都覺震驚不已,情急之下,除了龍王留下鎮守總壇以防變故,瑤光與碧落都一起離開,以飛訊聯繫蕭傷和夜叉,確認了傅漢卿與狄九可能去的地方後便日夜兼程趕來。

    什麼諸王的氣派,什麼繁瑣的規矩統統扔開不顧。每至一處分壇,必換快馬,備食水,繼續兼程趕路,一刻也不肯停息。

    四人分三條道路向一個方向奔馳,在途中先後相遇,連話也沒空多搭幾句,就繼續趕路。

    便是平日何等養尊處優,何等絕世身手,何等不俗風華,這樣的連日奔波,也只剩一身狼狽,遍體風塵了。

    這個時候,甚至顧不得苦,顧不得累,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快一些,再快一些……

    也許一點耽擱,修羅教就再沒有教主了。

    再沒有,那個總是懶洋洋,萬事喜歡躲懶,讓大家有很多不滿的教主了。

    想要保護他,希望他活著,或許,有著太多太多功利實際的考慮,然而,這樣的急切,這樣的憂慮……

    有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太漫長的時間,太長久的相處,就算是壞人,也會有一點感情的吧。

    瑤光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想著,竭盡全力的奔馳著,前方一片晶瑩閃亮,乍一入眼,還略略遲疑了一下,然後,立刻醒悟,那時琉璃映出的星光與焰火……

    心中即驚且喜,內息運轉之間,飛掠之勢竟又生生快上三分。

    四周勁風急掠,耳邊轟鳴聲劇,天邊又亮起一道異彩,悄悄照亮了前方那小小院落,院門處那倒地的身影,以及那漫天漫地漫眼的鮮紅……

    下一刻,世界一片黑暗。

    再美麗的煙花,再奪目的光華,總是一閃即逝,再無痕跡。

    瑤光記得那光明裡的鮮血彷彿永無盡頭。

    這一生,也曾殺人無數吧,為什麼還會為那鮮紅的色澤而心悸。為什麼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那麼多,那麼多的血。

    「碧落,碧落,你快來看看他……」那一聲幾乎是帶點驚惶的叫聲響起來。瑤光一口真氣再也不能純熟運轉,半空中人影急墜,耳旁聽得衣袂風起,卻是碧落的身影擦身而過,如風而去。

    瑤光連日趕路已經極之疲憊,再加上急運內力飛掠了太久,這麼一喊一叫。內呼吸為之一亂,只得暫且落地歇息。但眼神卻還只望著前方。

    前方黑暗的世界裡,隱約可見碧落屈身蹲在了阿漢的身前。

    瑤光不錯眼的看著前方,忽然覺得指尖有點冷。

    那一片炫目焰彩裡,無邊無際的鮮血啊,怎麼可能有人流了那麼多的血,還可以活著。

    「阿漢……他……怎麼樣?」她極輕極輕的問,沒有意識到。自己叫的不是教主。

    碧落沒有回答。

    蕭傷和夜叉一左一右,悄悄停到了瑤光的身旁,兩個人都沒有再向前一步。

    天地之間,皆是黑暗。

    一直一直不曾停息的焰彩霞光,終於再也不曾亮起了。

    就連滿天星辰,也越發昏暗起來。

    沒有了光芒可以反映,琉璃也就黯淡了。

    那美麗的彩焰為誰而燃,這滿眼的琉璃為誰而亮。

    是不是人已去,心已絕,所以煙花盡逝,琉璃皆黯,這世間,再也無人去看它們燦爛的華光了。

    房門被砰然推開,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來:「出大事了。」

    合衣躺在床上閉目假寐的狄九漠然睜眼:「就算是你,進我的臥房也一樣要敲門,下一次再發生這種事,我不能保證我的劍會擱在你身上的哪個位置。」

    這個世界上,可以招呼也不打一聲,直接闖進他臥房,只有一個叫傅漢卿的人,而那個人,也早在數日之前,就被他一劍穿心。

    以後,他也絕不打算讓任何人擁有這樣的特權。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計較這種事,傅漢卿他根本沒有死。」

    狄九連眼皮也沒動一下,就算是把眼睛貼在他的面前,也無法看出他的面部肌肉有任何不同尋常的變化:「不可能,我那一劍明明是刺穿了他的心。」這與其斬釘截鐵,毫無動搖。

    「當時你沒仔細查查他死沒死?」

    狄九冷笑:「你把別人的心都捅穿了,還會浪費力氣去給他把脈試鼻息?」

    那人怔立良久,終於搖頭苦笑:「罷罷罷,這事也不能怪你,誰又想得到,那人的心居然長偏了呢,你那一劍穿心刺得雖然准,卻還是擦著他的心過去了。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命大,雖說心口要害無事,但一個人躺在那裡流了大半夜的血,居然還沒死,簡直就是怪物了。」

    狄九這才慢慢的從床上整衣起來:「心長偏了?竟有這種事。」語氣雖然有詫異,卻也不失鎮定,除非當夜曾目擊他出手時的一切,否則斷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他的言行中看出,他也許一早就已經知道傅漢卿沒死的可能。

    「總之呢,這也是個教訓,這世上什麼事都有肯能發生,拜託你們這些絕頂高手們,以後殺完人不要忙著擺漂亮的姿勢,或自以為瀟灑的轉身就走,除非是腦袋砍下來了,否則一定要先確定一下人有沒有死。」

    「現在的情況到底如何?」狄九淡定的問。

    「碧落瑤光他們幾個當夜就趕到了,又碧落這個神醫在,傅漢卿就算兩隻腳一齊跨進了棺材裡,也硬是給她拖回了一口氣。現在他傷得重,流血過多,不能移動,碧落就把你那琉璃屋子當成臨時的分壇了。緊急在各處調來了所有的名貴藥物,以及大批的高手把那裡包圍保護起來,可惜我們在這附近能調動的人手也不是特別多,要不然,趁這個機會包抄過去,沒準能一舉全殲修羅教的大部分高層,到那時,只龍王一個老頭,也就孤掌難鳴了。」

    狄九平靜的問:「傅漢卿確定被救活了?」

    「能不能活也不一定。正常人流了這麼多血肯定死了,碧落說他能拖著一口氣掙扎到最後,一來是他的體質遠遠比常人好。二來是他求生意志強到不可思議,但即使如此,最後能不能活過來,也是五五之數,幾天來,他一直在暈迷中,沒有醒過。修羅教把手上能找來的靈丹妙藥,全弄來了,方圓幾千里內,凡事聽到誰家什麼千年靈芝,萬年雪蓮這一類治傷救命延壽得東西,無論明搶暗偷,坑蒙拐騙,反正他們一定會弄到手。而且,碧落還緊急下令,讓教內所有醫道出色的弟子都趕去聽令,短時間內,有名的大夫神醫,只要不是隔得太遠,只要在數日內可以帶到哪裡,他們也是或請或擄,什麼手段都用出來了。」男子一邊交代說明,一邊冷笑「碧落不是天下少有的神醫嗎?怎麼也要求助於人。」

    「醫道等同武道。從來廣博無涯,誰又能全知全能。武技上,有人擅劍,有人擅掌,有人擅刀,各有所長,醫道上,想來也是如此,即是成名神醫,總會有一技之長,一方之得,碧落能廣求醫士,以來她胸襟不俗,二來,也是傅漢卿的傷太重,以她的本事也不敢託大,看樣子,傅漢卿向活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你也就不必躲掛心了,更何況,他就是活下來了又怎麼樣?別忘了,他中的毒,根本沒有解藥。」狄九冷冷道「一個廢人,還能當修羅教的教主嗎?還能對我們有什麼威脅?」

    「不錯。」來人拍掌釋懷大笑「我乍聽這人還活著,一時嚇了一大跳,倒把這事給忘了。從一開始,我們就根本沒想過要留退路,留餘地,那毒藥也是咱們費了千辛萬苦,專門找來對付他那絕頂內力的,根本就沒有解藥,就算碧落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他的絕世神功了。一個廢人,是死是活,又有何重要?」

    狄九唇角略略一勾,算作是同意他的意見,給點面子,陪著一起笑笑。眼神在這一刻倏然幽深起來。

    從始至終,對傅漢卿,他就沒有想過留半點餘地,對他自己,也從不肯留下一絲退路。

    對那個被他稱作阿漢,與他多年至親至近,至少看起來是至親至近的男子,他下的,是無解之毒,出的,是穿心之劍。

    這一刻,知道他沒有死,知道他還活著,既不失望,也不歡喜,心頭既無解脫之感,亦無沉重之痛,思緒和語氣,依舊清晰的似乎永遠不會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影響,包括那個叫做阿漢的,生死不知的情人。

    「現在,我們唯一要考慮的,是修羅教下一步會做什麼?吃了這麼大的虧,那些自視甚高的諸王們會有什麼反應?」

    「還能幹什麼?」對面的男子冷笑聲聲「多少年來,修羅教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此番被我們如此算計,不但損失了無數財物,丟掉了許多精英,好幾處的分壇基業幾乎垮掉,受到的打擊許多年都不能恢復,連他們的教主現在也是半死不活,他們下一步,肯定會瘋狂報復……」

    他眼神幾乎狂熱起來「修羅教教內教外,江湖之上,武林之內,所有牽涉在其中的各國勢力,都必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會有很多人死,又或者生不如死。」

    狄九微微點頭,唇邊那極淡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目光安然望來:「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

    對面的男子笑了起來,極端正斯文,甚至有些蒼白秀氣的面容,如此笑來,幾乎有些猙獰了:「是,我們不怕他們報復,只怕他們不報復。」



第一百零二章 漸露端倪
     
    「我們到底還要守在這裡多久?」夜叉冰冷的聲音響在這琉璃為頂的小小廳堂裡「裡頭的人半死不活,我們就什麼也不做嗎?已經四天了,我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反擊時間。」

    冰冷的質問如同拳頭擊在空氣中,廳裡兩個有資格回應的人,一個坐在椅子上蹙眉苦思,一個在徐徐踱步,竟是誰也沒有答話。

    夜叉冷笑一聲:「好,你們繼續在這裡浪費時間吧,惡人自有我這個殺手頭去做。」竟是再也不理二人的反應,拂袖便走。

    「慢著。」瑤光嘆口氣,不得不應聲道:「便是要去反擊,也該知道我們的敵人現在在哪裡,正在做什麼。你就是手上有著最強大的殺手組織,也總不能見不著人就殺吧。」

    夜叉冷哼一聲:「這就要問我們自稱無所不知,實際上卻處處後知後覺的大鵬王了。」

    蕭傷似是全然不覺有人在譏刺嘲諷,眉峰緊緊皺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不對……」

    瑤光輕問:「什麼不對?」

    「這次狄九能處處避過我的風信子,悄悄辦出這麼大的事,我一點信也不知道,這太不對了……」

    瑤光嘆息:「我知道這次的事你很沒面子,也用不著再去找別的藉口了……」

    蕭傷怒瞪過來:「誰找藉口了,前些日子我也是被這一連串的事給弄得暈頭轉向的,這幾天才有空細想,這才覺出古怪來。狄九悄悄收羅羽翼,大家都知道,也當這不過是正常的私心,沒有太在意,但他暗中經營勢力,拉攏人手叛教,又無聲無息在各國分壇做出一連串的大事來。我的風信子就算不可能全查出來。但這樣完完全全一點跡象也察覺不出,就太奇怪了……」

    「有什麼可奇怪的,風信子雖然擅於探聽消息。但狄九掌控大權已有多年,早懷私心,暗中注意風信子的行動方式。事先加以規避,你們一時沒有查出來,也沒什麼稀奇,承認失敗不丟臉,死賴著不認輸才讓人看不起。」夜叉冷冷道。

    蕭傷冷笑:「不錯,狄九手控大權多年,身居教內高位。風信子的很多行動,逃不過他的耳目,但真要論起來,你麼也是身在教內大位多年,同我相處,於我爭強鬥勝的時候,可比他多了不知多少,換了是你們。要做一件這麼大,這麼繁雜,牽涉如此之多的事,能夠完全把我瞞住嗎?」

    他這裡質問未絕,瑤光臉色已是微變。夜叉眉峰略蹙,二人一時竟都不能答話。

    蕭傷恨恨道:「諸王制衡,是七百年來的傳承製度,哪一代諸王之間,不曾互相防範。彼此鬥法的。我的風信子,也不是只監視他一個的。對你們其他人的行動同樣十分注意。你們當然也不喜歡處處有人管有人查,你們也會有反監視的諸般手段,但又有哪一種手法可以完全避過風信子的耳目,同樣的道理,我和其他人身邊的近侍美女,其中也一定會有瑤光的徒子徒孫滲進來,除非我們都打算一輩子做和尚尼姑,不問男女之事,否則瑤光那裡肯定防範不住,還有你,夜叉……」他目光望向夜叉,笑道:「你手控本教最大的殺手組織,暗中,也一定會仔細研究我們其他人的弱點,甚至以我們為設想之敵,來訓練下屬圍殺暗算之術。我們明知如此,也一樣無可奈何。」

    瑤光徐徐點頭:「不錯,諸王互相牽制,彼此制約,是七百年來的傳承,誰也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去做出叛教的行為,但事實是,狄九做到了,這到底是……」

    她凝視蕭傷,輕聲問:「你既然問出來,想必是心中有數了。」

    蕭傷苦笑,笑容出奇的沉重:「我但願我猜錯了。狄九能瞞住我,不是風信子無能,而是,有一個完全清楚風信子一切運作法則,深通一切瞞過風信子的手段技巧之人,在幫助狄九。」

    夜叉深嘆一口氣,沉聲問:「除了你,還有什麼人可以做得到這兩點。」

    蕭傷閉目嘆息,良久才道:「不動明王。」

    夜叉一震,脫口便道:「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蕭傷冷冷問「你知道這一代不動明王是誰嗎?你見過他嗎?他長什麼樣,他有什麼身份,他性情如何,他喜歡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卻敢說不可能?」

    瑤光臉色微白,極慢極慢的點頭:「我也想說不可能,但是,此刻想來,的確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領了。從初代以來,不動明王就擁有超然獨立的特權,一切行事,不必向教內交代,教中所有力量,不得窺伺查探,所以不動明王,從來都是教中最神秘的人。七百年來,出現的次數也少的可憐。對於不動明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能答出密語,亮出信物的人就是明王,我們只知道,凡教內有大事要決策,都一定照七百年來的傳統,通過機密方式傳出信息,但這信息由什麼人收,怎麼收,又或是到底有沒有人收,我們其實從來都不知道。可是他什麼都知道,教內的要事,他全部知道。」

    「更可恨的是,風信子的制度,本來就是初代明王與鵬王同創的,風信子的所有運作規則,甚至包括後世的改進,全都要通報明王,相傳是初代明王的地位極之特別,不宜示人,所以即使是掌控情報收集的鵬王,也要迴避此事,避免侵犯到明王的利益。」蕭傷憤憤道「那明王平均五十年才出來一兩回,大家基本上都當他是個不存在的人,便是歷代鵬王傳承,也並不太介意他,今日我才知道,就是這麼多年來的忽視,才讓我們有了心腹之患。」

    瑤光與夜叉聞言都只沉默而對。

    相傳,初代明王,是個驚才絕豔之人。本教的始祖雖是狄飛,但明王才是本教重興的首要功臣。當年本教被正道壓制,上望慘重,落魄逃亡。是靠明王的諸般謀劃和一力支持,才得以振興,並向天下正道復仇。

    所以,諸王無不深敬明王,對明王的意見,無不聽從。

    其後的諸王制衡,影衛制度,教主選擇方式,無不是明王的決策,其實從決定權上來看。明王才是初代真正的教主。

    第一代明王的身份至今無人知曉,據說,除了初代的諸王,再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身份,為了保護明王的秘密,並表明絕不可能會侵犯名望的權利和隱秘,初代的鵬王不但從不探查明王的一切,甚至把風信子的全部情況都通報明王,讓風信子的探查方式對明王失效,以此來表明誠意,而這個傳統在此之後一直傳了下去。

    因為明王在後來的神教史中極少出現,雖曾有過一舉手而挽大劫的壯舉,也曾有過坐視神教覆亡之災而不現身的無情。甚至有過,整整一代,未曾露面一次的歷史,漸漸的,大家都不自覺的把明王當成一個不存在的人。

    雖然每一次做出大決策前。都依例通知明王,但在心理上。從來沒有真想過明王會出現,在事先的計算中,也從來不會算進明王的那一票,直到這一次,蕭傷忽然間交出這段真相隱情,才讓人倏然驚覺,那隱藏在七百年傳承之後的人,原來,並不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原來真實的存在著,而且,這一次,不再是神教的恩人,神教的救星,而是……神教至可怕的敵人。

    「既然他是本教的不動明王,又為什麼會幫狄九?」夜叉沉默了一會,終於問出一句。

    蕭傷大笑:「狄九也還是本教的天王呢,還不是暗算教主。」

    瑤光輕嘆:「你想想,不動明王,聽來雖然尊貴,但若是有一天,真有一個人,對出了暗話,亮出了信物,來到教中,我們會給他多大的尊重,又肯分他多少權柄?這些年,我教聲勢如日中天,每年各處的生意紅利便是極驚人的數目,如果他要分走他的一份錢,我們會答應嗎?如果他要調走一撥人手,劃出一片管轄範圍,我們會肯嗎?」

    蕭傷苦笑,夜叉無言。

    別說是不動明王,就算是祖師爺狄飛死而復活,他們頂了天也就是尊敬相待罷了,要想白白的分權分錢分地盤,這還不得跳起來跟他拚命。

    「第一代的明王據說身份極高極尊,根本不在乎我教的權勢財富,為我教傾心竭力,只是為報祖師爺的恩義,而初代明王雖然從不染指教中權利,但對我教恩深義重,但有所命,只要一句吩咐,其他諸王自是無不盡裡。而初代傳承之後,也有過幾次,明王出手相救本教於困境之事,那個時候,明王若有什麼要求,教中其他人,肯定也是不會拒絕的。所以,明王的地位超然,而在教中卻沒有詳細權力劃分,只憑著大家的尊敬和共識就這麼傳承下去,但是,已經過了七百年了……」瑤光悠然長嘆。

    七百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切。

    初代的祖先無所求,不代表後人無所求。

    初代的祖先根本沒細想權力上的事,不代表後人無此奢望。

    初代,以及後數代,都曾對本教有大恩義,便是沒有清晰的權力劃分,有什麼事,也可以調動教內的一切資源。

    但是現在的,明王傳承已斷了許多許多年,近三百年來,明王出現不超過四次,而且也都對教內無甚貢獻。修羅教從舉世皆非,到如今,天下矚目,從不見天日,到如今諸國扶持,這一路行來,風光萬丈,財源滾滾,其間卻並無此人半點功勞。真冒出個人來,誰肯把手裡的錢和權力分出一星半點於這個不相干的傢伙……他們這幫子人,說到底還都是魔教惡徒啊,就算現在假惺惺洗白了,太陽底下偶爾也裝裝好人,骨子裡也斷然變不成君子的。

    蕭傷恨恨嘆息:「不動明王四個字,到我們這裡換不來什麼好處,卻可以利用他對風信子的瞭解,對我教一些私事的瞭解,幫助狄九。狄九從我教坑走的錢,從教主那裡騙到的寶藏,都絕對少不了他那一份。而且……」

    瑤光輕嘆打斷他的話:「罷了,一切還只是推測,明王之事現在也不能完全確定。我們心中有數,放這些就是。」

    「又不是官府審案子,還要證據?」蕭傷哼了一聲「我已經肯定,此事背後一定有不動明王在搞鬼,即有了他參與其中,我們就麻煩了。對風信子的所有行動,我都要重新整頓。另行安排……」一邊說,一邊已是忍不住伸手去揉眉心。在極短的時間裡,要完全擺脫以前的行事章程,另創一套周密完善的情報蒐集方式,光是想想,都讓人覺得頭大了。

    「難道我們要坐在這裡等你慢吞吞改良風信子,再去探查消息,然後再行動嗎?」夜叉冷眼怒視他。

    蕭傷哼了一聲:「你只會拎把劍去殺人。幹這種一點高級技巧也沒有的粗活,還整天自視甚高,覺得我無能,行,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去。瞧著誰是狄九一夥,你就砍吧,我沒意見。」

    瑤光皺眉攔在二人之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內訌。現在我們先向天下宣佈,天王狄九違犯教規,教主仁慈,不願取其性命。乃逐出本教,此後天王令全部廢止,反曾參與天王逆亂罪行之人,只要敢於坦誠,以教主之仁厚,必不追究,否則以同罪論處。命令天下各處分壇,嚴加防範。凡與狄九過從甚密者,皆加以監視,好在總壇那邊龍王已經做下了萬全準備,教內機關都有了改動,又及時抽調了大批高手佈防,應該不會再有什麼差錯。現在我們每一步都要小心,不可自亂陣腳。」

    「你這般舉措,雖然穩妥,卻只守不攻,太過窩囊,我教何曾吃過這樣的大虧,若不百倍反擊,豈不叫天下人都輕視了我們。」夜叉淡淡道。

    瑤光嘆息:「我何嘗不想攻,只是現在我們在明,他們在暗……」

    「那就去查,把他們從暗裡揪出來……」夜叉話音未落,後堂那邊出來一聲高呼:「他醒了,你們快來……」

    話才說到一半,聽力三人已經轉眼到了臥房處。

    碧落正守在房前,望著一眨眼就趕到面前來的三大高手,輕聲道:「他很虛弱,經不起吵鬧喧譁,你們小聲些,也別有什麼大的動作……」

    夜叉冷冷道:「即不放心,何必叫我們過來……」

    「你以為哪個合格的大夫願意讓自己暈了幾天才醒過來的病人被一幫什麼也不懂的傢伙吵嚷嗎?」碧落反唇相譏:「若不是他急著非見你們,我又何苦……」

    瑤光一驚又一喜,不待她說完,已忍不住問:「他能說話了?」

    「當然不能,可還是比著手勢要見你們,看眼神非常著急,我雖是好大夫,碰上這不聽話的病人,也沒有辦法。」

    「死裡逃生還不能說話就急著見我們?」蕭傷愕然發問,也沒等人家答他,就快步衝向前,被碧落一瞪,這才趕緊著放輕腳步,在他身後,夜叉緊跟著也進去了。

    瑤光略一遲疑,以期盼的目光望向碧落。

    碧落知其心事,微笑點頭:「放心,他即能憑著意志醒過來,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碧落釋然一笑,多日來,至此才覺得心神為之一鬆,適時就聽見房內蕭傷的大嗓門響起來:「你可算醒了,這幾天可真把我們急死了。」

    碧落氣結:「這傢伙什麼時候才能把人家叮嚀的話記在心裡頭,她最好求神拜佛,這輩子也別受重傷,否則犯在我的手裡……」

    瑤光笑著看她發怒,耳邊卻聽得房內夜叉冷冰冰的聲音:「勸過你多少回,你也不理,從來只會對那個人偏聽偏信,胡鬧到敢從教裡跑出來,現在……」

    瑤光目光一閃,怒色一現又隱,提高了聲音笑道:「阿彌陀佛,咱們教主可總算是醒了啊,碧落的醫術果然是天下少有……」

    她就這麼笑語嫣然,眉眼生姿地走進來,滿面笑容,滿眼歡意,不見半點愁容怒色。那一聲笑語,多少歡暢,聽來極之悅耳,而且悄無痕跡之間,竟是把夜叉的冷言冷語,壓得半個字也聽不到。

    她就這麼且行且笑的走過來,不去看夜叉森然的怒容,不去理蕭傷愕然的神色,微笑坐到那人床前,微笑著伸手去理他散亂的發,去探他蒼白的額上溫度,去輕輕為他整一整被,然後柔聲笑:「不用擔心,有我們呢,一切都還好,現在就等著你好起來,決斷大事。」



第一百零三章 靜以待變
     
    有那麼一瞬間,傅漢卿懷疑是自己傷得太重,產生了幻覺。以前在總壇時,瑤光是諸王中,最刻薄,最愛找他麻煩,且有事沒事,就跑來說狄九一堆壞話的。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瑤光沒有在這裡指手畫腳,做先知先覺狀「我早就說過……」以痛斥他的愚蠢,反倒看似漫不經心地壓下夜叉的指斥,天大的事,都這般微笑著雲淡風輕,一筆帶過。

    偏偏自己身體雖虛弱不堪,精神卻是極之清晰強大的,就算想產生幻覺,只怕都不是那麼容易的。

    傅漢卿怔怔看著瑤光,有許多話想說,偏偏這個軟弱的身體在重傷之後,現在竟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瑤光看傅漢卿的嘴唇微動,隱約是在說「對不起」不覺笑道「有什麼對不起的,你是教主啊,便是任性個一兩回,做錯幾樣事,也是沒人能拿你怎麼樣的,要是連這點特權都沒有,誰還願當這個教主?」

    傅漢卿努力地想發出聲音來,因內腑受傷太重,根本無法做到……

    瑤光笑著安撫他:「別急。」信手取了畫眉的黛筆遞到他手裡,攤開手掌貼上去,輕聲問:「你有什麼話要說?」

    傅漢卿努力地控制著手指,艱難的寫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瑤光辨了半日才看出,這是斷斷續續的「晉安」「周轉」「沒了寶藏」這三個意思乍看起來,並不相聯的詞,一時竟怔住了。站在她身後的蕭傷和夜叉看清這幾個字,也不免微驚,互看了一眼,卻都不說話。

    誰也沒想到,乍死還生,傅漢卿最先想起的,不是自己被出賣背叛。死裡逃生之苦,倒是晉安城的救災,因為沒有寶藏的錢補充,影響了教裡的周轉。

    這一怔一驚之間,蕭傷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原本對傅漢卿也有許多話想埋怨。現在忽的不忍說了,只是在心裡驚奇,自己這種大魔頭,怎麼居然也會好端端的心軟。

    瑤光輕輕一笑:「你啊,真實太小看我們了,難道我們就能這麼沒用,一點應變之法也沒有?難道除了指望你教主大人的寶藏。我教就沒有別的法子維持下去不成?」他笑語嫣然地說「你放心,各地的周轉,我們已應付過來了,就連晉安城救災的後續銀子,我們也一樣撥出來了。」

    傅漢卿極度震驚地瞪大眼,若非傷勢太重,簡直要從床上跳起來了。

    「真當我們是窮光蛋呢,放心吧,我們諸王都動用了自己的私蓄,臨時替教中補上窟窿,先說好了,二十分的息,每年一結,利滾利,全從教裡的紅利中扣,可別指望我們白出錢。」七百年間諸王傳承不絕,其中秘密傳遞下來的,不止有武功。本部人馬,還有更多的財富。這一切都不併入教內其他徒眾和財產來計算的。再加上,最近這些年來,修羅教的瘋狂發展,生意成功,大家每年分的紅利都是極驚人數字,此刻在困境中拿出來,確實有立挽狂瀾的作用。

    能在教派有危難時,以私人財富來應急,已可見諸王的胸襟和決斷,但傅漢卿還是想不明白,他們怎麼可能繼續支持晉安城的救災行為呢?這麼多年相處,他可從來沒指望過,這些魔教諸王會在哪一天忽然搖身一變當大善人。

    瑤光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不覺好笑:「這有什麼?你是教主,你即有這個意思,咱們自該替你盡盡心的。」

    「是啊,以後有什麼事就說一聲,能辦的大家都會辦的,別老當我們是佔你的便宜算計你。」蕭傷在旁笑道「其實啊,咱們支持你,一來呢,是尊重你身為教主的意願,二來啊,災你已經開始救,錢已花了一大堆,要是半路撒手,不但好名聲全毀了,銀子也算是白仍了,咱們只好一咬牙,一跺腳,爭取全始全終了。這些日子晉安那邊的飛書也沒停過,我的風信子也不斷報來消息,說起來,咱們的弟子,殺人放火的事做多了,救人的事還真沒幹過。人人都說,被那些老弱婦孺抓著手不肯放,看著一堆人對著自己又哭又拜,要給自己立長生牌位,這感覺居然好得不得了。而且啊,咱們幹了這麼一件震動天下的大善事,倒要叫那些平時喊仁喊義,一出事就只會護著自己荷包的所謂正道中人瞧瞧,看他們還好意思罵我們是魔教嗎?」

    瑤光笑應:「今早收到了飛訊,也不知道是哪門哪派不長腦子的笨蛋小子,聽了消息,居然快馬加鞭趕到晉安,在災民裡到處呼喊,說我們是魔教,做閃石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叫大家別上當,結果被一群婦孺圍住了痛打一番,讓災民的唾沫淹得抬不起頭來,聽著真是痛快極了。」

    傅漢卿聽得只能怔怔發呆,他從來不知道,大家竟會對他這樣好?原本以為,他被捧上教主之位,只是因為平衡的需要,只是因為,大家都喜歡一個不爭權好說話的擺設或傀儡,只是為了避免有可能引發的內亂爭鬥。他從來都沒有想到,他們其實真的當他是教主,真的尊重他的意志,即使是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也儘量完成他的願望……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身邊其實一直一直,有很多人,對他很好很好。

    這麼多年的相處,原來即使是冷漠功利之人,也可以漸漸有情有義有心……

    那麼,為什麼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獨獨狄九……

    蕭傷看他的神情,不由著急起來:「你先別忙著感動,我們說好啊,這錢可不是咱們白拿來行善的,你要還的。」

    「是啊,從你的教主紅利那邊扣,這麼多年你存下來的錢已經扣光了,以後每年的紅利,一分下來了,先還債再說。」瑤光得意笑道「你就別老想著讓我們廢掉你。或是指望別人篡你的位,最少還得給我們做牛做馬十年才還得完呢。」

    傅漢卿躺著不能有稍大的動作,也不能說話。但是,漸漸眼神中的焦慮變得柔和起來,唇邊竟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原來,真的還是有人對他極好極好的,原來,這麼多年,自以為睜開眼來感受這個世界,卻還是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

    世人的生活多麼奇怪,除了那些總被不斷傳誦的愛情,除了那些在小說裡。故事中,永遠被提得高於一切的愛情,原來還會有很多美好的事,美好地感情。

    他還在傻傻的發呆,瑤光卻已與蕭傷傳遞了一個彼此心知的笑容。

    經過了這樣的背叛,承受了這樣的傷痛,這人的眼神,始終是清澈的。神色始終是溫和的,沒有頹喪,沒有絕望,沒有偏激,沒有瘋狂。倒是白白叫他們擔心憂慮,還費了如許精神,且說且笑,動遷西扯地轉移他地注意力。

    而夜叉則只是沉默著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一切。眼神鬱鬱,毫無表情。竟是沒人看得出她在想什麼?

    瑤光笑問:「你急著見我們,就為了這個?」

    傅漢卿艱難的搖搖頭,手指困難的拖動的黛筆。

    瑤光笑換了另一隻手給他,看他一字一劃的在掌心慢慢寫下:「防範狄九,暫勿反擊」

    三人都是一怔。

    夜叉第一個冷聲問:「你什麼意思?」

    蕭傷愕然叫:「你不會到現在還要護著他吧?」

    傅漢卿搖搖頭,又點點頭,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內腑受傷,張嘴想說話,卻是嗆得身子劇顫,卻連咳嗽都無力咳出聲音來。

    瑤光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撫他的胸膛替他順氣,碧落這時也從門旁掠到床邊,手起手落,一連紮下數針,百忙中還有空惡狠狠瞪了三人幾眼。

    傅漢卿沒力氣再做別的多餘動作,只是哀求的望著瑤光,那眼神裡的焦慮和哀懇,讓瑤光心中一軟,遲疑了一下,才問:「你的理由很複雜,一時沒法寫明白?」

    傅漢卿點點頭。

    瑤光嘆口氣,再問碧落:「他什麼時候能說話?」

    碧落淡淡道:「他既然醒過來了,就能活下去,我再調理他幾日,就漸漸能說話了,但想讓他有力氣長篇大論來說服你們,至少還要半個月時間。」

    「半個月?」夜叉冷冷道「什麼戰機誤得起半個月?」

    蕭傷攤攤手「我無所謂,反正我要休整風信子,半個月還嫌少呢。」瑤光看向碧落:「你呢?」

    碧落悠然道:「我現在就是個大夫,別的事我都不管。」

    瑤光見眼前再無人可以推,只得苦笑一聲,卻又柔聲道:「好,我答應你。」

    一語出口,他可以看到傅漢卿眼底迅速泛起的感激,也可以查覺到,那個傷弱的身軀在這一瞬間鬆弛了下去。

    還是這樣的實心眼啊,還是這樣不懂懷疑,這樣肯全心信任身邊的人啊。

    瑤光不知道該不該嘲笑他,然而,忽然間發現,原來被人在危難困境中相信相托,感覺其實是很好的。

    即是夥伴,就不肯懷疑,這個傢伙,他的行事,他的原則,總是和修羅教的習慣背道而馳,然而如此推想,他對狄九的信而不疑,似乎也不該過於深責了。

    「行了,話說完了,病人要休息,你們事即談完了,就給我立刻消失。」碧落毫不客氣的訓斥,打斷了瑤光這一瞬間的走神。

    大家自然知道碧落迫不及待的趕人是給大家機會出去商量,自是二話不說,很乖很聽話的轉眼走了個乾淨。

    離開臥房,回了正廳,夜叉立時道:「我現在就動身,所有和狄九有過牽扯的人都不能放過,蕭傷,你的整頓也最好快些……」

    瑤光蹙眉打斷她的話:「我剛才答應了教主,而且,蕭傷也支持我,碧落保持中立。夜叉,按規矩,你就不能再動手。」

    「你真打算聽他的?」夜叉幾乎是有些震驚了「不過就是騙騙他,叫他安心治傷罷了,這種事,你也不是沒做過。」

    蕭傷這時也皺了眉頭:「戲弄他,嘲笑他,對他的意思陽奉陰違,隨意作假敷衍他,這些事,我們沒少做過,以後也許還會一直做,但現在,不能做,正因為此時他危難困厄,掙紮在生死之間,我們才不可以騙他,才不能對他失信,他畢竟還是我們的教主。」

    「碧落說過,他中的化功之毒是沒有解藥的,他的武功是救不回來了,現在他就算是活著,也是個廢人,難道修羅教需要一個廢人當教主嗎?」夜叉語氣極之不忿。

    瑤光眼神微動,怒色隱現:「正是因為現在他的武功廢了,我們才要尊重他,平時可以與他爭。同他斗,和他拍桌子爭個天昏地暗,但現在,我們只需要支持他,也只應該支持他。」

    「為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憑他是我們公推的教主,我們是魔教。我們是惡人,但本教從危難之中,棄教背逆之徒,從無困厄之境,叛主相煎之輩。」

    蕭傷一掌拍下,好端端一張桌子立刻四分五裂「夜叉,這麼多年的殺手頭目,把你當成個活生生的石頭了嗎?」

    「為什麼?就為他讓我教有了今日的輝煌,就為他幫我教從天下皆非,走到如今諸國扶持的地位,就為他在位這麼多年,對我們信任縱容,從不猶豫,從不掣肘,從不染指我們的權利,侵犯我們的利益,七百年來,除了初代外,還有哪一代,諸王可以在教主手下,過得這麼自在適宜?」瑤光輕輕道「夜叉,我們可以窮凶極惡,但未必喪盡天良,我們能夠殺人如麻,但至少也該知恩圖報。」

    蕭傷冷笑一聲:「更何況,廢了他又怎樣?教主誰來當?我當你服嗎?反正別人當,我也是肯定不服的。到時候,不用狄九暗算我們,我們就先為那個位子打生打死了。」

    夜叉神情冷若冰雪,語氣也是寒意森森:「好,這些年我在外頭的時候多,竟不知道,我們這天下正道眼中的魔教裡知恩圖報,萬事講良心的好人,是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了。教主大人一片苦心,要讓我們在世人眼中由黑變白,由邪轉正,看樣子是真的把你們從骨子裡也轉過來了,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

    她是真的沒有心情再多說一句,轉身便要離去。

    蕭傷冷聲道:「你愛說什麼都隨你,但別忘了,我們二對一的決定是遵從教主的意思。諸王之間可以有分歧,但萬事以多數者的意見為準,關起門大家爭得面紅耳赤,打得你死我活都沒關係,最後的決定,不可更改,對敵的進退,必須一致。」

    夜叉停下步來,頭也不回的說:「放心,教規我比你們記得牢。」

    瑤光嘆口氣「還有一件事,我要聲明一下,以後在教主面前,都不要再提狄九的事,更不許說什麼我們有先見之明,他不聽我們的,吃虧在眼前這一類的話……」

    「為什麼?以前這種話說得最多的就是你。」夜叉回首冷笑。

    瑤光正色道:「事情發生之前,無論忠告多少次都不嫌多,但事情發生之後,再說這些不能改變任何事的廢話,除了傷人心,傷人情,別無用處。既然為他好,又何苦再去挑人家心裡的傷口。這些年他怎麼對狄九,我們都看在眼裡,被人這樣背叛傷害,他沒有瘋掉,是他堅強,我們總不好生生再把人逼瘋。」

    「我沒有你們這種口是心非的本事,不過,你們也放心就是,因為,我會儘量避免覲見教主大人的。」夜叉冷冰冰扔下最後一句話,終於走得沒影了。

    蕭傷搖頭嘆氣:「明明長得就是個絕色,性子怎麼比刀鋒還冷還硬。說起來,你的心腸也並不比她好,為什麼她就學不會你的靈動,明明已經夠凶夠冷了,性格還是這麼刻板。碧落本來也是很刻板的人,卻不像她這麼冷漠心狠討人嫌。唉,活該她當一世的殺手頭子,人形石頭,永遠沒有男人敢喜歡。」

    瑤光沒空理他的胡說八道,只是回首去看臥房的方向,眼中憂色隱隱。

    希望,他可以早些好起來吧。

    希望,他真的有很充足的理由來做這個請求。

    否則,對叛教之人如此姑息,如何服眾?就算以王令強行壓制,怕也會人心不穩。

    希望,一切都能漸漸好起來吧!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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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陰險無奈
     
    最終傅漢卿可以有足夠的體力精力同大家解說自己的打算,已經在大半個月後了。

    這段時間,諸王密令天下各地分壇,加派人手防備,有很多生意攤得太大太開,不易保全,寧可暫時關閉,也不另其成為敵人可能的攻擊目標。

    所有弟子無不提高警惕,萬事小心。雖然沒有任何大的行動,雖然在表面上,一切都十分平靜,但這種外鬆內緊的氣氛,依然悄悄影響到了許多人。

    雖說諸王都下了死令,不可把真相洩露出去,到底此事設計的人太多,陰謀牽涉亦廣,要想完全把事情掩住,也不可能。

    漸漸的,流言就在教內開始傳起來了。

    天王因為對現狀不滿,對教主懷恨,而反出教去。反叛的時候,他帶走了本教最大的寶藏。而且又設計坑走了教內大大的一筆錢,讓本教好幾處分壇受致命打擊,元氣大傷。

    而且,這麼多年,天王已經聯絡了許多對教派現狀不滿的各地精英,在天王舉事之時,他們也都或悄然消失,或倏然反叛,或倒戈一擊,或捲款而逃,此刻都無影無蹤。

    據說,以前那些因為對教主的新政不滿而反叛逆上,因此被逐出教派的那些人,也早與狄九有聯繫,待他一反出教,即刻群起來投。

    最可怕的是,做出這麼大的聲勢,手控那麼多的財富,擁有那麼多下屬,狄九,以及他所屬的勢力卻像根本不存在一般,至今悄無聲息。

    沒有人相信,這些人會就此消失不見,所有人都確信,他們一定會做一些事。

    其實,江湖上的漢子,也未必會怕危險,懼困厄。再凶險的事逼頭上來,總還有應付之策,反擊之法。

    但是,永遠這樣靜悄悄無聲無息,不用出手,時間自會讓人生起無限的聯想,無盡的恐怖,對他可能的行動,做各種可怕的設想。從而感受到極大的壓力,直至崩潰的那一天。

    在這極漫長的大半個月裡。不但諸王坐立不安,就連所有的修羅教弟子也身處煎熬之中。

    狄九還會再做什麼?他的目標是什麼?他下一次要拿哪一處分壇下手?

    大家都知道這位天王有多麼厲害,也因此更感驚懼。

    而上層諸王過於冷靜,過於平淡的反應,也讓所有人心神不寧。

    修羅教從來都是有仇必報的,這次鬧出這麼大的事,上頭為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肯定會有極嚴厲的徹查,極嚴重的懲處。肯定會有許多許多的腥風血雨,所有人都在畏懼著這一切降臨,卻又因為不得不焦躁得等待著這樣的未來,而感到深重的折磨。

    在弟子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身為決策者的諸王們。日子也過得不輕鬆。

    所有在傅漢卿的身體漸漸恢復,已勉強可以長時間說話後,即使頂著碧落的冷眼,大家還是堅持聚到了傅漢卿的房裡。

    現在的傅漢卿已經可以從床上坐起來了,有人扶的話。甚至還可以出去在陽光下走動幾步。

    不過,就算是不出房間,他也一樣可以享受陽光。

    因為,他的房頂是琉璃只製成的。

    因為他傷得重,不宜搬動,也經不起長途跋涉,碧落不得不就地為他治傷調養。

    在狄九為他造的琉璃屋裡,在狄九許他星海與酣夢的房間裡,去治療調養狄九刺下的穿心一劍。

    每日每夜,因在床上,每時每刻,都望著那晶瑩的琉璃。每一個因為傷口作痛睡不著的夜晚,看著那滿天的星辰。

    沒有人知道這些時候,傅漢卿會想些什麼,也沒有人忍心去猜想。

    所有的傷口都會好轉,所有的血肉淋漓都會結疤,都會長出新肉。即使裡面腐爛流膿,眼睛也永遠看不到。於是,這些傷口,終有一日,會被成功淡忘。

    忘記,也該是人類活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一項技能吧。

    那個記憶好得出奇的懶教主,能不能學會這項本領呢?

    誰也不知道。

    至少,在表面上,傅漢卿表現得很好。

    他沒有痛哭過,沒有瘋狂喊叫過,沒有激憤,沒有氣惱,他一直很溫和,很平靜,傷得再重再苦,養傷的時候受再多的折磨和苦難,從不對任何人發脾氣,聽從碧落的一切指示。努力對每一個人微笑,對每一個照料過他的人道謝。

    這樣好的反應,便是旁人想要勸慰開解,也找不到機會,更找不到合適的言辭。

    這樣的禮貌周全,這樣的明白人情世故,既不像本該唯我獨尊的魔教之主,也不像那個懶洋洋,萬事能躲就躲,怠懶到不近情理的傢伙。

    他現在待人極之溫和有禮,總能體諒別人的難處。一發現大家的焦躁,即使自己體力仍不甚濟,卻還是堅持對大家解釋。

    「我認為,狄九一直按兵不動,不是在籌劃更大的陰謀更狠的行動,而是在等我們動,等我們亂。修羅教根基極深厚,七百年來,多少危機壓迫之後,仍可傳承不絕。就算是吃了虧,上了當,受了損,只要定住心,緩過氣來,依然是天下第一大教派。可是狄九那邊正好相反。看起來這一連串行動,雷厲風行,極之驚人,看起來,帶走了許多精英,又收攬不少高手,但他們的力量其實還非常弱小。只要一個錯誤,一次閃失,這個沒有深厚根基,沒有足夠凝聚力的新勢力,就可能因為承受不了打擊,而分崩離析,煙雲四散。他不敢亂用他手裡的籌碼,只能希望我們自己先亂起來。」一長串話說得極慢,極緩,說完了之後。傅漢卿不得不手撫胸口,努力喘氣。

    「為什麼我們一動,就會亂?」夜叉冷冷問。

    「因為我們太巨大了。一個龐然大物任何一點大的動作,都很容易傷筋動骨。更何況狄九此事一出,你們必要整肅內部。凡是同狄九走得近的,以前曾被狄九重用過的。同那些跟著狄九叛教的人過從較密的,就是你們嚴查的對象。依修羅教以往的規矩,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在這個過程中,會有多少死亡,多少拷打。多少冤屈,你們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此一來,鬧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如果這個時候狄九再派人引誘,許多人為求自保,必然相投,這個後果,大家只能不得不在乎了。」傅漢卿不得不喘息著停頓下來,歇了半日,才輕輕道「其實真有叛心的,想必多隨狄九走了,能留下來的,多是不受狄九引誘或是狄九知道無法引誘走的人,這其中又有多少精英,多少人才。狄九其實正等著我們自己出手,把他們畢到他那一邊去。」

    「你能保證這其中沒有他留下來的內?」夜叉質問。

    「不能,但是,為了一兩個可能的內,而拿無數下屬的忠誠來冒險,是否值得。」傅漢卿勉力道「狄九手控大權這麼多年,哪一處分壇他沒到過,哪一處的精英沒在他手下做過事,又有多少人沒有巴結過他,親近過他,若是大清算起來,還有多少人能安心為本教辦事?」

    「以前我教一直是這麼做的。」

    傅漢卿低下頭,嘆口氣,然後輕輕道:「以前是以前,現在……」他抬頭,看每一個人「不同了,現在的修羅教和以前不同了。在天下人眼中不同了。大家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生的日子,好不容易讓世人對我們改觀,為了一個叛徒,掀起腥風血雨,去整肅我們自己的兄弟,去殺戮任何一個有嫌疑的人,遍天下追索仇人,讓天下人再次畏我們如虎,讓漸漸接受我們的諸國再次對我們生出戒心,這值得嗎?」

    瑤光輕聲道:「就我們內部的整肅來說,我同意教主的話。今時不同往日,以前那種寧可殺錯,絕不放過的作風,確實應該改改了。史書中,也曾有過一位了不起的梟雄,在一次同強敵的大戰得勝後,在強敵家中搜出許多自己下屬與這個敵人的通信,他居然一封不看,把所有人招到一處,將信公開一燒了之。這種胸襟確實值得我們學一學,但是,其他的報復追殺,不可能停下來。」

    「是啊,我教吃了這麼大的虧,怎麼不反擊。」蕭傷冷笑道:「就算我們有不動明王相助又怎麼樣?乘我不備,搞些暗算陰謀勉強還行,現在我卻明白過來了,就不會再給他們機會。每一個追隨狄九而去的人,以前每一個被逐出教的叛徒們,除非他們永遠不吃不喝,不上街,不找女人,而且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否則我一定有本事找出蛛絲馬跡來,到時候順藤摸瓜,斬草除根……」

    傅漢卿輕聲道:「我相信風信子可以做得到,我也不是想阻止風信子去查尋這些人,只是覺得,沒有必要把大部分精神放在追索這些人身上。風信子正常的運作,正常的情報收集,對天下大勢的把握,對各處分壇的保護,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需要把他們當成了不得的仇人,只當成被我們逐出教,根本不屑一顧的叛逆,擺出堂堂正正,天下第一大教派的姿態來,告訴所有人,我們有仇必報,告訴所有人,我們會追究到底,但不會為了他們,影響我們的生活,不會為了他們,打破所有弟子的安逸日子……」

    「荒唐,狄九做出了這種事,那些叛徒們還敢追隨他,我們若不全力報復,若不趕盡殺絕,若不乘他羽翼未豐將之翦除,天下人豈不都要輕視我教?」夜叉低斥道。

    傅漢卿咳嗽了幾聲,這才用手按在胸口,艱難地說:「其實,狄九的反叛,對我教也未必都是壞事。第一,他的行為,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教並不是無懈可擊,並不是最強大最可怕的。現在的修羅教聲勢太盛。對我們未必是好事。就算是那些扶持我們的國家,也未必喜歡我們強大到這種地步,讓他們見得。原來我們也有內鬨,原來我們也那麼容易被暗算,可以讓他們安心很多。第二,狄九帶走了很多叛徒,但也替我們除掉了許多隱患。自我們推行新的政策以來,固然有很多人受益,但也有很多人不適應,以前發生的多起反叛就是證明,但也有更多人心有不滿,口中不言,只是悄悄蟄伏罷了。我們雖然知道不可能人人擁護新的制度,卻也很難查出誰是有二心的,而現在,狄九的行為,使得忠立分,良莠自現……」

    夜叉聽得冷笑起來:「這麼說,我們不但不能責怪狄九的背叛,還要感謝他幫我們找出了所有不忠心的傢伙。去掉了一切隱患……」

    傅漢卿沒有接她的話頭,只是休息了一會,才攢夠了力氣和精神,低聲道「這第三個好處,就是經過了各地分壇的變故,我們發現了自己的許多錯漏不足,可以有時間及時修改規則制度,以避免將來更多的損失。這第四條就是,他如今一叛,正好可以當我們的擋箭牌。替我們承擔所有的敵意和謀算」

    「第四條什麼意思,我怎麼沒聽懂?」蕭傷愕然問。

    傅漢卿蒼白著臉笑笑「這也是對我們並無損害的報複方法之一。就讓這件事的真相傳出去好了,只是要注意輕重,別的細節不用多說,重點是讓天下人都知道,狄靖留下的,那個傳說中最好最大最神奇的寶藏,那個修羅教密傳多年的寶藏,已經落到狄九手裡了。他正是因為有了寶藏為恃,才敢反出修羅教。」

    蕭傷拍掌大笑:「好主意,果然是好主意,哈,那些個所謂正道高手,白道俠客們,幾百年來揪著我們不放,哪裡是為了什麼正義公理,說穿了,還不是那個寶藏惹的禍。如今即知寶藏易了手,再對付我們也落不著什麼好處,而寶藏的新主人,實力又遠比我們弱小,他們自會編出無數更加荒唐更加正大的理由,去懲惡揚善。哈哈,咱們一舉兩得,既可以坐看他們狗咬狗,自己也落個清淨。我們的教主大人,這大半個月裡,就這幾句話,你說得最順耳了。」

    就連一直安靜旁聽的碧落都不由驚嘆:「借刀殺人,教主,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樣陰險?」

    傅漢卿不知道是被這話給嗆著了,還是確實說話說累了,低頭咳嗽了好幾聲。

    是陰險還是無可奈何,有很多事真是說不清,也說不得了。

    夜叉遲疑了一下,才極緩慢的點點頭:「豈止是那些江湖正道,就算是各國朝廷,各方官員,怕也會有不少人動心。以前寶藏只是傳說,就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的來找我們麻煩,現在我們給他們證明,寶藏真的存在,一定會引發許多人的貪念。」

    一片贊同聲中,獨瑤光明眸微動,悠然道:「既然要利用他來替我們做擋箭牌,利用他來吸引所有的敵意和算計,那就是說,即使我們找到了他,也不能出手殺他,即使我們有機會除掉他的勢力,也要把他留下來了。」他注目望著傅漢卿,聲音極輕極柔,笑容極美極甜的問「對不對,教主。」

    房內立時一片沉寂,沒有人再說一個字。

    瑤光只靜靜望著傅漢卿,靜靜的等著他的答覆。他可以體諒他的苦楚,尊重他的決定,關心他的身心,但絕不代表,她可以輕易被欺騙利用。

    傅漢卿慢慢抬眼望定她,很輕微的點了點頭:「是。」

    「那麼,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是在為我教打算,還是純粹的只想保住他?」瑤光的問題,咄咄逼人,不留半點餘地。

    而這一次傅漢卿幾乎是立刻回答的。

    「我最先想的是,怎麼才可以不讓你們去互相殘殺,怎麼才可以別讓他時刻受到殘酷無情的追殺,我先確定了這樣的目標,然後為這個目標尋找理由。我……」他頓了頓,但立刻坦然說「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們死,你們都很強大,如果不顧一切的仇殺,大家都會有危險,而且江湖上也會掀起腥風血雨。本教弟子亦會死傷無數,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他豪不隱瞞的說:「我想要他好好活著,但我不會把我的想法強加給任何人。如果不是這種處理確實對本教有利,如果不是肆意的報復的確會給我們自己帶來更多的損失,我是不會對你們提出這種要求的。」

    他看著每一張冰冷的面孔。覺得手足冰涼,也許因為傷勢太重,身體太弱,而說得又太多,所以覺得漸漸氣促,漸漸不能正常說完一句話。「我不想他死……我也很……重視你們,我想你們……都可以好好活著……」

    這句話。他幾乎是以哀求的語氣去說。

    不想要他死。

    不想要那個出賣他,背叛他,刺他穿心一劍的人處於危難之中。

    這是他醒來之後自然生起的念頭。

    這樣違反本性的周密籌思,這樣與懶散無緣的細細分說,這樣的竭盡全力的說服分辨,為的,是希望那個人可以好好的活著。卻又不僅僅是如此。

    他也同樣不願意眼前的這些人受傷害,因為在一起相伴了這麼多年,因為,原來,他們待他,其實都極好極好。

    想要那個人以後可以好好的活著,卻從沒有打算過去犧牲別人的利益來完成這樣的願望。

    希望修羅教不要展開傷人也傷己的血腥報復,卻又不得不去尋求其他的方式讓大家發洩怒氣。

    所謂的借刀殺人,所謂的陰險,只不過是因為。想要保護他眼前,他身邊,他曾經歷過的每一個人。

    這樣的苦心,這樣的誠意,他不知道要怎樣說,大家才肯相信,才能相信。

    蕭傷大聲喊起來「他這樣待你,你還想要保護他,你瘋了?」

    傅漢卿堅持著不讓自己因為力氣用盡而倒下去,輕輕的說:「我要保護的,不止是他……」

    他想要他們每一個人都好好的過,不要被仇恨控制,不要把快樂的人生浪費在無盡的尋仇裡,然而,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別人明白他的心意。

    「我願意相信你的確也想保護我們,你的確覺得這樣是一舉數得,大家都能周全,但是……」瑤光堅定而冰冷的搖頭「不可能。」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就算我們放過他,他能放過我們嗎?就算他現在弱小,不敢隨意出擊,但他手上擁有著那個最大最神奇的寶藏,無數的珍寶,無盡的神兵,數不盡的武功秘籍,假以時日,他會變得多麼強大,多麼恐怖,你想過嗎?」蕭傷也忍不住想教訓傅漢卿。

    因為太長久的對話,太投入的情緒,太努力的爭取,傅漢卿的臉色,竟然不再蒼白,反而泛出淡淡的病人特有的紅暈來。「我也正想說寶藏呢!正是這個寶藏,不但無法成為他的助力,反而會變成他最大的絆腳石。」

    傅漢卿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了,若非在場幾人都內力深厚,簡直都要聽不清他說什麼了。

    然而,他的神情,倒是漸漸鎮定了起來。

    他有些茫然的想起,那一天,他在狄九面前說出寶藏的一切。

    那一刻,他不是不曾察覺整件事的詭異,他只是不能拒絕也不忍拒絕,既然那人想知道,他就說出來。

    但是,他可以把自己性命交到別人手中,卻從不敢把其他人的生死禍福性命安危,交到別人手裡去。

    他敢說出來,是因為,他有把握不讓狄九利用寶藏肆意為惡,肆意傷害殺戮其他人……

    然而,這樣的明了一切,這樣的衡量一切,他到底是清醒還是迷糊。

    是因為,到最後,他也同樣有著保留,是因為,到最後,他也同樣守在他自己的原則上,所以,這一世的情愛,這數世僅有的一次情愛,才不得不這樣暗淡收場嗎?

    是不是因為,他愛得不夠,是不是因為,不能為愛放棄底線,不能為愛犧牲原則,所以,無情的其實是他,所以,殘忍的,其實是他,所以,狄九的那一劍,其實有著許多的苦衷和無奈。

    然而,怎麼放得下,怎麼能放下,又怎麼該放下。

    古往今來,人們總愛傳誦愛情的美好和偉大,然而,愛情真的至高無上嗎,真的只要有愛,別的什麼都不需要嗎?

    堅持,原則,良心,最起碼的道德和責任,難道都可以是愛得不夠的罪名?很久很久以前,張敏欣曾笑對他說起無數為愛瘋狂為愛不顧一切的故事,他不覺感動,不覺震撼,只是迷惘,所以,他問「良心何在?」

    在這一刻,他復又迷惘起來。

    也許,他始終是個又懶,又笨,看德懂世事,卻永遠看不懂人心,永遠永遠沒有機會通過考核的蠢學生吧。

    但是,如果那些堅持就是他失敗的原因,那麼,他寧可永遠不要成功。

    如果,這樣的固執,就是他被一劍穿心的罪名和理由,那麼,不管以後還要再挨多少劍,他也不打算讓自己變得更聰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何以兩全
     
    「寶藏會變成絆腳石,那你能不能沒事也告訴我們幾個絆腳石在哪裡?」蕭傷悻悻然的說,可見他對傅漢卿把寶藏之事在眾人面前藏得密不透風,卻這麼輕輕易易就告訴了狄九,心中是極之不快的。

    傅漢卿臉色蒼白的搖搖頭:「世人總會有一種奇怪的寶藏情結,總覺得寶藏一定是無比神奇的,那財富一定是無以倫比的,那力量一定是不可思議的。然而,古往今來,有多少大事,是靠寶藏來成就的呢?而在許多傳說中曾留下寶藏的人,往往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失敗者。當年狄靖擁有多處寶藏,他的下場又如何?擁有寶藏的人尚且如此,尋找寶藏的人,就一定可以憑著這種死物,一步登天嗎?」

    這番話說來確有道理,卻同普通人正常的寶藏思維完全相反,一時間諸人不免若有所思起來。

    傅漢卿低聲道:「寶藏說穿了也不過是死物,但人們關於寶藏,總是一種思維定勢,彷彿那些財富,那些寶物,價值永遠超過一切。正是因為狄九得到了寶藏,所以會有很多人覬覦,很多人眼紅,很多人對他憑空生出敵意。就算是他的下屬,也會因此,而對他有過多的期待,過高的盼望。想要讓人對他效忠,他必然也要給予足夠的回報,可是,在所有下屬眼中,這位主子,已有了天上掉下來的敵國財富,那麼,要有多大方的出手,才可以讓下頭人感到滿意,感到他不小氣呢?」傅漢卿輕輕一嘆「寶藏的財富再多,也還是有限的,狄九心志如此之高,又怎甘坐吃山空,那筆財富理所應當用來開創基業,但是,在我教的敵視,打壓,蒐羅之下。想要另起爐灶,另樹一幟,絕不是容易的事。這種情況下。狄九應該不會肆意的大手大腳為手下花錢的。」

    瑤光失笑:「說得也有道理,就像是窮人向親戚借錢一般,平常人家,給個幾兩,自是天大的恩典,但要是這家親戚,忽然發了一大筆財。卻還是只給幾兩的借出去,人家不但不承你的情,怕還要滿世界罵你小氣刻薄無情了。」

    長時間的說話,讓傅漢卿感覺身體越來越虛弱,精神也極之疲憊,卻仍要勉力振作精神道:「相比有限而過於引人注目,惹人覬覦的寶藏,我教在各國已深深紮下根基的大生意。才是真正取之不盡,用之不歇的寶藏。我教弟子所得每年得紅利之多,甚至會引得很多民間子弟在羨慕之下重商而輕文。那些反叛的人,固然對我教新制定的種種規矩不甚適應,一心嚮往過去那種肆意而為的生活。但這麼些年在教中過來,也早適應了,輕輕鬆鬆賺大錢,安穩的看著自家的財富飛快增長的日子。如今投狄九而去,最後卻發現。狄九能給他的,並不比我教以前給他的更多。很自然的就會感到不快,就會覺得,為了狄九冒了天大的風險叛教是吃虧上當了……」

    傅漢卿急速的喘息了一會,才能繼續說下去「以前,他們享受著我教弟子的一切利益,卻懷唸著過去可以放肆而為的自由,現在,他們可以不受重重規則的束縛,但是很快他們就會發覺沒有穩定而豐厚的收入,沒有安逸而享樂的生活,同樣讓人感覺不舒服。追隨狄九的日子,不會像他們想像中那麼完美的……」

    蕭傷點點頭:「說的也是,人心從來不得足,世人總會覺得沒有得到的東西最好,真到了手,也未必就能快活。就是現在,教內對我們的新制,也不是完全沒有反對之聲,沒有怨憤之言的。只是讓那些整天埋怨現在,懷唸過去的傢伙,真放下現在的安逸和富貴,重新去過那些不能見天日的危難日子,只怕是再也適應不了了。」

    夜叉卻渾不動容:「就算那筆財富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可以無所不能,但到底也是個數目,以次為憑,狄九的確有可能建立起一片基業,當然,照你的分析,在這種困境和有限的條件裡,他再怎麼發展,也很難威脅到我教,反而能替我教把所謂正道的敵視和惡意全部吸引走。如此算來,得失之間,倒也就不用計較太多了,只是他手上還有許多寶藏裡的神並利器和武功秘籍,憑著這些,可以讓他武功大增,也可以讓他的下屬,練出極出色的身手,假以時日,對我們一樣有極大的威脅。」

    「那些……」傅漢卿愕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已是虛弱得連自己都聽不到了。

    一旁的碧落輕輕按著他的肩:「你先休息……」

    傅漢卿搖搖頭,有些懇求地望著她。他實實在在,還有很多話,不曾說完。

    碧落嘆口氣,自袖中取出一粒藥丸遞過去:「此藥雖能提起精神,對身體終究無益,下不為例。」

    傅漢卿感激的笑笑,伸手想接,卻發現連手都抖得不成樣子。

    蕭傷一挑眉,自旁邊桌上拿起一杯水,碧落親手喂傅漢卿吃了藥,蕭傷隨手便服侍他喝了兩口熱水送藥。

    瑤光輕笑道:「教主大人,據傳,除了初代的祖師爺之外,還沒有哪個教主被其他諸王如此服侍過,你面子不小啊。」

    傅漢卿聞言只笑了笑,又喘了幾口氣,才能繼續說:「所謂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籍,其實也遠不像我們想像中那麼可怕。武林中人對於神奇的武器,和神奇的武功,總會有許多誇張而不實的傳說,而大家聽的多了,就自然而然把這傳說當了真。而且,幾乎所有的傳說裡,都是越古的東西,越是好得不得了。三百年前失傳的武功,肯定不如三千年前失傳的,五十年前的神兵,一定不如五百年前的好。然而,這種觀念,其實是完全錯誤的。」

    他雖然服了藥,勉力提起精神,到底身體還是太虛弱了,終究坐不住的向後靠區。碧落適時替他把枕頭拉高了。叫他靠得可以舒服一些。

    「就是象上古神兵干將莫邪,如果拿來和我們廚房的菜刀互劈,我們就會發現。切菜的刀比傳誦千古的神兵好用多了。再好的青銅器也沒有可能比鐵器更鋒利,這才是事實。幾百年前的所謂神兵,其實也不過就是一些鋒利的刀劍罷了。幾百年間,煉鑄的技術有了新的進步,現在的兵器肯定比當時更好。更何況,幾百年塵封在寶藏裡,無人打理,再好的刀劍,怕也都腐繡不堪了。所謂的武功秘籍也是一樣。人類的體能是在不斷進步的,現在的人。可以比古人跑的更快,跳得更高,而未來的人,也可以比我們更快更高更強,武功也是一樣,一代又一代的摸索,創新,改進,才會不斷完善,不斷去蕪存菁,達到完美。幾百年前的第一高手,到現在也許只能排進前十的位置,幾百年前的所謂秘籍,又憑什麼可以橫掃天下。更重要的是……」

    傅漢卿忽然嘆息了一聲,輕輕道:「寶藏裡有什麼武功秘籍我全都知道,而這些秘籍的內容我也清楚,等以後我身子好一些,有了精神。你們找幾個抄寫背誦都很快的人在我身邊,我能把所有的秘籍全背出來。讓他們逐字抄錄,你們排版印發,咱們的下屬弟子,人手一冊,如此一來,何懼……」

    話還沒說完,已被幾個人震愕地眼神嚇得訕訕然住了口,愣了一會才道:「有什麼不對嗎?」大家互相看幾眼,好半天瑤光才輕聲道:「我們以前也知道你對天下武功瞭解很深,但……」也許是心中吃驚太過,瑤光一句話竟沒能說完,愣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嘆息著搖搖頭。

    只怕如果不是傅漢卿說出來,誰也想像不到,他竟真的可以對天下武功無所不知,無所不解,他竟真的可以把那些幾百年前的神秘武技如此淡淡然的背出來,印出來,其態度猶如那不過是所有人都能讀的普通三字經。

    而即使是現在傅漢卿說出來了,大家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

    被大家的奇異眼神,看得有些發寒,但傅漢卿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以後,如果你們有空,還是多跟我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話,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功夫吧,我一定能幫的上忙的,而且……」他語氣頓了頓,才道「狄九知道我通曉天下武功,以前我們在一塊時,他經常譴走所有人,這樣連風信子也無法靠近,這個時候他其實並不是想要和我親熱,而是……」

    夜叉冷冷道:「而是,讓你幫他找他武功中的破綻,完善改進?」

    「是。」傅漢卿低聲道「他現在的武功,比之當年,不可同日而語,只怕同你們相比……」

    他話雖沒說完,那意思自是誰都能明白了。

    就算大家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不去全力找狄九報復,但也不會刻意迴避他,有朝一日,狹路相逢,單打獨鬥的話,沒準吃虧丟掉性命的是他們自己,為了他們的小命著想,教主大人打算難得勤快的主動幫助他們訓練提高了。

    接二連三的震驚之後,大家連瞪著傅漢卿的眼神都有些無力了。好半天之後,瑤光才長嘆了一聲:「狄九是怎麼想的,他怎麼會沒發現,你比整個寶藏還有價值,比所有的神功秘籍都有用,他卻棄你而取寶藏。」

    「我說過,世人得了寶藏,常會有一種很奇妙的錯誤想法和過高的期待,就算是狄九,也受這種思維影響,更何況,我雖還算有價值,但卻不能象寶藏那樣,雖他使用。」

    說這句話時,傅漢卿竟然可以微微笑一笑,竟管那笑容蒼白到了極點。

    他永遠不會告訴眼前的這些人。

    這些年來,他雖然傾心盡力無所保留的替狄九指點武功裡的破綻和不足,但是每一次狄九有意無意的套問其他誅王的武功缺陷,他卻一個字也不曾說出來。

    這樣一個處處保留的情人,本來也不該得到別人全新相對吧?

    那一劍的刺出,這一次的捨棄,本來就有更多的理由和無奈吧。

    這一次所謂的背叛,他和他,到底誰的責任,更多一些呢?

    看著迷迷茫茫,又有些出神的傅漢卿,瑤光終於長嘆了一聲:「罷罷罷,教主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把本事展露到這個地步,我們這些當下屬的還能說些什麼?就不怕教主你不把武功秘籍背出來嗎?就不怕你不幫著我們提升武功嗎?自然是無不從命的。」

    雖說是終究同意了傅漢卿的意見,到底心裡還是有點不甘。有點怨氣的,這故意的一堆怨憤之語,倒也不算作假。

    其他三人雖說是陰沉著臉,竟然是誰也沒有提出異議來。

    傅漢卿不喜反急,若不是身子太弱,簡直要勉力從床上掙起來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用指點武功背誦秘籍來威脅或交換……我給修羅教惹了麻煩,儘量把損害和威脅減到最少。是我的責任,不管……你們答不答應,我都會做的,我只是……」

    碧落忙伸手按他,低斥:「瑤光就愛胡說八道嚇唬人,你還當真了。我們答應你,是因為,你到現在還在努力儘教主的責任。那麼,我們就該把你當成教主來尊重服從,更何況你的意見的確有道理,你將來打算做的事,也確實對我教有幫助。」

    蕭傷也笑道:「我不是不想報仇。只是覺得你的提議更有趣一些,尤其是把那些寶藏裡的秘籍背出來,排版印刷,人手發一冊,這真是太絕了。到時候讓狄九和他那幫人,看著他們費盡心思得了來的寶貝。變得一文不值時,氣到吐血的樣子,豈不比咱們辛苦殺上門去更好玩。」

    夜叉只是冷冷道:「我還是更喜歡用刀劍和鮮血來復仇,不過,既然大家都支持你,既然我也想知道你能幫我武功進展到什麼地步,我也想讓我手下,拿到你背出來的秘籍,那就不能不承你的情,這件事,暫時就由得你。」

    瑤光沒有再發言表態,她只是安靜的凝視傅漢卿。

    是啊,他雖然懶散胡鬧,卻從不會推卸自己的責任。這樣的努力,是為了修羅教,為了大家的安全,這份誠意,無可置疑,然而,在此之外,依然會有很多的心意,是想要保住狄九的吧,是想要讓他不用承受本教傾盡一切的報復,讓他可以有一個天地,慢慢紮根,慢慢生長。

    只是,這樣的努力,這樣的苦心,這樣的期盼著兩全其美,這樣的想要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到頭來,又有多少人能體諒,多少人肯承情。

    傅漢卿,要怎樣,你才會明白,這人世間,有太多的事情,不可能兩全。

    你再多的努力,也不過只是拖延了殺戮和傷害,絕無可能化戾氣為祥和。

    我們不會傾全力去找他復仇,但他始終是我們的仇人,我們眼中的叛徒,若有機會,一樣不會放過他。

    他待你,也未必沒有一絲真心,,卻不會為你放棄他的野心。

    我們待你,自是多有一番情意,卻也同樣不會為你,而改變我們的原則,神教的原則。

    傅漢卿,如此籌謀,如此苦心,如此思慮,如此辛勞,你到底能不能猜到,那必然的結局。

    你所有的努力,說穿了,只不過是讓那結局的時間,推遲了一點,僅此而已。



第一百零六章 破敗之身
     
    在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之後,整個修羅教都動了起來。進行內部的自查,但查的不是內,而是所有制度中的疏漏。不論是否出現過大損失,不論是否被狄九算計過,所有分壇,所有的生意,一切的內部運行機制,只要發現不足之處,便要全力彌補改進。

    以前過於分散的生意和力量,也開始收縮統合。對那些無法全力照顧,或利潤不是特別大的生意,就當機立斷轉售轉賣,傾其全力,保護他們在各地最重要的產業。

    這種作法,從深遠來看,其實有益無害,更利於發展。然而,就眼前的境況來看,倒像是真的被狄九的一番叛亂給嚇得怕了。如此軟弱,如此小心謹慎的姿態,的的確確讓許多真因這幾年來修羅教飛速發展,而略有心病的大人物們感到舒心安泰。果然舒服日子過久了,現在的魔教,也不再具有傳說中強大的侵犯和不顧一切的恐怖瘋狂了。

    而一直與修羅教做對的正道人士們,正可乘這個機會,擺出一副不打落水狗的正人君子態度,以不屑的姿態揮揮手,自覺是勝利者,輕飄飄退出戰團,一轉身,聚在一起,研究其那個據說得到了天大寶藏的狄九,如今到底躲在哪裡。此人心性歹毒,又手握如需寶藏,將來必為大禍,為了正義,為了武林,大家一定要密切注意,一有機會,就全力剷除這股惡勢力。

    一切叛亂,卻在正確的應對下,為修羅教消彌了很多將來的隱患,而為了穩定一眾弟子的情緒,高層也實施了許多安撫人心的措施,甚至諸王親自出動,巡行各處分壇。即使是對以前與狄九過從甚密的弟子們,也親切相待,溫和交談。交心交底地表明信任之意,讓大家千萬不要多心,本教絕不可能為了幾個叛徒而自折羽翼。

    蕭傷是個男子。行事比較方便,經常拉著下屬去喝酒談天,酒酣耳熱之時,簡直要把心掏出來似的,拍著桌子喊,就算狄九留下了很多暗子,安排了不少內又如何呢?如果為了徹查這樣的內。而損傷了你們這些忠心的弟子,而讓你們受壓迫和折磨,那才是我教最大的損失。冒險又怎麼樣,下頭有人不服又怎麼樣,大家放心,就算反對的人再多,我也一定會保住你們的。

    這樣的一通喝酒下來,往往感動的對方剖肝瀝膽。誓死相報。

    瑤光深通媚術,往往只需深深凝視一眼,輕輕說一句:「我若連你都不信,那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對方就會手軟腳軟身發軟,顫抖著誓死效命忠誠。

    碧落則更喜歡講道理:「內也許有。但為了一兩個內,而掀起風雨,為了一個狄九,而讓所有的兄弟們都離心離德則大可不必。我只知道要公正對待下屬,為神教付出了多少,你們總能得到更多的回報。神教和狄九如何行事,如何對待下屬。很快所有人都能看的一清二楚,都能分得出高低,何去何從,大家都能自己抉擇,我想……」她微笑者端硯「即使本來是內,最後也一定會成為我教最忠心的弟子。」

    她身份高貴,容顏美麗,儀態端莊,言詞可親,總是一番話之後,便可折服許多人。

    在他們的努力之下,各地分壇都從震驚恍然中很快轉為平靜,大家全都迅速而鎮定得維持著分壇的正常運轉,而相關的防衛守護應變措施也一再加強加重,只是一直外鬆內緊,不讓外人看出端倪來罷了。

    在大家四處奔波的時候,傷勢已漸漸好轉的傅漢卿在大隊人馬的保護下,回到了總壇。

    見到他的時候,管家方叔,整張老臉的皺紋都在顫抖,廚房的趙伯直接就老淚縱橫了:「教主,你終於安然回來了,可把我們擔心壞了」

    芙煙初時表現得倒還鎮定,只是在服侍他換衣裳時,看到他胸口那可怕的傷處,到底忍不住眼眶紅了:「他……他怎麼下得了手。」

    就連凌霄也看的眉頭緊皺,臉色鐵青。跟著在旁邊,罵了無數聲的狠毒無情。

    當年他隨著狄九和傅漢卿巡遊四方初時,不知多麼羨慕欽佩天王的強大能幹,鄙視教主的懶散和不負責任,那個時候,斷斷想不到今朝會這等仇視憤恨天王,若不是武藝低微,簡直就想抓著劍衝出去找狄九拚命。

    在總壇大部分弟子們因為現在的生活非常好,而對教主有著極深的敬重,如今看到好端端一個教主,活蹦亂跳精神萬分的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卻變成這樣有氣無力半死不活憔悴蒼白,也自群情激奮,誓殺叛徒的口號被叫得震天響。

    看到如此眾怒,坐鎮總壇的莫離自是一邊心中偷偷高興,一邊裝好人出來安撫大家的情緒,回了身,還要去傅漢卿面前領人情,教主啊,你看看,大家可都是急著要去找狄九那個叛徒拚命的。我是尊重你的意見,為了你的命令,才頂著所有人的責難,硬把這事壓下來的啊。真是辛苦,真是難做人啊。

    傅漢卿還不能不領情,不敢不感激,只好苦笑罷了。

    回總壇之後,安全方面有了保障,且有碧落最得意的幾個弟子日夜守在旁邊,為他調理身子。傅漢卿的傷,終於慢慢好了起來。

    只是,他中的散功之毒,根本沒有解藥,那一身驚世駭俗的內力自是再無恢復的機會。

    每思及此事,教中諸王,身邊諸人,無不黯然,也都小心的在他身旁絕不提起此事,以免惹他傷心。又哪裡知道,傅漢卿根本沒把內功這事放在心上。沒了就沒了,反正他的功夫來的容易,又不用辛苦練的。於呼吸之間,內力就已在修煉當中,就是在睡覺的時候,內功也會增長。何況,就算現在的內功全廢了。以後還是一樣可以慢慢練的。

    只是內力雖說可以重練,身體所受的傷害卻已是永遠不能恢復,不可逆轉了。

    那一劍。雖沒有刺進心臟,但確實重重傷到了內腑,這個時代的醫術本來就有許多不足。就算是神醫也沒有可能根治如此嚴重的創傷。

    更何況傅漢卿又是中毒重傷的情況下,在寒風夜色裡掙紮了那麼久,被寒毒鎖侵加上流血過多,他的健康已經被徹底毀掉了。

    他那幾個同學費盡苦心,替他安排好的,擁有最強加體魄,平時連傷風感冒都從來不得的身體。現在卻是注定了永遠與醫藥相伴,大病小災,再也斷不了了。就算是平常天氣,白天要穿極厚的衣服,晚上要蓋兩三床被子。屋裡總是燒著暖爐熱火,就是這樣,還會莫名其妙的覺得冷。

    他不能跳,不能做太激烈的運動。連騎馬都有些勉強,就連走路,只要時間略長,就需要別人攙扶。連說話的時間長了,還會喘息咳嗽。

    每天吃的食物也極少。明明知道這樣對身體不好,但因這他身子弱,大家也不敢硬逼他多吃東西。

    看著他就這樣一天天消瘦憔悴虛弱下去,偏還努力當作無事一般,堅持對所有人微笑。大家都覺得心急如焚。

    以前的教主,雖說總是懶洋洋沒精神。到底能跑能跳,到底紅光滿面,到底從來不生病的,現而今,如今卻每天都要吃藥,多走兩步路都要停下來喘氣。便是修羅教最低等與教主隔的最遠的弟子,看了這等情形,心裡也即不是滋味,更何況高層的諸王,以及傅漢卿身邊的近人們。

    諸王暗地裡,罵了碧落多少聲名不副實毫無用處。總壇下了多少道王令,要求各地分壇蒐羅補身藥物奇寶,這些都沒有人能計數了。

    傅漢卿身邊服侍照顧的芙煙凌霄等人,再不敢像以往那樣,對他隨口調笑,同他任意胡鬧了,總是小心的照料他,言辭態度之間,極之溫柔,唯恐惹他傷心難過,只是在背人處,芙煙哭過多少次,方叔看起來老了許多,而廚房的趙伯總是絞盡腦汁,費盡了心思,努力想把菜做得可口些,開胃些,叫他多吃一點,又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就是其他諸王,對傅漢卿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不客氣,那樣開口閉口就喜歡頂撞嘲笑,待他竟是比以往尊重了許多倍。

    被大家這樣看重,這樣客氣,這樣小心翼翼的對待,傅漢卿很長時間不能適應。

    她微笑著告訴大家,沒有關係,這樣也沒什麼,身體差了,就有更多理由偷懶了,內功毀了也不算大事,反正怎麼樣也輪不著他去和人打架,有沒有內力其實不重要。

    不過,很顯然,他的真心話,是沒有一個人相信的。

    其實有的時候傅漢卿自己也會有一點微微的恍惚,這些,真的,是真心話嗎?

    日子還是這樣一天天過去,傅漢卿努力對所有人微笑,看似絕不在意現在身體的改變。儘管所有人都覺得,他這樣做,只是不想身邊的人不快活,卻沒有一個人忍心去說穿。

    所有人都對他細心照料,溫和客氣,大家都刻意不提狄九,不提變故,不提傅漢卿的身體,傅漢卿也知道大家的這種過於小心的態度只是為了不讓他傷心,卻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寬解勸慰。

    即使是假象,大家也只得這樣繼續維持著假象過日子罷了。

    只是,在休養期間,該盡的責任傅漢卿倒是沒有忘的。他曾同諸王談起過,以他現在的身體是否已不適合繼續當修羅教的教主這個問題。

    但是除了夜叉不置可否之外,其他人都大力反對他的退意。

    瑤光更是面帶殺氣的問:「就你這病歪歪的樣子,不當教主,別說賺錢,連自己都養不活,我們替你掏的救災銀子,你想賴掉不還嗎?」

    傅漢卿打個寒戰,就再不敢提這事了。

    既然還是教主,當然要做教主該干的事。

    他用了兩個月時間,把寶藏中所有的武功秘籍全都背了出來。他身邊跟著寸步不離的幾個快筆手記的一字不差,諸王把這些統統排版印刷,在教內大量配送,所有弟子,哪怕只是負責打雜的最低等人士,也一樣人手一份。

    就連修羅教招收弟子也加入了新的宣傳口號。

    凡入教者,立刻配送二十本以上,各類頂尖武功秘籍,可隨興趣選學,保證成為武林高手。

    而且,這種口號,還真的吸引了許多少年人不顧一切的投身而來。

    就連很多所謂正道人士,也受這些秘籍的吸引,派出自己門下弟子投身修羅教中,秘籍得手了再抄錄出來,並美其名為捨身飼虎。

    這一番變化,對江湖武林造成的衝擊,簡直已不可想像。而狄九受到的打擊,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不過,傅漢卿長時間在總壇調養身體,對外頭的事,很少過問,而其他人也刻意不對他提起,所以影響大他可以想像,詳情到底如何,他卻並不是很清楚。

    諸王在巡查各處分壇,安撫人心,改革弊端之後,也都紛紛回到總壇。開始讓傅漢卿幫助他們提升武功造詣。

    大家都很知趣,誰也不會去窺察別人的武功高低,各人分班分日,與傅漢卿單獨相處,對於別人的武功進境大家都不知道,但對於自己在武功上的一日千里的進展,卻都是心知肚明,深切瞭然的。

    在得到傅漢卿的指點連續三天之後,蕭傷已經開始捶胸頓足的懊惱以前為什麼就沒來找傅漢卿多切磋幾次武功,只不過切磋方式同他以往的認知略有不同罷了。

    碧落這麼冷靜端莊之人,也不免咬牙暗恨,白白叫狄九一個人得指點這麼多年,大家全沒機會分好處。

    瑤光尤其懊惱傷心,當年初識的時候,傅漢卿就曾說過,以後可以幫忙她找武功裡的錯漏,只是那時有太多防範之心,本門武功絕技豈肯隨意展示給別人看,真是白白錯過了良機許多年。

    莫離年紀大了,對於個人的武道修為提升多少,倒也不是太在意了,想的也比旁人長遠。這短短幾天的修煉,大家都有如此大的震撼,那麼,這麼多年來,狄九一直得到傅漢卿的指點幫助,如今的他,武功到底達到了什麼境界了呢?每每念起此事,莫離總會感到疲憊而無力。

    只有夜叉,始終沒有什麼明確強烈的反應,只是臉色越來越冷,平日也越加寡言少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傅漢卿的傷早好了,身子雖然很弱,但也漸漸適應了。該背的秘籍背完了,該教的課也教的差不多,自問對大家的武功提升,他也不能再有太大幫助了。既然還是教主,自然還是要多盡些教主的責任,開始較多的參與到教務當中了。

    這一天,總壇來了一個意外的客人。



第一百零七章 故人歸來
     
    那天陽光正好,傅漢卿披著一件大大的貂裘,懶懶倚在樹旁,曬著太陽看蕭傷舞劍。

    這裡蕭傷舞出一身大汗,他那邊懶洋洋眼睛咪到一塊去了,忍不住伸手掩著嘴打起哈欠。

    蕭傷收了劍勢一掠到他身旁,沒好氣的說:「要指點就給我認真點,用得著這麼敷衍了事嗎?」

    富含請提了提精神,勉力道:「其實這套劍法已經很完美了,我看我幫不上什麼大忙了。」話還沒說完,倦意已是湧了上來。

    說起來,真不能怪他,本來就是中午,他平時就有午睡的習慣,現在卻讓蕭傷給耽誤的臉午飯都誤了。雖說盡力在應付著,但被這懶洋洋的太陽照得人全身發懶,只想放下一切,大睡一覺,哪裡還體的提精神來。

    蕭傷悻悻然道:「你不想教,我們難道還願意讓你對著指手畫腳嗎?還不都是你不好,一個寶藏放在心裡多少年,半點風聲也不透,你要是誰都不告訴倒也罷了,偏偏只告訴狄九一個,害得大家現在都的辛苦練功來防範他。」

    傅漢卿趕緊說:「那寶藏本來就是修羅教的東西,無論是你們哪個問我,我都會告訴你們的,只是如果沒有人問我,我總覺得還是不說的好。那種東西,帶來的價值永遠比不上帶來的麻煩大,而且,天上掉下來過多的財富,往往是禍不是福。我以前就聽說過凡是暴發橫財的人,大多在很多年之後,會陷入極度的貧困之中,倒還不如當年不發財的好。」

    蕭傷瞪大眼睛狠狠盯著他,一瞬間臉都青了,咬牙切齒的道:「你是說,就算是狄九不問你,我們任何一個人只要開口問。你就會把寶藏的是毫無隱瞞地說出來?」

    「是啊。」傅漢卿坦然點頭。

    他這裡答的輕輕鬆鬆,卻不知道蕭傷簡直恨不得衝過來伸手把傅漢卿直接掐死算了。

    當年傅漢卿以交出各國的小寶藏為代價,得到各國的扶持。這件事雖然被隱瞞下來。只各國高層知道,但畢竟人多口雜,時日又長。蕭傷的風信子無孔不入。瑤光手下的美女也常常混到權貴身旁,天長日久,到了第八年,終於漸漸有風聲透出來了。細算起來,狄九當權那麼多年,也自有一套班底,隱約察覺此事。也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背後還有一個莫測高深的不動明王。

    當年諸王察知所謂各國扶持修羅教的真相時,也多感震異。只是因為諸王雖彼此合作,卻也彼此制衡,大家少不了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幾個消息較靈通的人,都先後得了信,又都聯繫所有信息。以及教中的秘典傳說,推測出狄靖應該還有一處最大的寶藏在傅漢卿手裡。

    既然大家都有私心,此事又涉及一大寶藏,到頭來,竟是誰也沒把消息說出來。諸王各自空懷鬼胎。不管是否有能力染指或獨佔,總想著在一個大秘密上撈點好處。只是像寶藏這麼重大,這麼珍貴,這麼機密的事,當然不能指望傅漢卿說出來。甚至連問都不敢隨便問一句,唯恐讓傅漢卿先一步警覺防範了。

    大家打的主意都差不多。無非是偷偷觀察。注意監視,在他身邊服侍的人裡安插自己的親信,記錄他的一舉一動,以後找機會旁敲側擊,看能否探出口風端倪來。

    甚至傅漢卿和狄九離開總壇,大家前一段時間就算查處他們的蹤跡,也不出面逼他們回來,為的一方面是想讓傅漢卿有點自由快樂的時間,另一方面,卻也多有些不能見人的私心。希望傅漢卿自己去探查寶藏,他們也能跟出線索來。

    只是後來到處都出事,大家疲於奔命,派齊皓去叫兩位回來,狄九卻拉著傅漢卿接著逃,且動用自己班底的力量來斬斷蕭傷的追蹤。

    那一年多的時間,大家就這麼算計來,思量去,小心再小心,結果被狄九當機立斷,迅疾果決的套出了寶藏,其他人全都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份懊惱簡直都鑽心了,因為多是懷著私心,私密暗中做的事,便是有苦也只好吞下去,嘴裡半個字也說不得,臉上還得裝出笑顏來。

    真說起來,諸王對狄九的憤怒,除了教中公事之外,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這份私怨。畢竟大家費盡心思沒弄到的東西,讓這傢伙捷足先登了。

    以前大家只當傅漢卿與狄九私情太深,寶藏只告訴狄九也不奇怪,偏偏傅漢卿今日誠實無比的一句話,聽得蕭傷簡直有一頭撞死的衝動。原來只要他開口問,就可以得到整個寶藏,那麼那一年時間的坐立不安,心機用盡,又算什麼呢?

    這一刻,蕭傷簡直是全身都冒出火來,殺氣怨氣,一起往上衝。

    傅漢卿被他那詭異的臉色和表情嚇得身子極力往後縮。適時遠遠傳來一陣鈴鐺疾響,傅漢卿聞之如獲大赦:「有人來了。」

    「我們找你練功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諸王異步可擅入,誰這麼不知趣?」蕭傷七竅生煙的大喝一聲。

    不過,即使是他自己,也隱隱覺得這鈴聲響的及時,否則自己沒準真會一時收不住手,直接把教主大人給宰掉算了。

    現而今,不管來的是什麼,都是送上門來給他出氣的。

    這滿心火氣正等著發呢,話還沒說完,人已疾風般掠了出去。一連飛躍三重院落,卻見遠遠近近,訊鈴疾響不絕。一道人影,正以快捷絕倫的速度迅速接近。

    蕭傷低低咦了一聲,身形倏然加速,竟是衝著前方直接撞過去的。

    急掠而近的身影快的如風似電,卻又在電光火石之間倏然落地,堪堪避過蕭傷這一撞,如此勁疾的前掠之勢中,他是說停就停,絕無拖泥帶水。雖只是一掠一停,其中所顯露出來的武功火候,輕功,內力,定力,無不達至化境。

    蕭傷也悠然停在他身前。淡淡打量了幾眼,慢條斯理的挑挑唇角,勉強算做是笑:「這麼久不見,功夫居然進步這麼多,不錯啊.」

    對面的人面沉似水,顯然沒空搭理他,一側身。就要從他身邊繞過去。

    蕭傷伸手一攔,悠然道:「這幾年你在外頭逍遙的夠了,像是忘了咱們這裡的規矩,總壇可不是隨便什麼人來去進出都可隨意的。」

    來者不便同他爭執,只得強忍一口氣,沉聲道:「龍王答應讓我見……」

    「那個老好人什麼時候能替教主做主了?教主的居處,是外人可以任意進出的嗎?」

    「我不是外人,我是……」

    「你當然不是外人。」蕭傷冷笑「你是他的影衛。是他最親近的人,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陪伴在他身邊的人,只可惜,現在你已經不是了,是你自己要走的……」

    蕭傷用冰冷的眼神望著對方:「既然走了。何必回來,就算你回來了,這裡也不再有你的位置了。」

    狄一嘆息,他不知道應該為蕭傷的為難憤怒好呢,還是該為蕭傷因傅漢卿而生他的氣這個事實高興好。畢竟,這代表這些人真的還是比較關心傅漢卿的。

    時光在他那道佈滿猙獰疤痕的面容上染了許多風霜。傷痕都老了,淡了,乍一看,也並是不特別的刺眼和醜陋了,只是神色出奇的沉重,他的目光越過蕭傷,望向教主的居所,眼神裡有許多複雜的情緒。

    「當年我離開,是因為,我真的很想為自己活一回,我真的很想自由的,不受拘束,無所顧忌的活一次。即使是很短很短的時間……」他嘆息「我原本以為很快就會回來。」

    「可惜遇上了個美女,當然就重色輕友了。」蕭傷挑高了眉冷笑「說起來,你那個美人被你藏到哪了,這幾年我一直再派人找,居然一直沒找到,你也算有本事了。」

    因為有著重重的傷疤,狄一的神情讓人很難看明白,只是目光出奇的苦澀沉重,他搖了搖頭,答非所問的說:「我當年能放心地走,是因為,六年的時間,六年的觀察,我對狄九也有了結論,我相信就算他有很多私心私念,同教主之間的一切,其實是很真的,他應該不會傷害教主……」

    蕭傷覺得自己的拳頭有些發癢:「可他傷害了。」

    狄一有些怔忡:「其實在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他真的會傷害教主,他們的事,我最清楚,他對教主其實……」

    他語聲一頓,良久方道:「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我自以為看清了他的心,可以放心離開,卻忘記了,有的時候,人們最不能看清看透的就是自己的心。」

    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彷彿已經穿過了蕭傷,穿過了重重牆壁,無限的時間和空間,重見了許多許多年來,他所見到的在那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一切。這一刻,他的語調,幾乎是悲傷的:「狄九也許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心,也根本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所以……」

    蕭傷怒極反笑,雙手輕拍:「好理由,好藉口,好道理,要不咱們找個地方,你多給我們講講你的瞭解啊,人生啊,心啊,想要什麼啊,明白什麼啊,這一類很深很深,我這種俗人聽不懂的道理,行嗎?」

    狄一長嘆,終於低頭,對蕭傷行了一禮:「請鵬王行個方便,容我見見他。」

    蕭傷只是笑:「在他出事之前,你兩年不歸,一年連信都沒有一封,在他出事之後,過了足足兩年你才來看他,這麼長時間你都不在乎了,怎麼現在急於這一時一刻。」

    狄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和……」他聲音又是一頓,忽的嘆息了一聲「我和她一直在過與世隔絕的日子,這件事,我是最近才聽說的,而在聽說了之後,我就立刻趕來,我趕了五千里路,沒有睡過一個晚上……」

    蕭傷至此才開始正眼看他滿身的風塵。

    因為長時間的奔波跋涉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裳,即使功力精深,也無法盡掩疲憊的面容,甚至低垂在身側的雙掌邊緣處,隱約可見血痕,那應該是因為日日夜夜控韁不放而留下的痕跡。

    蕭傷微微皺眉,為自己越來越容易柔軟的心境而感到煩躁。

    媽的,簡直都不像是修羅教裡出身的人了。

    一時正不知應否繼續攔下去,就見眼前的狄一眼神忽的一亮又一黯,同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叫:「狄一。」

    知道自己的攔截行動徹底宣告失敗,蕭傷朝天翻個白眼,嘆了口氣,回過身,就看到教主大人高高興興的揮著手跑過來。

    蕭傷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在心裡默算「一,二,三,倒!」

    前方的教主不負眾望的結結實實的栽倒在地,身後的前影衛化作一道旋風急掠過去。

    蕭傷慢聲道:「告訴過你多少聲,不許跳,不許跑,不許快步走,不許登高,不許蹲太久,不許站太長時間,你現在的身子根本經不起,你怎麼就是不記得。」

    教主大人呵呵傻笑與那根本沒有任何可信度的承諾第無數次響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次會記住的。」

    基本上對於凡事守諾,但在這件事上經常說話不算話的傅漢卿來說,再講我會注意,我會小心,我再不犯了,都是廢話,在諸王眼中,他在這方面已經沒有信用可言了,更何況,蕭傷要得,也不是他的承諾。

    自己那番風涼話之後,蕭傷滿意的看到正小心扶起傅漢卿的狄一身子忽的略略一僵。

    攔不住你,罵不跑你,內疚也讓你內疚死。

    我是誰,我就是修羅教的金翅大鵬王。咱們修羅教可是魔教啊,我可是魔頭啊,哪能放過你這失職的傢伙。

    俊朗而邪惡的金翅大鵬王,在大好的陽光下,有些猙獰而得意的微笑。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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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烽煙將起

    飛掠向前,扶起倒地的人,一切的動作其實不需要思考,只是順從身體的本能選擇。

    這麼近的去看那個無比熟悉的人,竟然憑空生起一種陌生的感覺。

    記憶裡的那個人,經常受傷,老是闖禍,因為永遠在打瞌睡,所以任何場合都有可能會一頭栽倒。

    但是他的臉色總是紅潤的,鬧出了什麼禍事,栽得再丟臉再難看,總能扎手紮腳爬起來,灰頭土臉的繼續傻笑。

    也許會受傷,也許因為懶洋洋而總是先得沒精神,但生命的活力一直在他的身上。總會有比別人溫暖的手,總會有比別人明朗的笑,總會有比別人清澈的眼。

    而現在他瘦的幾乎讓人認不出,以前在大冷天穿一身單衣,也能跳上跳下的身體,現在在大太陽下,也裹在貂皮裡,那麼大的毛皮衣服,把人裹得越發顯得瘦小。

    他依然會笑,看起來似乎依舊明朗而快樂,但是狄一知道,有什麼和記憶中已經不同了。

    記憶裡的那個人,經常受傷,老是闖禍,因為永遠在打瞌睡,所以任何場合都有可能會一頭栽倒。

    但是他的臉色總是紅潤的,鬧出了什麼禍事,栽的再丟臉再難看,總能掙紮著手腳爬起來,灰頭土臉的繼續傻笑。

    也許會受傷,也許因為懶洋洋而總顯得沒精神,但生命的活力一直在他的身上。總會比別人溫暖的手,總會有比別人明朗的笑,總會有比別人清澈的眼。

    而現在他瘦得幾乎讓人認不出,以前在大冷天穿一身單衣,也能跳上跳下的身體,現在在大太陽下,也裹在貂皮裡,那麼大的毛皮衣服,把人裹的越發顯得瘦小。

    他依然會笑,看起來似乎依舊明朗而快樂,但是狄一知道,有什麼和記憶中已經不同了。

    他的眼神依舊清澈而不含雜質,狄一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的眼神,自己會出奇的懷念那人過去的目光。

    身後傳來蕭傷淡淡的話語。

    「告訴過你多少聲,不許跳,不許跑,不許快步走,不許登高,不許蹲太久,不許站太長時間,你現在的身子根本經不起,你怎麼就是不記得。」

    身體微微一僵,心頭終於開始痛了。

    自聽到消息之後,初時的念頭是不信,後來便只是焦急,只是奔波,直到現在才開始痛起來了。

    傅漢卿微笑,眼神幾乎是瞭然了,壓低了聲音道:「不要上他的當。他不過就是想讓你不痛快。」他悄悄眨眨眼,帶笑說「他們不明白,你還會不明白嗎?我現在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他們不懂。」

    狄一想笑,卻笑不出。他自然明白的。在一起朝夕相伴這麼久,怎麼會不明白。

    傅漢卿沒有雄心。沒有大志,不是英雄,只是懶鬼。內裡有沒有重要嗎?反正他又喜歡打架,沒有內力沒準更好,打打殺殺的事,不會再強壓到他頭上。

    身體差一些又怎樣?反正他就是一頭懶豬,生命中最大的享受就是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覺。餓了有飯吃。身子不舒服,不是有更多藉口可以躲懶了嗎?

    這些災難,對別人來說,是至大之禍,對他也許反而是意外之福,借助這些,也許可以真正去過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幸福日子。就算是有煩心的幫務,別人也未必好意思在那來找他麻煩,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得任他繼續這麼做米蟲。

    這是多麼幸福,多麼無憂無慮的生活啊?

    這簡直該放聲大笑,普天同慶了。

    然而,狄一笑不出來。

    甚至於看到傅漢卿的笑容,他都覺得刺眼。

    一個人要有多麼殘忍的心腸,才可以對自己這樣無情,才可以在經歷過這些變故之後,還笑得這麼沒心沒肺,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適時前院方向跑出一個白髮老者。倚著門提高了聲音喊:「教主,該用飯了吧,飯菜再熱幾次,可就沒法吃了。」

    明知道教主是被鵬王絆住了,還有膽子跑來喊這麼一嗓子,可見趙伯真的是已經忍無可忍了。

    傅漢卿順手一拉狄一:「我們一塊吃飯吧。」

    這一刻,狄一覺得指尖奇冷,那股冰寒之意讓人心中凜然。記憶裡的人,雖然怠懶得無藥可救,但每一次別人有需要,他總會伸出手。他的手,永遠都是溫熱的。

    要怎麼樣的寒冷,才能讓那麼溫暖的手,變得這麼冰冷徹骨。

    沒有注意到狄一這一瞬間的失神,傅漢卿轉頭又對蕭傷說:「你也一快來好不好,大家熱鬧些。」

    蕭傷冷笑:「我沒你這麼好風度,整天盯著個叛徒在眼前晃來晃去,我怕悶出內傷來。」

    語音未落,人已振臂而起,如大鵬展翅擊雲破霧而去。

    這一番盡展輕功,縱身而掠,帶起疾風勁氣,呼嘯不絕,耳旁風聲不止,總吹不盡心頭鬱鬱之氣,直到一聲銀鈴般的笑響在耳邊,方才舒臂緩勢,徐徐落地。冷眼望著聚在一處的瑤光碧落與莫離。

    「是你們讓狄一輕輕鬆鬆就進來的?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們都這麼好說話?」

    碧落淡淡道:「你對他不滿意,難道我們就對他當年一去不回的事覺得高興。只是他即能來,可見心裡總還是唸著教主的,就算我們再不喜歡他,也要讓他見見教主,也許見了他,教主能高興很多。」

    瑤光眼神微黯:「教主不快活,雖然他總是裝成很快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什麼也不介意。」

    蕭傷沉了臉色:「有誰會快活,誰又能不介意。我們心裡都一樣,不過在他面前裝著萬事順心,裝著誰也不把他的身體狀況當回事罷了,他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戳穿,他即要在咱們面前,裝成快活,我們又何必說穿。說起來,咱們真像一群小丑。」語氣初時苦澀,漸漸便帶點怨怒憤恨「狄九的手段可算了不得了,把咱們這幫子人都捉弄成了自欺欺人的小丑。」

    瑤光秀眉微蹙,忽輕聲道:「他對你的武功有什麼新建議嗎?」

    蕭傷微微一怔,諸王從不追問彼此的武功進境,瑤光怎麼忽然……

    心中一動,若有所悟,臉色卻已平靜下去,淡淡道:「他說已經沒什麼可幫我的了。」

    碧落點頭:「他最近對我們也說過同樣的話。」

    莫離輕嘆:「他不會騙人的,而且也不會不為我們的性命著想,他既這麼說,想必我們此刻與狄九的身手相比已沒有太多差異了。」

    一瞬間,幾個人之間,竟是靜得出奇。大家望著彼此,誰也沒有再說話。

    嚴格來說,傅漢卿並不能算武學的大宗師,他只是個死記硬背的幸運傢伙,對武功,他既無悟性,也無任何開拓性的眼光和妙想,他只是記性非常好。通曉天下武功得失,且能相互對照印證,有他幫忙,可以把武功中的一切缺陷都找出來,並能得到他最好的建議加以彌補。

    他不能教出頂尖高手來,他不能培訓處武林奇才來。他能做的,只是幫助你找出你的缺點加以改正。

    所以,他給人的幫助,初時會顯得非常大,非常有效,到後來,隨著不足之處漸漸都被指出,他能給的指點也就越來越少了。以此推斷,即使狄九與他相處了差不多有八九年,而他們得傅漢卿指點只有兩年不到,但實際上得到的好處,應該不會有太大差別的。就算與狄九狹路相逢。放手一搏,就算未必能贏,至少五性命之憂。

    所以……

    大家望著彼此的眼,心中都有了一種明悟。

    時候到了!

    蕭傷不知為什麼忽然嘆息了一聲,方輕輕道:「差不多了。兩年的時間,風信子的運作已經完全更改。我有信心再不會被人窺儘先機。各地分壇修正革新,經過兩年時間,一切新的規則秩序也都成熟了。兩年的時間,下屬的忠誠,我們也差不多能控制了。現在不管我們做什麼,都不會亂作一團,都不會人心惶惶,不會給人可乘之機了……」

    不知為什麼,一向好戰的他,這一刻,竟然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興奮。只是覺得,反正是遲早要做的事,早一刻,與晚一刻,其實並無分別。

    瑤光徐徐點頭:「我的人也早就開始行動了,現在,只等我們的命令。」

    碧落輕輕道:「我也傳訊給夜叉了,他的冥軍兩年來日夜苦練,等的就是今天……」

    大家都只是淡淡說,既無激憤,也無快意,彷彿未來的驚天風波,也只不過是一個簡單而枯燥的本分工作。

    不約而同,大家的目光都望向遠處教主的居所。

    那個不管傷的多重,依然努力在笑,依然努力裝成什麼事也沒有,只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爭鬥,不要有死傷的天真傢伙,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吧?

    那樣努力的想要保護背叛他出賣他的人,卻又竭盡全力的教導他們,幫助他們,唯恐他們被狄九所殺所傷,整天做著矛盾的事,抱著可笑的念頭,不知為什麼,大家此刻都覺得笑不出來。

    這一刻,大家望著同一個方向,想著類似的念頭,卻誰也不肯說出來。怔怔立了半日,蕭傷才亂咳一聲:「不知道他和那個叛徒是不是正聊得開心快活?」

    莫離也應合道:「其實狄一也不算叛徒,他只是沒有盡到影衛的本分,而去過自己的日子了,總算他現在回來了,也許讓他和教主相處一陣,心裡一內疚一難受,他就不想走了,咱們又憑空得了個高手。」

    碧落點點頭:「如此,倒是一樁好事。」

    只有瑤光一直望著遠方,眼神始終收不回來,聲音聽來,也似有些遙遠:「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教主以前說的那些話是對的,我們稱狄一作叛徒是過了,要說他失職,也有可能過了。」

    「你說什麼?」蕭傷愕然「說明白點?」

    瑤光目光遙遠而迷茫:「狄一為什麼一定要寸步不離,一生一世跟在教主身邊,為什麼一定要做一個本分的影衛?為什麼一定要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而忘記自己,他為什麼不能走自己的路,和自己喜歡的女人過自己喜歡的日子,還有……」她的目光越發奇異起來了「狄九也一樣,他憑什麼一定要為神教盡忠盡心盡力,他為什麼就不能……」

    碧落厲喝一聲:「瑤光!」

    這一聲喝,竟是以內力發出的獅子吼,瑤光震得一震,目光散而復聚,漸漸凝定,神色卻仍略有怔忡。

    莫離面沉似水,聲音極之沉重:「瑤光,你幾乎入魔障了。」

    蕭傷也鐵青了臉:「瑤光,我們之中,你對教主最是關切,但關其身憐其心都可以,卻萬萬不可從其道。聖人不是人人都能當的,當聖人也不是什麼快活的事。對教主我們不是不佩服的,但要讓我學他,我寧可去死。他也許是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可以活的很好。瑤光,我們是壞人,也許壞的不是那麼徹底,但骨子裡畢竟還是惡人。千千萬萬,不要太過羨慕好人,不要去深思好人的許多道理和原則,壞人一旦想要變成好人,甚至變成聖人,那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莫離一字一頓的道:「我們待教主好,既是因為有些情義,也是因為,他在這個位子上,對我教的現狀更好。我們接受教主的很多想法,讓神教這些年來,有了許多變化,不是因為我們受他的善良感召,而是因為這些變化對我教更有利。他說的話常常很有道理,我們都會認真聽,但聽和全盤接受是兩回事,我們可以選擇對我們有益的去遵從,卻不可失去了我們的立身之本。」

    碧落只淡淡說了一句話:「修羅是魔教。」

    修羅教是魔教,天下人都這麼認為,而他們,從來沒有哪一個認為有必要反駁。

    瑤光默默無語,良久,才點了點頭。

    他們的立身之本是修羅之教,修羅之規。

    在他們的世界裡,從來是以強凌弱,以權勢定生死的。

    為什麼,憑什麼?從來不需要去考慮。

    道理,人情,本來就不是他們所要遵循的。

    憑什麼別人要效忠,因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憑什麼別人要為神教,為上位諸王和教主奉獻一切?

    因為他們足夠強,因為他們是修羅魔頭。

    這一切,原來從來沒有變過。

    所以,叛徒一定要被懲罰,該做的事情一定要做。

    所有的猶疑和軟弱,必須一手揮開,所有的後果,都只能咬牙承受。

    修羅乃魔教,其實從來沒有變過。只是天下人以為變了,連她也差一點以為變了,只是……

    再次遙望那個方向,遙想那個人。

    即使是個懶散如豬的傢伙,這麼多年的努力,到底還是人人看得到吧。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麼多年歲月流逝,這麼多番心力用盡,其實,他什麼也不曾改變。



第一百零九章 一言之諾

    「你只吃這麼多?」狄一有些驚異地望著傅漢卿,感覺好像只隨便吃了兩三口,這就算一頓飯了。

    傅漢卿只得乾笑兩聲罷了。

    這樣擔憂的,震驚的表情,以及因此而來的憤怒和鬱悶,他已見過太多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讓別人為自己這麼操心。可惜就算他的精神再強大,也無法控制日漸軟弱的身體,就算他自己想多吃幾口,下場肯定是腸胃不適,生生吐出來,讓別人更擔心。

    他想在只能後悔自己考慮不周,不該拉狄一同自己一塊吃飯,見他的飯量,很少有人還能繼續保持好胃口的。

    果然,狄一望著一桌的好菜,實在找不出什麼食慾來,怔怔坐了半日,才輕輕嘆道:「我不該走的。」

    傅漢卿只是一笑,眼神甚至有些輕鬆釋然:「我卻覺得,幸好你走了。」

    狄一處聞一怔,隨即瞭然。

    以狄九的心性,即有心對傅漢卿下手,自己這個影衛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釘,當年若是不走,他必會出手來把自己除掉。

    對傅漢卿來說,自己離去,避免了傷害,當然是值得他為之慶幸的。

    只是……

    他望著傅漢卿,淡淡笑笑。

    阿漢,其實,他已經出手了,只是你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

    「你過得好不好,你的……」傅漢卿難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興奮地問「她好不好?」

    飛逸出去的思緒立時被收攏,狄一淡淡笑道:「我過得很好,她也很好,我們與世隔絕地過自在日子,我不願讓修羅教的人看到她,也不想她介入這些事,所以沒帶她來。」

    傅漢卿點頭:「不帶她來是對的,否則沒準瑤光他們就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你打算在這住幾天?」他笑望著他,眼神明朗「不要讓她等太久。」

    狄一忍了又忍。終於覺得無法再忍耐下去,沉聲道:「你打算永遠這麼高高興興,見人就笑地過下去嗎?」

    傅漢卿楞住。傻了半天,才問:「這個,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狄一苦笑「可是,阿漢,為什麼你一定要做正確的事,一定要做對別人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我寧可你像以前一樣,只要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管他天塌地陷,管他世界變成什麼樣?我這樣的影衛是要毀容也好,要留下來一世不得自由也罷,都是別人的選擇,你不管不理不干涉……」

    傅漢卿怔怔坐著,怔怔地低聲說:「如果當年不是你點醒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那麼自私,那麼無情,對身外地一切,那樣不放在心上。」

    「你只是自私,又沒有害人。有什麼問題?可是現在你都變成聖人了。遭遇了這種事,你為什麼還要讓自己笑得看起來好像是很快活?」狄一聲音裡竟隱隱有了怒氣「我來見你之前,瑤光就告訴過我你這兩年是怎麼過的,你天天高高興興,樂樂呵呵。你一點也不懶,主動操心幫務。參加議事會都再不用別人來催來叫,除了身體不好,無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地也都做了,你這樣子,想要證明什麼,你打算一輩子就這麼過?當個勤快的,認真的,好說話的,永遠高興的教主?」

    傅漢卿被他罵的目瞪口呆,自他受傷之後,大家都待他極好,平時連重話也極少說他一句,此刻被人這麼一訓斥,簡直連腦袋都轉不過來了。

    他楞楞坐在原處,一下也動彈不得,過了很久很久,臉上的笑容才一點一點消退怠盡,眼中的光華,才一絲一絲暗淡下去。

    他低了頭,很久很久,才輕輕道:「我必須好好活著,我必須很開心,很高興,我必須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須讓我自己覺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樂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應付得下來……」

    他一直沒有抬頭,聲音愈發低沉:「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恨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冰冷的手指。

    一直一直,以為握緊了手,再不放開,天長日久,再冷的手,也會被溫暖,原來,長時間握著冰冷地手,更大的可能,是讓自己也感到寒冷。

    從來不知道,自己其實也是會恨的。從來不知道。

    幾世歷盡,原以為,最負面的情緒也不過是厭惡。幾世迷惘,原以為,愛的論題是最難的,原來,恨或不恨才是這世上最艱難的事。

    心緒在這一刻,幾乎是迷茫的。

    小容怎麼可以做到,每一世被辜負,被背叛,然而無怨無恨。

    小容怎麼可以做到,以輕鬆從容的態度去面對一切,接受一切。即使只是假裝很高興,假裝不在意,他怎麼可以假裝的那麼成功,成功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裝。

    是太冷了吧,穿那麼厚的貂裘,依然想要發抖。

    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憊的只想閉了眼,一夢不起。

    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

    仇恨,是多麼陌生,多麼可怕,多麼奇怪的情緒。

    因為太陌生,所以從未經歷過,所以,才會惶恐,才會畏懼,才不敢放縱這樣的負面情緒在心頭爆發。

    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讓自己活得好。只是……原來,這樣好好活著,是一件這麼累,這麼累的事。

    狄一靜靜望著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開始顫抖。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挖個坑,把自己地頭埋進去,營造一個假想來面對全世界。每一次,都是自己陰差陽錯硬生生把他拖出來,每一回都在事後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

    他遲疑了一下,輕輕伸手,按在傅漢卿的肩上。本意只是想給他一點支持和安撫。然而,在下一刻,傅漢卿的整個身體重量就向後靠來,彷彿再也支持不住這個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的力量,才能勉強做好。

    無論破敗的是身還是心,他都已撐了兩年多了。彷彿所有的傷痛。所有的軟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來,傻笑兩聲,疲憊了,頭痛了,氣喘了,睡一覺,歇口氣,休息一下,繼續樂呵呵面對所有人。

    如果他不來,這個人也許可以一直撐下去,如果他不說破,這個人也許可以一直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高興不快活。

    那一刻,狄一簡直可以聽到自己咬牙的聲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傷害的是什麼,他所毀滅地是什麼?

    「你……以後,還會不會原諒他?」

    「原諒?」傅漢卿幾乎是有些驚異了,抬起頭時,甚至還勉強笑了一下「為什麼要原諒,他其實也沒欠我什麼?我近一年來,把他當年留下的事接手了一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頂了八九年了,就算是別有用心,做得也足夠了,我得了那麼多好處也是不能否認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們在一起,有過很多快樂的……」

    他覺得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很多很多話,然後,狄一用那樣深沉的眼神死死盯著他。傅漢卿那本來理直氣壯的聲音就漸漸的小了,直到再也說不下去。

    然後,他重新低下頭,過了一會才道:「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諒……那是不存在的東西。」

    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原諒,這個詞,太輕飄飄,太渾不著力了。

    狄九那樣的人,做出的事,不會回頭,不會後悔,不會希罕任何人的原諒。

    而他自己,從來都是死心眼的。愛也罷,斷也罷,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

    他能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

    也許相逢之時,可以微笑,困厄之時,可以相救,但是原諒……

    不,這個詞他聽到了會微笑,而狄九可能只會報之冷笑吧?

    心口忽然尖火熱地痛楚,讓他感到一陣迷茫,那個不識痛,不識情,只是渾渾噩噩,惟求一覺好眠的阿漢,到哪裡去了。

    耳旁傳來狄一的一聲嘆息:「我可以做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頭,再次凝視他,又用了很長時間,才有力氣重新笑一笑:「留下來,陪我幾天,這些天,你在外面有什麼有趣的經歷,見過什麼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後就回去,和你的妻子快活的生活。知道你們活的很好,知道我所認識的人裡,有人可以擺脫這些殺戮的命運,過快活的日子,我會很高興的。」

    狄一靜靜看了他一會,然後輕笑:「你有什麼話想說,卻不能對我說?告訴過你多少遍,別老是想當聖人?替別人想得太多,你簡直都不像你。你覺得我是外人,不堪託付,還是不願連累?又或是你覺得我太弱小,隨時都會有危險,你不敢讓我冒險?別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裡,你幫了狄九多少,也指點過我多少,現在的我,無論身處怎樣的險境,只要一心自保,天下還真找不出幾個能殺我的人。」

    傅漢卿被他說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眼神卻越發暗淡了:「我想,修羅教對付狄九的行動,應該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想?」狄一狐疑。

    「我雖然是教主,也確實沒被架空,但所有的殺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過問,這件事,他們要背著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現在他們幾個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補足,修羅教的許多漏洞和紛亂也被彌補平定,以他們的性子,不可能一直按捺下去的。」傅漢卿的聲音落寞,眼神黯然。

    他知道一切,卻無法阻止。他明白一切,卻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

    他不能說不要報仇,事關原則,沒有人會服氣,也沒有道理。

    他也不能為了繼續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瑤光蕭傷等人武工中的錯漏,或是故意讓教務混亂,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然而,就這麼無力地坐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他所愛過的人,和那些待他極好的人,就要拚個你死我活,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這種感覺真是出奇地悲涼。

    狄一輕聲問:「你想怎麼做?」

    傅漢卿搖頭:「我不知道可以怎麼做?我沒理由,也沒有辦法不讓瑤光他們復仇。真打起來,狄九的實力應該還是會吃虧的,可是,他又是那樣驕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況,我也沒有機會去勸他……」話仍未說完,他卻又沉默下去了。

    即使有機會相見,即使有機會相勸,那人,何嘗會聽。

    狄一點點頭:「我明白了,我在這裡留兩天就走。」

    話說得極輕淡隨意,其中的深意與份量,傅漢卿自然也是聽得出來的。

    狄一同瑤光蕭傷等人的立場不同,他對修羅教沒有感情,甚至有可能還有恨意,絲毫不會覺得背叛修羅教這種行為有什麼不對。

    他最多只是覺得狄九背叛傅漢卿,有些可恨。

    但作為對他們之間的事,瞭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當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這場背叛之後,狄九所失去的,可能遠比得到的多。在這種心境下,他對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麼深了。

    所以,傅漢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說給他一個人聽。

    也只有他,聽完了之後才會淡淡然點頭,淡淡然承諾。

    傅漢卿他答得這麼爽快,反而有些愣:「這幾年他的行蹤一向很隱秘,風信子都很難查得出來,你未必找得到他?」

    狄一微笑:「阿漢,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



第一百一十章 美人蘇眉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狄一在總壇,只待了三天。

    三天裡,傅漢卿再沒出來理過教務,諸王也沒再打擾過他。只有在這三天裡,他才是個徹頭徹尾的懶人兼病人。

    什麼事也不做,懶洋洋曬著太陽,聽著狄一同他講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風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來。

    他並不是長於言詞,擅於講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說得很風趣,很好玩的事,從他嘴裡說來,不免顯得有些干巴巴無味。

    即使是講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無意之中,出手救了一個被強徒擄劫正欲欺辱的暈迷少女,卻因為那張可怕的臉面而被醒來的少女堅定地認做壞蛋惡棍,並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屢屢嘗試愚蠢的偷襲,反擊等諸般不自量力的行為,狄一也仍然淡淡幾句話,把一個極有趣極新奇的故事,講得毫無吸引力。

    然而,傅漢卿其實也並不是要聽故事。在陽光下,依靠著很親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聽那熟悉的聲音,去講述那些絕不肯輕易與旁人分享的話。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見所聞,本來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歷。

    那與心愛之人的相識相遇相知相戀,本來也只願意告訴至親至近之人。

    只這麼安靜地聽著。說的人,並不一定要說得多麼精彩紛呈,聽的人,也未必專心致志。

    只是在陽光下陪伴,在陽光下微笑,在陽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時候比腥著的時間多很多,睡得也極沉。相比受傷之後,身體虛弱。精神也極其脆弱,一夜數醒,這樣的睡眠質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著他在陽光下,把頭擱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適。芙煙不免淚下。近三年之前,這樣的安眠,這樣的沉夢,幾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這三年來,卻再也未能見。

    而年長地方的叔趙伯則只是相顧長嘆。近三年的時光。那個每個夜晚都會咳嗽著醒來數次的病人,這樣地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著身還是因著心。是不是因為有了病,因為太虛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個看似能欺瞞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狄一一定會留下來了。

    他在這裡。傅漢卿可以睡得這麼安寧。

    看著陽光下安睡地人,他的神情,可以這樣出奇地寧靜。

    然而,在三天後的一個夜晚,他持著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無阻地過了各道關卡,走得悄無聲息。

    等到諸王問訊,不但追之不及,竟是連他的半點行蹤也探察不出來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訓練,在獨來獨往,沒有累贅地情況下,只要他一心隱藏蹤跡,就算是風信子也找不到他。

    諸王空高興一場之後,受此打擊,自是大為憤怒。蕭傷氣到跑去找傅漢卿,拍桌子罵他太沒用,連個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虛弱,受不得友人在面前高聲喊叫,不一會兒就頭暈氣促眼發昏。鵬王大人到底罵了些什麼話,也就聽不清,記不住了。

    修長的五指,輕輕合上密訊文書,狄九的神情淡然無波。

    千里奔波,不過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還是無情,又或是幾年不見,真正重色輕有至此?

    不以為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適時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爺,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隨聲到,眉眼溫柔間,遞茶於案前。

    燈光下,白玉纖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極美的畫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過茶,輕輕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總守著我,你歇著去吧。」

    燈下美人笑顏如花:「侍侯爺本是蘇眉的本份,哪有爺還在操心勞累,眉兒卻去歇息的道理。」

    一邊說,一邊輕輕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燭花,纖指屈伸之間,燦然燈光小心地炸出一道亮色來,愈發映得她眉眼如畫。

    這般秀色,狄九卻也只淡淡掃過,便又凝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信手又翻開下一份密件。

    蘇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卻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地文書上。

    這樣的日子,他與她,都習慣了,這樣徹夜的批閱,這樣徹夜的守侯,對她與他來說都已平常。

    每一個夜晚,她都會細心地為他親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沒有一杯熱茶,驅寒而提神。

    儘管她知道,也許整個夜色裡,找不出比他更冷地事物。

    儘管她知道,從來淺綿少睡的他,其實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個夜晚,她總是守侯在他的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憊也不肯入綿。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親奉茶,桌案上的東西,卻從不看,從不碰。不是恭敬,無關忠誠,這僅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風塵,飄萍歷盡之後的存活之道。

    蘇眉今年二十七,從以色侍人地身份來看,她已經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記憶中,自己經歷過地事,也太多太長,有過這樣經歷的人,自然也該是極老極老的了。

    然而,歲月給她眼中添了滄桑,臉上刻下風塵,卻由給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難及的風姿和嫵媚,那一種獨有的風華和神韻,使她多年來歷盡風煙,卻從來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寶,儘管是那可以送可以賣可以交換的珍寶。

    從書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滿江南的名妓,這條路有多長,彷彿是遙遙無盡的距離,又有多盡。彷彿一夜之間,家亡散而人淪落。

    家破那一年,她才八九歲。所以才茫然不知何為生死大節,所以才能入風塵而苟活。

    因她家學淵源,年八九。而知詩書,能文字,粗通音律。於是媽媽請名師教導,細心栽培,並四方傳揚,那歷代書香,曾出過若干名臣名儒的蘇家有女。幼承家學,才慧出眾,身在煙柳樓。

    於是,四方便有些風人騷客,自命風雅之士,開始期待她的長成。

    十四歲的時候,便開始正式接客。因媽媽在她身上花的銀子極多,自是要拚力抬高於她。初時真真是賣笑不賣身。只與人詩詞唱和,淺坐陪說幾句,便算交差盡責了。

    偏偏越是如此,身價越是拔高,來訪之客,越是日夜不絕,文人們無論是否見過,總愛為她做幾首詩,讚她才,品她貌。於是,不知不覺便名滿江南。人稱名妓。

    只可惜,那樣被世間男子環繞奉承討好地繁華綺麗歲月,也不過數年。十八歲那一年,終究拖無可拖,終究要面對風塵女子必經的那一夜。

    開苞的那一夜,恐怖得似一場永遠做不盡的噩夢。

    那個人的痴肥和蒼老,那個人的鄙俗與瘋狂,全都比不過他手裡地銀票更讓媽媽感到真實。

    那些曾為她吟唱的詩文,那些暫她冰清玉潔,霜華梅志的文字,全都虛幻如煙塵。

    風塵中的女兒,再嬌矜,再縱性,得快意時,也不過是那幾年,幾年之後,便是世人腳下泥塵,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娼妓。

    還沒滿二十歲,她已經蒼老了。

    青春女兒多無盡,煙柳樓頭有新人。

    哪裡的清倌人長得美,哪裡新來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侯府壞了事,發賣出來的,正經的侯們千金,金玉之體,聽說還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從來不曾少過,新人從來不曾少過,江南之地,美女從來不曾少過。

    還沒滿二十歲,門庭已是冷落稀。

    媽媽冷眼中,姐妹冷語中,她拭盡了淚,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慾語還休欲拒還迎。

    蘇眉第二次揚名時,不為才名,不為出身,不為清華,不為玉潔,而為媚態。

    人說蘇眉真嫵媚,人說煙柳樓中妙人兒……

    那些略顯輕佻地詞句,講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風塵而不染塵的清潔女子,說的只是個極盡醜態,做盡媚姿,不過想挽住青春最後一點流光的可憐女人。

    這樣活下去,這樣極力營造著繁華活下去,也並不知道,這麼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前路,到底有什麼?

    那時,她見到了狄爺。

    其實,處見的緣,極淺,極淺,淺得,日後再遇,要經過多次提醒,才能記起當初。

    記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錢莊的幕後大老闆,從外地前來巡視本地生意。錢莊上上下下,恭敬逢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樓,點最好地酒菜,叫了全程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戲子獻藝。

    她是風塵娼妓,卻是城中公認,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過是在高台上,為了下方那個被簇擁著在中間的,面目模糊的貴人做了一舞。

    沒有事後地陪酒陪宴,沒有夜晚的香帖請柬。一舞之後,不過是聽到下面掌聲一片,不過是事後,那錢莊掌櫃,特意親自送重金相酬稱翟爺讚她舞得好。

    當年的相遇,僅僅如此。

    甚至,那不能稱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過他,又如何去記得他。

    而數年之後,他卻找到了已歷經多個主人,輾轉十餘地的她。

    二十一歲,知府大人聞豔名而贖她出樓,不為納妾,不為收房,只為當作禮物,送給上司。後來,她被這位上司又送給了自己的上司,再後來,又被這位上司的上司,送給了一位候爺,再被這位候爺在宴席上因一個賭約,送給了一位將軍。後來將軍手頭緊了,便將她名送實賣地給了一個富商。

    每換一個主人,她都曾有過得寵的歲月。每換一個主人,都曾喜愛她,呵寵她。

    然而,她到底是個娼妓,連當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體面。到底還有許多許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將她轉手給其他人。

    也曾有過主人分別時依依不捨,也曾有過離去時,主人執手叮嚀,也曾有過,我實不捨得你,這原是為了你將來打算的所謂衷心之言。

    而她,哭過,怨過,恨過,嘗試自盡過,到最後便也看淡看輕了。

    分手時,可以對舊主人哭得肝腸寸斷,轉過身。再對新主人,笑得極盡媚姿。

    她要的,只不過是活下去,只不過是再一次被送被賣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謝老天,讓她到了這個年歲,還有被送被賣的價值。

    就在她跟隨富商的第二個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極高,雲極淡,那人黑衣黑馬,策騎而來,長鞭掀開她的轎簾,目光如電的望著她,聲音裡其實也並不是特別喜歡:「當日觀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與富商談了什麼,做了什麼樣的交易,她不知道,總之,最後,她跟著他走了。

    這樣的交換,這樣的易主,她也習慣了,只是,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爺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賣身契還給她,他給她置了莊園田產。他對她說,我不會常住你這,但有空時會常來,如果連續三個月,我都沒有來,就是我死了,這裡的一切,可保你安然度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產業,然而,一個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女人,若沒有一個男人,幫忙支撐門戶,這樣的產業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順從他,討好他,不過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不過是一種回報客人的盡職行為。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的。

    他從來沒有打過她,沒有罵過她,沒有對他頤指氣使。

    他待她客氣而溫和。

    他不會諸多詭異而瘋狂的念頭或要求,就是床娣之間,他的索求也並不多,方式也始終是溫和的。

    他常會有些名貴的東西送她,有時也陪她看看花,聽她彈彈琴。

    他一個月只會來幾天,沒來的時候,從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顧她,保護她,卻絕無監視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來了,她也並不會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終不明白,當年一舞之緣,他為何尋她?

    初時她也曾以為是迷戀,是一個裙下之臣。然而,很快,她知道絕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從無瘋狂,從無熱情,永遠清明而無溫度。

    他待她的態度,太過客氣溫和,便也顯得冷淡疏遠了。

    然而,他又與她極親密。

    床娣間接受他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親近地照料。

    他來得很少,但只要來了,做什麼都不避她。

    翻看文書,批示文案,傳送命令,從來不主動叫她迴避。

    以前也曾侍奉過大官,服侍過貴人,哪一次議事,不讓閒雜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這個受寵的美姬,不在所謂閒雜人等之列呢。

    然而,與他在一起,從沒有這種被驅離,被當成外人,被防範的感覺。

    這樣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種讓人覺得極舒服的事。

    即使她知道,他其實也未必是真的信她。

    只是他會很注意,如果是不該當著別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當了面再來迴避。

    也許這只是小節,然而,這樣的一些小節,有的時候,卻真正可以讓下屬甘心一世忠誠。

    她曾見過他與下屬相處。賞罰明決而無人不服。做得對了,他一句淡淡激賞,便可令人熱血沸騰,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責不寬,然而事後輕輕說一句:「下一次,別再讓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絕不再犯。

    她還知道,他是個武林高手。

    他喜歡在月下舞劍。而她,即使不懂武,也會因那明月下燦爛的光華。飛躍的身姿而不忍轉動目光。

    她甚至見過,他和下屬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點。

    印象中,好像從沒有過誰能在他手上撐過半柱香的時間,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慘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奮的快事。他每一次擊敗了對手,便會就下屬的武功做出指點,雖然大多只是寥寥數語,並不著意。卻總能讓別人露出震動驚喜的表情,連失敗的落寞也一掃而空。

    有時,對武功好手他會微笑說:「怪不得他們幾個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敗給了他,聽到這樣的評語,也會感到光榮。

    有時,對於落敗太快功力稍淺的年輕下屬,他會欣然說:「這麼年輕剛出師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個不易,這樣靈活聰明,你師父以前常常誇你吧?」

    常常一句話,便可以叫一個本來沮喪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來。

    然而,他這樣能幹,這樣能得到下屬的忠心,她卻知道,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即使是在少數來這裡與她共度的日子裡,他也並不悠閒。有多少次半夜被傳訊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滿頭大汗滿臉驚慌地衝進來。有多少次,看到別人喘息而顫抖著把那些文書遞到他的手中,有多少回,聽到有人失控地問:「怎麼辦?」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難題,很多難關,很多壓力。然而,每一次,他總是淡淡應付,總是隨便三言兩語,幾個眼神,就能讓那些驚慌失措的部下重又鎮定下來。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會徹夜地翻閱文書,他會整夜地思考批示,他會被半夜從她的身邊叫起來,上馬去奔馳千百里,然後在數日後,帶一身鮮血和風塵回來。

    那樣地忙碌,那樣地奔波,那樣地操勞,那樣幾乎沒有寧日。

    他總說,我閒時會來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邊時都還只是閒時,那麼忙時到底是什麼樣子,她幾乎不能想像。

    他已經不年輕了,然後,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風刀霜劍刻過的眉和眼,才有一種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滄桑。

    他還能拼,他還能打,他幾乎還能應付一切難關,只除了,他難以安眠。

    他睡眠即少且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立刻醒過來。或者說,在和她在一起時,他幾乎從來不曾睡過。每一次床娣溫存之後,她總是在他之前就睡著了,而每一個夜半驚醒的時刻,他幾乎從來都是清醒地。

    也曾勸過他,多睡一會,多休息一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來睡得少,習慣了。

    也曾尋了那安神寧氣助眠的藥來,細細地說了,小心的奉上。

    而他只是呆了一呆,然後接過來,眉也不皺一下地喝下去,然後笑笑,輕輕說:「喝藥沒用的,我不過是睡不著,也不礙著什麼,我的身子你不用操心了。」

    他總是極有精神的,從來不顯出疲態來,即使是一夜又一夜地睡不著,即使是一樁又一樁的事壓下來,他也依舊好像不會累,不會倦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鐵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絕世的人物,也經不起那樣長長久久的不眠不休。

    他從來不累,他從來安然自若地面對一切,可是她卻總覺得,他就像一根兩頭都在燃燒地蠟燭,終有一日,會把自己給燒得盡了。

    後來,那一天,他真的病了。

4023 發表於 2011-8-31 0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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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夜煙華
     
    那日他難得閒逸,帶了她去湖上泛舟。

    還記得江上風清日朗,還記得來往漁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風,他笨手笨腳學漁娘撒網,險險掉入水中,卻跌入他的懷中,他信手揮灑間,就像憑空有無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亂跳的魚兒送到她手裡,害得他又驚又慌且喜且笑。

    那一日,他們竟從午後一直遊玩到了日暮時分。

    夕陽之下,遠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畫圖,那些漁歌唱晚,蘆葦盪舟,總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蒼涼世態漸漸冰冷的心湖。

    縱然只是應酬,只是盡責,只是想要儘量活得好,那樣的夕陽微風下,心中總還是有些溫柔之意,感恩之情的。

    悄悄偎入他的懷抱,低聲地說著極親極近極甜美的話,望著那落日下越發看不盡的重重蘆葦,那些瘋狂的念頭,美麗的情懷,連她都不敢相信,還會從自己這麼一顆殘破的心中冒出來。

    然而,那一刻,他的身體是僵硬的。

    那個永遠從容而平淡,對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溫不火,安然接受,安然處置的人,僵木著身體,僵木著聲音,回應她的萬千溫柔:「我有些不舒服,我們回去吧?」

    那是他第一次說「不舒服。」

    那個一夜夜不眠,臉色也不改一下的人,那個一重重擔子壓下來,眉毛也不會動一下的人。

    有的時候,他簡直以為,他就算被人千刀萬剮,就算是五臟六腑被焚做飛灰,他的眼神也不會有一絲變化。

    然而,那一刻,他的神情終於有了疲憊,他的目光終於沉重起來。他的聲音終於僵木了。

    他終於會說任何一個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會說的話。

    「我有些不舒服。」

    初時,他以為只是託詞,他的不適,他的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隱情。然而,回家之後,他就真的病了。

    身體軟弱無力,額頭燒得發燙,眼中全是血絲。他的病勢來如山倒。

    然而,他是一個極安靜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發熱致死的病勢,他也安靜得從頭到尾,不曾有過一聲囈語。

    他極力地保持著清醒,卻告訴她要遠離她。

    若他病得再重些,就遠遠躲開她。

    他的本能不會允許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身邊有其他人隨時出沒走動。

    她若在他身旁,他會殺了她。

    他說話的時候,仍然清醒。語氣仍然是平和冷靜的。然而,他卻悄然顫抖。

    不會在失去意識時,允許身邊有其他人存在。

    原來,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無法放心無法相信的人。

    不諱在失去意識時……

    他和她在一起這麼久。從未失去過意識……從未……真正睡著過,哪怕一時一刻嗎?

    那麼多個夜晚,那麼多次的擁抱和溫存,那麼多回親近之後地倦極而眠,原來即使他閉著眼,其實也從來不曾睡過嗎?

    他一步步退出他的房間。接著,便來了許多人。帶來了許多大夫,許多藥物。

    隔得很遠,她不敢多看多問,但總會聽到慘叫和呻吟。

    她也不敢多打聽,不過也約略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人,不允許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識時靠近他。

    原來,他不曾放心她,他也從不曾放心過這些下屬,儘管,他看起來可以很關心,很欣賞,很理解他們,他平時也很願意指點他們,激勵他們,照料他們,但是,原來,他其實,也並不相信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那時,他與她住在同一個園子裡,卻隔得極遠極遠。

    他病臥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

    她不敢聞,不敢問,不敢近,只是總會在夜色裡發抖。與其是擔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運不知會步向何方,不如說是,想起他,便覺心寒身冷而顫抖不止。

    那個病成這樣,燒成這般,卻仍掙紮著不肯失去意識,掙紮著甚至不肯發出一聲囈語的人。

    那個永遠永遠,不肯安睡哪怕一分一刻的人。

    他為什麼不肯睡去,他為什麼不能休息,他不能有夢話,不能有囈語。這樣的人,他還是人嗎?

    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他相信的人,讓他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知覺時靠近,讓他可以安心在那個人面前小睡,哪怕一時一刻嗎?

    這樣的人生,還有絲毫樂趣可言嗎?

    這樣的人,是人嗎?

    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顫抖。

    數日之後,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卻仍有無限殺傷力,且因為神智不清,就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主人沒辦法時,來了一個神秘客。

    隔得很遠,那人一身黑衣,頭蒙黑紗,面目難見,甚至不知男女。

    那人來之後,那邊院子就安靜了,再也沒有慘叫聲,再也看不到受傷的人抬出來。

    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神智時留在身邊的人嗎?

    他怔怔想著,卻一步也不能接近。

    第二天,他就被帶走了。那些一個個穿著黑衣服,臉色僵硬冷漠的人,那些被恐嚇被威脅,整天哭著臉的大夫,那些堆山填海一般的藥物與補品,轉眼間,全部從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然後,就是整整兩個月,再也沒有見過他。

    兩個月之內,她依然有人照顧,有人保護,她依然可以行動自由,依然擁有著那些看似屬於她地財富。

    然而,沒有人對她提起過那人一個字,她幾次三番想問。到底也沒有問。

    兩個月後,他重新出現時,依舊完神氣足,依舊神情平淡,如常地與她說話,如常地同她親近,如常地陪她看看花,賞賞月,彷彿從不曾生過一場大病。

    她溫柔而關切的問起病勢,他只淡淡地答:「想是那天在江上時間長了,受了風侵,調養些時日就好了。」

    她記得,那一天,江風是很冷,是很大,但若是她一個若女子都受而無恙,為什麼一個頂尖高手,會病勢如斯。

    與其說是被江風所傷,倒不如說是太長時間的疲憊不堪,太長時間地苦苦支持,太長時間地不眠不休。他的身體早就崩到極處了吧?

    只是他那麼強悍,天塌下來,也曾可以撐得住,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眉眼不動,心境不變,神容不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以為可以永遠撐下去的吧。

    那一天,那江水之上,夕陽之下,漁歌之中。發生了什麼事,竟生生誘發了他長久以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竟致無情的病勢,侵襲而來。

    然而,她不說,不問,不追究。

    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她都表示出全然地相信。

    她是那添香的紅袖,解語的鮮花。她是永遠不會有任何威脅性,永遠只會溫柔依存的女子。

    這只是她的存活之道。

    生活在繼續,他依然常來,依然長在這裡徹夜不眠地理事。

    她依然夜夜相陪,時刻相伴。

    今夜,似乎與往日並無什麼不同。

    他翻看那黑衣快馬地矯健男兒入暮時飛馬送來的文書,她捧茶研磨,侍立相陪。

    然而,窗外一道掠起的彩焰,讓她情不自禁,舉目遙望。

    身旁那人,居然從案上的文書裡收回心思,淡淡發問:「什麼事?」

    「啊,是城東的王舉人家在放煙火。」

    「放煙火?」

    「是啊,聽說三年前,這裡曾經從遠方天際看到一夜不絕的絢麗煙花,三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這是誰放的,又是為何而放。有人說是情痴向佳人求愛,有人說是狀元向閨秀求親,有人說是富商為寵妾一擲千金。總之,真相根本無人知曉。只是自那之後,本地哪戶有錢人家有什麼喜慶之事,都要燃煙花慶祝,誰家的煙花放得多,放得長,便是誰家最富足。今兒是王舉人和趙進士家聯姻,兩家都有功名,都出過幾個官,兩家又都是本城大戶,今晚的煙花想是極漂亮的,從十幾天前,全城的百姓就盼著今晚呢。」她一邊說,一邊笑著回頭望他,然後,便怔住了。

    房中燭光盈盈,窗外煙火升騰,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其實依然是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比之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但深不可測地黑色之下卻分分明明有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激烈翻騰,隨時都會爆裂咆哮著衝出那片安靜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而,下一刻,一切就恢復如舊,他甚至放下了文書,長身站起,眼神溫和地看著她笑一笑:「今夜即有這樣的煙火,這些公事便不用再費心思了。我陪你去看看走走如何。」

    那一刻,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她幾乎以為,剛才的一瞬,只是個幻覺。

    他仍是那個極溫和,極好說話地恩客,看出她眼中的期盼,明白她心頭的祈願,便細心地陪伴她赴這一場煙花之宴。

    這一夜,他與她並肩走進了漫天煙華之間,她笑顏如花,而他也始終是微笑著,用那黑得沒有盡頭的眸子,看著這片不斷被焰彩照亮的黑暗天地。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夜煙華
     
    那日他難得閒逸,帶了她去湖上泛舟。

    還記得江上風清日朗,還記得來往漁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風,他笨手笨腳學漁娘撒網,險險掉入水中,卻跌入他的懷中,他信手揮灑間,就像憑空有無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亂跳的魚兒送到她手裡,害得他又驚又慌且喜且笑。

    那一日,他們竟從午後一直遊玩到了日暮時分。

    夕陽之下,遠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畫圖,那些漁歌唱晚,蘆葦盪舟,總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蒼涼世態漸漸冰冷的心湖。

    縱然只是應酬,只是盡責,只是想要儘量活得好,那樣的夕陽微風下,心中總還是有些溫柔之意,感恩之情的。

    悄悄偎入他的懷抱,低聲地說著極親極近極甜美的話,望著那落日下越發看不盡的重重蘆葦,那些瘋狂的念頭,美麗的情懷,連她都不敢相信,還會從自己這麼一顆殘破的心中冒出來。

    然而,那一刻,他的身體是僵硬的。

    那個永遠從容而平淡,對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溫不火,安然接受,安然處置的人,僵木著身體,僵木著聲音,回應她的萬千溫柔:「我有些不舒服,我們回去吧?」

    那是他第一次說「不舒服。」

    那個一夜夜不眠,臉色也不改一下的人,那個一重重擔子壓下來,眉毛也不會動一下的人。

    有的時候,他簡直以為,他就算被人千刀萬剮,就算是五臟六腑被焚做飛灰,他的眼神也不會有一絲變化。

    然而,那一刻,他的神情終於有了疲憊,他的目光終於沉重起來。他的聲音終於僵木了。

    他終於會說任何一個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會說的話。

    「我有些不舒服。」

    初時,他以為只是託詞,他的不適,他的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隱情。然而,回家之後,他就真的病了。

    身體軟弱無力,額頭燒得發燙,眼中全是血絲。他的病勢來如山倒。

    然而,他是一個極安靜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發熱致死的病勢,他也安靜得從頭到尾,不曾有過一聲囈語。

    他極力地保持著清醒,卻告訴她要遠離她。

    若他病得再重些,就遠遠躲開她。

    他的本能不會允許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身邊有其他人隨時出沒走動。

    她若在他身旁,他會殺了她。

    他說話的時候,仍然清醒。語氣仍然是平和冷靜的。然而,他卻悄然顫抖。

    不會在失去意識時,允許身邊有其他人存在。

    原來,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無法放心無法相信的人。

    不諱在失去意識時……

    他和她在一起這麼久。從未失去過意識……從未……真正睡著過,哪怕一時一刻嗎?

    那麼多個夜晚,那麼多次的擁抱和溫存,那麼多回親近之後地倦極而眠,原來即使他閉著眼,其實也從來不曾睡過嗎?

    他一步步退出他的房間。接著,便來了許多人。帶來了許多大夫,許多藥物。

    隔得很遠,她不敢多看多問,但總會聽到慘叫和呻吟。

    她也不敢多打聽,不過也約略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人,不允許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識時靠近他。

    原來,他不曾放心她,他也從不曾放心過這些下屬,儘管,他看起來可以很關心,很欣賞,很理解他們,他平時也很願意指點他們,激勵他們,照料他們,但是,原來,他其實,也並不相信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那時,他與她住在同一個園子裡,卻隔得極遠極遠。

    他病臥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

    她不敢聞,不敢問,不敢近,只是總會在夜色裡發抖。與其是擔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運不知會步向何方,不如說是,想起他,便覺心寒身冷而顫抖不止。

    那個病成這樣,燒成這般,卻仍掙紮著不肯失去意識,掙紮著甚至不肯發出一聲囈語的人。

    那個永遠永遠,不肯安睡哪怕一分一刻的人。

    他為什麼不肯睡去,他為什麼不能休息,他不能有夢話,不能有囈語。這樣的人,他還是人嗎?

    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他相信的人,讓他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知覺時靠近,讓他可以安心在那個人面前小睡,哪怕一時一刻嗎?

    這樣的人生,還有絲毫樂趣可言嗎?

    這樣的人,是人嗎?

    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顫抖。

    數日之後,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卻仍有無限殺傷力,且因為神智不清,就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主人沒辦法時,來了一個神秘客。

    隔得很遠,那人一身黑衣,頭蒙黑紗,面目難見,甚至不知男女。

    那人來之後,那邊院子就安靜了,再也沒有慘叫聲,再也看不到受傷的人抬出來。

    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許在自己失去神智時留在身邊的人嗎?

    他怔怔想著,卻一步也不能接近。

    第二天,他就被帶走了。那些一個個穿著黑衣服,臉色僵硬冷漠的人,那些被恐嚇被威脅,整天哭著臉的大夫,那些堆山填海一般的藥物與補品,轉眼間,全部從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然後,就是整整兩個月,再也沒有見過他。

    兩個月之內,她依然有人照顧,有人保護,她依然可以行動自由,依然擁有著那些看似屬於她地財富。

    然而,沒有人對她提起過那人一個字,她幾次三番想問。到底也沒有問。

    兩個月後,他重新出現時,依舊完神氣足,依舊神情平淡,如常地與她說話,如常地同她親近,如常地陪她看看花,賞賞月,彷彿從不曾生過一場大病。

    她溫柔而關切的問起病勢,他只淡淡地答:「想是那天在江上時間長了,受了風侵,調養些時日就好了。」

    她記得,那一天,江風是很冷,是很大,但若是她一個若女子都受而無恙,為什麼一個頂尖高手,會病勢如斯。

    與其說是被江風所傷,倒不如說是太長時間的疲憊不堪,太長時間地苦苦支持,太長時間地不眠不休。他的身體早就崩到極處了吧?

    只是他那麼強悍,天塌下來,也曾可以撐得住,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眉眼不動,心境不變,神容不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以為可以永遠撐下去的吧。

    那一天,那江水之上,夕陽之下,漁歌之中。發生了什麼事,竟生生誘發了他長久以來所有的疲憊和傷痛,竟致無情的病勢,侵襲而來。

    然而,她不說,不問,不追究。

    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她都表示出全然地相信。

    她是那添香的紅袖,解語的鮮花。她是永遠不會有任何威脅性,永遠只會溫柔依存的女子。

    這只是她的存活之道。

    生活在繼續,他依然常來,依然長在這裡徹夜不眠地理事。

    她依然夜夜相陪,時刻相伴。

    今夜,似乎與往日並無什麼不同。

    他翻看那黑衣快馬地矯健男兒入暮時飛馬送來的文書,她捧茶研磨,侍立相陪。

    然而,窗外一道掠起的彩焰,讓她情不自禁,舉目遙望。

    身旁那人,居然從案上的文書裡收回心思,淡淡發問:「什麼事?」

    「啊,是城東的王舉人家在放煙火。」

    「放煙火?」

    「是啊,聽說三年前,這裡曾經從遠方天際看到一夜不絕的絢麗煙花,三年來,一直沒有人知道,這是誰放的,又是為何而放。有人說是情痴向佳人求愛,有人說是狀元向閨秀求親,有人說是富商為寵妾一擲千金。總之,真相根本無人知曉。只是自那之後,本地哪戶有錢人家有什麼喜慶之事,都要燃煙花慶祝,誰家的煙花放得多,放得長,便是誰家最富足。今兒是王舉人和趙進士家聯姻,兩家都有功名,都出過幾個官,兩家又都是本城大戶,今晚的煙花想是極漂亮的,從十幾天前,全城的百姓就盼著今晚呢。」她一邊說,一邊笑著回頭望他,然後,便怔住了。

    房中燭光盈盈,窗外煙火升騰,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其實依然是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比之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但深不可測地黑色之下卻分分明明有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激烈翻騰,隨時都會爆裂咆哮著衝出那片安靜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而,下一刻,一切就恢復如舊,他甚至放下了文書,長身站起,眼神溫和地看著她笑一笑:「今夜即有這樣的煙火,這些公事便不用再費心思了。我陪你去看看走走如何。」

    那一刻,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她幾乎以為,剛才的一瞬,只是個幻覺。

    他仍是那個極溫和,極好說話地恩客,看出她眼中的期盼,明白她心頭的祈願,便細心地陪伴她赴這一場煙花之宴。

    這一夜,他與她並肩走進了漫天煙華之間,她笑顏如花,而他也始終是微笑著,用那黑得沒有盡頭的眸子,看著這片不斷被焰彩照亮的黑暗天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下相逢(下)
     
    順著狄九的目光望去,入目一張滿是傷痕,乍看之下極之猙獰恐怖的面容,蘇眉心頭一驚,情不自禁後退半步,耳旁聽到狄九淡淡的一聲吩咐:「眉兒,我遇上老朋友了,今夜要好好敘敘舊,你就先回去吧。」

    老朋友嗎?

    蘇眉無聲的向長街盡頭那個沉凝如山的身影投去詫異的目光,隨即低眉斂目,輕輕應是。轉身獨自悄然而行,彷彿剛剛那煙火下的歡笑與承諾,全然與她無關。

    狄九不曾再多看那黯然而去的身影一眼,只信步向前。

    穿過長街,穿過人流,穿過燈光,穿過煙火,穿過一切的繁華熱鬧,走到那與他有著相同悲慘歲月的人身旁,然後,擦肩而過,腳步不停的依舊向前行,只有一句冷淡的話悄然消失在夜風中:「陪我走走吧。」

    那樣平和的語氣,倒似是曾經的一切,從未發生過一般。

    狄一無聲的轉身,跟隨著他的步子,一前一後,沉默著離開了這條最為熱鬧繁華的長街。

    走向冷清,走向黑暗,走向那幽深到幾乎沒有盡頭的未來。

    身邊人聲漸稀,笑語漸漸寥不可聞,頭頂煙花零落,漸漸再不見焰彩閃亮。

    望著前方那絲毫不設防的背影,狄一終究沉聲道:「這樣放心的把空門對著我,是你自恃武功夠高明不怕我暗算呢,還是真的以為我絕不會暗算你?」

    「你當然不會。」狄九頭也不回淡淡答道:「阿漢不會讓你殺我。」

    狄一怔愕,不為他話裡深意,卻只為,他竟可以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阿漢」兩個字,彷彿那個叫阿漢的人,同張三李四,並無半點區別「你還記得阿漢。他受你穿心之劍,尚且心心唸唸你的安危,你卻在這裡……」

    「在這裡擁美而游!」狄九語氣輕淡的替狄一把話說完「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哭天搶地,悔不當初。日日夜夜思念他,從此再不近女色或男色,替他守身如玉。為他心喪如死,用我的一生來後悔當初對他的虧負……」他止步回首,俊朗的眉眼滿含譏諷「你覺得我應該這樣……那麼,真是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帶出森然冷笑:「只有最愚蠢,最無能,完全沒有本領替自己討回公道的傢伙才會在被傷害後,整天幻想著惡人會良心發現,會因為自己做的壞事倍受折磨,並從這種荒唐的想像中得到快樂。想不到,連你也會這麼天真,真的是同那隻笨豬在一起待得太久了。」

    他漫然轉首,信步向前行,夜色裡,他的長笑冰涼入骨「若是後悔,何必當初,既有當初,又何須相念?」

    狄一咬牙快步跟上,冷聲道:「你不知道這三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才能輕鬆的說出這樣的話。」

    「我知道。」平淡至極的三個字,聽得狄一一怔復一驚。

    而狄九依然袖手信步前行,平平淡淡地說:「我知道他受傷醒來之後,第一件事是阻止那幫傢伙對我報復。我知道,他費盡心神,只為拖延我與修羅教決一死戰的日子。我知道,他用了足組一年時間,才勉強把傷養好。我知道,以前那個最喜歡吃吃喝喝睡懶覺的傢伙,現在每天吃不了半碗飯,每個夜晚,都被咳嗽和體虛折磨,一夜數驚,難以成眠。我知道,那個以前讓人砍一刀拍一掌,全部當成蚊子咬的人,現在虛弱的一陣風就能吹倒,照料得再好,也總是大病小病從不斷,各種藥物,當茶當飯吃個不停。我知道,,即使是這樣,三年來,關於我,他從來沒有過一句惡語。三年來,他甚至不願聽別人在他面前罵我。我知道,他始終堅持我並無虧負他什麼,他始終堅持,我曾經幫過他很多,我曾經對他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在我面前,也一定是他的囑託……」

    他一句句淡淡言來,狄一聽得只覺驚心動魄,不為狄九能對修羅教總壇教主的起居秘事,如此瞭如指掌所代表的可怕現實,只為,這一聲聲「我知道」,狄九竟能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來。

    說這些話時,狄九一直徐步向前,天這麼黑,夜這麼冷,他始終不曾回頭。

    看不到他的臉色,見不到他的目光,只能聽到如此冷淡冰涼的語氣。

    他說那一聲聲「我知道」,彷彿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今晚月亮很圓。

    要有怎樣殘忍決絕的心,才可以在知道那人的這一切做為之後,仍能如此冷漠的說出來。

    當他看著那一份份細述那人起居行事的密報時,是怎樣的心境?

    當他想像著那人如今的形容生活時,是怎樣的心情?

    當他這麼一聲聲說著「我知道」時,他的心裡,又到底在想著什麼?

    狄九終於止步,仰首望天邊冷月:「是否修羅教那邊終於要全力對付我了,他沒有立場阻止,卻又放心不下我,所以才拜託你,你今夜來,是為著提醒我,還是勸我?」

    狄一定定望著他的背影:「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他那樣替你操心,倒是場笑話了,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全都知道,還可以說出這種話?」

    狄九輕輕笑起來:「我也同樣不明白,和我一起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你,怎麼會覺得,那地獄裡的惡鬼還會有良心,還會懂得內疚?」

    狄一定定看著他那月色下冰冷的背影,他的背挺的筆直,太直了,那樣一種緊繃著準備對抗一切,冰冷的拒絕一切的僵硬,讓狄一微微皺了皺眉頭。

    為什麼說了這麼長一番冰冷的話,卻始終不肯回一次頭,為什麼,不在平淡的講述那人地苦痛之時,讓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臉。

    然而,他沒有時間去多問,甚至沒有空閒去多想。

    狄九袖手前行,初時似閒庭信步,漸漸步子加快。他內力精深,武藝出眾,提氣飄然而行,口裡朗朗然的話語竟連節奏也無任何波動。

    夜色裡寒風呼嘯,身旁的燈光人跡如迅雷急電般消失在身後,漸向前行漸冷寂,漸向前行漸孤絕。

    二人對話之間,一路已出小城,一路已入荒郊。因四周再無人跡,狄九的身法愈發快捷如電,便是迎面而來的寒風,也是刮臉生疼了。

    狄一不得不施出全力,才能勉強跟上他的速度,實在沒有太多力氣長篇大論的說話了。

    「你要去哪?」狄九不答反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選擇蘇眉做我身邊的女人?」

    「蘇眉?就是剛才那個女子?」狄一沉默了一會,才問「為什麼?」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當年舊事(上)
     
    初見蘇眉的時候,狄九還是修羅教的天王,那次巡視分壇。分壇主誠惶誠恐,為他獻上了最好的歌舞。

    每一個名角上場,每一段驚豔歌舞開始,分壇主都要在旁邊小心的解說介紹。

    蘇眉出場時,分壇主的解說是:「此女乃本地名妓,素有才名,妙擅歌舞,號稱妙人兒。」

    那「妙人兒」三字的外號,實可叫人聽出無限輕佻之意,只是狄九本來就不愛女色,蘇眉再美再妙,與他本也無關。

    只是那日,正好心情極佳,旁邊那位分壇主拼了命獻勤的樣子,也頗有趣,作為上位者,即使本心並不以為然,至少要顧全下屬的臉面,做出點欣然接受,並頗為欣賞的樣子來。

    何況高台上的女子一舞之下,確是舞盡了江南,舞遍了春色,另人不能不讚一個「好」字。

    狄九拍案稱好,欣欣然望那高台之上,滿是欣悅地說:「好,好一個妙人兒,這一舞真個少有。」

    這一聲贊,他不過半是真心,半為應酬,只是太擅做作,臉上欣然歡愉喜愛之色甚濃。

    說起來,也不是有意要騙人,只不過已經習慣了,用種種的假面具去應付一切,永遠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展示情緒罷了。

    然而,這一次分壇主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為他一句誇獎而欣然得意,反而全身一僵,額上竟隱有汗水。然後慌忙的找了個藉口告罪離開。

    狄九這麼聰明的人,一時竟也沒想明白,為什麼分壇主的反應如此奇怪。

    直到後來歌舞盡散,閒人皆去,分壇主才誠惶誠恐地跑來請罪。

    原來,在狄九說完那句贊語之後,分壇主便趕緊去了後台。重金相謝蘇眉,卻有立刻派人把她送走。之後才硬著頭皮到狄九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結結巴巴說了好久。

    無非就是「教主那邊不好交代,請天王贖罪那一類的話。」

    至此,狄九才恍然大悟。

    修羅教的上層都知道天王與教主之間的關係。便是行走各地,哪一處的分壇主不把他當作教主的情人來看。雖是盡力服侍周到,卻從不敢獻美男美女以侍,便是看盡歌舞,也不過純是取樂,誰也沒想過獻美邀寵,誰也不覺的,天王回有這樣的要求,這樣的想法。

    剛才那一聲「妙人兒」相贊,想是這位分壇主自作聰明聽出別的意思來了,趕緊把這個惹禍的美人送走,然後來請罪。

    這是一個多麼大的誤會啊,自己應該仰天長笑,若有心情就閒閒解釋幾句,若無興致。不妨裝作不悅拂袖而去,讓這個白痴在這裡坐立不安便是。

    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感受,只有屈辱。

    天王之尊也罷,位高權重也罷,他始終都居於教主之下。

    各方弟子尊敬也罷,各地壇主畏服也罷,在他們眼裡,天王肯定是教主的人。背了教主,和別的女人好,這還了得。什麼人擔當的起這個責任,就是拚死,也要勸住天王才是。

    狄九想笑,卻發不得聲。

    如果今天,坐在這裡的人是阿漢又怎麼樣呢?如果是教主大人,滿面欣賞喜歡地說出「妙人兒」三字,又如何呢?

    那個美女當晚就會送到教主床上去的吧?

    教主就是教主。

    他與傅漢卿,其實從來不曾對等過。

    無論他如何努力去做,無論阿漢如何無心去爭,一直一直,不能對等。

    困在修羅教的重重規則之中,不管他做過什麼,付出了多少,他都只能居於那個整天吃飽喝足睡大覺的懶豬之下。

    他並不憤怒,只覺屈辱。

    原來那段情人之約,使得他在所有人眼中,再不是獨立的人而只屬於某個人。

    原來,那段情人之約,竟讓他失去了自由地喜愛美好之人的權力。

    他不愛美色,他不貪戀床娣之歡,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要去另找什麼新寵床伴。然而,想不想是一回事,被別人約束監視控制不允許他這樣做,又事另一回事了。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不久,不動明王找到了他,在那次並不算長的密談之中,他們達成了攜手合作的約定。

    這幾年回首往事,也曾自問,如果不曾有過蘇眉之事,他還會不會同明王合作。然而,每每自思,也每每自嘲。

    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為自己尋找藉口。

    自私,殘忍,貪婪,狠毒,這一切難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嗎?

    即使沒有蘇眉的事,他也一樣會與明王合作,最多,只是答應得沒有那麼爽快罷了。

    當日他幾乎毫無思想掙扎的一口答應了明王,但卻還是頂住了所有的壓力和責難,堅持與傅漢卿共游大半載,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是他以一次次爭執,一次次利益交換中的妥協約定來換的。他還是不理明王以及其他下屬的非議,耗費巨資,建了琉璃之屋,燃了徹夜煙火。然而,一切一切,最終仍不會讓他刺出的那一劍有任何手軟。

    至今,他也並不覺得自己做過的那一切溫柔算是愛,至今,他依然認定,那不過是可笑的假仁假義假惺惺。

    然而,這樣的出賣,這樣的背叛,卻並沒有讓他立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權利和財富。

    寶藏再龐大,也是一個有限的數目,而下屬與合作者們對寶藏的期待確實無限的。修羅教的不變應萬變,讓他們再無可乘之機,而天下正道,甚至各方權貴們的貪婪和慾望,也成為無時無刻不威脅著他們的巨大隱患。

    寶藏中的神兵利器並無太大用處,各種秘籍又因為傅漢卿的一番驚世舉措而讓他們這些把秘籍珍惜若寶的傢伙,如同小丑一般可笑。

    一切的權利,一切的財富,都如沙上之塔,轉眼便化為雲煙。

    明王每每怒極,拍著桌子詛罵傅漢卿,那樣高貴出身的人,罵起人來,用詞之粗鄙難聽,比之市井蠻漢尤甚。

    然而,面對一切的變化,一切的逆境,他都只是冷然而待。

    這世間,本來就沒有一帆風順的事,這世上,也沒有什麼人,僅憑一次出賣,一點陰謀,就立刻鑄下永不動搖的事業。

    他可以在傅漢卿全心對他時,刺出無情一劍,卻也可以在傅漢卿帶給他諸多壓力與煩惱時,不出半字惡語。

    即使是在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裡,修羅教內的密報依然從未斷絕的傳到他們的手上。

    傅漢卿的一切作為,他都瞭如指掌。

    明王看了密報,總愛大罵:「什麼愛你,喜歡你,即如此,為什麼不肯助你,為什麼不能替你除了其他諸王,為什麼給你寶藏卻又留了這麼多後手。」

    他只是默默地聽,心中冰冷地笑。

    這世間有太多瘋狂的上位者,狂妄的獨夫們,總覺得自己至高無上,總以為所有人都要把自己當成天地間最重要的,為了自己,其他人應該好不猶豫地獻上性命,甚至把自己所有的親人,所有的朋友,一切的一切,全部奉獻犧牲都絕無難色。讓他們有機會為自己犧牲,讓他們有權力為了自己去犧牲其他人,那是他們的榮幸,應該跪下來三呼謝恩才對。

    可惜,從地獄裡用血汗拼出來的狄九,從來不會有如此可笑的妄想,在他的眼裡,所有的付出都要得到回報,所有的忠誠善意都必須用別的來交換,誰也不會為了誰,完全不惜一切。這世間,沒有完全無保留的愛或恨。如果真有人可以為一個人,不顧原則,不講道義,不念親朋,不思後果,那這種人也不會有任何資格讓人看得起。

    傅漢卿有他的堅持,有他的底線,而自己,對此從來一清二楚。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來承擔。

    傅漢卿因為這種種的堅持,所以遭到他的背叛,想來傅漢卿是不會後悔的。

    那麼,他為了這一場背叛,來面對這樣的後果,也同樣不會有絲毫悔意。

    傅漢卿被他刺了一劍,是傅漢卿活該,從來不覺自己虧欠傅漢卿。

    他因為自己失策,而在這一場背叛後,處處被傅漢卿佔儘先機,困於窘境,那麼,也是他自己活該,他也同樣不會去責怪傅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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