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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16

小樓傳說4-碧血漢卿(上)

[i=s] 本帖最後由 4023 於 2011-8-18 22:01 編輯 [/i]

第一章 史上最倒霉的魔教教主

    暮色陰沉,斷崖森然。險峰奇峻,虯枝糾結。

    這處不知名的斷崖彷彿已在這鬱鬱暮色中,沉寂了千年萬年,從不曾被紅塵所驚擾。

    唯余巨石蒼松,青苔枯枝,伴著雀鳥雄鷹,共對浩瀚天地。

    直到這一年,這一月,這一日,那一聲,震天長嘯,穿雲裂石。

    又彷彿,千萬年的等待,只為這一刻驚醒,萬千年的沉寂,只為這一瞬的驚雷。

    「哈哈哈哈,我終於練成神功了。」

    「從此這後,天下地下,誰能是我敵手。」

    「武林?江湖?正道,名俠?你們這些偽君子就此看著我殺戮天下吧。」

    「哈哈哈哈……」瘋狂的笑聲在群山間迴蕩「從此之後,我將縱橫天下,再無一敗。」

    隨著大笑之聲,山石塌,大地陷,群鳥驚飛,雄鷹飛避,彷彿天地萬物,都為這一刻的煞氣所驚震。又似人間生靈,都已感覺到,人世間,注定不可避免的一場殺戮。

    如果,不是……那忽然而來的……

    或許,江湖的未來,真的會,只剩一片血海。

    然而,從懸崖上猛然掉下的一團黑影,讓一切就此更改。

    笑聲愈發雄勁:「好,這是上天賜我的試功之物。」

    卓立崖底的高大男子,一頭雪白的長發遮盡了容顏,一身錦衣,也因長年處於崖底,而染盡髒污,他抬手一掌,遙遙向那自天上跌下來的人影劈去。

    勁風起處,崖底巨樹,無不枝斷而葉絕。

    魔教之主,當今天下黑道第一人,狄絕的名字,足以止小兒夜啼。當年血戰連場,武林各派高手盡折,才好不容易把魔教勢力,趕往窮山惡水之地。而這位黑道第一高手,受辱之下,竟隻身遠循,不但天下正道人物,不知他的下落,就連魔教弟子,亦無法聯絡到他。

    沒有人知道,他為報大仇,一個人在這斷崖之底,閉關二十年,苦練魔教威力最大的天魔大法。至今日九轉功成,他深信,就算再遇上天下正道聯手圍剿,他也足以輕易應付。此刻他滿心大恨,又是滿懷激動,恨不得即刻重入紅塵,再起殺戮,令得江湖自此流血千里。

    值此之時,斷崖上竟落下一個人來,以這位蓋世魔尊的性情,自是要將這當成第一個試功之人的。

    他就這麼信心滿滿,信手一揮,滿以為,此掌下去,來的就算是當今正道的武林盟主,在他苦練而成的天魔大法之下,也會轉眼被劈做肉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就此發生。

    半空中那人手忙腳亂,手舞足蹈,驚呼連連,偏偏又無巧不巧,在被他一掌擊中的一瞬,也一抬手,與他手掌對個正著。

    就此,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天下第一魔功的強大內力擊出,竟如泥牛入海,轉眼無蹤,倒是那人掌中真力如潮如海,驚濤駭浪,不可抑制,不能斷絕,甚至無法稍稍抵擋。

    狄絕甚至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驚愕,只是悶哼一聲,整個人被彈飛出去。

    在二人雙掌一交的這一瞬間,整個崖底,猛烈得震動起來,大地無由裂開長達數丈的可怕缺口,斷崖之外,山下的小村莊,都震覺到了震動,淳樸的村人只當是地震,驚慌得四處奔逃,可沒想到,這樣的震動,僅只一下,就再無聲息,驚魂未定的村人們怔愕很久,才敢回到家中。這一次莫名的劇震,從此成了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相關的理由,想出千千萬,甚至在後世,人們可以聽到無數種版本,由神仙,妖魔,鬼怪,因為種種原因而引發奇特地震的美麗傳說。

    然而,在那一刻,斷崖底下掉落的人,砰然跌到地上,然後被巨震揚起的灰塵蒙上頭臉,整個人立時灰濛蒙一片。

    他扎手紮腳爬起來,想也不想往前衝。一邊被灰嗆得劇烈得咳嗽,一邊努力奔向狄絕跌倒的位置,一直撲到他身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騎馬打瞌睡,我不該稀里糊塗由著馬亂走,居然跑到斷崖頂上了。」

    他一隻手扶起狄絕,拚命為他撫摸胸口,替他順氣,一隻手,努力地四下揮舞想驅開灰塵,完全沒有注意到狄絕,直愣愣看鬼一般的眼神。

    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就算當今天下,武林榜上,前二十名高手,聯手把內力合在一處,也絕對不可能一擊把天魔神功完全打散。這是什麼人,這到底是什麼人?

    「不過,說真的,你也有點錯啊。你跑這練什麼天魔大法啊?你不知道天魔九轉而百劫嗎?天魔大法,九死一生,隨時都會走火入魔,經脈盡毀的。而就算大法練成,也需要沉凝定氣,慢慢把修出的驚世內力和自己的身體完全融合起來,這其間,如果受到反震,天魔之絕大力量,反衝自身,那是神仙難救啊。你練成了就練成了,趕快找個地方打坐定氣去,幹嘛大吼大叫嚇死人的。我的馬被你嚇瘋了,在山頂把我從馬背上直顛得掉下懸崖。你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打過來,我當時也不知道你在練天魔大法,一不小心也就接了你一掌,這下好了,你死定了,我可怎麼辦才好?」那人急得又是跺腳,又是大嚷,又是唉聲嘆氣。

    狄絕的眼睛還在發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是誰,他是狄絕,是魔教之主,是天下第一魔頭,是十一國的通緝犯,是天下正道的公敵,是所有正人君子的噩夢。就算死,也應該是轟轟烈烈得戰死,就算死,也應該是死在正道的圍剿之下,就算死,也應該順手帶走十幾個正道高手的性命,再慘再不像樣,至少也要死在正道苦心積慮的陰謀下,絕不至於因為某個白痴騎馬打瞌睡,不小心讓馬跑上懸崖而死掉。

    被反震的天魔勁在他體內橫衝直撞,他的身體劇烈顫抖著,臉色已青白得不似人樣,他死死抓住那人的衣襟,聲音顫抖地說:「你是什麼人?是誰指使你來的,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練功的,你們如何知道天魔大法初成時,不可反震,為了成就你這身內力,正道廢掉了多少高手?你們這陰謀是什麼時候定的?」

    那人很鬱悶得說:「我說的是真話,你怎麼都不信啊。我真是不小心睡著了,讓馬自己跑上這來的。我的內力本來就天下第一,有什麼奇怪,天下只有我沒練過的武功,沒有我不知道的武功,我與你掌力一交,一感覺到你的真氣流動,氣機運行,就知道你練的是什麼功,功力到了第幾重了。可惜我的內力運用還不靈活,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及時收斂所有內力,避免你受反震。不過,我們先說明白。我承認,你的死我是有過錯,但你也負有一半的責任,不能全賴給我的。」

    狄絕全身因為受真力衝撞而劇烈得顫抖,他的牙齒也咯咯直響:「你到底是誰?」

    那人想,這個可憐人真的要死了,看,連牙齒都哆嗦成這樣了。他是絕對想不到,這也許是魔教之主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呢。他誠懇地說:「我叫傅漢卿,不小心害死了你真是對不起,不過,因為這是誤殺,而且,你自己也要負一定的責任,所以,我想,理論上,我是不需要償命的,當然,如果你需要補償,有什麼要求,你提出來,我儘量為你做到。」

    狄絕猛然一震,一口氣噴了出來,而拉住傅漢卿的手,卻倏然用力:「你的名字裡,有一個漢字?」


第二章 死不瞑目

    外人從來不知道,自從開山教祖狄飛死後,魔教已經有近七百年,沒有真正的教主了。每一代外人所謂的魔教教主,其實都只是魔教諸王中的天王,以代教主的身份,行教主之職。每一代的魔教教主,都必須改姓狄,都必須容貌酷似當年的開山教祖,代教主的職位,不過是為了報答他們為教祖傳嗣的功績罷了。

    為什麼會訂下這樣詭異的規矩,在漫長的歲月流逝,一代代相傳的叮嚀中,真相已不可考了。魔教最高層之中,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有朝一日,魔教會迎來一位真正的教主,那人名字裡必會有一個漢字,那人必有一雙清澈得不染半點塵埃的眼睛,那人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

    除了這三點相同之外,又相對生出無數傳說,那人必會有何等神奇的力量,出眾的智慧,神祇般的能力,種種設想,種種故事,已傳至匪夷所思。

    而真正可信的,也僅限於魔教七王才知道的真相,僅僅是,只有符合那三個條件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真正的魔教教主,而這個規矩,是從開山教祖之時,由第一代天魔八王以鐵血之律,天魔之誓傳下來的最大教規,凡犯此規者,不論職位高低,必受教中一切至慘刑罰。

    然而,七百年的歲月流逝。忠誠,信念,隨著真相,也都漸漸消逝於時光中了。

    在魔教高層看來,傳說,也不過是傳說罷了。

    不是沒有過符合那三個條件的人出現。只不過,都往往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因種種意外而死去,當然,不管如何追查,肯定是查不到天魔七王身上的。

    魔教上層的權利爭奪也從來沒有停止過,甚至有人利用這久遠的傳說,初代的鐵律,而故意製造符合那三點條件的人,以求掌控大權,而所能引發的,也不過是另一場殘酷的權力爭鬥罷了。

    對於狄絕來說,那個每一代天王口耳相傳的故事,也幾乎被他遺忘了。幾十年的歲月中,也曾想過,如果在他任內,那個人出現會怎麼辦?而最後能想到的答案,從來只有一個字「殺!」

    然而,在這一刻,在他生命即將消逝的這一刻,猛聽到一個「漢」字,竟是動魄驚心,他愕然睜大眼,死死得盯著煙霧中由迷濛而漸漸清晰的臉。

    然而,他能看見的,卻只有一雙眸子,聚集他全部注意力的,看入眼中的,也只得這一雙眸子。

    清澈明淨,不染紅塵。

    那麼多的煙霧中,仍會有一雙這樣清明的眼。

    那樣煩人得嘮叨著,卻還保持這樣一雙,清淨的眼。

    從懸崖上跌下來,一掌打死一個人,卻依然有一雙這樣清澈的眼。

    狄絕忽然間一陣恍惚,這樣的眼眸,在他的人生中,可曾遇到過,這樣的明淨清澈,萬丈紅塵,三千世界,也沾染不得半點,便是稚齡幼童,也少見這樣的純淨。

    胸口又是一陣劇痛,使他不得不抽搐著更加用力地抓住傅漢卿:「你答應過的事,是否一定會做到?」

    傅漢卿微微一怔:「是啊,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的。」

    「好,我要你答應我……」

    「是繼承一個龐大的家業,還是一個神秘而強大的門派,或是替你管理一個大寶藏?」傅漢卿有些好奇地問。

    狄絕悶哼一聲,努力睜大眼,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這很容易猜啊,這麼高的懸崖,一個看衣服和頭髮,就知道有很多年沒離開過的練功者。」傅漢卿長嘆搖頭「說起來,真不能算我害死你。誰叫你這麼老,還要跑到懸崖底下閉關練功呢。根據我的經驗,在懸崖底下好多年,練一身武功,然後跑到外頭去,報仇啊,大顯身手啊,名動天下啊,外加娶一堆老婆啊,這事,不是沒有,而是,必須由年輕的,英俊的男人做,才有成功的可能性,一個老頭……」

    傅漢卿用力搖頭「一個在懸崖底的老頭,而且長得像你這樣……」

    這時,煙霧已經漸散,狄絕的容貌已隱約可見。蒼然的白髮染滿污泥,遍佈皺紋的臉,述說著,他生命中每一點艱難和辛酸,臉上三道長長的刀疤,和七八道不知因何原因浮起的腫塊,不但讓他本來的容貌完全被毀,更加使他的形象,猙獰恐怖,如地獄中的魔鬼。

    「最大的可能,就是守在懸崖底下,等著一個掉下來的年輕人,然後把你的內力全送給他,自己變成人幹,或是,忽然間非死不可,於是在斷氣之前,把自己那無比強大的家族啊,幫派勢力,或是某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寶藏送給莫名其妙掉下來的年輕人。」傅漢卿抓抓頭「你已經沒內力可以送我了,那當然是送個什麼幫,什麼派,或是什麼寶藏給我。」

    傅漢卿說話是很誠實的,所以當狄絕一口血噴過來時,他一點也不覺得是自己把人生生氣吐血了,只是忙著給他拍背撫胸:「你有什麼要送給我快送吧,我看你撐不了多久了。不是我不救你,實在是,我已經想盡了我知道的所有知識,好像天魔大法走火入魔,真氣反震,真的是完全沒救啊。所以說呢,練什麼不好,練這種破爛功夫幹什麼啊……」

    「破爛功夫……」狄絕想努吼,然而眼耳口鼻已經一起溢出鮮血來了。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卻已經被氣得連傷心難過都忘掉了。這個騎馬都會打瞌睡,打到馬兒上了懸崖而不知道的白痴,居然敢說,天下第一魔功是破爛武功。這人到底知不知道,有史以來,黑白兩道,天下各國,共有一百三十八為絕頂高手,修練過這項奇功,其中七十九人走火入魔而死,三十二人失敗,武功盡廢,剩下僅有幾個練成的,也不過是練到第六重,就難有寸進。他是唯一一個九轉功成,練到第九重大成境界的絕代高手。

    這個說話都語無倫次的白痴,還敢嫌他老,嫌他醜。當年我狄絕,還不是年輕英俊,風度翩翩,如果不是被正道陷害,我現在也不過五十歲,走出去,照樣光彩照人,迷死一堆男人和女人啊。要不是為了練魔功,我至於象八九十歲老頭這麼老嗎?我一身的傷痕,包括臉上三道傷痕,和因中毒而留下的永遠無法消褪的腫塊,哪一處舊傷,不是一場可歌可泣的戰役,哪一道傷,不代表一場轟轟烈烈的戰鬥。對江湖上的男人來說,每一處傷口,都是足以宣揚的他英雄事蹟的證據。都是足以讓後世江湖中人,津津樂道,傳頌嚮往的理由,你居然還嫌這嫌那,看不上眼。

    他氣得兩眼突出,牙齒再次咬得咯咯響,恨不得把傅漢卿的肉一塊塊全撕下來:「你,你說得是,你害死了我,就應該替我把本來我要做的事做完。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不能告訴別人,我是被你打死的。」

    傅漢卿有點感動地說:「你怕你的親人或下屬找我報仇?」

    「我呸,我縱橫天下,一世英雄,要讓人知道,我被你這個騎馬都不會騎的白痴給弄死了,不但我,就是我教歷代祖師,七百年的面子,全丟光了。」狄絕用盡僅有的力氣一聲怒吼,立刻滿天飄飛血沫沫。

    傅漢卿嚇得猛往後退。狄絕失去他的扶持,整個人往後又是重重一跌,腦袋正好撞在硬硬的石頭上,發出咚得一聲響。

    傅漢卿連忙又撲過來,扶他起來,一看,果然,腦袋後腫起一個大包。他手忙腳亂得替他揉,口裡又是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幸好,這時,狄絕已經顧不得生氣了,只是喘息著說:「你就說,正道探出我的所在,在我練功的緊要關頭,聚集了幾百個高手來偷襲我,我在這裡和他們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大戰,因為練功受擾,走火入魔於前,又中毒藥暗算於後,才重傷而死的,你說,是你救了我,這樣,大家都會承你的情。」

    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錦囊,遞給傅漢卿:「這是,教主信物。」

    傅漢卿信手接過,打開一看,忽得一怔:「你是修羅教中人。」

    魔教原名修羅教,源自於創教始祖血修羅狄飛。教中密傳的武功,大多都是狄飛所留下來的,這其中包括天魔大法,但幾百年前,第九代代教主狄靖手中,魔教曾遭過一次浩劫,許多典笈神功都散失於天下,天魔大法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這等神功,就算被無數人搶過,看過,在此之前,卻沒有一個人練成過。

    而傅漢卿也因此並沒有因狄絕練成天魔大法,而在第一時間,想到他和魔教的關係。在他打開那小小錦囊,低頭一看的瞬間,狄絕覺得自己在明明看到,傅漢卿臉上似乎有什麼,極為奇異的表情,然而,他定了定神,注目再看,卻又見傅漢卿的神色和剛才似乎又並無半點變化。

    是傷得太重了,眼花了,還是四溢的煙塵太多,難免會看錯些什麼。

    狄絕略一猶疑,忽得全身劇烈震動起來,七竅同時噴出大量鮮血,全身百脈,無不痛極。他知道最後的時刻來臨了,他驚慌得用力抓緊傅漢卿,想要大喊些什麼,卻再也無力說出一個字了,一張口,湧出來的,只有濃濃的,無窮無盡的鮮血。

    他心中滿是驚痛,不,不,不,他還沒有交待完,他還有很多事要告訴這個白痴。

    他沒有說過,教中總壇在哪裡,像這種騎個馬都能不小心跑上懸崖而不自知的白痴,他找一輩子也找不到啊。他沒有說過,總壇附近有多少生死陷阱,這人只怕離著總壇還有老遠,就死得連骨頭都找不著了。他沒有說過,教中諸王勾心鬥角,各懷心機,這個笨蛋毫無防備,手捧教主信物,貿然現身,必會有數不清的危難,天知道會不會被人賣了還為人數錢。

    還有,江湖正道,視魔教為異端,只要他一不小心暴露自己是魔教之主,必會引來無數殺身之禍,這個白痴明不明白這一點。

    還有……

    還有……

    還有,很多,很多,他都沒有來得及說。

    這人雖白痴,畢竟有一身不可思議的內力,並對武功有著匪夷所思的瞭解。如果給他機會,也許他真能如傳說中那樣,給魔教一個新天地,他真是天命中,唯一可以成為真正修羅之主的人。他真可以讓修羅教揚眉吐氣,再不受正道壓迫。

    他有一雙清澈的眼,他的名字裡有一個漢字,他說,他答應過的事,一定做到。

    但是,無論如何,他必須活下去,他必須在做到那一切之前,先活下去。

    狄絕努力瞪大眼,死死盯著傅漢卿。他多想,用盡他的一切,去換取說幾句話的時間。然而,他再不能說出一個字來了。

    傅漢卿見他七竅鮮血狂流,卻還死死扯著自己不放手,雙眼大睜,滿是絕望與痛楚,心裡多少也有些難過,他自是不知道狄絕的心意,只道他是沒得到自己的答覆,微微遲疑一下,終於下了決心:「你放心,我的確不想做修羅教的教主。但是,你的死亡,我也有過錯。人必須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所以,雖然不願意,我還是可以答應你,只是,我不能說謊,也不會說謊,我最多不告訴他們你是怎麼死的,卻不能對他們說瞎話。」

    他很誠懇得說完一番話,卻見狄絕還是死死瞪著他,只好嘆口氣,低下頭,湊到他耳邊,一字一斷,字字千鈞地說:「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的。」

    狄絕又是一陣劇烈得抽搐,身子猛然一掙,然後,重重地倒下去。

    傅漢卿伸手扶住他,輕輕一探,知他已氣絕身亡,卻仍是死死瞪著眼,眼中依然是絕望焦慮和痛楚。

    傅漢卿很困擾得抓抓頭,唉,我已經答應他了,他為什麼還是死不瞑目呢,我看起來這麼沒信用嗎?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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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重天王尊

    死亡海沒有一滴水,那是一片茫茫無際,沙的海洋。彷彿永遠不會停息的狂風,永遠飄遙不定的流沙陷坑,連空中的禿鷹,都會遠遠避開這一片沙漠中的死亡之地。

    相傳,在那死亡海的最深處,有最美麗的綠洲,有美玉雕成的宮殿,黃金鋪就的走道。有無數仙人般美麗的青年男女,永遠飲著美酒,享受美食,輕歌曼舞,過醉生夢死的生活。

    然而,在沙漠中艱難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人們,曾無數次因嚮往那美好的傳說而前往死亡海深處,然後,就此永遠地把生命葬送在那沙漠中最險惡的地方。

    也曾有從遙遠地方來的強大武者,他們擁有超人的力量,為了訪尋傳說中死亡海裡,無數的黃金美玉而前往沙海深處,人們往往要等到很久之後,才會偶然發現,一兩具被流沙和狂風帶出來的骨骸。

    死亡海,絕對的死亡之地,絕對的靜寂之地,只是……如果長居沙漠的人知道,在這麼大的狂風下,死亡海的沙丘裡,居然有人在好整以暇地說話,一定會感到無比震驚。

    「又熱又悶,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換班的那傢伙怎麼還沒來啊?」

    「稍安勿燥,就快到了。」

    「真是沒意思,這地方安全到簡直讓人厭煩,安靜到,一點樂趣也沒有,好端端的,怎麼還要我們增加巡察時間,和禁衛班數。咱們這地方,誰能進得來。」

    「你也不算算,到今天為止,就是教主失蹤二十年期滿之日,照規矩,將會選出新的天王,然後通傳天下,一年後,教主再不歸教,我教就要奉天王為教主了。」

    「這倒是,這就是未來教主的登位儀式了,加多點警戒倒也應該。不過,我教八王,除修羅王一直空置,大明王從不現身,其他六王,有五王的正位大典都極之隆重,為什麼天王這未來教主的正位大典卻只在最隱密只有諸王能進的九重天舉行,一個觀禮的人都沒有,就更別提隆重和盛大了。」

    「天知道呢,沒準是有什麼絕世秘笈啊,或是絕頂秘密的要交給天王,不讓別人看到吧,畢竟人家可是天王,是未來的教主,誰知道會有什麼最神秘最莊嚴最不可思議的儀式呢。」

    「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即然天王是未來的教主,他的正位大典,其他諸王都應該很重視吧。大明王一向神秘倒也罷了,為什麼連大鵬王,夜叉王他們,都不回來參加儀式呢?」

    「這種上頭的事,我們這些下頭人哪裡知道,諸王身份貴不可言,我們就別指手劃腳講一說二的了,安點心,做好我們的事就行了。」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你哪那麼多不明白?咦……」

    「怎麼了?」

    「你看,那是誰,這麼大的風沙,怎麼還敢到死亡海來?」

    ***********************************************************************************************************

    今日,是魔教教主狄絕失蹤剛滿二十年。依天魔舊律,諸王之位,不可永遠空置。新一任的天王,即將正位。然而,出乎所有魔教教徒的想像,舉行正位大典的魔教禁地九重天,即沒有黃金為磚,琉璃做瓦,也不曾有美玉鋪地,珍珠鑲燈。即沒有繁花萬朵,也沒有美酒千壇。即不見數不清的武功秘笈,也沒有看不完的名刀寶劍。

    在美麗的魔教總壇天外天裡,九重天卻不可思議得荒涼而冷寂。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塊,看不到一絲綠色。極廣大的一片空曠中,只有一間極大極大的屋子,和屋外,許多平平無奇,卻彷彿一直沾染著鮮血的普通兵刃。

    日已正中,九重天裡一片靜寂。

    那間大屋之外,齊齊站了二十人,相同的灰布衣衫,相似的英冷眉眼,相若的冷悍表情,相近的漠然容顏。

    在他們之前,靜靜站立一位葛衣老者,身量修長如蒼松峻拔,面容清逸,雙手捧一把樣式古拙的長劍。

    在他們之後,卻靜靜立著一個綵衣女子,手捧七寶瑤琴,唇邊似笑非笑,容顏之美,竟令得烈陽失色,成為這一片空寂之間,唯一的亮色。

    老者目光掃視眾人,然後沉聲道:「狄九。」

    「在。」一人排眾而出。聲音和面容都同樣冷漠無波。

    「經過一個月不間斷的比試,你是所有待選者中,最強的一個,從今天起,你就是新一代的天王,而其他人,將成為影衛,從今之後,沒有主人的吩咐,永遠不可出現於人前。」

    「是。」依然是冷淡而漠然的回應,成為魔教最有權力的人,成為未來的魔教教主,卻依然不會讓狄九的臉上,有一絲波動。

    或許,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們這些影子的待選者,就失去了喜怒哀樂的權力了吧。那間大屋裡,本來住了五十個面容酷肖一個遙遠傳說中人的孩子,而能活到現在的,也不過二十人。刀槍棍棒,暗器毒藥,火器陷阱,從沒有一刻停止過學習,每隔兩個月的酷刑承受訓練,讓人嘗盡人間一切痛苦,卻又巧妙得不傷到人的筋骨。每隔三個月的大比武,失敗者面對的,從來只有死亡。每隔四個月的任務測試,上天入地,百般難題,失敗的人,甚至哪怕受傷稍重,不能立刻繼續參予訓練的人,唯一面對的,也只能是死亡。

    他們可以完美地笑或哭,完美地指揮一場戰爭,完美得完成一次刺殺,然而,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忘記,什麼是完全的歡喜或痛苦了吧。

    狄九靜靜站立在眾人面前。一個月的比試啊,這一個月中,多少場生死相搏,多少次陷阱暗殺,在一起長大,一同學藝的人,他們互相攻擊,互相殺戮,睡夢中會有一刀襲來,吃飯時,隨時防著劇毒傷人,沒有一刻安心,沒有一刻停息。勝者逃出生天,敗者永淪地獄,塵世變幻,莫過如此。

    一個月之後,他們每一個人都面無表情,腰桿筆直地站在這九重天中,誰會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傷痕遍體,誰會在意,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用意志與痛苦做戰,苦苦掙紮著,不肯在高貴的龍王和乾達婆王面前倒下去。

    「傳說,天王是司雷之神,這一把是天王專用的雷霆劍,前代天王棄劍失蹤,現在,你是他的主人。」老者慢慢遞上寶劍。

    狄九靜靜地接過來,神色依舊冷漠得出奇。

    「從現在開始,你是天王,你有權利為你自己取一個名字,而不再是只擁有一個數字代號的影子。」老者微笑「你想叫什麼?」

    「我叫……」

    一陣陣紛亂的鈴聲乍然響起,如紛亂起伏的波濤,久久不息。

    那美麗女子秀麗的眉梢一挑,竟掠起幾許英氣:「有陌生人向總壇而來。」


第四章 驚鈴來異客

    鈴聲清越,時輕時重,時長時短,竟似永無斷絕一般。九得天中,三位魔教至高之王的神色,竟似被鈴聲牽繫,隱約生起變化。

    「對方只有一個人?遮著沙漠中最常見的擋風的布巾,所以看不見容貌,只能約略估計是個年輕人。」

    「騎一匹又瘦又弱的老馬,卻能越過漫長的沙漠和最強的風沙。」

    「他好像完全認得路線,這麼大的風,沙漠上眼都睜不開,可他一絲一毫也沒偏離過,正對著我們這邊過來。」

    「暗哨的弟子扮沙盜攻擊他,才一靠近他,就被震飛老遠。」

    「風沙中馬行得很快,轉眼就過去了,被震飛的弟子好像聽到他在說什麼對不起,不過,應該是聽錯吧。」

    美麗的女子笑吟吟一句句重複那鈴聲中傳遞的訊息,只是說到這一句時,臉上終有了抹不去的愕然。

    就連那身登天王之位也不見喜色的狄九,也微微挑眉。

    敢闖死亡海天外天的人,一是不知死活,二是自尋死路,三,應該就是武林正道大聯盟,天下高手大聯合,高舉打倒邪教的所謂正義大旗,自以為是地衝進來吧。那一人一馬,還可以勉強解釋成藝高人膽大,可是把人震飛之後還一迭聲喊對不起,這個,估計,應該,是聽錯吧。

    老者神色微沉,相比年青人的輕鬆,做為經歷過二十年前的血戰之後。唯一活到現在的老一代魔教高層,他絕不會輕視任何威脅到教派的事。

    這麼多年來,天下正道,毀滅魔教之心,無日無之,若不是有死亡海的天然屏障,若不是,教中總壇,外人無法得知,若不是有最好的機關守護,他們絕不能安然而退,休養生息到如今。這麼多年來,時時刻刻防備著正道的大舉進攻,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狄絕失蹤,教中以他為長,他苦苦支撐,直到新一代的孩子們漸漸成器,可以各歸王位。各領職責。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在天王繼任之日,再有任何變故。

    「不管他是誰,就算進了死亡海,也渡不過莫愁林。」老人沉定的話,彷彿是死神的宣判。而在場,沒有人會對此有異議。

    莫愁林中,幾多愁。

    在莫愁林,哪怕是一株樹,一根草,一朵花,都可以殺人奪命,偶爾吸進風中吹來的一絲花粉,無意中被荊棘刺破皮膚,都足以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更不要說,那能自動把人捲往吸乾的吃人樹和食人花,更不要說,那無數經過訓練的毒蜂毒蛇和毒蟻。

    身上不佩戴專門的藥物,就連魔教中人,也不敢在莫愁林出入。

    然而,老人的話語剛落,鈴聲就變得無比急促起來。

    美人臉色一變::」怎麼回事,所有的毒物都不靠近他。他穿過莫愁林,倒像是走在大街上一般輕鬆。」

    狄九微微吸氣,握緊掌中雷霆劍。

    老者眼中已有隱隱風雷動:」就算過了莫愁林又如何。天外天前還有一條隔世路,只能通過那條路,才能從萬丈紅塵,走進這天外之天。而那條路沒有人過得了:』

    美人微笑:」不錯,第九代代教主狄靖,結怨於天下,卻也在那之前就為我教謀下退身之路,他傾全教之力,或攜或請或綁,蒐羅了世間最好的機關聖手,暗器高人,在那條無比漫長的隔世路上,做出這世上最巧妙,最不可測度的機關。直至今日,也沒有人能造出更完美的機關了。當年我教浩劫,殘餘教眾,就是退入此間。武林盟主領一千名各派高手衝進來,在那隔世路上,就死了一大半,最後只得含恨退回。二十年前,我教大難,又是靠這隔世路,這得延續教中命脈.那隔世路中機關之巧之險,便是我等,進進出出,也需萬分小心,行差踏錯半步,說不定,便也死得不明不白了,又何況一個外人。不管那人是什麼來路,也斷斷過不了隔世路。」

    她這裡美目盼兮,巧笑婧兮,一番話說來,自是有極美的風姿,原本沉肅的氣氛也為之一陣輕鬆,眼看著老者眼中漸漸有了笑容,狄九僵硬的神色略有緩和,銀鈴再次急響不絕,那麼響亮的聲音,那麼急促的節奏,竟似要把天地都震徹了一般。

    在場眾人,同時色變。

    美人失聲道:」這不可能."

    老者面如土色:"他能踏隔世路如平地,他好像比我們都熟悉每一處機關,一舉手一投足,絕無半點差錯,竟似輕輕鬆鬆,閉著眼,吹口氣般地過了關."

    狄九眼中殺意漸起:"一出隔世路,便達天外天."

    "我教弟子,此刻必已傾力出動了."美人淡淡說完一句,臉色已是異樣緊崩,只凝神聽那鈴響之聲.

    鈴兒震得無比瘋狂,美人纖緊已緊緊勾住琴絃,聲音低沉:"無人可近他身三尺之內."

    鈴聲長時間不斷劇烈得震響,繫著無數鈴鐺從外伸入天外天的索子,終於發出崩得一聲,斷了開去,無數鈴鐺,隨著一聲最巨列的大響之後,紛紛落地,剛才滿天滿地滿環宇的鈴鐺聲,轉眼消逝,再無聲息.一如這九重天中,似乎也已安靜得,連呼吸和心跳聲都已不可再尋.

    美人慢慢抬頭,容顏冰肅如霜雪:"我們的天外天方圓共五里,九重天在最中心,以他這種前進的速度,要衝到這裡來,估計用不了半個時辰."

    "或許根本用不了一柱香."老者聲音蒼然,卻隱隱有殺伐之氣.

    彷彿是在回應他這句話一般,遠遠傳來一聲長嘯,穿雲裂石,排空馭氣,聲聞十里,久久不散.

    老者振衣而起,也是朗然大喝:"天龍八部眾,給我截下."

    這一聲喝,竟是轟轟浩浩遙遙蕩蕩傳出去,整個天外天,無一人,不聽得清晰入耳.

    狄九眉鋒輕動,魔教資歷最老的九霄神龍王,已經調用了他部下最精銳的隊伍截殺來人.

    然而

    彷彿只過了短短一瞬,那嘯聲排山倒海,劈山破浪,竟是已在一里開外了.

    美人俏面生寒,喝道:"我倒要看看,來的是何方神聖.五音九宮部,給我攔住."

    她纖指一抹,一縷琴音,破空而起,清越峻拔,卻又滿是殺伐之聲.

    狄九沉定心聲,潛運內息,以抗拒琴音帶來的殺傷力.

    瑤琴一響,九宮動,瑤琴二起,五音生,乾達婆王部下,宮商角徵羽五部兼九宮精銳,聞音而動,撲殺來敵,不死不休.

    然而,一曲瑤琴尚未息.長嘯之聲,倏起倏落,卻又飛揚雄勁,竟似已在近前.

    狄九面沉若水,來敵已至九重天外,再不容他坐視,他只低低喝一聲:"殺了."

    十九道人影同時向一個方向掠去,十九個最頂尖的高手,十九個和魔教新任天王,在一起成長,一起學藝,一起精受磨練的魔教精英,必將盡一切可能,以一切手段,只求殺死一個人.

    然而,眾人身影乍起,就看到了一幕讓人不敢相信的畫面.

    那是一道由上百人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龍捲風.上百個人,手拿各式兵器,身不由己,手舞足蹈地被帶動著向九重天衝過來.只因為人群中間有一個人在飛奔,他一人飛奔,產生的氣勢,卻帶動上百個想要殺他的人,不得不跟隨著他,一直往前跑,甚至沒有力量,沒有機會,逃脫他氣機的控制.

    這種打鬥方式,這種進攻方法,不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甚至連想,都沒有人想到過.

    老者和美人全都滿面驚愕,竟似怔在當場.

    而十九個影衛卻連驚愕都來不及,他們是影衛,不得主人允許,不得在人前露面,如今見一下子衝進來這麼多人,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退步轉身,把影衛專用的鐵面具戴在臉上.只這一耽誤,他們已錯過了攻擊的時間.

    那衝進來的人終於立定,隨著他的站定,強大的氣流倏然煙消雲散,原本被帶著一起往這裡沖的人,失去這股力量的控制,無不是東倒西歪,收不住樁,有人跌倒於地,有人踉踉蹌蹌,有人暈頭轉向,有人兩眼冒金光,再無一個人顧得上攻擊敵人了.

    那人喘了口氣,一臉喜色對著這邊大叫:"你們能在九重天,應該是能做主的人了,可算找到你們了,這裡竟沒有一個講理的,見面就喊打喊殺,咱們有話好好說嘛."

    他一心一意要講道理,可惜沒有人想和他好好說.

    至少狄九絕對不想,對方帶著上百個人,聲勢浩大衝進來的這一瞬,他就知道影衛不能第一時間動手,他也不多想,翻腕拔劍,雷霆劍出,劍起雷霆,已是身隨劍走,一掠而近.

    劍光掠處,雷光起,那正在說話的人一怔抬頭.劍風呼嘯,已將他臉上那用來遮擋沙漠風沙的布,給完全掀了起來,露出他年輕的容顏.

    傅漢卿一心一意想講理,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勁風已至眼前,他一抬眸,忽得一怔,劍光裡,那一張臉,何其熟悉.

    是多少年前,那張臉,在燦爛陽光下,美麗桃花旁,微笑著對他說過什麼,然後把他送到別人手裡,任他被涮盡血肉.

    又是多少年前,那張臉,在明月星光下,對他微笑,拉著他喝酒玩鬧,然後,把他所有的內力都吸盡,一點點,奪走他每一分生命.

    到如今,還是這張臉,還是這容顏,一劍經天而來,追魂奪命,絕不容情.


第五章 乾達婆王名瑤光

    在後世的無數傳說中,魔教教主傅漢卿的武功,被傳成了一個神話。尤其是他突然出現在魔教總壇,以一人之力,輕而易舉闖進集天下正道之力尤不能攻破的天外天,其中種種神奇的武功,因為歷代的傳說,和後世諸人的種種想想,已被傳得強大到如同神祇一樣了。

    傳說中他可以一躍百丈,傳說中他一聲長嘯,聲聞百里,甚至千里,傳說中,他一掌可以撼山震岳,隨便跑一下,就讓大沙漠裡颳起龍捲風。

    當然,一代又一代地傳說,一代又一代地渲染,就算是個普通人,也會被無限誇大神話,何況,當年那初入天外天的傅漢卿,表現出來的,的確是無比驚人的力量。

    所以,幾乎沒有人相信,傅漢卿其實根本不會什麼武功。

    他只不過是內力天下無雙,外加通曉這人世間,所有與武功有關的知識罷了。而且他性子懶散,最討厭打架這種需要花精力時間的事,所以一向對所有的麻煩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然而幾世的經驗告訴他,你不找麻煩,不代表麻煩不找你,光內力好,卻不會打架,只怕不容易應付麻煩,於是,他找盡所有的武功知識,找到一種,比較輕鬆,不需要太費力就可以練成的上好輕功,很心不甘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地花了點時間練。

    所以,除了內力和輕功,傅漢卿什麼武功都不會,真要打架,如果不用內力傷人,沒準他連街頭潑皮都打不贏。但他有輕功,打不過可以跑,有強大的內力支持,幾乎沒有人可以追得到他。所以,這一世的十幾年歲月,雖說偶爾也碰上過幾次麻煩,但都被他一個跑字訣給輕易解決掉了。

    可是,莫名其妙在懸崖下打死魔教教主,不得不負起責任,替他管理整個修羅教,這個天下最麻煩的工作,讓世上第一懶人,痛不欲生,悔不當初,暗中恨了百八十回,,我怎麼就那麼沒用呢。怎麼騎會兒馬,也非得打瞌睡不可呢。

    當然,不管傅漢卿心中有多少怨悶,但言出必行這一點好品質,還是值得敬佩的。

    或者說,也不能算是什麼重信重諾,只是在傅漢卿的認知中,答應過的事,應該做到,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不理解,不能明白,不能接受,人,其實是可以把自己說過的話,當成放屁,講過就算,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來到天外天,闖進死亡海,這一次,再也不能遇事就跑,反而要往裡沖。那麼多人拿刀拿劍地衝過來就砍,傅漢卿即不能跑,又不會打,心裡一著急。靈機一動,忽然往前猛衝,同時把體內無比強大的內氣以邏旋方式散發出去。

    他那天下第一的內力全力發揮出來,再加上他這急跑的速度,形成了一個人形的龍捲風。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會被捲入其中,失去身體的控制權,身不由己,被他帶動著走。如此強大的勁風,如此詭異的做戰方式,讓這些悍不畏死的魔教教徒都紛紛走避,唯恐一個躲閃不及,又成為被捲進旋風中的人。

    有些人躲在遠處,拿弓持弩抽暗青子,外加吹口哨,彈怪琴,驅蟲呼獸,然而,整個龍捲風,以傅漢卿為中心,四周全是魔教弟子,所有的攻擊打過來,就會先一步傷及這些人。

    就在魔教教眾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攻擊之時,傅漢卿就這麼一直大叫著往前衝。

    當然,在他強大的內力下,一聲聲大叫,也響得嚇死人,這也就是在後世,被傳得玄之又玄的,聲震十里,百里,乃至千里的長嘯了。

    傅漢卿知道這些小弟子們,即做不了主,也無法參予教中高層決策,沒準連教主的最高信物是啥樣子都沒見過,要講理,必須直接見到高層,而魔教的高層,有極大可能會在九重天中。

    於是他就這麼一路衝進九重天,見到果然不出所料,九重天裡站著一堆人呢,一看樣子,就知道不是什麼沒名沒姓的張三李四,而是重要人物。他鬆了口氣,笑嘻嘻說了句:「有話好好說。」

    然而,顯然沒有人願意同他好好說話,所以才有了那天外飛來的一劍寒鋒。

    然而,傅漢卿也只怔了一瞬,立刻把手一伸,正對上刺來的寶劍。

    燦然的光輝,剎時間,耀花了每一個人的眼,而一股奇異的清涼氣息更是將以傅漢卿為中心,方圓三尺之內,完全籠罩。

    「且慢。」

    「住手。」

    兩聲呼喚同時響起,一蒼老,一清柔,卻同樣急促而緊張。

    然而,根本沒待他們發出聲音。在那光華乍現的一瞬,狄九已是劍勢一轉,擦著傅漢卿的臉頰斜斜削了過去,正在飄落的面巾被劍風裂為兩半,卻不曾傷及傅漢卿一絲半毫。

    呼嘯劍風中,兩片斷裂的面巾隨著狄九飄逸矯健的身姿徐徐落地,露出傅漢卿的容顏來。

    他有一張極英挺俊美的臉,唇邊又似帶著一縷笑意,觀之可親,在任何時候,都易讓人心生好感。然而,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注意他的面容。所有人都只緊緊盯著傅漢卿掌心那一顆放出燦爛光華的明珠。

    狄九眉頭微皺,劍勢一漲,劍尖已指在傅漢卿咽喉之上:「你這顆珠子可是……」

    「沒用的東西,全都給我滾出去,自己到刑堂領責。」蒼顏白髮的龍王忽得面現怒容,發出一聲暴喝。

    那些身不由己被傅漢卿帶進來的人手忙腳亂連滾帶爬地飛快退走。

    美麗的乾達婆王微微一笑,回首道:「你們也累了一個月了,歇著去吧。」

    十九個影衛靜靜站了一會,直到狄九點點頭,才各施一禮,轉瞬便已消失無蹤。

    乾達婆王微笑:「不愧是影衛,天王上任還不到半個時辰,已經能夠在第一時間,確認,誰的命令,才是最重要的了。」

    「並非不敬諸王。」狄九淡淡道「只是我們從小就必須謹記,影衛的主人,只能是教主與天王。只有在天王與教主都不在時,諸王才能代行管理之權。」

    「我沒說他們不敬啊。」乾達婆王笑顏如花「我這不是為他們能守住本份而大加讚賞嗎。」

    「狄九,瑤光,你們夠了沒有。」龍王隱含怒意的一喝,終於讓兩個人暫時止住口水官司,他凝眸看定傅漢卿:「請問,你手中這顆,可是我教天魔珠。」

    傅漢卿點點頭:「是啊,這就是天魔珠。」

    狄九劍鋒一緊,傅漢卿只覺得咽喉處涼氣直透心頭。

    「你從哪裡得來的?」

    「你們教主給我的。」

    瑤光點頭:「怪不得你出入莫愁林如同上大街那麼簡單,天魔珠可驅天下毒物,自能保你無礙。」

    龍王面容一緊:「教主現在在哪裡。」

    「他死了。」

    什麼?三人都是一怔。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等到那個不負責任死老頭的消息,想不到竟然只一個死字,就讓他們二十年來,滿肚子的火再也沒處可發洩。

    然而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傅漢卿的下一句話,差點讓魔教三王一起趴地上去:「他把天魔珠給了我,讓我來當教主。」

    「你胡說。」狄九一劍揮下,決無遲疑。

    好在傅漢卿動作也不慢,飛快往後一跳,到底逃過一劍,只是咽喉處,卻還是有血絲溢了出來。眼看著狄九還要揮劍,他急得雙手亂搖:「我們有話好好說啊。」

    「狄九你住手。」瑤光一掠而近。瑤琴一伸,架住狄九一劍「茲事體大,沒問出端詳來,此人殺不得。」

    「他這樣胡說八道,拿顆寶珠,就敢說來當我們的教主,你還能容他。」狄九眼中有隱隱怒意。

    「那倒也未必。寶珠是從創教之始,就傳下來的教主信物,除教主之外,無人可以佩戴。教主即將此物給了他,沒準是真屬意他當教主。」瑤光看向傅漢卿,微微一笑「說起來,那老頭眼光不錯,這小哥,長得,倒極是俊俏的。」

    狄九冷哼一聲:「不過是他一面之詞,也許是他害死了教主,搶了寶珠,再來這裡招搖撞騙。」

    「那他如何知道總壇的所在,怎麼知道死亡海的路線,又是如何走過隔世路的。」瑤光對傅漢卿柔情脈脈地一笑「俊俏小哥,這一切是不是教主告訴你的?」

    傅漢卿遲疑了一下,這才說:「修羅教的總壇在死亡海中天外天,隔世路的每一道機關如何趨避,這些,的確都是修羅教的教主告訴我的。」他從來不說謊,他也不會說謊,但經過數世歷練之後,他至少學會了,如何在不說謊的情況下,誤導一下其他人。畢竟,他沒有說明,告訴過他這一切的,到底是第幾代教主。

    「你瞧,果然如此。」瑤光笑望狄九「只憑他能輕鬆走過隔世路,就該相信,他真是教主選中的人。你總不會認為,那老頭會被正道中人捉住,嚴刑逼供,然後把這一切全招出來吧。」

    狄九無話可說,就算他與狄絕沒相處過多少日子,也該知道,依那位的性情,若非他心甘情願,絕無可能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訴旁人。

    二人爭執之時,龍王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這裡,才沉聲喝問:「教主是怎麼死的?」

    傅漢卿搖搖頭:「對不起,我答應過他,不把他的死因告訴任何人。」

    「語焉不詳,遮遮掩掩,如何可信。」狄飛抓住機會,又是一劍刺來。

    「明擺著有秘密不說出來,而不偽詞以飾,這也是一種坦蕩。」瑤光嬌笑一聲。瑤琴動處,連擋狄飛數劍,飄身退到傅漢卿身旁,衝他無限柔情地一笑「俊俏哥兒,我幫你。」

    狄九臉都氣白了:「你這個看到略整齊點的男人就發瘋的花痴。」

    「總比你這口口聲聲罵人家是騙了,其實不過是一心想保住自己教主之位的偽君子強。」瑤光冷笑「我就是看不起你,又怎麼樣?」

    或許是被揭穿心事,狄飛臉色大變,怒喝一聲:「我先殺了你。」身形躍起,如鷹擊長空,一劍刺來。

    龍王眉頭緊皺:「你們瘋了,教中正適巨變。你們還鬧內鬨。」他袍袖一拂,人已一掠而近,一掌拍來,意欲分開正要纏鬥的二人。

    傅漢卿也急忙跳起來喊:「你們別打架,聽我說……」

    然而,這一次,依然沒有人聽他說話。狄九那刺向瑤光的一劍,忽然微乎其微地一偏,以比剛才一劍凌厲十倍的威勢,正刺向瑤光身後的傅漢卿雙眉之間。

    同一時間,瑤光一聲嬌笑,掌中瑤琴七弦皆舞,一弦飛捲如絲,纏向傅漢卿掌心的天魔珠,一弦緊崩如劍,直刺傅漢卿的心口,一弦如同會拐彎一般練到傅漢卿背後射入,另有四弦,分擊傅漢卿的咽喉,胸口,小腹甚至下陰。琴身也在此時一震,一大篷暗器一齊射出,有的即勁且疾,有的角度刁鑽,有的方位詭異,有的暗器能在人體炸開,有的上面淬滿巨毒。且不論這些暗器的詭異和威力,只是這麼近的距離內,貼身的暗器攻擊,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也無法全部接得住。

    更何況還有狄九那要人命的一劍。他劍刺瑤光時,傅漢卿全無防備,而等他這一劍臨時改招刺向傅漢卿時,劍尖與傅漢卿的眉心,相距僅半尺。就算是傅漢卿再想自救,也斷斷來不及。

    更何況,這時,魔教資歷最老的高手,已是遙遙一掌,彙集平生之力,毫不留情地襲至。


第六章 白痴與偽君子

    在外人看來,魔教教主,自然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生殺予奪,言出法隨,沒準還動不動把自己的手下又打又殺,以表現自己有多麼威嚴多麼強大多麼了不起,在傳說中,所有的邪道魔頭,大多都是這麼殘暴無情,而又可怕的。

    然而,即使是在魔教內部,也只有高層才知道,教主的權威其實很有限。

    原本從初代以來,每一代繼位的都只是代教主,身份不正,並沒有過於強大的權限,諸王對教主有節制之權,代教主違背教規,或做了過份的事,諸王都是可以加以干涉的。

    特別是第九代教主狄靖,倒行逆施,迫害諸王,想將教內權利集於一身,對外,又橫行霸道,結下無數仇怨,幾乎給魔教引來滅頂之災,自那之後,教中規矩又有了極大的更改。為防歷史得演,教主的權限被進一步縮小。如果沒有諸王的同意,教主甚至無法調動諸王的親衛下屬。而身為最高的修羅八王之一,對教主的意見都有權置疑,只要有三王保持相同意見,就能否決教主的意志,而只要有四王起來號召,就可以召開罷免教主的大會,只要有五王意思相同,甚至可以讓教主寶座換人。

    在這種制度下。別說傅漢卿只是拿了顆珠子來,哪怕狄絕從地裡爬出來,護著傅漢卿回天外天,指著他說,這是我選好的下一任教主,其他諸王,都完全可以不搭理。

    開什麼玩笑,教主傳承是天大的事,自初代以來,就有鐵律,修羅諸王,誰不曾在教祖靈前發下天魔血誓,絕不違背世代相傳的諾言的。代教主只能在做為影衛培養的容貌酷似教祖的人當中選擇。

    當然,時隔無數年,所謂的初代鐵律,也不過是個場面上比較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骨子裡最大的原因是,魔道中人,容不得旁人來分薄他們的權力,容不得陌生人輕易進入他們的勢力範圍。

    開玩笑,就算是皇帝老子金口玉牙,也不能隨便抓個人就下旨讓這傢伙當太子,朝中的臣子還不得跟你玩命得諫諫諫。

    就算是象名門正派那麼厚道,掌門傳承,也一樣要問大多數人的意見。換個不認識的阿三阿四,拿著掌門信物,上門說,我來當你們掌門,估計就算最厚道,最講道理,最看重師徒尊卑的門派,也會有人跳起來大發作吧。

    何況魔教從來不把這一切放在眼中。對於曾遭受正道多方壓迫圍剿的魔教中人來說,不管傅漢卿說的是真是假,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實力高深莫測的傢伙,忽然冒出來要當教主,絕對是重大的威脅,即是威脅,就要除去。

    魔教諸王之間,的確談不上肝膽相照,友愛和諧,但即為至高之王,能登上這個位子,誰不是歷過無數艱險,付過無數血汗,早歷練得腹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絕不至於凡事形於色,讓情緒外露。

    所以,當狄九怒而揮劍之時,其他雙王,已知他是在隱藏實力,並開始演戲。大家自然不會缺乏默契,不需要語言商量,不需要言語溝通,便能彼此呼應,天衣無縫。

    他們不是不想活捉傅漢卿,實在是傅漢卿強大的力量讓他們心中太過疑忌,偷襲之前,所有的刺殺,交手,都至少隱藏了一大半實力,直到偷襲的這一刻,全力出擊,不敢有半點保留。

    所以,也就顧不得傅漢卿的死活了。

    反正,這傢伙的話,若是假的,自是該死的。若是真的,那個明知道教中情況,卻還什麼也不說,就讓這傢伙跑來自稱要當教主的死老頭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呢。

    大家根本是毫無內疚,絕無絲毫心理負擔地往死裡下殺手的。然後,就在極低極低的悶哼聲中,向三個方向被反震回去。

    狄九身子一陣搖晃,不得不用左手扶住最靠近的一顆大樹,才能勉力站穩,手裡的劍已是寸寸而斷,虎口迸裂。鮮血轉眼間已染滿右手,他整個右臂如同失去了控制力一般垂在身旁,臉色慘白地望著傅漢卿。

    內力最是渾厚的龍王,被遠遠震開,雖年邁卻一直挺拔的身影終於徹底地佝僂了,他很努力地想要立住樁,卻是身不由己,一退,二退,三退,最後身體一陣劇烈得震顫,連骨骼都發出一連串咯咯的響聲,這才勉強沒有失足倒直去。

    然而,最慘的人卻是瑤光。她距離最近,出手最狠,七根琴絃全部斷裂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她打出來的所有暗器全被震飛了回來。這麼短的距離之內根本沒有閃避暗器的餘地,虧得她技藝高絕,百忙中運起全部內力,瑤琴飛舞間掃掉一大片,擊飛一大片,卻還是有一部份擊中了她。

    有的暗器擊中人時極小,卻在入體後炸開一大篷鐵片,有的暗器直接在人體內炸出火藥來,有的暗器更是巨毒無比,被擊中的一瞬,她第一時間伸手掏藥,然後整個手臂,已經開始麻木,不聽使喚了。

    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卻是,傅漢卿怪叫一聲,撲過來,一把抱住因為中毒和痛楚,全身都在流血,正無力倒向地下的瑤光。強大的內力就這麼湧入她的身體,所過之處,仿若驚濤駭浪,無對無匹,轉眼就把她體內的所有毒素全部逼得一乾二淨。口裡猶在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內力太強了,一遇襲擊自然反應,真是對不起,傷著你們了吧。你們下手偷襲怎麼也不打個招呼啊。我要事先知道的話,就會注意控制內力,不會讓你們受傷了。」

    如果不是因為身上太痛,瑤光簡直想破口大罵,事先打招呼,那還能叫偷襲嗎?

    狄九站在不遠處,面無人色地望著傅漢卿,剛才發生的事,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陷在一個噩夢中,而不是正親身經歷這一切。

    不錯,內力極高的人,可以輕易震飛別人的武器或暗器,然而,這都需要有一個憑藉物,或刀或劍,哪怕是拿一條衣帶,一根樹枝,至少要有一樣東西,做為內力發揮的憑藉,然而,這個人什麼也沒有用,純以無形的內力,就震開最渾厚的掌力,最尖銳的寶劍,最無孔不入的暗器,這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龍王微微顫抖著站直了身體,努力嚥下喉頭浮起的腥甜,莊然重色:「修羅教,九霄雲龍王莫離,拜見公子,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傅漢卿抱著瑤光,望著那四處溢出的鮮血,心驚肉跳,手忙腳亂,一雙手不知道堵哪才好:「我叫傅漢卿,你快叫大夫來,我只能幫她驅盡毒力,我不會治傷啊。」

    「傅漢卿?」莫離微微一震,神色卻沒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定定望著傅漢卿,過了一會,才道:「公子稱教主選中你為下一代教主,我教之主,絕不可由武功輕微之人擔任,我等迫於無奈,出手相試,得罪之處,公子請見諒。」

    這樣的理由,估計只有白痴才會相信,不過,看起來這人目前並無翻臉的意思,給一個彼此都能下的台階,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傅漢卿根本沒認真聽他在說什麼,只是驚慌得望著渾身仍在不斷冒血,大大小小的傷口抽肉都在抽搐,臉上已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卻至此仍未發一聲呻吟的瑤光:『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快叫大夫來啊。」

    這樣的焦急和驚慌,讓旁觀者的莫離與狄九都有些怔愕了,如果他們不是清楚瑤光這一身傷的來歷,幾乎就要誤以為傅漢卿是瑤光的至親之人,才會這般焦慮了。偏偏傅漢卿的語氣神容包括眼神,都是一片摯誠,即使再不合情理,也讓人很難懷疑他的誠意。

    就連瑤光,痛極恨極,想要罵一聲:「少在這裡惺惺作態裝好人,還滿眼無辜……」但,就連心裡的罵,都在觸及到傅漢卿那清澈明淨,此刻滿是焦慮,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神時,也為一頓,然後,就再也記不起了。

    恍惚中,似乎聽到莫離在說:「傅公子,我這就帶瑤光去醫治,你也請暫時稍做歇息。有關接任教主之事,過於重要,我也不便擅決,必須等其他諸王集齊,才好給公子回應,公子可願在天外天,做客幾天?」

    那個不知道是笨蛋還是天才的傢伙,還在一迭聲喊:「好,好,好,你快帶她治傷去。」

    好像聽到狄九試探般說:「天魔珠是本教聖物,公子可能交還我等保管。」

    聽到的回應,居然還是一連串的好好好。

    天啊,暈沉沉的瑤光,有一種想要慘叫的衝動。那個傢伙,到底明不明白,天魔珠有多麼珍貴,在修羅教又代表怎樣的意義。他就這麼好說話地答應交給一個剛才還偷襲他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瑤光昏沉沉得想,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功夫高得嚇死人的傢伙,要麼是天下第一白痴,要麼就是天下第一最最可怕的偽君子了。


第七章 八王風雲動

    傅漢卿被招待得非常好,白玉雕成的巨大泳池,只供他一人沐浴,旁邊還一排站了七八個美麗的少女,替他捧衣,擦背。每一個都顏比花嬌,每一個身上都只簡單穿些短衫,優美的胴體暴露無遺。全都滿臉帶笑,恭敬地服侍他洗盡風塵,清涼的水濺在美人本來就很少的衣服上,令女體最美麗最具誘惑的部位,更加若隱若現,引人暇思。

    傅漢卿坦然接受這些女子的服侍照料,全無半點不安,卻也同樣坦然地看盡美人種種曼妙之態,眼神與看一朵花,一棵草,並無半點不同。

    洗盡風塵之後,換上最華貴舒適的衣服,去赴修羅教最盛大的宴席。最美味的佳餚,最名貴的美酒,最動人的歌舞,應有盡有。除了瑤光傷得太重,實在不能出席,狄九和莫離都強壓傷勢,親自相陪,殷殷勸酒,語氣誠摯,倒似多年不見的知己一般。

    傅漢卿是有酒就喝,有菜就吃,旁人不提接任教主的事,他也便不多說什麼。別人問什麼,他就能答就答,不能答只說,我不能告訴你。至於旁人是不是在套他的話,說話是否有藝術,夠技巧,過於直接的拒絕會不會讓別人難堪,這些他是全部不考慮的。宴席已畢,狄九親自把傅漢卿領到整個天外天最好的房間裡。

    那些華麗的裝飾,價值連城的擺設傅漢卿通通沒有注意,他一眼看中,心中高興的就是那張最大最舒服最柔軟最精巧的床。說起來,為了這個倒霉的承諾,他一個人在沙漠裡,可是吃苦受罪了好多天,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的,終於,可以睡一個幸福的,舒暢的懶覺了。

    想到這一點,心情十分激動,可憐的懶散傢伙,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所以在狄九客氣數句告辭之後,在其他留下服侍他的人,都被他以沒事打發出去之後,未來的魔教教主心情異常快活,像個孩子般簡直是迫不及待地直撲上床去。然後驚叫一聲跳起來,掀開柔軟的被子一瞧,溫暖的被窩裡,一個周身未著寸縷,肌膚雪白,身帶異香,容顏絕色的女子,對著他微微一笑,即美且媚:「公子。」

    這時,瑤光身上所有重要的傷口已得到最好的處理,修羅教新任的天王和資格最老的龍王聚坐在乾達婆王的床前,神色都十分凝重。

    莫離沉聲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名字裡,有一個漢字?」

    瑤光強提精神問:「你們有沒有發現,他的眼神,比孩子還要清澈明淨。」

    狄九愕然:「那個有關教主之位的傳說教中很多人都知道,總有一天,一個名字裡有漢字,眼神明淨的人,會來把我們的聖教來進一個新天地,但是,那只是傳說,這很多人聽過的傳說,也有可能被很多人利用。」

    莫離與瑤光互望一眼,然後莫離輕輕道:「不是傳說,或者說,這傳說,其實是很多年前,第一代的不動明王,為了制約後代諸王,為了替一個不知道哪一天會出現的人造勢而故意營造出來的。」

    狄九微微皺眉:「什麼意思?」

    瑤光輕輕道:「有一個至大的秘密,最高的鐵律,從第一代以來,就只有諸王才能口耳相傳的最高教命,你不知道。本來,這個應該在你接任天王的這一天,由上任天王親自告訴你。但是,那個老頭不見了,而龍王也來不及告訴你,就被傅漢卿的闖入打斷了。」

    莫離輕輕點頭:「此事有關我教歷代相傳的代教主制度?你知道,為什麼,每一代教主都只能稱代教主嗎?因為自初代教主以來,我教能認同的真正教主只有一個,那個人……」

    在魔教最年長的龍王向新任的天王講述教中最高機密的過程中,狄九的神色一直沒有大的變化,直到講完,他才淡淡道:「所以,他應當就是初代教祖預言中的那個人,他將成為自教祖以下,第一個我教真正的教主。」

    莫離有些奇怪地看看狄飛,雖說這般影衛的訓練方式極之冷酷而鐵血,然而知道自己的地位受到這麼大的威脅,還能這麼面無表情,語氣平板,這個少年,真是有些老成地不像話了,也難怪能在眾人之中,脫穎而出。

    瑤光忍著痛,輕輕笑道:「已經七百年了,雖說有天魔血誓的約束,但這年頭,誰還真把誓言,把尊師重道當回事。倒是我們的諸王與教主的制衡制度更能保證這初代鐵律在漫長的歲月中,有被實踐的可能。如果諸王與代教主不合時,倒是可以藉著這個理由把代教主拉下馬,扶助符合教祖要求的人上去,所以……」她笑著對狄飛拋個媚眼「記著對我們客氣一些,多多討好,將來保住代教主之位容易許多。」

    狄九冷冷挑眉,有些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這位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幾十處,居然還不忘開玩笑。

    莫離淡淡道:「數代以來,也不是沒出現過看起來符合要求的人,我教歷代諸王,甚至暗中培養一批眼神清澈的人,然後用來爭權奪利。」

    狄九眉鋒微動:「你們認為他是……」

    「他的確有可能是其他諸王暗中培養指使,用來奪權的,但是,以他的武功,這一可能完全不存在。擁有這等武功的人,怎麼甘心成為別人傀儡,坐在寶座上的擺設呢。不會有人扶助這麼一個過於強大,自己無法控制的人上位的。」莫離微微搖頭。

    瑤光淡淡笑笑:「其實要當我教之主,也並不是太難,重要的,不是是否符合初代教祖所說的那些條件,而在於他是不是足夠強大,是不是能夠領導我們擊敗所謂的正道,是不是能夠把我教帶向昌盛。」

    狄九抬眉,平靜地說:「傅漢卿足夠強大,他強大到,超過我們的想像,如果他真心為我教著想,那麼由他當教主,的確有益無害。」

    瑤光故作驚愕地道:「這可是你的真心話,若是你都沒意見,那我可真要支持他做教主了。」

    狄九眼神森冷看向她:「我沒興趣故作大方。你們原與我沒什麼大的交情,利害之間,也不敢指望你們來維護我反對他。若他登位對我教有好處,你們自然會支持,到時也就由不得我不同意。」

    「好了好了,事情都逼到眼前,大家正該同心協力才是,你們怎麼又鬧上了。」莫離頭疼得怒視二人「這件事太過嚴重,不可能由我們三人決定。今天在酒宴上,該打聽的,我們全套出來了,現在立刻傳訊,讓大鵬王查清關於傅漢卿的所有一切。這個人太強大,太深不可測,一定要找出來的出身來歷,掌握他的弱點才行。還有,通知緊那羅王,調動人手,在他所說的地方,尋找教主的墳墓和遺體,如能找到屍體,要對屍體做最詳細的查驗,以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話。讓各地諸王全都給我盡快趕回來,天都要塌了,看他們還逍遙不逍遙。」

    瑤光美麗的眉鋒微微挑:「別人會不會回來,我不知道,不過,咱們的大明王只怕不會這麼聽話的。」

    莫離冷冷哼了一聲,看向狄九:「你的天王傳承儀式還沒進行完,就被打斷了,不過,關於你的天王權限是不會受影響的,只是,你還沒有為你自己取名字呢?」

    「不用了。」狄九淡淡道「天意讓我來不及為自己取名,那就叫狄九吧。」他的眼神漠然如死「讓我永遠記住,不管我將來身份地位如何,我也不過是個只有序號的影子。不過是為修羅教的強大而存在的工具。所有和我一起長大,一起苦苦掙扎活下來的人,到現在,擁有的,也不過是個數字,我又為什麼要特殊。」

    他站起身,也不再看莫離與瑤光,推開門就大步出去。

    瑤光輕輕笑起來:「這傢伙心情不好呢,看樣子,除非他能當上教主,否則他會賭氣,永遠不為自己取名字。」

    莫離對於她的幸災樂禍也只能微微一嘆,正鬱悶中,聽得外頭一聲狄九叫:「媚姬,你怎麼就來了。」

    莫離驚異得大步出門,果見迴廊上,一個極美麗的女子,神色鬱鬱,正立於狄九之前。

    「不是命你去服侍他嗎?怎麼就回來了?」

    媚姬臉色有些青白,咬了咬牙,才憤憤道:「他睡著了。」

    「什麼?」狄九和莫離一起問。

    「他睡著了。」媚姬大喊一聲,滿臉都是恨色「我給他捶腿,替他揉肩,他居然敢睡著。」她咬著牙,一付想把人給生生撕碎的樣子。

    狄九與莫離相顧愕然。

    能讓修羅二王如此失色,絕不是因為傅漢卿睡覺,這種簡單的事。

    媚姬是瑤光屬下最得力的一個女子,也是整個修羅教媚術造諧最高的人。本來她就是個絕色美人,不施術時,已能令人心搖神動,若是把媚功全力施展開來,正道武林,德行最厚修行最堅的僧人道長,都會把持不住。她衣襯盡褪,不著寸縷地嬌滴滴上前為你捶腿揉肩時,更把催情手法,刺激人體慾望的方式融合到推拿按摩之中。哪怕是清心寡慾的神仙,也會忍不住立刻把她推倒的。

    傅漢卿居然會在這樣的女子服侍自己時,沉沉睡去。除非他不是男人了。也難怪媚姬的自信被打擊得一塌糊塗,氣成這個樣子。

    就連狄九都自問,以他的定力,若是媚姬在面前功力全開,自己要想保持清醒,唯一的辦法,也只能是不讓她近身,此刻見媚姬氣成這個樣子,竟是又驚又怒又好笑,難得地讓冷硬的臉容柔和了一下,笑道:「你別太難過,我看,沒準這傢伙根本不行呢,否則他怎麼能在媚姬面前睡著。」

    媚姬失笑:「天王竟也會戲弄我這樣的小人物了。」她笑著說「我想,凡是正常男人,沒有理由對我不動心,除非……」

    「除非他喜歡的根本不是女人,是嗎?」狄九眼神微動。

    莫離已淡淡道「挑選兩個最俊俏的少年,給他送去。」


第八章 比白痴更白痴

    確切地說,傅漢卿在魔教的生活,好得不能再好。牙床軟枕高睡去,美酒佳餚眼前來。啥事都不用他操心,他自管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的,他的任何要求都會被立刻滿足。

    當然,如果魔教的這些王們,不要那麼熱情,不要那麼好客,不要那麼整天拖著他去參加宴會啊,到處遊玩啊,不用他費精神應付的話,那生活自然就更加美好了。

    不管怎麼樣,目前的生活,幾乎達到了他一直以來,最大的夢想,吃了睡,睡了吃,啥也不用操心,就能幸福得生活。雖然他知道,這種待遇不是長久的,卻也樂得享受,至於陪著笑臉應付他的一干人等,在歡快的笑容之下,藏著什麼,他也就懶得多想了。

    這一天,他剛剛赴完晚宴,迫不及待得回到他寬大的房間,歡呼一聲,隔著老遠,以雄鷹撲兔的身姿,直撲他那溫暖的,可愛的大床。隨著他的身體重重壓下去,耳邊即刻響起兩聲負痛的低叫。傅漢卿咦了一聲,跳起來,一把掀開被子。

    啊,又是一絲不掛的美人,而且有兩個。只不過……

    傅漢卿的眼神慢慢從兩張如畫的臉向下掃去,平坦的胸部,以及腹下那個重要部份,只不過這是兩個男人,很美的男人,很美很年少的男人……

    傅漢卿直愣愣得望著兩個極之漂亮的少年,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不清楚,這兩個少年是什麼身份,在無比漫長的歲月中,他曾生活在這樣的人當中,曾學過他們懂得的一切知識,曾經歷過無數他們必須經歷的事,只是,在他那漫長而遙遠的回憶之中,一直都是別人把他當男寵來對待,還從來沒有人把男寵送上過他的床呢。

    「公子。」少年的呼喚,帶點羞澀,卻帶更多的期待,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淨,卻有帶著不可思議的誘惑。

    那麼年少的男人,說起來,幾乎是大孩子了,對於好男風的男子來說,這個年紀的男孩是最柔軟,最可愛,最讓人銷魂的了。如果是男娼館,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是最紅的了。

    傅漢卿愣愣得站了一會兒,心中在睡覺和運動之間,做了點小小的掙扎,到最後,奇妙的好奇心,略微佔了一絲上風。

    一直以來,他所見過的人,大多數都極喜歡整日整夜,沒休沒止,沒完沒了,就惦記著用種種方法逼著他做運動,有時候,一邊做還一邊哀怨,我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冷冰冰,有時候,一邊做還一邊鬱悶,我都這麼賣力了,你為啥就是不給點反應。一邊做還一邊瘋狂,我對你都這樣這樣了,你還敢那樣那樣,然後自然是一邊做,一邊以很有技巧,即能傷人,又不影響繼續運動的方式的來傷害他的身體了。

    傅漢卿一直不覺得做運動有啥好的,不過,那些和他運動的人,擔負的工作,採取的姿式,和他都不同。有時候看看這些人瘋狂的,激烈的樣子,他也會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好奇,難道同樣是運動,以他們的方式,採用他們的姿式,就會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就會讓人那麼快活,那麼瘋狂,那麼銷魂嗎?

    連象傅漢卿這麼懶的人,都會產生這一類的好奇,可見以前他曾經歷的這一類事情,有多麼繁頻,又有多麼激烈了。

    所以他愣了一會兒,在兩個少年蛇一般的身體纏上來之後,他開始伸手擁抱他們。

    兩雙手無比靈巧地開始為他解衣衫,而傅漢卿正在很努力地回憶,唉,以前他只學過怎麼做男寵,怎麼服侍別人,卻沒有學過怎麼做被服侍的人啊。怎麼辦呢?努力想想以前經歷過的那些人做什麼吧?當然,那些傷人的行動,還是不要回憶了,這麼小的孩子,肯定怕痛的。

    嗯,第一步,嗯,應該是……是先親,還是先抱,還是先脫衣服?對了,大部份時候,是直接把衣服撕掉的。

    啊,不行啊,他們身上根本沒衣服,不管是撕還是脫都用不著我了。,那麼我現在第一步該幹什麼才好呢?

    一個時辰之後,兩個眉眼如畫的少年,垂頭喪氣地站在瑤光的病床前。

    看到他們出現,莫離皺起了眉:「又沒有成功?」

    狄九回頭望望瑤光,冷哼一聲。

    這一聲哼,對瑤光刺激極大,她怒視兩個少年:「給我把全部過程仔細說來。」

    兩個少年低著頭,都沒說話。

    「給我講。」

    一聲怒喝讓兩個少年各打了個寒戰,一人脫口道:「一開始還很好,他擁抱我們,親我們,撫摸我們,調情的手法極為準確,幾乎像是受過訓練一樣。」

    「那你們怎麼現在會在這裡?」瑤光冷聲問。

    另一個少年臉色青白:「可是,親了沒多久,他就很厭煩得說,這樣調情太麻煩,太辛苦了,等一下的工作,還很費腰力,還要不停得動來動去,肯定更辛苦,然後對我們說,對不起,我要睡覺了,今天還是不運動了。接著就把我們推開了。」

    「你說什麼?」不止是瑤光,莫離和狄九,全部目瞪口呆。

    魔教的歪門斜道,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色誘,是最簡單最常用的手段。

    對他們來說,急色兒見得多,偽君子看得多,就是真正道貌岸然,不為所動,一見所謂娃蕩子,即刻聲色俱厲的人,也沒什麼稀奇,可是一開始進行得那麼好,轉眼就不干,而理由居然是嫌幹那個太累,他要睡覺,天啊天,這話說出來,也得有人信啊。

    瑤光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緒:「你們沒對他說,他要是懶得動,你們就來為他服務,他只需要躺著享受就行了。」

    「說了啊。」一個少年委屈地說「他也閉著眼睛,點頭答應了啊。」

    「可是。」另一個少年,幾乎沒哭出來「可是,不管我們怎麼做,他都沒反應而且,沒過多久,他就直接睡著了。鼾聲都聽到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頭越說越低,到最後兩個少年的腦袋,幾乎扎到地底下去了。

    瑤光愕然,這兩個可是她在屬下中,一再挑選出來的,床弟功夫最出色,調情功夫最到家的。就是神仙,被他們擺弄一下,也得把持不住了,那那那,那個人,就就就,就這麼睡著了,這這這,這太不可能了。

    如果真是這樣,倒真怪不得這兩個,神色這麼委屈,表情如此羞憤了,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說出去,會讓他們所有的同行,身邊的同伴,全部笑掉大牙,看不起他們的。

    狄九的目光在兩個少年和瑤光之間一掃,漫聲道:「瑤光,你說,是那傢伙,根本是個太監,完全不行,還是你這主管聲色犬馬音韻雜藝的乾達婆王平時說的那些話,全都是吹牛呢,你手下這些人,其實根本沒多大能耐。」

    被他這麼一諷刺,瑤光臉色都青了。天魔諸王,一向彼此爭鋒,互不相讓。瑤光連續兩次在自己最得意的工作上丟這麼大面子,哪裡按捺得住。激怒之下,她一把掀開了被子,站了起來:「我親自去看看,他到底怎麼一個油鹽不進法。」

    莫離皺起眉:「瑤光,你身上還帶著重傷呢?」

    狄九漫然喜鼓掌:「了不起,了不起,為了聖教,乾達婆王要犧牲自己,親自上陣了,真是了不起,我實在是佩服。」

    瑤光重重哼了一聲,再不理莫離的勸說,身形一閃,已出了房門。

    莫離重重瞪了狄九一眼:「你太過份了,大敵當前,你還有心思窩裡鬥。」

    狄九漠然無語。魔教年輕一代諸王,個個眼高於頂,驕橫霸道,以前他還是影衛時,不知受過這幫人多少氣。如今能有機會,怎麼肯不討回來。大敵當前,固然要齊心協力,但平時,他可不打算和這些人相敬如賓,更何況,那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到底算不算敵,還真說不定。

    他坐了一會兒,想想,不知道瑤光一怒去找傅漢卿,會有多麼精彩的故事發生,他自然也不便錯過,便也起身,急急追去。

    瑤光怒極,一路來到傅漢卿房門,毫不客氣一掌拍開房門。

    這麼大的動靜,傅漢卿從床上驚醒,抬頭一看,房門被震斷了。

    不過,他是一點也不生氣,甚至沒有任何吃驚的感覺,在以前他經歷過的許多歲月中,他的房門總是一次一次被不同的人震斷震飛震毀甚至震碎,以至於他很自然得感覺,毀掉房門,弄得砰砰大響,也是走進別人房間的一種正常方法。

    所以,他很平靜地坐起身,很客氣地問:「有事嗎?」

    「有……」

    「沒事。」快步趕到的莫離及時打斷了瑤光的話「沒事,瑤光只是擔心下人們招呼不周,特意來看看。」陪笑的莫離,額頭的汗水都快流成小溪了,嘴巴也笑得有些僵。

    天啊,這些年青人,平時碰上點大事,表現得還算可以,怎麼這麼受不得激,一受挫折,便失分寸,這人如此可怕,如此深不可測,好不容易把他穩住了,可是萬萬不能鬧僵的。

    瑤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老先生啊老先生,平時看你年紀大,給你點面子,你就真以為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多,就真比我們聰明了。要打圓場拜託也想個正常點的理由,比如說剛剛有個刺客逃到這裡消失,我正在追刺客什麼的,你說的這話怎麼解釋我一掌拍毀門的事,這人就算是個白痴,他也不會信你的。

    莫離心裡也正恨得要命呢,衝動胡鬧的是你,這會子倒能瞪我了,剛才發瘋時你的理智跑哪去了,你就那麼一下子拍毀了門,要編個圓滿點的謊,我也得有時間才成啊。現在的年青人啊,真是的。

    然而,不管這二王怎麼又是緊張,又是鬱悶,事實證明,傅漢卿極可能就是個比白痴還白痴的傢伙,對於莫離這種完全不合情理,完全沒有可信度的理由,傅漢卿居然像是沒有異議就全盤接受一般,只淡淡點點頭:「你們來得正好,我有一件關於我接任教主的建議,正想和你們說說呢。」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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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取巧之法

    「公子有什麼建議?」莫離微笑著問。

    傅漢卿心直直口快地說:「雖然你們一直招待得我很好,可是,我想你們心裡一定很著急,很生氣,很不願意真的讓我當教主,對嗎?」

    遍曆數世,傅漢卿的閱歷多少還是有些增長的,對於世人的正常反應,他也有那麼一點瞭解。他不問,不追究,不代表他真的不明白。對正常人來說,怎麼會喜歡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硬要當他們的頭呢。雖說傅漢卿這兩天吃吃喝喝睡睡的,非常舒服,但想到別人因為他而有這麼多煩惱,他也會有那麼一點小小內疚的。

    這句話對傅漢卿來說,純是真心所言,然而莫離聽在耳中,卻似弦外有音,連瞳孔都在這一瞬收縮了,聲音雖仍帶笑,卻似連笑都是僵的:「公子多慮了。」

    傅漢卿搖頭:「我想,正常人來說,都不會歡迎我的,可是,我也沒辦法啊,我答應了狄絕要當教主,答應了的事,是不能不做到的,所以,只好讓你們煩惱為難了。」他抓抓頭,頗有一些不好意思。

    莫離與瑤光交換了一下眼色,是啊,答應過的事,一定要做到,正是那個傳說中的人最大的特點之一。

    傅漢卿猶自說:「這兩天,我也想過了,其實還是有一個辦法的。你們不喜歡我做教主,我又答應過一定要做教主,可是,我沒有答應做多久啊,你們讓我當教主,就算我完成了諾言,然後過個兩天,你們把我罷免不就行了。我記得,魔教諸王聯合是可以罷免教主的,對吧?」

    他這裡說得振振有詞,自以為得計,臉上還帶出些許興奮之色,可是瑤光和莫離,聽得是目瞪口呆,這,這這,這這這……這也太不可思議太不合常理了吧。

    莫離還在發呆,瑤光已經死死盯著傅漢卿的臉,一字一頓地問:「你說的,全是真心話。」

    「當然是啊。」傅漢卿舉手道「你們不相信,我可以寫保證書,發誓,寫血書也行,保證我當兩天教主就不當,絕不失言,你看,這個辦法好不好?」

    「好,好,好!」

    說第一個好字時,瑤光滿面笑容,說第二個好字時,她已經一步跨入房中,莫離拉都拉不住,說第三個好字時,瑤光已是聲色俱厲:「你當我們聖教是什麼,你以為我們這八部諸王,聖教弟子是什麼?自初代以來,每一代都由最傑出的弟子以血淚性命鋪平通往教主寶座的道路,為了達到教內平衡,即能保證教主權威又不至因人廢教,歷代諸王費盡心血,維護教規,每一代教主的傳承都是最神聖,最莊嚴的大事,每一代,你當這是小孩子玩遊戲,做兩天就不做,是嗎?」

    她罵起來兇狠凌厲,莫離半句嘴都插不上,打圓場根本想也別想。

    傅漢卿也被她這兇狠的樣子嚇得直往床上最裡頭縮,雙手不知不覺開始抱住頭:「這個,這個,我也是不想你們為難,為你們著想。」

    「為我們著想?」瑤光冷笑連連「好一個為我們著想。你當初和老教主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他讓你做教主,那意思,絕不是為了讓你當兩天教主就下台。你答應了他,卻用這種取巧的方法來實現諾言。你叩心自問,這就是你的有諾必行,這就是你所謂答應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嗎?若是如此,天底下,又還有什麼諾言找不到取巧的漏洞,那諾言的意義又何在,你這無信無義之徒,還敢口稱是為我們著想。」

    傅漢卿初時被他罵得縮成一團,但表情多少有些委屈,此時神色地漸漸鄭重起來,慢慢露出神思之色,然後點點頭說:「你罵得對,是我不好,這種實踐諾言的方式的確是另一種形式的說話不算,可是……」

    他抬頭,眼神坦白純淨,甚至帶點孩子的無助:「那應該怎麼辦才好?」

    瑤光為之氣結,也顧不得身上傷痛,一掌用力打下去:「這是你的問題。」

    傅漢卿啊了一聲,很自然地抬右臂去擋。

    莫離阻之不及,臉上露出不忍目睹之色。瑤光也太不知輕重了,有了昨天重傷的經歷,怎麼還敢這麼胡來。

    果然,那骨頭斷裂的聲音,響得極為刺耳。但是……但是……

    莫離張大嘴望著前方,見多識廣的龍王嘴巴裡已經足以塞進三個雞蛋了。

    瑤光居然一點事也沒有,只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呆呆望著傅漢卿。

    而傅漢卿收回右臂,用左手托著,臉上還帶著笑容:「這樣就好,你這麼生氣,我就猜你肯定要打人,及時把內力撤掉了,要是你還像昨天那樣,笑嘻嘻忽然一聲不響得打過來,我來不及收功,就容易把你震傷了。」

    瑤光還是僵硬得站在那裡,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傅漢卿。

    莫離這次是嘴巴眼睛一起張大,繼剛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後,現在他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怎麼會有人因為不願意把攻擊自己的人震傷,就情願自己受傷。

    傅漢卿見瑤光和莫離全像被人點中道一樣發呆,有些不安得咳嗽一聲,還是沒得到反應。他想伸手在二人眼前晃一晃,奈何右臂骨受傷,左手要托著右臂,一時竟連這麼個簡單動作也不好作。他只好用力再咳嗽一聲:「嗯,我說,你們還好吧。」

    剛剛罵起人來,還濤濤不絕,如長江之水奔流不息的乾達婆王,現在已經完全結巴了:「你……你,你為什麼……這個……這……那……」

    傅漢卿臉有些紅,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這個,我這人有點懶,內力雖然很好,但我根本懶得去練習掌控運用內力,結果就搞成這樣了,每一次都不是用得太過頭,就是收得太過頭,完全不能掌握好分寸,上次把你弄得傷那麼重,我實在是有些怕了。」

    瑤光用看天下第一怪物,或者乾脆說是看世上第一笨蛋的眼神望著傅漢卿,對於她這種頂尖高手來說,傅漢卿的話是很容易理解的。很多學藝不精的人都容易有這種毛病,對內力的掌控不夠靈活自如,無法如臂使指那麼心隨意動。像剛才自己一掌擊下,真正的高手有很多種方法來應付,用硬功實打實扛下來,以柔術化解,以四兩拔千斤之術卸掉,或是以棉力吸納,這每一種方法都可以即保護自己也不傷害到對方。

    然而,傅漢卿一樣都不會。他的內力,要麼是充盈全身以做防護,不加分辨選擇得把所有攻擊者反震,要麼就是完全收斂,毫無反應地任人傷害。

    可是,這種事,又是完全不合情理的。學藝不精的人或許會有這種毛病,但內力練到傅漢卿這種鬼神般的程度,怎麼可能連最基本的內功運用都不能做好呢。這,這,這,這太不合情。

    而這個笨蛋,居然只為了不震傷一個攻擊自己的人,而把自己的內力強行收回,明明有力量反抗卻不做,而身受重傷,這,這,這已經不是一個笨字可以形容了。

    在那之後,居然還像沒事人一樣,很不好意思地解釋他的功夫不夠好,內力使用不夠精。

    天啊天啊,老天啊,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重點。

    瑤光覺得自己要暈倒,也許暈迷之後醒過來,就會發現,一切全是一場噩夢,根本不曾有過一個白痴到讓人吐血的笨蛋跑到他們的總壇來說要當教主。

    傅漢卿見瑤光的臉色陣紅陣白,短短的時間內,竟變化了若干次,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小心地說:「你沒事吧,我,我剛才真的沒運內力,應該沒傷到你啊,你的樣子怎麼這麼古怪?」

    瑤光氣絕,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的臂骨很可能斷了,這個時候,居然還在問這種問題,他到底知不知道痛啊。在確定再呆下去自己很可能要氣至瘋狂之後,她重重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傅漢卿在她身後喊:「你真的沒事嗎?你還沒有告訴我,如果我不能只當兩天教主就下台,那還有什麼別的解決辦法呢?」

    瑤光咬牙如磨,她再次確定,,這個人如果不是天下第一偽君子,就是個白痴中的白痴,不,他肯定就是個白痴,偽君子?呸,這世上要有這麼笨的偽君子啊,還是不要侮辱偽君子這個群體了。

    瑤光是頭也不回地走了,莫離還張口結舌地站在原地,看到傅漢卿的目光望過來,這才回神,就算是見多識廣的龍王也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這根本不合理的變化,他只得手忙腳亂道:「傅公子稍待,我這就去給你叫大夫。」然後幾乎是逃一樣地轉身跑了。

    傅漢卿還在那兒怔怔發呆,我真的沒弄傷她嗎,他們兩的表情怎麼那麼怪啊。對了,剛才忘記說了,其實我真的不痛,只是很困,這麼晚叫大夫還不如先讓我好好睡一覺,萬事等明天醒了再說啊。

    瑤光出得傅漢卿的房沒行得幾步,就見猶九含笑站在道上,知道在這麼短的距離內,只怕剛才的動靜全已被他耳目查知,不覺冷哼一聲,目中無人地橫行直過。

    狄九竟也不攔不說話,向旁讓開一步,等瑤光過去,後面的莫離趕上來,雙方才交換了一個奇特的眼神,然後並肩漫步。

    待走到距離遠得足夠逃離傅漢卿的內力偵聽範圍,狄九才搖頭道:「不對勁,瑤光非常不對勁,身為乾達婆王,為什麼竟會如此怒形於色,令人查知喜怒,掌控心境,甚至不分輕重,不顧傷勢地攻擊那個人。」

    莫離輕輕嘆息一聲:「傅漢卿有一種象孩子一樣出奇純淨的氣質,剛剛開始相見,不知情的時候或許可以敵視戒備,然而只要時間稍稍一長,就讓人很難對他有敵意,甚至很難不相信他。所以,傅漢卿的話,再不合情理,再不可能,瑤光竟是有一種信以為真的憤怒。他是那種也許可以讓人很容易生他的氣,卻難以真正懷疑他,不相信他,敵視他,仇恨他的人。」

    狄九冷冷道:「那為什麼我感覺不出來,為什麼龍王你似乎也沒有受影響。」

    莫離有些無奈地搖頭:「我老了,年紀大的人,經得多,看得多,心重了,思慮多了,就算是小孩子那樣明淨的眼神,也不容易打動我了。可是瑤光不同,她到底還年青,很容易被感染被觸動。我看她現在,竟是連傅漢卿重傷她的仇也不記了。而你……」

    他望望狄九,這才道:「影衛的鐵血訓練,早就讓你的心變得比毒蛇還毒,血變得比冰雪還冷。傅漢卿是大還是大善,對你來說,根本沒有區別。其實就算是我,現在也覺得很難用敵視的眼光去看傅漢卿,也許那個人,在我教待得時間長了,本教之中,或者只有你,才能完全不動心地去殺死他吧。」


第十章 金翅大鵬王

    傅漢卿在魔教的生活很好,有吃有住有玩有樂。

    當然身邊服侍的人總是用監視的眼光看他,當然為了防止他窺探教中的秘密,走進一些斷不可輕入的禁地,莫離是很費了一番心思盤算。到底怎麼樣才能即顯得很熱情,一點也不猜疑地接待他,隨他到處遊玩,一方面又可以不著痕跡得避免他走進教內最不可為外人踏足之處。

    然而,這番心思,根本是白費,象傅漢卿這種懶人,能在吃飽喝足之餘,走出房門在最近的花園散散步,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別的地方,他根本連瞄都懶得瞄一眼。

    長時間下來,就連身負重任專門服侍傅漢卿的魔教精英們都非常之鬱悶,唉,整天跟著這麼一頭懶豬,就看他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什麼陰謀詭計也沒看出來,什麼不可被人發現的小偷小摸都沒有,這份工作太無聊了。他們可是神教最傑出的精英,他們人人身上都背著一堆出生入死,險而又險的重大任務呢,哪裡有這個閒功夫,天天在這裡陪著這頭豬。

    唉唉唉,不知道上頭那些當王的是怎麼想的。

    不過,再怎麼樣,也只能無聲地腹誹,還沒有誰膽大包天到,跑去找三王提出異議。

    這一天,傅漢卿吃飽喝足,高高興興吊著他那受傷的手臂,在園子裡閒逛呢,忽聽一聲極沉極冷的斥喝:「傅漢卿。」

    「啊。!」他本能地應一聲,抬起頭,卻只見人影一晃,胸前已受一擊。

    自他內力大成以來,耳力目力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比之當世絕頂高手也並不輸多少。普通人的動作在他眼裡,已經很慢了,就算普通江湖人,用盡全力一劍刺來,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並加以迴避。

    然而這一聲喝之後掠來的這道影子,迅疾得超乎想像,傅漢卿只來得及看到空中一道殘影,還沒回過神,就受了重重一擊。

    只不過挨打的傅漢卿臉不紅氣不喘,沒事人一樣,打人的人反而低低悶哼一聲,倒飛出去,雖卻不驚不亂,在空中以無比美妙的姿式翻騰幾下,卸掉反震之力,竟也能勉強落地。

    傅漢卿回過神來,見一個身量修長,臉色略帶蒼白,眼神似帶著無比戰意激情的少年站在自己的的正對面十幾步處。

    他叫了一聲:「你沒事吧?」一邊叫一邊飛奔過來「你的輕功真厲害,明明先打了招呼,我還看不清你的身法,不過,你動作這麼快,害我都來不及控制內力,你沒受重傷吧。」

    他很小心也很關切地問。

    那少年只是微微抿著唇,神色有些說不出的倔強,眼神裡幾乎帶著激烈到可以把人燃燒起來的鬥志,狠狠瞪著傅漢卿。

    傅漢卿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想想不妥,再退個三步,倒吞四五口口水:「這個,你沒事吧,咱們先說明白,你就算受了傷,也不能怪我啊,你出手太快了,我還沒回神呢。你不能讓我賠償你醫藥費,我賠不起。」

    少年眼中的戰意變成啼笑皆非的神色,剛想說什麼,身後卻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傅公子請放心,這位是我教金翅大鵬王蕭傷,生來好武,聞公子之神技,心嚮往之,剛才突施襲擊,不過是想與公子切磋罷了,只是他不懂禮術,冒犯了公子,還請公子莫怪。」

    傅漢卿抬眼望去,見蕭傷身後不遠處,一個白衣女子盈然而立,遙遙俏立的身影,站在一片花草叢中,卻映得紅花綠草,也染上了莫名的清寒之意。

    那女子的容顏如冰雪,神色似玄霜,遙遙施禮,聲音都清冷得出奇:「聖教緊那羅王碧落,拜見傅公子。」

    傅漢卿連忙還禮,轉頭又對蕭傷說:「原來你就是魔教這一代的大鵬王啊,你好有名氣啊,想不到你這麼年少,就這麼厲害了。我在民間都聽人常常提起你,人們說你是天下輕功最好的幾個人之一,怪不得你一掌過來,我看都沒看清就挨了打。不過,你還是別和我切磋了,我不會武功的。」

    不會武功,這話說出來,自是沒有人會相信的。

    蕭傷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這才道:「我打不過你,你內力太強,我就算輕功厲害,動作快到你來不及閃,來不及格,可是在打傷你之前,自己的就被震傷了,等我再苦練個幾年,再來找你。」

    傅漢卿打個寒戰,苦著臉說:「這個,不必了吧。」

    蕭傷轉過頭,理也不理他,逕自離去。

    倒是碧落還是很懂禮貌的,淡淡道:「我二人因公子之事日夜兼程趕回聖教。久聞公子之名,急於一見,一回教便往公子處來了,還沒有見過其他同伴,待我們去與龍王天王還有乾達婆王相見之後,再來正式拜見公子吧。」

    傅漢卿當然沒什麼別的意見,只能點頭說好了。

    碧落禮數週全但卻又冷若冰霜地再施一禮,方才轉身,正好和已走到她身邊的蕭傷一起,並肩離去。

    二人走出老遠,確定身後傅漢卿已經看不到了,旁邊也不見別的什麼閒人,碧落才冷冷道:「別強撐了。」

    蕭傷蒼白的臉上倏然浮起一縷病態的紅暈,伸手掩住唇,低低咳嗽幾聲,移開手時,掌心已有了殷紅的血色。

    「你呀,真是太年輕氣盛了,我早說了那人武功深不可測,我與瑤光狄九聯手偷襲,尚且吃了大苦頭,你偏不服氣,硬要自己的試一試。」魔教年齡最長的龍王,在前方現出身形。

    「你們說的事太詭異了,我必得親自試過才能信。」蕭傷挺直了腰,少年的眼中,滿是銳氣「我事先有了防備,出手並不重,所以受的反震之傷也較輕,不至於象瑤光那麼慘。」

    莫離搖頭,為什麼年輕人永遠都這麼任性,瑤光也好,蕭傷也罷,骨子裡全一樣,不過,這種任性有時候,真是讓自己的這樣的老人眼紅啊。他嘆息一聲才說「夜叉王還是那麼偏激任性,最近他殺性發作,根本不管總壇發生了什麼事,讓人傳話,誰當教主他都不管,只要不影響到他的職權就行。至於明王,也已經傳信說不會過來了。看來,這次的大事,要由我們五個開會決議了。」

    對於夜叉王的任性妄為,以及到這個地步,居然還不動如山的明王,碧落和蕭傷都沒有什麼吃驚的表情,二人互望一眼。蕭傷冷冷說「果然是他們一慣的作事方法。」

    碧落淡淡道:「我們就是一直這麼各自為政,彼此防備,人人只想保護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一直無法擺脫那些所謂正道的打壓。」

    莫離嘆息搖頭:「這些事不必再提,倒是眼前這件大事不能再遲延了,我們需要商議個對策出來。」

    蕭傷點點頭:「我已經查出那個傅漢卿的底細了。」

    碧落也淡淡道:「我也已經找到了前教主的屍體,並親自驗過了,我想,我已經知道他的死因,並能推斷出傅漢卿和這件事的關係了。」

    天王,龍王,乾達婆王,大鵬王,緊那羅王,當今修羅教地位最高的五王難得得聚首一處,商議關係修羅教未來教主的大事。

    密室中,除了他們五個之外,再無半個閒人,桌案上,已放好了蕭傷準備的大量資料。

    這個剛才還顯得很好戰很衝動的少年,此時神色沉穩得不可思議。

    他慢慢拿出一疊又一疊厚厚的文冊,分發到每一個人手上。

    「我接到龍王的急訊之後,就把所有人手都派出追查有關傅漢卿的一切資料。我們先假設傅漢卿這個名字是真的,由此名字開始追查。我們查出天下各國,年紀相當,名叫傅漢卿的人,共一百二十三人,又根據龍王派人傳來的圖像容貌和性情特徵等一一排查。剩二十一人比較相符,再調查每個人的行蹤,加以印證,最後確定,唯一可能的身份,就是前不久離開家鄉的,晉國山陽郡大富戶傅家的長公子傅漢卿。而後來,我們給傅家很多下人,看過他的圖像,這才能夠肯定,他報的的確是真名,這人就是傅漢卿。」蕭傷神色平淡,程式化地加以解釋。

    「我們手上有關於他的一切資料,他的父母祖輩的名字,各層姻親關係和發家史。他自出生之後,人們記憶所及的一切與他有關的事件,上面全部有記載。就連他身上有幾塊胎記,長在什麼部位,我們的人也都查出來了。另外,我們還仔細問過很多人。其中二十三個是他的親戚,三十八個是認識他的人,四十五個是沒有見過但聽說過他這個人的人,還有六十幾個,是不認識,不知道他是誰,但曾偶爾見過他的人。我們記錄所有的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學識不同,見識不同,與他的關係也不同的人,對他的瞭解和看法,詳細記錄,每個人關於他的見聞,整理並分析所有人對他的看法感覺。」



第十一章 真相暴露

    蕭傷的聲音冷淡而無起伏地做簡要述說:「他雖生於富戶之家,但幼年喪母,未幾年,父親也因病去世。他的家產被幾個叔叔以替他管家的名義霸佔了。而他得到的只有一個小院子,一個老僕人,和僅夠溫飽的衣食。為了防他奪家產,他的叔叔們從不讓他讀書,也不讓他出來和別的人接觸。不過,他倒是個怪人,處此境地,居然泰然自若,有吃便吃,能睡則睡,毫無憂愁之容,據說那個服侍他的老僕人是忠僕,曾經勸過他好好努力,將來奪回家業。他居然回答,那麼多家業要管理是多累的事啊,現在有吃有住,不用做事,不用費心思,有什麼不好。沒過幾年之後,他的老僕也因病去世了。他的幾個叔叔長年一起管理財產,不免就會有糾紛磨擦,彼此爭鬧起來,有的人就想把傅漢卿抬出來,當做自己的傀儡,借用他正統繼承人的名義來控制家產。於是那些冷落他多年的叔叔們,開始整天在他的小院子出入,紛紛向他示好,拚命拉攏他,百般手段,層出不窮,最後他嫌煩,受不了,就拜託人請來了族長,並宗族眾人,在全族人面前宣佈,他對於家產沒興趣,因為他根本懶得去打理那麼大的家業。所以,對於叔叔們怎麼處理財產,他不想幹涉,他只希望能給他一匹馬,一點可以讓他不愁衣食的錢,讓他出去散散心。因他公開表示了不想要財產,而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閉居在小園中,家族中也沒有什麼人與他有情義,自是沒有人為他說話,他的龐大家業就這麼輕易地被叔叔們正當地瓜分了,而他自己的則帶著一匹馬和一小筆錢離開了家。可能他的本意是想避開這片混亂,出去輕鬆一下。按時間計算,他是離開家不到十天,就遇上我們那位失蹤二十年的前教主的。然後就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往這裡了。」

    蕭傷一邊說,一邊掃視眾人:「我查過他所有的親人,沒有一個和他曾長時間相處,或同他有什麼感情,也追查過他自離開家的所有路線,以及問過很多見過他的人。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個沒用的懶鬼,胸無大志,毫無才能。與其他將來敗壞家業,現在把家產交給叔叔,說不定是對的。不認識他的人,說他是個廢物,是個對不起爹娘祖宗沒有骨氣的不孝子。而只是在街上偶然見他一面,並不知道他是誰的人,只是以為他是個怪人,整天騎著馬,懶洋洋好像一直在睡覺,眼也不睜,隨便馬想哪就去哪,馬背上帶著大量的乾糧飲水,他不用操心沒處可以投宿,他甚至連餵馬都省了,每次出了城,到了村郊,他都會解開馬,讓馬兒自己的去吃草。詳細的詢問記錄,你們手上全部有,不用我多說,你們自己看吧。」

    瑤光一邊聽蕭傷說,一邊看手上的資料,不覺笑著搖頭:「懶到這種地步,真是不可思議。」

    莫離卻覺愕然:「那他的武功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蕭傷答得乾淨俐落,視莫離失望的神色如不見

    瑤光卻笑吟吟道:「怎麼我們消息最靈通,天下沒有什麼事打聽不到的鵬王也會有不知道的事?」

    蕭傷冷冷看向她:「怎麼我們乾達婆王,遇事專愛刺人幾句的毛病還沒改過來。聽說前一陣子你和新任的天王鬧得很不愉快,看樣子你是不介意再多一個仇家了。」

    他這一提到狄九,幾個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望向狄九,卻見狄九一直皺著眉,久久不語。

    碧落見他神色有異便問:「你覺得有什麼不妥。」

    狄九淡淡道:「目前的資料顯示,他身邊根本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親近之人。他十多年獨居小園,沒有朋友,他的親人都貪圖他的財富,同他更加沒有感情可言,我們目前,沒有找到他的弱點,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可以用來脅迫他的人。」

    瑤光冷笑抬眉:「你可真是無時無刻不惦記著除掉這個眼中釘,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一點。」

    狄九冷冷道:「為了聖教的安全,不該如此考慮周全嗎?」

    莫離也點頭道:「這個人實在太強大了,天王有這份顧慮也是理所當然的。」

    碧落卻彷彿在想別的事,出了一會子神,才問:「他從小到大,所有的行蹤生活全都非常清楚,我想,他唯一能學得絕藝的機會,應該是被封閉在小院子裡,不為外人注意的時候。」

    莫離也同意:「不錯,在很多江湖傳說中的故事裡,獨處小園的少年,偶遇一個風塵異人,學得驚世之藝,而身邊之人一無所知,這種事倒是常有。」

    「也只因為學成了這等絕藝,便將家產看輕,不願象普通富家翁一樣,窩在家裡過一生,所以才任叔叔們爭奪家產,他卻一人一馬飄然而去。」瑤光發揮自己的想像力,眼神帶著笑意猜測著。

    蕭傷心念一動,忽問:「有沒有可能,他遇上的那個異人就是前教主。」

    莫離搖頭:「前教主的武功我清楚,就算是他傾力傳授,也沒有可能讓傅漢卿有這麼強的內力造諧。」

    「這個,有沒有可能是……」瑤光眼睛放光地說「前教主不但教導他成才,還把一身內力全都傳給他,讓他武功倍增個一二三四五六甲子什麼的,而他自己卻油盡燈枯而死,在臨死前囑咐他來當教主,所以,他的內力才這麼神奇,所以,他不但不用武力來強迫我們,反而表現得對我們這些江湖人仇視的邪教如此友善,江湖上,這一類的傳說故事,不是從來都數不勝數嗎?」

    莫離,狄九,蕭傷,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一起搖頭。開玩笑,他們那位上任教主,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捨己為人的好心腸。

    碧落卻淡淡道:「我認為你至少說對了一半。」她目光平靜的看向眾人「前教主的確是因他而死的,根據我的分析,以及蕭傷剛才出手試探的結果來看,前教主應該是被他的內力震得經脈寸斷而死。」

    眾皆怔愕,瑤光疾道:「你怎麼能確定?」

    碧落平靜地道:「我親自驗過屍,他身上沒有別的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不經過苦戰圍斗或下毒擒拿,你認為,什麼人能讓他全身經脈寸斷?」

    蕭傷淡淡接口:「那個傅漢卿可算是天下間唯一的一個可以僅用內力就把那個不負責任的老頭震死的傢伙。」

    瑤光皺眉:「有沒有可能是他自己走火入魔?」

    碧落微微抬眉看她一眼:「你認為我會分不清被震死和走火入魔?」

    莫離趕緊打個圓場:「碧落,你在醫術毒術上的造詣當世少有,不但是聖教第一,亦穩居天下前三位,沒有人會懷疑你的判斷,只是茲事體大,大家都希望能確定一下而已。」

    碧落七情不動地道:「我看也不算什麼大事,都這麼多年了,有沒有那個教主也還是一樣過,他死了倒好,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得選下代教主。」

    「還選什麼,如果傅漢卿不出現,下代教主依例就是狄九,可現在嘛……」蕭傷拍掌笑道「他殺了我們的教主,然後口稱有前教主的遺言,跑來想做我們的新教主,這可真是有趣。」

    「有趣?」狄九冷冷看他一眼「這麼嚴重的事,你會覺得有趣,大鵬王的興趣的確和我們普通人不同。」

    蕭傷微笑望向他:「自然自然,對眼看就能登上教主之位的天王來說,這自是天下最嚴重的大事。」

    在狄九反唇相譏之前,莫離已經一掌拍在案上,好好一個紫檀木的桌了生生給他拍得裂開,他立身怒道:「什麼時候了,你們還這樣彼此內鬨,就不能認真一點,好好解決眼前的大事嗎?」

    無論如何,對教中最年長的這位老人,大家還是給點面子的,雖說眼中毒箭互射,表面上,也就不再多做唇舌之爭了。

    莫離暗中自覺頭疼欲裂,多少年了,聖教還是這樣,因為種種權利紛爭,諸王互不相讓,彼此內鬥不休,若是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別說反攻正道,總有一天,他們自己就得把自己給滅了。

    碧落也冷冷淡淡地說:「是,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想想怎麼處理傅漢卿的事。」

    「這……」狄九揚眉欲言。

    「等等。」瑤光忽然叫了一聲,打斷他的話「們何不各自把自己的想法用紙筆寫下來,看看會有什麼不同呢?」

    狄九想不到這時候她還有玩這個的心情,莫離則是無可無不可,蕭傷已經第一個贊同:「好,就這麼做。」碧落則直接站起來,為大家各自取了紙筆。

    五人各自寫好了,聚在一起,人人遞出一張紙條來,紙上字跡清晰入目,五人多有微微震動,大家抬起頭,彼此或是相視一笑,或是眼神交望,會心會意。

    莫離大笑一聲:「看來大家還是可以求同存異的呀。」

    狄九卻淡淡道:「畢竟一切只是我們的猜測,並沒有確切的證據,到底如何證明,的確是他殺死了前教主……」

    「好辦。」瑤光眉飛色舞「我們直接去問那個白痴就行了。」

    傅漢卿正在享受他豐盛的午飯,就只見房門砰得一聲,又一次被打得飛了出去,眼前人影連閃,轉瞬間五個人就呈半圓形逼到了面前,空氣之中肅殺之氣逼人而來,而強大內力所帶來的靈敏耳力也讓他清晰地聽到,房間外,正飛快奔近的腳步聲。

    即使遲鈍如傅漢卿,心頭也不由微微一緊,抬頭面對眼前五個把臉板得像塊冰,全身冒殺氣的人:「這個,嗯,大家好,吃過了嗎?」

    沒有人理會他的招呼,五個人,十隻眼睛,全都狠狠地剜過來。而房外紛亂的腳步聲已經停駐,隱約可以聽到悠長的呼吸,和偶爾一兩聲極輕極輕的兵刃相撞聲。

    傅漢卿從沒面對過這麼嚴重的局面,想到外頭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以及眼前五位一副不能善了的樣子,一時手足無措。

    就在他被大家看得漸漸驚慌起來時,瑤光乾淨俐落問一句:「前教主是不是被你殺的。」

    傅漢卿根本來不及思考,幾乎是直覺得反應:「你怎麼知道的?」

    除了剎時間滿臉得意的瑤光,其他四人無不愕然,簡直不能相信世界上還真有這種笨蛋,讓瑤光這麼最簡單直接地隨便一問就脫口招供了。

    傅漢卿雖說仍然不習慣防備別人,但已不是很久以前,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純然如一張白紙的人了。雖說他很乖很老實有問必答,並且話不經腦地脫口說出來了,但也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一手為時已晚地堵住自己的嘴,整個人跳了起來,小心地往後退:「這個,那個,你們聽我說,這件事,不能全怪我……我那個是正當防衛……你們教主不讓我說出來……說會很丟人什麼的……」

    看他一幅想溜卻不知道往哪溜的樣子,蕭傷和碧落大為失望,唉,就這種不堪大場面的傢伙,至於讓莫離他們如臨大敵地把大家召回來嗎?

    瑤光卻不覺聽得暗笑,正當防衛,教主不讓說出來,怕丟臉?哈,果然是傅漢卿有可能殺人的方式,果然是那個不負責任的老頭會有的死要面子性情。

    狄九卻上前一步,手按劍柄,殺氣騰騰地盯著傅漢卿:「理由已經不重要了,誰對誰錯更沒什麼可談的,我們是魔教,不是跟你講理的正道,你即然害死了我們的前教主,那你就要……」

    他盯著傅漢卿,眼中殺意畢露:「付出代價。」

    傅漢卿頭大如斗,他倒不怕別人找他報仇,可是一想到打架這種事,立刻無比頭疼,心慌意亂地雙手亂搖:「這個,這個,你們聽我說,咱們萬事都好商量,是吧……」

    瑤光立此大功,心頭得意,嬌笑一聲:「這可由不得你了。」

    話音未落,已然欺聲而近,不容傅漢卿再作分辯,出手如電。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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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新任魔教教主

    漢卿內力雖好,但武功基本上就沒練過,所以瑤光這一抓,竟是避無可避,被瑤光一把抓住,他正打算承受預料中的打擊,誰知瑤光居然不打不罵,拖著他就往外走。

    傅漢卿傻愣愣得被她硬拖出去,放眼望去,不覺倒抽一口冷氣,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迴廊轉閣之外,視線被阻隔,再也望不過去,也不知道那邊是否還有人。

    瑤光把傅漢卿往前一推,淡淡道:「拜見新任教主。」

    然後,傅漢卿就只見無數人頭無比整齊劃一地同時低了半截。

    「參見教主。」

    無數個聲音一起響起來,那個聲勢確實是蠻嚇人的。

    傅漢卿已經被這番變故震得兩眼發花了。若是很久以前,他完全不知紅塵事,這樣的變化,也許他因為不懂,所以也就不覺得奇怪。可是現在,人世間一些常識性的東西,他多少還是明白的,最基本的人情事故他也懂一點。

    無論如何,他也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知道他弄死了上任教主,還沒事人一樣讓他當教主。

    看他這滿臉茫然兼兩眼霧濛濛的樣子,瑤光強忍著笑,板起臉一本正經地道:「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是應當為自己做的事負責?」

    傅漢卿迷迷糊糊地點頭。

    「那你殺了我們一個教主,不是應該賠我們一個教主嗎?」瑤光冷冷道「何況你來這裡不就是要當我們的教主嗎?現在也算遂了你的心意,怎麼……」她眼中倏然露出殺氣來「你不願意?」

    忽然間發覺四周溫度急速下降,傅漢卿急忙拚命點頭。

    「好,就這麼辦了。」瑤光漫不經心揮揮手「三天後行新教主上任大典。」

    這話說得雖平淡簡單,卻透露出,這次的新任教主和以往歷代全不相同的實情。

    雖然魔教教主的權限遠不如旁人想像中的那麼大,但這畢竟是一個流傳了數百年的悠久教派,實力龐大,根基深厚,魔教教主是極尊貴的身份,所謂的正位大典,絕不可能僅只三天的準備期。

    每一代教主上任前必會給各大門派發請貼,通知他們來喝酒。儘管那些所謂的貴客從來不會真來赴宴,但能讓他們心驚膽跳愁眉不展,再看他們上竄下跳地彼此串聯,醜態百出的樣子也是一個大大的樂子。

    更何況還要給所有附屬於魔教,依賴魔教保護,或推魔教為首的一眾小門派和黑道勢力打招呼,叫他們備好重禮來觀禮,這也是給新教主造聲勢必不可少的。

    另外,也要通知各地掌控魔教勢力的頭目們回來參拜新教主,在教主上任大典上行禮,呈遞花名冊和帳目,這也是權力交接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無論如何,教主的權位和尊貴都使正位大典不可能太草率。

    三天,根本什麼都來不及做。

    其實,依瑤光的意思,最好立刻就舉行大典。還是性子較嚴謹的碧落一力反對,才推遲到三天。

    不管怎麼樣,對新教主多少還是得給點面子的,大典時總得搭個檯子吧,總要掛幾塊紅布,貼幾個意思大吉大利的紅字,外加幾個紅燈籠什麼的,就算是演戲過家家,也得演得略略認真些才好。

    傅漢卿卻不知道僅在這句三日後舉行大典的話裡,就包含了這個所謂教主何等不受重視的內情在其中。這個時候,面對這種詭異的,不合情理的變化,他整個人基本上已經沒什麼思考能力了。

    瑤光笑盈盈一揮手,只見無數個人頭,潮水般退了出去,她這才親親熱熱挽了傅漢卿的手:「教主小弟弟,再過三天你就要繼位了,讓姐姐我帶你做件最重要的事吧。」

    剛才還滿面嚴霜,殺氣凜凜,這會子已經笑如春風,親熱無限,女人的千變萬化,永遠比世事更難預料,而呆頭呆臉的傅漢卿就這般木愣愣,又給她拉著向另一個方向走了。

    其他幾個人相視一眼,也都不覺笑笑,跟在旁邊,同路而行。

    —*—*—*—*—*—*—*—*

    剛才五王秘會,各寫了一張紙條,遞在一起觀看,內容大多相似。

    「讓他做教主。」

    「暫且讓他做教主。」

    「先讓他做教主看看。」

    「看看他怎麼做教主。」

    「就讓他當這個教主好了。」

    事後問起,為什麼大家都做出這樣的選擇。

    莫離拿出第六張紙條:「這是大明王傳給我的密訊,我只是相信他的判斷罷了。」

    紙條上只有四個字。

    「讓他繼位。」

    蕭傷眼中戰意飛騰:「我只不過想讓他長長久久留下來,我武功進步了,也可以隨時找他打一架,即然他是想當教主,那讓他當好了。」這說話的口氣,那魔教教主之位,倒似塊抹布一般,可以由得人隨便丟來扔去的。

    他轉眼去看瑤光:「倒是你,就不記恨他震傷了你嗎?」

    「就是因為記恨,才要他當教主的。」瑤光恨恨道「根據我這些日子的觀察,這人不愛錢,不愛名也不愛權更加不愛女色男色,簡直就不是人了。除了懶散,他幾乎就沒有缺點。即然如此,我就要這個懶得像豬一樣的人,嘗一嘗被所有的教務壓下來是什麼滋味。」

    她幾乎有些咬牙切齒地說:「即然打也打不贏,殺也殺不了,咱們就累死他好了。」

    碧落眼神有些淡淡得不快,漠然地掃視了蕭傷和碧瑤,顯然對同伴這樣極度的任性有些不以為然:「我選他,是希望給我教一個希望。已經幾百年了,我教雖然是天下最有實力最強大的教派之一,但每一次被各派圍剿,被各國清洗,失敗的,總是我們。究其原因,權力分散,大家各行其政,就是我們最大的問題。然而,權力集中也未必會帶來好運。當年狄靖武功大進,力壓諸王,收教權於一身,結果卻為我教惹來的濤天大禍,至今猶有遺毒。這幾百年來,我教精英倍出,不是沒有人想過變革,然而,一觸到其他人的權勢利益,便難以實施。諸王與教主的彼此制衡,諸王之間的隱隱暗爭,使我教雖不至因一二人的失策而有滅頂之禍,但也永遠止步不前。教中最強大的力量,永遠在無休無止的內耗中損失怠盡。這樣單調的循環,我早就厭惡了,我希望能有所變化,卻不知道,到底怎樣做,對我教才有好處,怎樣做,才是可以行得通的。傅漢卿的出現,是個意外,但又何嘗不是一個契機。他擁有我們永遠也比不上的強大力量,……」

    話說到這裡時,蕭傷已經跳起來打算抗議,可惜其他幾個人,全都連眼角也沒瞄他一下。

    碧落對蕭傷那憤怒的表情視而不見,淡淡道:「如果這力量能用來為我教出力,對我教必有益處。但他的性情為人,又和我們完全不同,也許就不會走我們歷代先輩曾走過的錯路,曾做過的錯事,如果他成為教主,他會為我教做些什麼,他又會給我教帶來什麼,這一切不是讓人很期待嗎?更何況,初代教主所留下的那個遺言,他最符合,我從沒有見過那麼清澈明淨的眼,如果他不是初代教主所指的那個人,才叫奇怪呢?雖說看起來,幾百年前的人預言幾百年後的事,很不可思議,但是,初代教主到底為什麼會留下那麼奇怪的遺言,而第一代明王為什麼會那麼固執地費盡心機,要保證這個遺言能一直留傳並有被執行的可能呢?這一切,難道大家不能多想想嗎?在不會觸動大家的權勢利益之時,我們嘗試著遵守初代教主的遺言,看看到底會有什麼變化,也沒有什麼壞處,說不定,我教還真會有個出奇光明的未來。」

    瑤光訝然道:「你連他到底為什麼想來當教主,連前任教主到底為什麼讓他當教主都不清楚,就認為他會給我教帶來好處嗎?萬一他別有居心呢,萬一他想要毀掉我教,或是想要圖謀我教那傳說中天下第一的寶藏呢?」

    碧落平靜地說:「他就算別有居心又能如何呢?我們都清楚,沒有我們的配和,他一個外人,就算頂著教主的名頭,也不可能真正撐控我教的大權和命脈,我們只會給他無關緊要的資料和情報,真正干係重大的,別說是他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就算名正言順正式登位的天王,又有哪一次能讓其他諸王的和盤托出一切隱密呢?我怕什麼?他想殺人?憑他的武功已可做到,不必這麼麻煩,他想奪取我教一切?沒有我們的配合他做不到?他想圖謀寶藏……」

    碧落清清冷冷地笑一笑:「那個連我們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寶藏,還怕他來圖謀嗎?」

    莫離點點頭,有些欣慰地說:「難得碧落你考慮得這麼周到,我想大明王也是有這樣的思量,才做此決定的。」

    做為魔教最年長的一個,至此他才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唉,不管怎麼說,這些任性的小輩裡,總算還有顧全大局的一個在。

    瑤光卻有些好奇地看向狄九:「我們決定讓他當教主的理由已經說明了?你的理由呢?」

    此話一問,大家的目光一至看向狄九。

    畢竟狄九和他們不同。阿漢當教主,並不會觸動其他幾個人的真正利益,所以大家都沒怎麼太看重這件事,可是狄九本來就是內定的教主人選,現在傅漢卿生生把他手裡的教主之位奪走了,他怎麼不但不著急,反而表示支持。

    狄九眼神冰冷,看也不看其他人:「我料到你們都會推他做教主,我一個人表示反對已經不能影響大局了,又何必氣急敗壞,爭搶不休,讓你們來看熱鬧。」

    於是,就在五個人簡短的一襲談話中,魔教新一代的教主定了下來。

    大家在商討這件事時,誰也沒有把狄絕的死作為考量條件。調查狄絕的死亡,只是為了弄清楚真相,而不是為了替上代教主報仇。

    魔教鐵律之下,每一代做為代教主培養的影衛,和其他諸王的繼承人關係都不好。狄絕當了天王,再當代教主,和其他上任的諸王,也一直是彼此牽制,暗中對抗的關係。

    如今在場的諸王對這麼一個失蹤二十年,在教派最困難之際,沒有出過一點力的所謂前教主完全談不上有一絲感情。怨恨倒是有不少。

    就連同樣出身影衛的狄九,心情也是一樣的。影衛的訓練本就讓他的心性遠比常人要冷酷殘忍,更何況從五歲之後,就再沒見過那個老頭,因為那人沒有盡職,他們這一代的影衛以幾前數代影衛吃的苦都多上許多。這些辛酸舊事想起來,沒準他自己還恨不得一劍扎死狄絕呢。

    魔教和其他門派完全不同,他們不講究那些門面功夫,上下尊卑位份之別也不在意。人家名門正派,一個閉關十年的掌門被殺,那是全派大仇,一個幾十年不見的長老被害,那是奇恥大辱。可是對他們來說,你即沒有盡責,那就別想享有教主的權利和待遇。

    魔教中人,行事,從來無比實際,強者為尊。傅漢卿即然比狄絕強,那麼狄絕死在他手裡,也該死而無怨,那麼,讓傅漢卿取代狄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於是,一代魔教教主,被所有武林人士視為魔尊,受數個國家通緝的狄絕,他的死亡,靜悄悄不驚一點塵埃地被魔教五王,放到旁邊不管了。

    *—*—*—*—*—*—*—*—*

    傅漢卿被瑤光一路拖著走,其他幾人不緊不慢地跟著。

    三轉四轉,道路越來越狹窄,守衛越來越少,身上漸覺寒氣越來越重,眼前地勢越來越險要,可是傅漢卿居然只是一語不發地跟著瑤光走,連向四周打量幾眼的興趣都似沒有。

    他這麼老實,瑤光倒反而有些不自在起來,笑問:「你也不問我帶你去哪?」

    傅漢卿老老實實,聽教聽話地問:「你帶我去哪?」

    想不到他聽話成這樣,連瑤光自己都有些啼笑皆非:「你帶你去做,自第二代教主以來,每一代教主登位之前都必須做的事。」

    她話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傅漢卿還是那麼呆木木的,不覺氣道:「快問什麼事啊。」

    傅漢卿乖乖地問:「什麼事?」

    這二人的幾句對答,倒是讓身旁其他幾個人暗覺好笑。

    不等心滿意足的瑤光答話,一向寡言少語的狄九忽然接口:「去親自拜見我教歷代教主。」

    原本對萬事不關心,象塊木頭,別人推一推,才會動一動的傅漢卿忽得抬眸,有些愕然地問:「你們要我去拜他們的墳嗎?」

    「我們去……」

    狄九正要答,瑤光忽有些神秘地笑笑,大聲打斷狄九的話:「你跟著來,自然就清楚了。」

    她的腳步愈發輕快起來,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對傅漢卿輕輕一笑,悠悠道:「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第十三章 碧玉寒冰

    「修羅殿?」遙遙望著前方那飛簷斗栱,氣派非凡的殿宇,傅漢卿念出了匾額上的三個字。

    「是啊,修羅殿,修羅王的居所,儘管自建成之後,就從來不曾有過主人。」瑤光輕笑著解釋,領著傅漢卿快步走近,口裡細細解釋「我教以八王為尊,諸王皆有居所,但只有修羅王的居處,從未有主人入詮,因為自第一代教主,血修羅狄飛之後,修羅王之位,就一直空置,而修羅殿就從活人的居所,變成了死人的墳墓。」

    說話間已至殿前,碧落與蕭傷一左一右推開沉重的殿門,暗啞的金石之音傳來,這高大的殿門,竟似用金屬製成一般,無比沉重。

    殿中空空寂寂,一片暗沉。

    瑤光徐徐引領傅漢卿進入殿內:「天外天是世人的禁地,九重天,是天外天的禁地,但只有這修羅殿,才是我神教最高的禁地。除了諸王,任何人不能踏入一步,就連我等諸王,無故也不會輕易進入這裡,因為,這是我教歷代教主安眠之所。」

    這座大殿深廣得出奇,眾人一直往裡走,除了瑤光輕柔的說明聲,就只有空落落的腳步聲,此起而彼伏。

    過於廣大的殿宇,過於深長的走道,讓人不自覺感到極深重的寒意。

    就在這莫名的寒冷侵心入膚之際,狄九晃亮了火摺子,點點微弱的火光中,前方一座巨大而猙獰的神像昂然而立。那神像六臂三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另四手各指東南西北四方,三個頭,面容完全一樣,都是極為猙獰恐怖的。然而明明是一模一樣,理當猙獰可怕的五官,卻因為神情不同,而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一張臉遙望遠方,臉上無悲無喜,漠如冰水,偏偏令人一見之下,心中無由悲涼黯淡,不能自持。一張臉是勃然發怒,凜然生威,金剛怒目,威儀逼人,叫人一見之下,竟會情不自禁退出三步,心中驚畏,另一張臉,卻是極悲極痛,極苦極傷,明明是猙獰可怕的五官,偏能表達出人世間最大的傷痛悲愁,便是無關之人,偶見一眼,也會忽然憶起一生中最悲苦淒涼之事,由是悲從中來。

    黑暗裡,神像詭異的面容在光火下微微顫動著,狄九長長久久地仰首凝望,似是也被這無形的肅殺和森冷所影響。

    碧落輕輕道:「你登天王之位不久,這裡,應當也是第一次來吧。」

    狄九長長注目神像:「是,我也是前兩天聽龍王對我提起這些典故,才知道這些教中隱密的。」

    他久久望著神像,不覺輕輕驚嘆:「真是鬼斧神工,明明是一樣的五官,一樣的容顏,可是神容形態,全不相似,以這木石之物,雕琢得這般打動人心,簡直是天人之技了。」

    「當年初代大明王參考很多傳說典藉中修羅神的容貌描述,招集天下所有能工巧匠,以及最出色的畫師,費十年功夫,才製出的這尊修羅像,自然不同凡響。」蕭傷淡淡道「人人都說我們的初代教主是奇人,我倒覺得,第一代明王才是奇人呢,第一代教主創立了修羅教,使修羅教在天下人圍剿下存活了下來,可是初代明王,卻讓修羅教一直存續下去,並逐漸壯大。當然我們教裡,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全都是他傳下來的,當年他費那麼多人力物力,為修羅王雕神像,建死宮,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為了保證初代教主的遺言能一直傳下來,更想出那麼詭則的規則限制諸王與教主的權力,這個人,真是怪物。」

    瑤光笑笑放開傅漢卿,逕自在神像前五個蒲團中一個跪了下去,莫離,蕭傷,碧落也紛紛跪下,狄九遲疑了一下,終於也跪了下去。

    瑤光抬頭沖傅漢卿一笑:「我們諸王不常來這裡的最大原因就是因為這個,這裡的機關,必須至少五個人一同跪拜三次,才能打開。」

    蕭傷在旁嘀咕一聲:「真是天下最可惡的機關,總有一天,我要把它砸了。」

    再看,碧落,蕭傷,還有狄九,神色也都談不上好看。

    可見,這些無法無天的魔教諸王對於下跪這種事,心裡是極之不快的。

    莫離勉強笑笑道:「大家也不必不痛快,這畢竟是咱們的老祖宗,祖師爺,就當是給他一點敬意吧。」當下領頭叩拜,其他四人也只得照樣跟隨。

    五人在神像前拜了三拜,那巨大的神像居然就無聲無息地向旁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小通道,一縷徹骨的寒氣從通道內向外襲來。

    傅漢卿在五人的引領下步入小小的通道,又走了很長很長的道路,那股寒氣,傾膚蝕骨,每個人都不得不運氣內力護身,好在傅漢卿別的不行,內功那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所以他倒是從頭到尾,形若無事。

    走道的盡頭,是冰的世界,無數的冰塊閃爍出耀眼的光芒。

    而中間的幾個大大的長形冰塊,透明的冰體裡,明明都有著隱約的人身。

    第一次來到這裡的狄九眼中隱隱閃動光芒,就連他,聲音都略略有些不平靜了:「我教歷代教主,都在這裡?」

    「是,都在這裡?」碧落的清冷的聲音在無數寒冰中響起「當年第一代教主狄飛身死,初代大明王,以寒冰為他保存屍身,每天都以快馬運送巨在的冰塊。後知遙遠的東海觀鯨島有寒玉玄冰棺,能保存屍身,萬年不毀。就派出軍隊,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遠涉東海,歷三年戰事,殺傷無數,奪得此棺。此棺看起來,與普通的冰塊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屍體放入其中,就永遠不毀不壞。所以,七百年後,初代教主的屍身,一如當年逝時,沒有絲毫改變。而自那以後,每一代的教主,都會特意留下遺命,把自己的屍體也用冰塊保存起來,只是冰塊不像寒玉玄冰棺那樣神奇,如果溫度一高,就會融化。所以,自那以後,我教的總壇一向選擇極寒的風雪之地,為的就是保存屍身不化。後來狄靖也是派人在這天外天,探測到一處萬年不遇的寒潭陰流,在這寒潭之上建成冰室,這才能順利把總壇移到這裡。」

    狄九大步向前走去,在每一處冰棺前止步,迫不及待得凝視那些棺中的人。

    幾百年的時光如水逝,那些傳說中,驚世絕豔的人物,那些鑄下無雙傳奇的人,忽然間,全都到了面前,這怎能不讓人心緒激動,更何況做為天王繼承人被培養的狄九,容貌和這些傳說中的人一般無二,有時看著棺中的人,就像在照鏡子一樣,這種極神奇,極詭異的感覺讓一直以來心冷如冰的狄九,也不覺心緒激動起來,原來,傳奇可以離自己這麼近,又或者說,其實,自己也可以成為這樣的傳奇。

    相比狄九的激動,傅漢卿的反應就稍稍怪了一點。他只是喃喃道:「原來,天外天還有這樣的地方,以前,都沒有人告訴過我?」

    「你才來到天外天幾天,這種除八王外,絕無人會知道的事,怎麼可能告訴你?」瑤光漫不經心地說「你都不好奇嗎?這裡可都幾百年來,江湖上最傳奇的人物呢。你都不上去看看嗎?」

    蕭傷也笑道:「說起來,碧玉寒冰棺完全和普通的冰塊看起來一模一樣,你能分辯得出哪一具是碧玉寒冰嗎?」

    傅漢卿一語不發走過去,到達一處棺材前,似乎都只是隨意描了一眼,幾乎沒有停留地就向下一處冰棺走去,走到第四座冰棺裡才倏然止步:「是這。」

    蕭傷啊得叫一聲,瑤光輕輕咦一聲,碧落神色微動,莫離眼露愕然之色。

    還是瑤光忍不住:「你,你怎麼看出來的,我們每一個人第一次進來時,用盡心思分辯,都還找不出哪一具是碧玉寒冰,你怎麼一下就找到了?」

    傅漢卿低下頭,凝望那被永遠永遠封在碧玉寒冰中的面容,直到瑤光問了三四句,才輕輕說:「我認得他。」

    他認得他,哪怕七百年光陰彈指過。

    他認得他,哪怕當初永絕時,那人未滿三十,而今封入寒冰中,已然五十許。

    他認得他,哪怕四周每一具棺木中的人,都有同樣的容顏,但他,依然認得他。

    瑤氣氣道:「你認得他,你當然認得他。我們教中到現在還在正殿掛著他的聖像,我們的天王,還有影衛,個個長得和他一個模子裡套出來的,你怎麼可能不認得他?可是,這其他冰棺裡的人,長相不都一樣嗎?雖然初代教主去世時,年紀很大了,可他神功通玄,望之也不過是中年而已。我教其他教主,去世時,大多也是中年,一般是很難憑年紀來判斷出他們誰是誰的,你到底怎麼看出來的。」

    傅漢卿沒答話,他只是靜靜低頭看著冰棺。

    冰層裡的人,雙目緊閉,神色出奇地安詳,唇邊竟似還帶著一縷極淡極淡的笑意。

    他……死去了!

    七百年的歲月,彷彿不曾存在,那個人曾微笑,曾憤怒,曾凝眸看他,曾無奈搖頭,曾笑著罵他:「你這白痴。」是因為他的精神力太過強大,所以記憶力無以倫比吧。幼時河邊救人的費力,少年時園中驚遇時他的眼神,所以他曾經的憤怒與殘忍,曾經的溫柔與笑容,每一幕,每一瞬,其實都不曾忘記。也曾記得那時桃花燦爛,那時流水清澈,那人對他許諾,那之後,他血肉成泥,眼睜睜看那人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微笑,談話,飲酒,下棋,他知道了痛,卻不知道,為什麼人可以說了話不算數。

    七百年的歲月,忽然變得無限長,無限遠,無限存在,且不可踰越的距離,直到這一刻,他才清楚得意識到,原來,真的已經七百年了。七百年,於他,不過是睡了幾覺,不過是渾渾厄厄,過得幾世,然而,那人已死去七百年了。若非有碧玉寒冰為保,屍體早已化塵化泥化為飛灰,縱然有碧玉寒冰相護,那微笑安然的表情,也只是永遠凝固在逝去的那一刻,再不會有改變,那冰冷僵硬的身體,也只是永遠保持在死亡那一瞬,再不會動彈。原來,他已經死去了啊。自當年之後,他又在人間,流轉六世,從來沒想過,要打聽一下,七百年前的血修羅狄飛,也從沒有對任何人問過他,提過他。直到這一刻,親眼看到他的屍體,才清楚地感覺到,原來,已經是七百年了,才真正地知道,原來,他是真的,已經死去了。

    傅漢卿靜靜地站立,靜靜地凝視,瑤光似乎問了什麼,不過,他沒有聽清。

    他死時,在微笑嗎?他死的時候,心中應該是快樂的吧?我死之後,他過得快樂嗎?有沒有和白驚鴻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張敏欣說,我只是配角。

    在所有的故事中,礙事的配角死去之後,主角們就可以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了。

    應該是這樣的吧,因為有過幸福,所以死去時,才能安然微笑。

    當年的阿漢什麼也不懂,做了很多傻事吧?傅漢卿輕輕笑一笑,現在的他,多少懂了很多人情世故,知道,原來諾言不是人人可以遵守到最後的,知道了人們做事,永遠都會去分遠近親疏,所以,當年那人把他交給白驚鴻,那人最終沒有守信,似乎也是很正常,可以被原諒的吧?

    瑤光問了好幾聲,見他不答,只是直勾勾望著冰棺,悻悻然閉了嘴,罷了罷了,正常人到這裡都會震撼的,都會死盯著那些傳奇人物發呆的,畢竟是咱們教中的祖師爺啊,江湖傳說中都成神成魔的人了,我就當你只是碰巧猜中好了。

    碧落則一直用審視的目光望著傅漢卿「說起來,初代教主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不但有著許多不可思議,如今已被傳成神蹟的戰役事蹟,就連臨終遺言都非常怪異,他指定的下一代教主,居然是,名字中有一個漢字,個性很懶,目光清澈且有諾必行之人。但那人在哪裡,何時會出現,教主卻沒有說,只說,無論過了多少年,只要有符合這條件的人出現,那人就是下一代教主。」

    這句話,她說來十分輕淡從容,實際上卻暗以內力送出,如雷驚心,如針刺耳,直送入傅漢卿耳中,字字句句,無比清晰,震人心魄。

    即使是有些出神的傅漢卿也倏然一驚,抬起頭來,眼神終於露出一絲迷茫:「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


第十四章 清心懾魂音

   「廢話,這是我教不傳之秘,怎麼可能會有人告訴你?」瑤光毫不客氣地搶白他。

    而其他人卻只是定睛注視著傅漢卿。

    傅漢卿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他只是疑疑惑惑迷迷茫茫地望著冰棺,望著狄飛那沉睡了七百年的安然神色。

    他素來是個極懶散的人,只要好吃好喝好睡覺,哪管他天塌地陷,因此也幾乎從來不思考什麼。而這一次,卻不得不去想,為什麼,他會留下這麼奇怪的遺言。

    即使是遲鈍如他,也可以立刻明白,整個遺言都是為他而立的,可他,卻根本不理解這是為什麼?

    狄飛不可能知道小樓的秘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還能再次轉生,他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明明知道不可能實現,為什麼還要說?

    整個教派,對普通人來說,不是最最最重要的事業嗎?為什麼,卻留下這兒戲般的遺言,

    如果他想要待他好,不是應該說,將來遇上一個叫阿漢的懶孩子,好好供他吃供他住,讓他舒服過一生嗎?

    如果他仍然恨他讓白驚鴻生氣,不是應該說,將來遇上一個叫阿漢的懶孩子,立刻打死了事嗎?

    為什麼,卻是這樣一個奇特的遺言?

    遺言,是人臨終時最後的囑託,說的也必然是生命中最最掛念之事,正常人,掛念的,不應該是愛人,親人,事業嗎?

    為什麼,他的遺言卻只為他而立。

    傅漢卿靜靜地望著冰棺,那晶瑩美麗的冰層深處,有人安然一夢七百年,七百年來,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永恆不變。他為什麼微笑?是安心,是高興,是欣慰,是那最後的遺言,終於讓他心無罣礙。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怒他,凶他,氣他,傷他,但也曾對他一句句傻傻的發問,無可奈何卻又細心地解釋,儘管他的解釋,那個懶懶的,有著純真雙眼的孩子,未必真的能聽懂,或是經常會錯意。

    傅漢卿慢慢伸手,隔著冰層輕輕撫上那安然微笑的容顏,你已一夢七百年,為什麼還不醒來,我不明白,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留下那樣的遺言?

    為什麼你們的生命如此脆弱,為什麼逝去的永遠不會歸來,為什麼我已大夢醒來,你卻猶在夢中?

    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為什麼?

    他從來是個極懶散的人,很少會認真思考什麼,就算真遇上什麼想不通的事,便扔到一邊不去想好了,只是這一切,卻真如鑽了牛角尖一般,一直想,一直想,卻又一直不明白。他這才真正地感覺到,這漫漫幾世,輪轉不息,他以為,他已經明白了人世間的很多事,理解了世人的很多感情,但其實,他依舊,什麼也不知道。依舊還是那第一世時,茫然如白紙的小小阿漢。

    不同的是,第一世時,他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不懂的時候,會去探索,會去詢問,而現在,他不知道,卻以為知道,所以這個時候,才會面對這與他相隔只有近得薄薄幾層寒冰,卻又遙遠得有不可追回七百年歲月的安然笑容,久久迷茫。

    碧落的目光一直緊緊盯著他每一分神色變化,然後輕輕地說:「我教祖師爺是個驚才絕豔,世間難尋的絕世人物,你可知道他的故事?」

    這聲音極輕,極柔,極溫和,極美麗,輕柔地碰觸人心最柔軟的地方,讓人感到,生命中所有的痛楚,都可以對擁有這樣聲音的人訴說。

    修羅八王之緊那羅王,已經不惜耗費元氣,施展天魔諸術中,最強大的懾魂之術來尋找人心最柔軟的破綻。

    傅漢卿依舊只是靜靜望著冰棺,渾然不覺已為他人術法所乘:「我知道他是個很厲害的高手,曾經擁有一座嘯天莊,他有一個心愛的人,叫做白驚鴻,到很久之後,我才聽人說,原來修羅教的初代教主叫狄飛,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他曾有過,那樣的遺言。」

    眾皆色動。很久以後……才聽人說……那顧其義,這個很久以前,又曾發生過什麼事呢……這七百年後,忽然冒出來的,強大如神魔,卻又似乎純真如嬰兒的超絕高手,和那七百年前,稱絕天下的一代魔尊,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聯繫。

    碧落的輕柔地問:「即然你不清楚,那麼你想不想知道,有關他的故事呢?」

    傅漢卿依然只是注目冰棺,第一次慢慢浮現出矛盾之色,良久,才道:「不,我不想知道。」

    他的聲音在回絕,但目光依然沒有收回來。

    碧落微微一笑,柔聲道:「其實這是個很好聽很有意思的故事,你真的不想知道……」

    「幾百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有什麼好說的。」隨著一陣輕盈的笑聲,瑤光輕快地上前,渾然未覺眾人愕然的目光,一把拉了傅漢卿的手:「老對著一個死人有什麼意思,雖說他長得不錯,雖說他足夠傳奇,但別的人也都不比他差多少,來來來,我帶你來看我們第二代教主。」

    她拉著傅漢卿到了另一座冰棺前:「他雖說是第二代教主,其實他只是修羅八王中的天王,是祖師的長徒,祖師逝世後,由他接掌本教,可他不願違背祖師遺命,一直不肯自認為教主,只說是代替將來的教主掌管教務,最多是代教主。他也是唯一一個長得不像祖師的天王了。自他之後,所有的教主,都是由天王升任的,而所有的天王,都是在一群長相酷似祖師的影衛中挑選出來的。這個規矩是初代明王定下的,說起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們的二代教主,也是個厲害的人物,在他的領導下,我教恢復了強盛,還狠狠地報復了所有曾迫害我教的門派,當然,這其中,初代明王的功勞也是不小的,當年有很多經典的戰役,比如說……」

    瑤光彷彿對整個冰室氣異的氣氛完全沒有感覺,絮絮叨叨地對傅漢卿介紹每一任教主,拖著他一具冰棺一具冰棺看過去。

    其他人無不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著瑤光。

    剛才瑤光那幾聲輕笑,聽來清悅,其實是暗運清心訣心法,藉著笑聲,破了碧落的懾魂術,這一番拖著傅漢卿說個不停,更叫碧落再無施展之機,只能眼睜睜看著傅漢卿臉上迷茫之色,漸漸消失,只能不甘心地看著傅漢卿又慢慢恢復那懶洋洋的表情,跟著瑤光一具具棺木看過去,甚至再不回頭,望狄飛的冰棺一眼。

    碧落知道,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這麼被瑤光似吹口氣般給破壞掉了。

    在場五人,能登上諸王之位,那都是經歷過無數艱險爭鬥,表現出足夠的才智之後,才能成功的。不管他們外在表現,或冷酷,或輕浮,或嚴謹拘禮,或任性好鬥,骨子裡,其實全是人精子。不但個個武功出眾,也都精於左道異術。

    面對傅漢卿這麼強大的人,以武功無法對付,他們也不是不想用左道旁門之術來對付,奈何傅漢卿懶洋洋萬事不在意,因無所求,故無所動,便也無所罣礙,無跡可覓,因他從不防人,所以,反而無法在他圓融的心境中找到任何一絲破綻。

    今日這冰棺前的一墓,傅漢卿那極細微的情緒變化,立刻讓在場諸王查覺有異,碧落當機立斷,緊緊抓住傅漢卿這萬年難遇的一次心靈空隙,施術而窺。

    沒想到,瑤光不但一開始,似是後知後覺,完全沒發現傅漢卿的異樣,到現在,明知碧落已然出手,竟也這般毫無顧忌地加以破壞。白白讓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付諸東流。

    瑤光卻渾然不覺大家殺人的目光,只帶著傅漢卿一具具冰棺解說過來,直走到第九具,漫然道:「這是我教第九代教主狄靖,說起來,他也是我教一個特例,他的屍體和其他教主的屍體有什麼不同,不用我說,你也看得到吧?」



第十五章 當年

   狄靖屍體是不完整的,準確得說,冰棺裡收藏的,其實只有狄靖的一個人頭,而即使是這個人頭,也有一大半腐爛變形,多處地方露出森森的白骨,左耳已經腐爛了一大半,半吊在腦袋上,偏偏又沒落下來,右眼眶裡早就沒有了眼珠,只有一個幽深的黑洞,鼻子下面部份,也全部空白,那裡的肌肉,到底是爛掉,還是被蛆蟲吃掉了,或許只有當年保存這個人頭的人才會知道。

    這樣的一個腦袋,簡直可以讓膽小一點的人只看一眼,就一生被惡夢糾纏,這樣的一個腦袋,基本上沒有人能從它推測出狄靖原本的容貌了。

    然而,如此可怖的情景,傅漢卿看在眼裡,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他只是安靜地默默看去,就像看另外三具遺體一樣,不驚訝,不震動。就像他對美醜沒有慨念一樣,他對於屍體,殘骸,斷肢,這一類的東西,也同樣沒有什麼感觸,更談不上畏懼或噁心。

    在他的時代,人類的身體再沒有絲毫神密感和神聖感,人體任何部位,包括大腦都能隨意製造。人們對身體早就失去一切好奇心,最後的那次分析人類的最複雜的大腦,也是上千年前的事了。也因此,對傅漢卿來說,一個普通的人頭,和實驗室,或教學視頻中,或科普節目裡常見的人頭,沒什麼不同,最多只是這個人頭因為缺乏足夠的維護手段,因此有了腐敗反應罷了。

    瑤光的聲音響在耳旁:「你別看他的樣子這麼可怕,其實他生前長得還挺不錯的,和其他幾代教主一樣,容貌都肖似祖師爺,而他,也和祖師爺一樣,是個武功高到簡直不像人的神話,然而,這個神話,卻成了全武林的災難,也成了我教的災難,當年他忽然之間武功大進,開始不再甘心教主與諸王平分權力的局面繼續下去,他主張肆無忌憚,瘋狂向天下各派報復,諸王反對他這種過於急進的做法,認為這會給我教引來更多的敵人,可是他不但不聽,反而當場翻臉,以一人之力,殺緊那羅王,敗乾闥王,重傷龍王,打殘大鵬王,再加上夜叉王早死,明王不肯露面,教內再無一人可以扼制他的瘋狂,最後,只能要求,他在行動之前,至少要給教眾留一條可以走的退路。而他,似乎也早有準備,當場拿出了天外天的路線圖和機關圖,於是,大家再沒有什麼別的話可以說了,再然後,就是一場武林浩劫……」

    瑤光輕輕嘆息了一聲,才繼續說下去:「他在一年之內,居然滅掉了五十多個大小門派,把它們的全部財富佔為己有,後來,又使數百個幫會,不得不向他稱臣效忠,納供獻寶。他每天作的事,就是殺戮,搶佔,毀滅,掠奪。天下之人,聞修羅之名,而無人色。自那以後,修羅教才真正成為所有人口中的魔教。直到最後,過度的成功,讓他幾乎瘋狂,竟開始想要以幫會之力去覆滅國家。他搶奪財富的行為,簡直不像是正常人,甚至曾多次闖進好幾個國家的王宮寶藏,大行搶掠殺戮之後,又放火焚燒。他倒行逆施到極點時,甚至有過,一天之內,無故連殺三百餘無罪教眾之事,而就連我教歷代教主諸王苦心所得的各類財物珍藏,也都被他納為己有,不再交還教中。最後激得好幾個國家,都傾力出手,再加上所有與他有仇的武林人物,乘勢而起,而我教之中,卻已經沒有幾個人願意為他效忠了。那幾場戰役,他幾乎是在以一人之力,而敵天下。可最後,他還是戰敗了。他到底是怎麼敗亡的,已經沒有記載可尋了,相傳他在最後一戰失利後,一直逃回他的老巢,我教原址中的教主禁地內,後來各門派第一批追兵闖進禁地。也許曾發生一起血戰吧,總之後來的人趕到時,禁地裡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他們把狄靖的人頭砍下來,傳送各國,而屍體則被所有與他有仇的人,千刀萬剮,據說,當時他的仇人太多了,屍體只有一具,根本分不過來,一人砍一刀都不夠砍,於是,就有人撲過來,爭搶他的肉,但能生嚼一口,都能出心頭惡氣。當時,我教自然也是全天下的公敵,所有勢力肅清的對象。我們的教眾,只有退入天外天的,才能保有性命,不及退走的,全被殘殺怠盡,本來,狄靖是我教之大罪人,但念在他建造天外天有功,我教還是派出了一組高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把他的人頭搶了回來,只是在路上保管不利,所以腐壞了許多。」瑤光忽得咬咬牙,猶帶恨恨地說「當然,我很懷疑那批高手是否故意保管不利的,如果我也是當年的盜頭人之一,我會和我的夥伴一路上拿這人頭當球踢來解氣。」,

    傅漢卿靜靜看著那冰層裡的人頭,靜靜地聽著瑤光一聲聲地說著,當年……當年……當年……

    當年……

    當年他在一個同樣的星月之夜,把他從河中救起。當年,他親眼看到那張酷肖當年故人的臉,當年,他懶洋洋任那人,時時出現在身旁,或攜好酒,或帶佳餚,閒說萬里天下事,然後,他也並不是很在意地任那人吸盡了他的內力,當年……

    當年,他眼睜睜看著那個人,毫不留情地殺死自己的夥伴,他至今還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人擱在他眼睛上的手指,還有那在耳邊響起如囈語般的聲音。

    「從今天起,永遠忘記你的身份來歷,永遠不要對任何人說,你的名字裡有個漢字,永遠不要用你這雙比孩子更清澈的眼去看人,永遠不要……」

    現在的他,已經明白了,那人為什麼想要對付他了,狄飛的那句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遺言,已經說明了一切。然而,他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那人最後的選擇,卻並不是如夜叉王說的那樣,殺死他。

    正如,現在的他,回想當年的那段話,已經能夠明白,當年那人是想挖了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舌頭,卻不知道,為什麼在長久地凝視之後,卻又沒有下手。

    還記得那時仰躺於地,看到那人背後,那無限廣闊的星空,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星星,看到夜空。在那之後,他第四世的生命,就永遠被困在了一個華麗漂亮的籠子裡。

    那籠子裡有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人間最美麗的用具,就連他身上隨便一件衣服,一個飾品,都價值連城。然而,他被用最精至細巧的鎖鏈牢牢鎖住,根本不能踏出那華美的籠子一步。他很懶,不喜歡動,下不喜歡出門,然而,這不代表,他會喜歡被鎖住。他不善與人交流,也懶得同人交流,但這不代表,他會喜歡身邊服侍的人,全被活生生刺耳拔舌,淪為殘廢。

    那人總是對他說,我會給你最好的,我會把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只要你不去見別的人。

    可是,那人不知道,在很久很久的前生,他已經看過所有世上最好的東西,他已經見過,許多人把所謂最好的一切奉獻給他,然而,他知道,那不是他喜歡的。儘管直到現在,他縱然知道,卻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世人,會認為,那一切,就是最好的。

    於是,生命又一次開始了單調地重複,狄靖的一切做為和以前的某些人,似乎並沒有一絲不同。

    提供最好的一切給他,無休者地做一些並沒有意義的運功,無休止地在他耳邊囈語,無休止地問,你心裡有我嗎?我給你的一切你喜歡嗎?你為什麼總不對我笑,你為什麼不說話?,

    有時候,那個懶散的阿漢也想告訴他,我不能說話,是因為,你讓我再也無法說話,你忘了,是你親手把啞藥喂我喝下的嗎?我不笑,是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笑,我不喜歡你,心裡沒有你,不過,你似乎並不真的需要我的回答,所以,如果你能安靜一點,別再那麼煩人,讓我能多睡一會兒,我會高興些。

    然而,更多的時候,阿漢就算沒有被毒啞,也不會有那個勁頭去應答那永遠無休止的瘋狂追問。

    那個時候,似乎已經達成了阿漢期盼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懶洋洋不用幹活的理想生活,然而,他不快樂,儘管,他依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始終不快樂。

    而狄靖似乎比他更加不快樂,他容不得阿漢的眼睛有一瞬不看他,容不得阿漢的思想有一瞬不集中在他身上。為了提醒阿漢心中眼中,時時刻刻都只能有他,他用過了他所知的一切方式,銷魂的,痛楚的,殘忍的,溫柔的,他說過他所知的一切語言,瘋狂的,急切的,真情的,痴迷的。

    然而,他得到的,卻從來只有阿漢的困惑。阿漢已經看多了人類的這種行為,並知道人類面對過於美麗的一切,獨佔欲會達到這種瘋狂的境界,但他卻永遠不能理解這是為什麼?

    每一次,他面對狄靖的臉,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很多很多年前,那個有著同樣容顏的人。

    那時,在那人身邊的如果不是一個叫阿漢的平凡小男寵,而是一個名字裡有漢字的絕世美男子,那個人,會不會也像眼前的狄靖一樣,如此瘋狂,如此偏執,如此不可理解。

    然而,每次這個念頭浮起來,他就不再想下去,閉上眼,安然昏睡去,迷迷糊糊中,感覺好像又被人拚命搖晃,又有人在耳邊切齒地喊:「你竟敢睡覺,你竟敢這樣不專心。」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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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獨佔

    在那之後,狄靖的瘋狂越來越厲害了。他越來越暴燥,易怒,動則把他的情緒發洩在阿漢身上,但又會在事後,把因阿漢受傷而引發的更大憤怒,化做殺戮和殘虐,向每一個人發作。

    他開始經常對阿漢訴說他的生活。

    「什麼修羅之主,全是狗屁,我也不過是那初代明王鐵律下的可憐蟲,處處受盡牽制,根本不得自由。」

    「可是現在不同了,我現在的力量已經超乎所有人的想像,任何規矩都不能束縛我了。我要做修羅教真正的主人,我要讓所有人都跪在我的腳下。」

    「什麼武林正道?那幫迂腐不堪的傢伙,真以為他們有多了不起,我很快就會讓他們明白,只有最強的人,才擁有最終的正義。」

    「你為我高興嗎?今天我說要全面進攻各大門派,你不知道那些只圖苟安的諸王是怎麼跳起來的反對的,我當然不會對他們客氣,你一定會很想看他們被我打得滿地找牙時的樣子。」

    「我終於成為修羅教真正的主人了,你等著吧,等著我威凌天下,等著我羽翼豐滿,等著我有了足夠的威信和勢力,再不用害怕我教的鐵律,到那時,我放你出去,你與我,共享這大好天下。」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了。你擔心我失敗,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失敗的,而就算失敗了也不要緊,你看,我為我們籌劃了最好的退身之地。」他獻寶也似拿出天外天所有的路線圖,分佈圖,機關圖,攤在阿漢面前「這個地方,我很久以前就在尋找,江湖也罷,修羅教也罷,都應該是未思進,先思退的地方。從很多年之前,我就開始經營這裡了,為了把它打造成最美麗的世外桃源,我花了無數財富,為了讓它能成為最堅固的堡壘,我不知道殺了多少能工巧匠,將來,萬一失敗,我們也可以退身到那裡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合力來對付我們也不怕。」

    那個時候,他頭腦發熱得像個完全沒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小孩,所以他永遠不會知道,身邊那永遠沉默,永遠懶洋洋,似睡非睡,不管被怎樣對待,也不見太大情緒波動的人,擁有著怎樣驚人的記憶力,只是漫不經心地隨便掃幾眼,已經記下了有關天外天的一切。

    在那之後,是外面的狄靖如何叱咤風雲,如何震動天下,然而回到阿漢身邊的狄靖,依然只是如孩子般衝動而執拗。

    他總是不停得講述自己的驚世之舉,自己的每一場大戰,自己殺了多少人,自己親手把人才什麼什麼掌門打殘,把什麼什麼幫主,慢慢殺死,建立了多大多大的勢力,

    然而,阿漢沒有反應。

    於是,他開始了獻寶。

    他幾乎把他所能搶掠到的一切寶物都送給阿漢看。

    「你瞧,這是南海的血珍珠,你知道,流了多少血,我才能搶到這稀世奇珍嗎?」

    「你看,這是火蠶棉,太平廣記中,記載用此物製衣,只需一兩,而寒冬之夜,暖如三春,我搜遍整個離國皇宮,才弄到三兩呢,你想用來做什麼?」

    「還有這個……」

    「還有那個……」

    他幾乎把天下的寶物都堆到了阿漢面前,然而,阿漢依然沒有反應。

    狄靖開始有些瘋狂了,在骨子裡,他和普通人一樣,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能夠喜歡自己,崇拜自己,依賴自己,希望自己做的事,可以讓自己心愛的人,高興,微笑,快樂,並感到榮耀。

    但是,阿漢不管被怎樣對待,都不會有除了懶洋洋想吃想睡之外的反應。

    一開始,他是害怕阿漢的身份暴露,所以不敢帶阿漢出去見人,不敢讓阿漢與聾啞侍從以外的人接觸,而現在,是他那日漸瘋狂的心已經容不得阿漢再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了。甚至連日常服侍阿漢的聾啞人,他每過一段時間,都要換掉一批,被換掉的人,則只能成為,他那可怕妒忌心的犧牲品。

    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把全天下的寶物都堆到阿漢面前,就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試圖去逗阿漢快樂了。

    然而,阿漢從來不笑,因為阿漢不笑,他日漸瘋狂地聚斂財物,甚至開始以一人之力而去搶掠數個國家的寶庫,但是,阿漢始終不笑。

    那些敵國的財富,那些驚世的寶藏,那些染了無數人血和淚,毀掉無數人性命和前程的財富,卻不能讓阿漢笑一笑。

    他也曾無數次用力搖晃著阿漢:「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因為力氣太大,甚至屢次抓斷阿漢的骨頭,而他又因為阿漢的受傷,氣憤難抑隨手便將那群聾啞侍者打死一大半。

    這樣的生活,就在殺戮,搶掠,獻寶,憤怒,瘋狂,這一切中循環往復不絕。

    什麼時候開始,事情漸漸不利於他,什麼時候開始,所有反對他的力量開始集結在一起,什麼時候開始,他身邊的下屬漸漸離心背德,遠遠逃去的。

    一切一切,被關在一個封閉的禁地裡,對外面的時間流轉完全沒有概念的阿漢並不知道。

    他只是記得,狄靖越來越焦燥,總是發火,有好幾次來到身邊時,身上都帶著血,受著傷。

    「媽的,這幫傢伙真不知死活,還敢跟我對著干?」

    「神教的人都死光了,我教生死存亡之際,竟沒有一個肯挺身而出。」

    「明王?這個王八蛋,我的求援信發了這麼久,居然還不回信?」

    「那些當國王的人都昏頭了,這樣傾全國的力量對付我一個,有毛病。」

    「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你們一個一個,把欠我的全還出來。」

    然而,這一切都與阿漢無關,狄靖是憤怒也好,得意也罷,阿漢的世界,依然只有這封閉空間的灰暗冷漠。

    在任何時候,狄靖帶來的,都只有,他所厭惡的血腥氣息,和永遠說不盡的殺戮。

    結局來的時候,阿漢其實也並沒有一絲吃驚。

    那一天,狄靖衝進來時,跌跌撞撞,彷彿站不穩,全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數道穿透身體的重傷,更是叫人觸目驚心。然而,狄靖一進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

    他把所有的聾啞侍者全都殺光了,然後,咧開滿是鮮血的嘴,衝著阿漢笑:「我就要死了,那些混蛋的聯軍很快就要殺到了。」

    阿漢依然只是冷漠地望望他,懶洋洋閉上眼,誰生誰死,重要嗎,他只想一夢沉沉去罷了。

    肩膀被大力拉起,刺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你很高興是不是,你終於可以逃脫我的手掌了,你做夢……」那瘋狂的聲音響在耳邊,那冰冷的手指擱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是死也會拉你一起的,不過……」

    狄靖低下頭,沾滿血的唇吻在他的頸上,極輕極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真的是很喜歡你,我不會把你留給別的人,我不會讓別人碰你的屍體,我不會讓你死後,都被和我分開。」

    然後,是肩上微微的一痛,阿漢有些愕然地側頭,他看不到自己的傷口,只看到狄靖嘴上慢慢地嚼著一大片流著鮮血的肉,用那帶著詭異笑容的眼望著他。

    阿漢第一次很愕然地長時間直視狄靖,直到狄靖把那一大塊血肉完全吞下去,猛得把他抱入懷,接著,又是一點輕微的痛。

    至此,阿漢才明白了,狄靖那極度瘋狂的眼神代表什麼,他要把自己就這麼一片片撕碎,一口口嚼爛,化為血肉,全部吃下去,只有這樣,他才能完全佔有這個永遠不對他笑,永遠不同他說話的人,他才永遠不用再提心吊膽,害怕那人的眼睛看向別人,那人的心投向別人,那人的身體終有一日,離己而去。



第十七章 回歸

    當一眾各派高手衝進禁地時,看到了極恐怖的一幕。

    滿地都是鮮血,滿地都是屍體,而在所有的屍體中間,那天下的公敵,世人心中的殺人魔王正撲在一個血糊糊的人身上。聽到聲息,抬起頭來,那張臉分明不是一個懂得思考的人,而是一張純粹野獸的臉。那嗜血的眼光,瘋狂的神情,以及嘴上大塊大塊向下滴著血的肉。

    而在他身下,那似乎是一個人,至少,曾經是一個完整的人,現在雖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但至少還隱約有著人的骨架身軀在。

    四下都是散落碎裂的衣物和淋漓流淌的鮮血。縱然是這些見過無數殺戮與爭戰的江湖人,也無不覺得手腳發涼。

    這個魔鬼,在吃人肉。

    終於有人第一個回過神,伸手一指狄靖:「抓住他。」

    於是眾人鼓起勇氣,呼嘯著衝了過去。

    狄靖瘋狂地搏鬥,然而過於沉重的傷勢,還是讓他漸漸處於劣勢,當他被制住道,如拖死狗一般,向眾人中的首領拖過去時,他大吼起來,他瘋狂嘶吼的內容竟然是:「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許碰他。」

    眾人愕然,望向那一堆血肉,這才發覺,那竟然還是個活人,那血淋淋的軀體還在動。

    在所有人目光望過去時,那人正好慢慢地,有些艱難地抬頭。

    於是,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臉。

    那人全身上下,幾乎都找不到一處完整的皮肉了,卻只有臉上,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就像是地獄裡走出的最殘忍的魔鬼,創造了修羅世界,卻始終不忍心,去毀壞那天地間的至美。

    那滿地的鮮血,滿眼的血肉,人世間最殘酷最森冷的一切,剎那褪色。

    靠阿漢最近的一個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想要碰觸,碰觸那就算是夢中,也夢不到的美好。

    阿漢抬頭的時候,他已經很痛了。他對痛苦的感受力和忍耐力遠遠超過普通人,甚至遠遠超過他的同伴。但全身的血肉,被人這樣一塊接一塊,不停得活生生咬下來,無數的痛楚就這麼迭加在一起,即使是他,也覺得難以承受。

    但他依然只是沉默著,不掙扎,不痛哭,不慘叫,痛到極點的時候,他的神智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這麼痛過,那次似乎比這次痛得更厲害,不過,即然那次可以挨過去,那這次應該也可以吧。痛苦的終點便是解脫,這一生的歲月,注定停駐於此,他將可以再次回到他來的那個地方,得會一段短暫的安寧。

    於是,他閉目,沉默,忍耐,等待,等待那最後的時刻。

    卻等到了那轟然的動靜,等到了激烈的戰鬥。

    別人的血濺在他的身上,別人那飛到半空的肢體落到他身上,狄靖的瘋狂的殺戮中,一個高手的半個腦袋被生生削下來,直接落到他的面前,那個身體,猶自手舞足蹈,踏出兩步才倒下去。

    阿漢定定地看著,那從天外飛來的半個人頭,身旁的殺戮仍在繼續著,而同樣的殺戮也必然在這個世界不斷地繼續下去。

    永不停息地對生命的戮害,永不停息地毀滅和破壞,無論再看多少次,他依然永遠永遠,無法真正明白,人心與人性。

    戰鬥似乎停止了,耳旁傳來狄靖瘋狂的呼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許碰他。」

    他有些迷茫地抬起頭,然後,他聽到了風靜止的聲音,心跳停止的聲音,呼息屏住的聲音,思維停頓的聲音。

    所有的靜止,在這一刻,彷彿都化作有形有跡的聲音,直達人心。

    他看到無數張臉,有的扭曲,有的瘋狂,有的森冷,有的殘忍,然而,都在望見他時有了驚人的變化。

    他看到離他最的的人已經向他伸出手來。

    他看到明明已被制住道的狄靖忽得大吼一聲,把道衝開,如瘋魔般自遠處撲過來。

    天地那麼安靜,所有的動作,彷彿都是無聲的,所有的激烈,彷彿都是緩慢的。

    每一張臉上的表情,他都熟悉,每一個人將會做什麼事,他也知道。

    曾有的輪轉再次無聊而無趣地重複。

    前生那毀滅他國家的君王,前生那瘋狂的兄弟,前生那所謂寵愛他的父王,還有那更久遠的前生,那些師父師叔師兄弟,以及,今生今世,那個叫狄靖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單調地不斷重複,絕無半點新意。

    他已見多這一切,他甚至可以推測出,每一個人下一步會做什麼?但他卻不知道,他們到底為了什麼,才會這樣?

    他依然不瞭解世人。

    縱然他看清了世人的每一步動作,可以清楚地知道,世人將有的每一步行動,可是,他始終不瞭解世人。

    他只是累,累得不想這一切,再繼續重複。

    當那隻手堪堪碰觸到他的時候,當那個飛撲而來的魔君,把正好站在他前進道路上的一個高手活生生撕成兩半時,當所有人回過神,再次咆哮著開始新的戰鬥時,阿漢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再次醒來時他已身在小樓。

    莊教授神色鄭重地站在他面前:「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足足一年?」

    「你知不知道,你的精神力忽然失控,使你的身軀完全毀壞,強大的衝擊波,甚至影響到了小樓,電腦對你的追蹤記錄,也受到你精神力的強大衝擊。即使是小樓的智能中樞全力搶救,也只救回一半的記錄,另外一半,全都毀壞了。」

    阿漢有些迷茫地搖頭。

    莊教授嘆了口氣:「你的精神力殺死了你自己的身體,但是,因為你不是故意使用精神力的,所以,只能算你自殺,不能算你違規,最多只是扣分,而不會按時空管制條例來處罰你,只是這件事太嚴重了。這種精神力的強力暴發,一個不慎,就會引發時空裂變。在我們的電腦做出完整的數據分析,並回去學院開會研究之前,整件事即使是在小樓內部,也不能公開。以後如果你的同學想調看你的記錄,看不到,就說你自己申請封檔了,明白嗎?」

    阿漢沉默著點點頭。

    「好,你休息吧。」莊教授嘆口氣「這一次的成績又無法算,但是的精神應該受傷不輕,需要好好睡個幾十年吧?「

    阿漢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問:「有傷人嗎?「

    莊教授一愣:「什麼?」

    「我的精神力失控,有傷到人嗎?」

    莊教授有些震動地看著他,經歷了那樣的對待,回到小樓之後,他問的第一個問題竟是……

    沉默良久,莊教授用幾乎是痛楚的眼神望著這個最讓他頭疼的學生:「不,你沒有傷人。」

    這不是謊言,是實情。

    然而,莊教授竟然只覺得悲哀。

    在那種至大的折磨之後,在那無限混亂中,再一次受到極大的精神刺激,導致阿漢的那無比強大的精神力徹底失控。

    那力量令阿漢的肉身,在轉瞬之間,千瘡百孔,化做飛灰,那力量,令小樓無形無象的電波攝錄,全部毀壞,那力量,令得千萬里外,小樓的機器幾乎全部死機,然而,那力量,竟然沒有傷害靠得最近的任何一個人,這其中,甚至包括狄靖。

    即使當時阿漢明明已經失去了知覺,可是那幾乎可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依然沒有傷害任何一個人。

    這個認知,竟讓莊教授感到了幾許悲涼。

    這樣的執著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呢。在他消失之的,狄靖已完全陷入瘋狂,就好像憑空又得了無限力量,赤手空拳,把所有人都打死之後,才倒地而亡,死之前還在瘋狂地叫著:「你在哪,你在哪,你是我的,你不許走。」

    做為導師,莊教授一直不讚同他的學生肆意傷害別人,尤其是方輕塵,因為做事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不知道被莊教授警告過多少次,然而,這一次,看到直到最後,阿漢依然沒有傷人,莊教授自己,卻感到了至大的悲哀和憤怒。

    「教授,我想改論題,可以嗎?」阿漢的聲音很輕,很慢,很疲倦。

    莊教授凝視他,很久,很久,久到根本無法掩飾自己眼眸中的動搖,然後,輕輕地說:「不,不能。阿漢,按照規則,論題確定就不能修改,這是為了防止學生們把模擬當作遊戲,隨便更改論題。雖然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教授在經過中央電腦的分析後,有更改的權力,但在此之前,還沒有任何一個學生破過例,而我……我其實並不是很想為你破例。」

    阿漢不解地看向他:「教授,我……」

    「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遭遇,不是不為你感到難過,但是,做為老師,我必須提醒你,在你每一次的不幸中,你自己也負有極大的責任。」莊教授解釋道「因為你的論題,你不斷遇上性格殘忍黑暗,而且有獨佔欲的人。狄靖更是這種人的典型。因為魔教的鐵律,他的生長環境是極不正常的,這種成長經歷使他的人格具有極大的缺陷。性情也往往更加偏激,但是因為有足夠的制衡,所以不會顯露,你的內力,使他有了力量打破這種制衡,使他可以肆無忌憚,於是,這種瘋狂,就顯露了出來,但是,阿漢,你並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遇上這種瘋狂對象的學生。但,你卻是過得最慘的一個,這裡最重要的一點是,你不懂如何保護自己。」

    莊教授嘆息:「你真以為你的論題很困難嗎?我見過更多千奇百怪的論題,比如『古代的虐待狂的生活方式』這一類的都有。但是,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在任何環境中,面對任何研究對象,他們都不會真正的吃虧,而這一切,只有你不會。阿漢,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懂得保護自己,又怎麼可以奢華別人去珍惜他,善待他。人應該依靠自己,而不是整天渴望,哪天有什麼人跑來,不求回報地呵護自己,照顧自己。如果你想要的是好吃好喝好睡,豬一樣的幸福生活,那麼,你必須用你的努力去爭得這種待遇,而不是聽天由命,萬般由人,否則,你得到的,只能是象豬一樣被拖去屠宰場。所以……」

    莊教授凝視他仍然有些迷茫的學生:「我不同意你的請求,只有你學會保護自己的方式,而其他狀況又符合學樣規定的特殊情況,我才會真正地考慮,讓你變更論題。」



第十八章 思考

    聽了教授的話,阿漢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忽然問:「這樣的實驗真的有必要嗎?我們的考試真的有必要嗎?」

    他徐徐抬頭,凝視莊教授驚愕的眼:「我可不可以不再申請更改論題,而直接申請廢止這樣的測試?」

    「你說什麼?」莊教授不能置信地發出乾巴巴的提問。

    「總說過份先進的科學,讓我們不懂愛與恨,不懂生命的珍貴,不懂現在幸福生活有多麼得來不易。讓我們來到古代瞭解人性,人心,和普通人的感情,但是……」阿漢的聲音平靜低沉「我們真的能夠瞭解嗎?」

    「教授,我愚蠢,麻木,冷漠,並不懂保護自己。可是,我為什麼需要懂得那一切呢,我們現在的生活,完善的科學和制度,讓我們根本不需要為保護自己而擔心。以前如此,以後也同樣如此,我為什麼一定要去學習,懷疑,猜忌,防備,對抗,報復,我為什麼又一定必須去接受別人的感情,感受別人的心意?是的,在這個世界中,像我這樣地活著,難免會受到傷害,可是,我本來生活的世界不是這裡,這裡,不過是一場考試,一次測驗,一回模擬的臨時地方,以後,我仍會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中,我為什麼又一定要為這一場遊戲一場夢而徹底改變我自己?」

    阿漢的問題如此尖銳,如此迫人,偏又如此完全與他以往的性情相反,這種異變讓莊教授目瞪口呆,一時竟根本無力答話。

    「你以為,其他的同學真的就從這樣的模擬中學到了多少,又改變了多少呢?這只是一場模擬,每個人都清楚,所以,我才可以這樣懶散無為,所以,我才會寬容地不去計較每一個傷害我的人。所以,輕塵才能那樣任性妄為,所以小容才能一次又一次原諒虧負過他的人。教授,你總說,讓大家本著平常心,站在公平的角度來對面對模擬,面對世人,但是,小樓裡的每一個學生,包括口口聲聲教導我們正確人生態度的教授你,有誰是真正公平公正地看那些世人的,有誰會真正把他們當做對等的人來看待。你真認為,我們可以從這樣的模擬中學到東西嗎?」

    阿漢的問題有著完全與他本性不符的尖銳「就像我們觀察螞蟻,我們知道它們的所有行動方式,但我們永遠不會瞭解他們的感受,就像隔著屏幕看電影,無論裡面的悲歡離和,生離死別多麼感動我們,那也只是一場戲。我們可以為了屏幕裡的人嘆息,生氣,流淚,憤怒,但隔著一層屏幕,我們依然無法真正瞭解他們的心情,我們依然知道,這只是一場戲,只是一次娛樂,一回消遣。教授,你真讓為,我們混進世人中,就可以完全地接受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思考模式,完全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嗎?或者我冷淡懶惰,不管身外事,也不同任何人交流,或者輕塵驕傲任性,要求極端的感情,或者小容總是體諒別人,為人著想,但是,骨子裡,全都是一樣的。我們從沒有誰真正忘記過,我們是誰,我們來自哪裡,我們和別人是不同的,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才會做出那些正常人永遠不會做的事。」

    他深深地凝視莊教授:『教授,有意義嗎?這樣的模擬?真的有必要繼續嗎?我真的有必要去學習在我以後的生活中,根本用不上,原本也不打算用的,所謂的保護自己的方式以及和人交流溝通,回應別人感情的方式嗎?」

    莊教授怔怔地望著阿漢,第一次,他受到深深震撼,他萬萬沒想到,一向懶散得,多說一個字也不願意的阿漢,會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會對他們的模擬有這麼深入的思考,這簡直就不像是阿漢會做的事。

    這樣的模擬有意義嗎?至少讓那個誰也拿他沒辦法的阿漢,真正去思考一些事情吧。

    不知為什麼,莊教授依然只感到了悲哀。他望著那用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凝視自己的學生:「自從模擬考試制度建立以來,還從沒有哪個學生,對我們的模擬進行過這樣的反思,無論你的看法是對還是錯,至少,有這種思考,就是一件好事。正如你所說,我們在這個時代,所學到,所感受到一切,在我們本來的世界,也許根本用不上,但我們希望你們來到這個世界,希望你們去感受,不是為了讓你們學習什麼更了不起的本領,而是希望,在高科技的溫床裡,你們依然能保有人性中的愛與恨,保有人類特有的激情,和進取心,保有人類,不怕挫折,不畏險阻的毅力和執著。我們堅信,只有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依然保有這一切,我們的文明才不會僵死在科技的溫床中。且不論我們和你的看法到底誰正確,或許模擬制度的確有值得改進,甚至取消的理由在,但是,現在,你仍在制度中,你對制度不滿,可以要求更改制度,但在制度取消之前,你仍然必須服從,所以……」

    莊教授沉靜地說:「我不會同意你改論題,我當然更加不會同意取消模擬。」他慎重地說「阿漢,為什麼,到現在,你還不能反思呢?你為什麼只想到事後去修改論題,卻不去反思,當你決定論題是有多麼輕率。你可以懶惰,可以隨性,可以不思考問題,但你畢竟是個成年人,你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當初張敏欣慫恿你時,你未必沒有發現不對勁,卻因為懶得多想,只想得過且過,而答應下來,那麼,你就應當為此做出承擔。」

    阿漢沉默下來,良久,才慢慢閉上眼,臉上的尖銳和冷漠,漸漸緩和,變成平時睏倦欲眠,天塌下來也不理會的神情:「對不起,教授,是我衝動了,我只是有些累了,不想再繼續了,我只是……」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仿若沉沉欲眠。

    莊教授深深望了他很久,很久,竟找不到半點破綻,剛才那忽然激動起來的情緒好像是一場夢,一個幻覺,眼前的人,才是一直以來,真正的阿漢,他甚至已經開始打鼾了。

    莊教授搖搖頭,眉心依然微微鎖著,靜靜地站起身離開了。

    獨留阿漢一個人,猶自大夢沉沉,彷彿曾有過的所有傷害,屈辱,悲慘命運,始終不過只是一個淡若無痕的夢境。

    原本每一世的輪迴於傅漢卿,也不過是一場幻夢,夢過無痕,便悄然置於腦後,萬萬沒想到,在這一日,這一刻,在猝不及防之即,被人重新掀開記憶的帷幕,讓他如此清晰得記起,埋藏於心底深處,以為已漸漸淡忘,誰知卻仍如此清晰的一切。

    傅漢卿的心神在那極短的時間裡,彷彿已重歷了一次幻夢之境,只是看著狄靖那僅有的頭顱的眼神,依舊淡漠而平常,不感慨不嘆息不震動不驚異,無悲無喜無恨無怨。

    幻夢始終是幻夢,幻夢中的人,即不值得他去怨恨,更不值得他去討厭,曾有的一切,他從未刻意去銘記。

    他依舊毫無遲疑得跟隨著瑤光,邁步走向下一座冰棺,依舊,沒有再對狄靖的人頭加以回顧,他沒有一絲感慨與嘆息地聽瑤光去講述下一位教主的秩事。

    直到他們來到最後一具冰棺前,聽瑤光指著冰棺裡那具腐爛了一半的屍體漫然道:「這一位,你自然認識了,我們的前任教主。接任教主才三年,就因各派圍剿,吃了大虧,而丟下困難重重的教派不顧,自己跑到個花不香鳥不語的懸崖底下一躲二十年,然後變成一具屍體的老傢伙。得到你的消息後,碧落就日夜兼程趕去,可惜,屍體還是毀壞了一半。」

    傅漢卿淡淡抬頭,淡淡看著瑤光,淡淡地問:「講完了?」

    「講完了。」瑤光微笑。

    「我可以回去睡覺休息了嗎?」

    眾皆一愣,竟是誰也沒能答上話來。

    傅漢卿目光向眾人一掃,平淡地說:「看來是可以。」然後,轉身便往外走。

    碧落,蕭傷,還有莫離,還一直站在通道口發呆,怔怔望著傅漢卿,誰也沒能反應過來。

    傅漢卿一直走到他們面前,依舊是平淡的目光,平淡的語氣:「請讓讓。」

    然而,他那淡漠得不見一絲情感,平靜得彷彿沒有半點漣漪的眼神,卻偏偏讓每一個心中砰然一震,身不由主地向側退開半步。

    傅漢卿就這樣在三人之間,平平靜靜地走過去,一個人,落寞而寂寥地走向了通道深處。

    而在他身後,修羅教最高的五王,都只能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有誰能在經歷了這樣的事,看到這麼多傳奇人物的屍體,聽到那麼多激動人心的事蹟之後,轉眼便像沒事人一樣去睡覺。

    又有誰能有那樣平淡漠然的眼神,卻偏偏讓人感覺到那不可思議地疲憊,那種發自靈魂的疲倦,竟可以這樣地震動人心,撼人心魂。

    他們在身後默默注視著傅漢卿,傅漢卿卻只是安靜地前行。

    他不知道有人在他身後凝視他,他只是覺得,前所未有地疲憊,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也許睡醒了,那樣疲倦的感覺就可以消失了。

    原來,參觀一下墓地,竟然可以是一件,這麼這麼累的事。


第十九章 影衛

    傅漢卿回到自己房間,就立刻撲到床上去呼呼大睡。

    他睡得即安且香,天魔五王可就沒有這麼好運,這麼安生了。

    離開修羅殿之後,四個人的目光都看向瑤光:「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瑤光笑盈盈,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為什麼他的話明明不對勁,你卻還像是完全感覺不出來似地,一再找藉口幫他圓場,為什麼我施術亂他心神,你卻破我術法,助他回覆清醒?」碧落清冷的眉眼間,也有隱隱的怒意「你明明知道,這可能是我們唯一一次,誘出他背後真相的機會。」

    瑤光倒也不抵賴,悠悠然一笑:「我為什麼,還用得著解釋嗎?我們天魔諸王,彼此鬥法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幾百年都這麼過來了,你倒還問我為什麼?這麼大的功勞,我怎麼能讓你平白得了去,自然是要給你添點亂的。將來誘出他背後真情的那個人,只能是我,所以緊那羅王,對不起了。」

    也不理四個同伴又驚又氣的表情,她也自學了傅漢卿,逕自施施然走開,而且毫無顧忌地把那張狂而任性的笑聲灑落一地。

    在聽過匪夷所思的解釋之後,碧落與莫離簡直是目瞪口呆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蕭傷喃喃說:「你們平時還說我任性,比起她來,我不知道有多守規矩了。」

    「豈止是任性。」狄九冷冷接口「她口是心非的本事也同樣不是別人能比的。」

    碧落輕輕道:「雖然我們的這次機會被她破壞了,但是有一點已經很明顯了,這個傅漢卿,和我們的祖師爺,只怕的確有一層不可思議的神密關係,祖師的遺言,果然是為他而發。」

    莫離嘆了口氣:「不錯,真是無法想像,七百年前的祖師,是怎麼和七百年後的一個人有牽扯的,而七百年前,祖師又到底是怎麼知道七百年後,會有一個名字裡有漢字的人,眼神清澈如嬰兒,且能有諾必踐。」

    蕭傷聳聳肩:「不管怎樣,這總是一件好事,雖然我們不清楚更進一步的內情,但至少知道,他確實是祖師所指的人,我們選他做教主,也算是忠誠地執行祖師父的遺訓,應該是不錯的。」

    狄九卻倏然冷笑一聲:「我聽說,如果佛道儒各派的祖師神仙,從那泥雕木塑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來到世間,那麼,第一個想要除掉他們的,很可能是他們自己的信徒。」

    莫離點點頭:「是啊,看那各國帝王把祖宗供在太廟,動則叩拜,可是如果他們的開國皇帝真的從畫上走出來,他們想的第一件事,絕對不是重新奉上舉國權利。」

    碧落眼神眸澈,聲音清晰;「不錯,別說他只是同祖師爺有關係,就算他是祖師爺重生,也並不代表什麼。時移世易,現在的神教是靠我們歷代弟子用鮮血和生命所鑄下的基業。就算祖師爺復生,我們最多也只是給他適當的尊敬,好吃好喝好待遇地供起來罷了。要想真正掌控我教,他就必須真正為神教出力,真正讓我們大家心服,所以,他是什麼人,他到底有什麼樣的背景,並不是最重要的,我們且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這才是重要的。」

    蕭傷笑一笑:「說得對啊,不過,照這樣說起來,瑤光倒是沒做錯,要真的證實了這傢伙同祖師爺有不尋常的關係,咱們就算心狠,有的事,畢竟還是不太好做的事。現在呢,大家都可以裝糊塗,裝不知道,實在看他不順眼時,也可以放手而為,不是嗎?」

    莫離淡淡嗯了一聲,碧落則連應一聲也免了。狄九卻只抬眸遠望瑤光那漸行漸遠的身影。

    瑤光一路飄搖搖而行,輕若柳絮,漫若春風,把笑聲灑落一地。

    那個古怪的傢伙,有一雙比孩子還純真的眼眸。

    那個強大的傢伙,一見面,就讓她反震受重傷。

    那個瘋狂的傢伙,為了不再讓她受傷,情願自己的手臂斷掉。

    那個白痴的傢伙,懶得像頭豬,偏要來爭取這世上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做。

    她抬頭望雲天,淺淺一笑,嫵媚至極。

    雖然很惱恨,很想整治那個混蛋,不過,卻並不想要在他不情願的狀況下,窺探他的隱私。

    那個笨蛋說話時的語調,講話時的神情,讓人不由地會去凝思,在那白痴般的舉動之後,是否也會有些旁人不可查知,也不能明了的深深隱痛。

    她想知道,卻不願讓他在不清楚的情況下,被人誘騙而失去心靈的壁壘。

    她想知道,但希望是他自己願說。

    不過,指望那個懶人有心情說往事……

    瑤光遙望長天,悠然搖頭,塵封的往事,再神奇,再隱密,再詭異而不可思議,重要嗎?

    她輕輕地笑,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整治笨蛋,出盡心頭惡氣才是。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傅漢卿這一睡,就睡了足足三天。

    傅漢卿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裡恍惚有桃花,有流水,有一張似乎極熟悉的面容在眼前微笑,有一個聲音在喚「傅公子,傅公子。」

    傅漢卿洋洋不太情願地睜開眼,看到了夢中的容顏。

    「你不是狄九。」傅漢卿的眼神依然帶著長時間睡眠之後醒來的迷濛,但他說的話,卻絲毫不見含糊。

    那有著故人容顏的精悍男子屈一膝跪倒於地:「屬下狄一,是教主近身暗衛統領。」

    「近身暗衛?」

    「暗衛共十九人,教主身邊,最少需要一半人同時護衛在側,以便為教主效命。」

    傅漢卿嗯了一聲:「你們有十個或九個人永遠跟著我的嗎?」

    「是,屬下領八名影衛自今日起,隨時侍衛在教主之側。」隨著狄一一聲應,在傅漢卿床頭侍立的兩個垂首低頭的侍從,忽得屈膝拜下。屋頂橫樑上,忽得輕飄飄掠下一人。

    屋子角落中,明明不可以藏得下一個人的位置,也分別有兩個人,彷彿是從陰影中生長出來一般得出現了,門窗外清晰地映出幾個人的影子,以及那黑色的身影忽然矮下去半截的動作。

    傅漢卿愣愣地掃視著突如其來冒出來的人,所有人都有著同樣熟悉的容顏,同樣冰冷的眼。他們恭敬,但冷漠,他們順從,也疏離。

    傅漢卿輕輕地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我們只是暗衛,我們有的,只是一至二十的代號,我們有著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身份,就是教主暫時也很難分得清,如果一定要分,我們可以在身個佩戴不同編號的珮飾。」

    「我分得清。」傅漢卿淡淡地說「所以,我能認出你不是狄九。」

    容貌再相同的人,也會有細微的差異,而傅漢卿強大的記憶能力,不但讓他可以過目不忘,也能讓他清晰得記住任何一個最微小的差異。

    所以,狄飛,狄靖,狄九,狄一,任何人,不管長得有多像他都從來沒有弄混過。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生命,縱然看起來一模一樣,他們依然是不同的人。

    狄一有些驚異地看傅漢卿一眼,但又立刻恭敬地低下頭。他很難相信,有誰能一眼就分清他們誰是誰?影衛一直以來,只有教主能夠自由驅策的最大理由,也是,只有和他們一起長大的教主,才能分清他們誰是誰?

    然而,縱然這一代的教主,不是由他們之中被選拔的天王接任,但即然是教主了,他們就必須遵守魔教上下主從之間的最高鐵律。

    傅漢卿又望瞭望他們,神色竟忽然有些遲疑:「你們會一直跟著我,守著我嗎?」

    「是。」

    「我做什麼,你們都看著?」

    「是。」狄一又立刻補充:「這是為了確保教主的安全,也是為了教主在必要時方便驅策,如果有某些特殊情況,教主不希望有人在場,只需提醒一聲,我們就會迴避,不過,我們也不能遠離,距離必須在教主可以隨時招喚的地方。」

    傅漢卿再次掃視大家一眼,神色愈見遲疑。

    他明白了,他吃飯的時候,會有九雙眼睛盯著他,九個人,有著一張同樣的臉。

    他睡覺時,會有九個人,不睡覺得看著他,九個人,有著很多年前故人的臉。

    他做任何事時,都會有九個長著狄飛樣子的人,盯著他。

    好吧,這是保護,這是教主的氣派,這是規矩,可是……

    傅漢卿不太明白,心中的不自在,到底是從何而來。

    他一向懶散淡漠,從不覺得有任何事需要瞞人背著人,從不在意身外之事,有人在旁服侍看守,日夜盯著,有問題嗎?他從未想過。

    只是此時此刻,面對著一堆相同的容顏,才對將來的生活有了一種最直接的感受,一想到,日日夜夜,每時每刻,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會有九個長著狄飛樣子的人,就這麼很關心,很忠誠地死死盯著他,這讓他忽然間覺得極不舒服。

    「我可以不要影衛嗎?」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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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上下之間

    狄一驚愕地望著他:「這是對教主安全最基本的保障,我教之主,從來都是天下公敵,必須不斷應付各種危險,為了保存我教的根基元氣,必須對教主的安全做最妥善的安排。如果教主不習慣有人常在身邊出入,我們會儘量小心,不讓教主查覺到我們,教主做任何事的時候,可以不用擔心我們的感受,我們的想法,我們不是人,只是教主的影子,我們眼中不會看到不該看到的,耳中不會聽到不該聽到的,心中也永遠不會記下來,我們不會對教主有任何困擾……」

    「可是……」傅漢卿凝視他們「你們是人。」

    狄一垂頭,語氣淡漠而冷靜:「我們是影子,只是影子。」

    傅漢卿倒也沒有跳起來,同他們爭論一下人與影子的區別,或是一個人的尊嚴信念平等自由什麼的大道理,他只是懶人,即沒有熱血,也沒有太強的正義感,所以他只皺了皺眉然後說:「如果一定需要護衛的話,我可不可以要求換人。」

    狄一略略震動了一下:「如果這是教主的意願,那自然是可以的。不過,屬下需要說明的是,在教內可以擔任護衛的人選中,不會有任何人能比我們更好更強。」

    傅漢卿抓了抓頭,現在他多少懂點人情世故,知道有些話不太好出口,所以略覺為難地說:「我不是為了你們不好不強就不想要你們。」

    狄一知他有些話不願說,略垂了頭,只低聲應:「是。」

    但旁邊跪著一名影衛卻忽然抬頭:「那教主為什麼不想要我們。」

    狄一神色一凜,低叱:「狄三。」

    那影衛神色不動,隻眼眸深處悍冷之意一閃而過:「雖然我們是永遠不能見天日,只可為神教生,為神教死的影子,但這麼多年來,我們吃盡苦頭,才練就這身比之神教諸王都不惶多讓的身手。就算我們沒有被選為天王,總還是神教最頂尖的高手,卻被當成破爛拋棄,至少也該給我們一個理由。」

    狄一眼神冷肅,再喝了一聲;「狄三,你不想活了。」這一聲已有些聲色俱厲了

    「狄一,你忘了,影衛第一要學的,就是不怕死。我們是影子,為了教主一句話可以去死,我這樣冒犯教主,自然是萬死之罪,可是,沒有主人的影子,被拋棄的影子,還有多少存在的必要,我們是被當成廢物處理掉,或是有更不堪的一切在前面等著呢?」狄三漠然望向傅漢卿「做為影衛,我們的容貌,我們的武功,都牽繫著歷代教主至大的秘密,按照神教的規則,教主不需要的影衛,便是不死,也將永不得見天日,一身武功,永遠不能有施展的機會,教主,今日以後,我們這九個人,還不知是生還是死。教主的決定,我們不敢違抗,但教主至少應該給我們一個理由,給我們一個,可以讓我們從此永遠被封閉在黑暗中的理由。」

    雖說同樣經歷過許多年的鐵血訓練,但諸人性情不同,很明顯狄三是一眾影衛中,性格較衝動的一個,而其他人,雖然仍按耐著不語,但神色之中,多少也是有點同樣的心意的。

    傅漢卿雖說比當年的阿漢,對人世間事懂得了不少,但因為他性格的懶散,和那種永遠揮之不去旁觀塵世的感覺,所以有很多世間之事的詭異狠絕,以及身為當事人的辛酸苦痛,他是即不會瞭解,也無法感受的。,狄三這一番話,聽得他瞪大了眼,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神教的規矩真是又麻煩又無聊,這個……」他遲疑一下才問「教主有權力改規矩嗎?」

    狄一垂眸,淡淡道:「影衛無權過問教務,也絕不能干涉教務,這種事,教主可與諸王商議。」

    「是嗎?」傅漢卿乾笑兩聲「這個,其實,我只是不喜歡你們的臉,就這麼簡單。」

    狄一抬眸,看了傅漢卿一眼:「教主,這確實很簡單。」話音未落,他已抬起右手,五指成,直抓向自己的臉頰,破空風聲,竟帶金石之音,彷彿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軀的手,而是鋼鐵鑄成一般。

    他的動作奇快,但傅漢卿自從內力大成後,眼力遠勝常人,普通高手的動作,在他眼中看來,都是略微緩慢的,所以這一動作,看得十分清楚明白,同時更看到,其他所有影衛,雖然略慢狄一一步,卻都一起出了手,

    有人拔短刀,有人亮匕首,有人手裡抖出的是一蓬極小的飛針,但無一不是攻擊向自己的臉。

    傅漢卿嚇得大叫一聲:「不要。」

    這一聲叫,是他情急之下,自然而然,運內力喝出,其威力,竟是比正宗的獅子吼還要厲害。

    一來他是教主,他的命令必須被執行,二來,這一聲喝的威力太大,其他影衛,不是一呆,就是一怔,手中招式不是頓住,就是拋出的暗器失了力道。

    只有狄一,因他出手最急,最快,力道最猛,雖說他也算是頂尖的高手,但他自己出手攻自己的臉,攻擊距離太近,用的又是全力,等聽到傅漢卿的喝斥之聲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他來及時收勢或卸力了。

    然而,傅漢卿在大叫之時,也同時一手猛得格過去,正好格向狄一的手和臉之間。

    傅漢卿的輕功內力俱佳,雖然武功不怎麼樣,但出手速度還是說得過去的,這一把格個正著,血肉撕裂的聲音立刻響起,鮮血迸濺中,狄一的五指如刃,竟已深深插入傅漢卿的手臂,生生穿出五個血洞來。

    狄一臉上剎時變色,他沒料到傅漢卿會出手阻攔,更加料不到自己可以一抓把武功高得驚人的傅漢卿抓成重傷。

    然而心中再震驚,手上卻絲毫沒有遲緩,右手飛速一拔,反指連點,傅漢卿的臂上數處道已被他封住止血,然後反手微托,輕柔地托住傅漢卿的手,靠得最近的兩名影衛疾趨而近,一人探手,已自懷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小心地灑了下來。另一人見藥已上好,立刻為傅漢卿包紮起來,二人動作都輕柔舒緩,傅漢卿甚至還來不及感覺到痛楚,手臂就包紮好了。

    一切動作都迅疾而無聲,幾乎是幾個眨眼之間,就已結束。

    傅漢卿有些愣得摸摸自己的手臂,怪不得他們自稱教中沒有人能比他們更好呢,辦事效率好像真的是很不錯的。

    而這時,所有影衛都伏拜於地,包括剛才略有不遜的狄三。

    狄一的聲音陰鬱冷肅:「我等失職令教主受傷,請教主責罰。」

    傅漢卿搖搖頭:「我受傷不關你們的事,是我自己的決定。剛才你出手太重了,我怕用內力護身,會把你的手臂震斷,就卸掉了內力。」

    「不能保護教主,已是影衛的恥辱,更何況親手傷及教主。」

    傅漢卿很鬱悶得摸摸鼻子,覺得這人怎麼這麼不可理諭:「難道哪天我活得不耐煩了,一個人關起門來自殺,你們也要負責任?」

    「是。」

    直截了當的回答,讓傅漢卿除了頭疼就只剩下頭疼了。

    他嘆口氣,搖搖頭:「我們先不說我受傷的事好不好?我想知道你幹什麼要弄傷你們自己?」

    「即然教主不喜歡我們的臉那把它毀掉,自然就不會再影響我們為教主效力了。」

    傅漢卿愕然問:「不太喜歡你們的臉,只是我很私人的一種感覺,你們不什麼必要為我的這種要求而殘害自己?」

    「影衛只是影子,為主人生,為主人死,如果主人不喜歡我們跟得太緊,眼睛看到不該看的事,可以要求我們挖掉自己的眼睛,如果主人,不喜歡我們身為男子,過於靠近,會褻瀆到主人身邊的女子,可以把我們閹了,這些事以前發生過都不止一次了,何況只是區區容貌。影衛只是影子,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容貌,一切都是為主人而存在。以前影衛都極為小心保護自己的容貌,是因為,必要時,可以做主人的替身,但現在教主並不是天王,與影衛相貌並不相同,則影衛的相貌,也不再珍貴了。」

    過於冷漠不帶絲毫感情起伏的語氣讓傅漢卿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他想了想,才慢慢地說:「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上司和下屬僅只是公事上的關係,除公事以外,彼此都應該是平等和獨立的。我想你們應該是受過很多殘酷而不合情理的訓練才會變成這樣的。但你們的價值和行為,我是並不認同的。」

    狄一迅疾地道:「我們自然唯教主之命是從。」

    「那只是你們服從我,而不是因為你們認為我是對的。」傅漢卿淡淡道「我認為,上司不合理的命令下屬是有權利拒絕的,下屬更沒必要遷就上司莫名其妙的習慣喜好和情感傾向。我不知道我這個教主是不是真的能做主,但如果我能……」他眼神裡略略有一絲瞭然和明澈「我不會處罰你們,也不會強行要求調走你們。但是,我確實不喜歡你們常常出現在我身邊,我也確實不喜歡你們的臉,我不會因為你們傷害自己,就強行改變自己的喜好,但我可以試著忍耐。」

    狄一略有不解地微微蹙眉:「如果教主一定不喜歡,那麼毀了它不是最好的嗎?」

    傅漢卿微微搖頭:「我不會因為你們的自殘,而違心說喜歡你們,同樣,我也不認為,你們有任何必要,因為我的不喜歡而傷害你們自己。過於縱容一個人的意願,對那個人,並不一定是好事。這會讓人漸漸失去理智,失去自我控制能力,因而產生極度的自我中心,並有可能導至極瘋狂的行為。你們以前歷代教主,行事過於肆無忌憚,或多或少有些瘋狂,不知道是不是也與此有關。而且,就是你們自己也不應當這樣,、傷害自己,但是……」

    他語氣微微一頓,神色安靜而平淡:「如果最終你們仍然決定毀掉自己的容貌,我也不會強行阻攔。你們的選擇,即使我不讚同,但我會尊重。你們都是成年人,你們要毀掉自己的容貌是你們的私人行為,也是你們自己的選擇,我嘗試過平等的阻止,如果不行,我不會強行命令或不允許。你們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幹涉,因為你們是獨立的人,而且……」他的眼神略略一凝,卻又立刻恢復了平時的慵懶和隨意「如果你們自己不肯自尊自重自愛,如果你們自己不願意珍惜自己,愛護自己,保護自己,那麼,別的人也不可能比你們更愛惜你們。」


第二十一章 換人

    狄一神色微微有些震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傅漢卿想伸手抓頭,手一抬,才記起自己的手受了傷,他笑笑說:「嗯,可以說的我都說完了,你們自己看著辦了,我要洗漱去了。」

    眾人依然沉默著拜伏於地,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

    傅漢卿向四週一看,沒見半個閒人,看來自從他被宣佈成為教主之後,身邊的下人全被影衛換了,現在這幫長了同一張臉的傢伙,也同樣倔強而彆扭地跪著不動,那該做的事,只好他自己來做了,看樣子當教主果然沒有什麼好處。難道現在洗臉水也要自己打了嗎?

    他悻悻然地打開門,準備自己找地方弄水,卻見大門開處,瑤光的臉色極度不好地立於一眾垂手侍立的下人之前,看到他便冷笑一聲:「怎麼,你終於捨得醒了。」

    傅漢卿乾笑兩聲,眼神往四下一掃,見瑤光身後站著一堆人,人人手裡捧著托盤,上頭,或衣或冠或飾或佩都是極華麗的東西,旁邊還放了幾個木桶子裡頭裝滿了水,不覺訝道:「你親自給我送水嗎?」

    瑤光目光往傅漢卿手上傷處一掠,卻一字不問,只冷笑:「你睡了足足三天,怎麼叫都叫不醒,眼看著今天就是你的正位大典,所有的事都準備好了,所有人都集合了,你這個教主還在呼呼大睡,我特意帶了五大桶涼水,打算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本事一睡不起。」

    傅漢卿打個寒戰,連聲道:「我醒了,我醒了。」

    「醒了就好。」瑤光目光漫然望向房中那跪了一地的影衛:「你不喜歡他們。」

    「是……」傅漢卿剛應了一聲是,忽想起剛才狄三說過,如果他們被拋棄下場會很慘的話,連忙說:「雖然不是很喜歡,但留在身邊應該也沒有什麼的。」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教主怎麼能受委屈。你即不喜歡,把人換換便是。」瑤光漫不經心地說。

    傅漢卿愣了一下,才問:「那你們會把他們怎麼樣嗎?」

    「什麼怎麼樣?不跟著你,自然回去跟著天王,有什麼怎麼樣的?」瑤光冷冷道「你知道神教教出這樣的高手,要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心力嗎?他們每一個都是神教的寶物,又都是天王的近衛,什麼人敢把他們怎麼樣?」

    傅漢卿回過頭,見所有的影衛都只是靜靜跪著,誰都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或動作變化,看樣子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吧。

    看傅漢卿那種神色,瑤光暗笑他的天真,口中只淡淡問:「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了。」傅漢卿立刻答。

    「那就給我趕快換衣服,要誤了時辰,後果你自己考慮吧。」絕世美人剎時換了一副可怕的神情,怒喝出聲。

    在瑤光的督促之下,傅漢卿被一眾下人七手八腳,服侍著換上了華麗的高冠袍服,右手的傷被重裝包紮束緊,藏在衣服寬大的袖擺裡,基本上,沒有人能看得出來了。

    從頭到尾,瑤光對他的傷沒有問一句,只是不斷催著動手,傅漢卿才一穿好衣服,就被拖著飛跑而去。

    因為事先有瑤光發話,要把護衛都換掉,所有影衛全都留在原地,一個也沒有跟,只是目送傅漢卿的離開。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狄三才慢慢地說:「他說我們是人,真奇怪,我們到現在才第一次聽說,原來我們是人啊。」

    這聲音裡沒有感動,只有淡淡的輕慢與自嘲。

    狄一沉默不語,在魔教鐵律下,被以非人手法訓練大的影衛,早就已經忘記自己是人了,如果他們還記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無法把自己當成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的影子,那麼,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因為各種考驗而喪生了,即使能活下來,怕也已經瘋狂。

    「他說,如果我們不珍惜愛護自己,就沒有人會珍惜,可是,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有誰會願意不珍惜愛護自己。在這個地方,對自己的珍惜愛護,只會讓自己的境遇更慘。只有不把自己當人看,才能勉強苟活。」狄三冷笑「他真有趣,說的話真好聽啊,可惜沒有任何意義。」

    狄一輕輕喝止:「狄三,如果還知道你是影子,你沒有感情和思想,你仍想活下去,那這樣的話,即使旁邊沒有閒人,也最好不要說。」

    狄三冷冷一笑:「我們能不能活過今天還不一定呢,死之前說兩句也痛快些。」

    「不至於,像我們這樣的高手不是那麼容易教出來的,神教不會隨便殺了我們。不過,一場懲罰是免不了的。」狄一望著狄三淡淡說。在他們這些影衛之中,狄三仍能保有這種激憤的性子,並一直活到現在,也算是個奇蹟吧。明知不妥,但仍希望能保護他,有這樣一個人在身旁,時時出些激憤之言,至少在一片死氣沉沉之中,還有點鮮活的生機在。

    「最重要的是,我們影衛算是天王僅有的資本和力量了,無論如何,天王也不會讓我們死的,對嗎?」狄三冷峻地笑笑。

    狄一嘆口氣,不說話。

    身旁另一名影衛低聲道:「換我們的人來了。」

    話猶未落,十個身影兔起骰落,迅速近前。

    「剛才乾闥婆王傳訊天王,要替換教主身邊的影衛。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才第一天上任,就讓教主不滿意了,這在神教已是最大的瀆職之罪了。」有著同樣容顏的影衛愕然相問,他很難相信,和他同樣受過最嚴格訓練的夥伴,第一天就被嫌棄,為了不犯同樣的錯誤,不管怎麼樣,也得問個清楚。

    狄三在旁冷冷一笑:「如果是把你們換來,估計教主也一樣不會滿意的。」

    「為什麼?」

    狄一搖搖頭,不答反問「狄七,你認為,我們歷代影衛服侍的教主,會在影衛遇險時挺身相救嗎?」

    狄七略略皺眉:「影衛是比較珍貴的高手,如果只是舉手之勞,應該會的,如果比較辛苦,可能有一半會,如果有危險,可能就不會了,影衛是為了保護教主而存在,不可能為了影衛讓教主遇險受傷。」

    「如果影衛只是受無關緊要的傷,不會有生命之險,也不會殘廢,教主會相救嗎?」

    「就算是舉手之勞,也不會的。」狄七淡淡道「魔教之主,不是聖人,不會有仁愛之心,這樣的小事,根本不足以讓教主去分哪怕一彈指的心思。」

    狄一沉默了一會,才說:「剛才我的臉受到攻擊,教主處理的方法是直接把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臉前方,他的手臂被扎穿了。」

    新來的一眾影衛都是一怔,狄七的第一個反應,即不是震驚也不是感動,甚至沒有追問,什麼人能在魔教總壇,一眾影衛之中,攻擊絕頂高手的狄一:「你們第一天上任就讓教主受傷了,這是嚴重的失職之罪,幾可至死。」

    狄三冷冷道:「放心,天王會護著我們的,一下子殺掉十個影衛,神教損失不起,天王更損失不起。」

    狄一也平靜地道:「對他們一頓重罰,傷筋動骨自然是免不了的,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只是……」他語氣微頓方道「傷教主的人是我,追究起來,怕會罰得重些,如果我被廢了,殘了,或是被殺,你們以後要小心些了。這位教主性子怪,人應該很好相處,不用太費心,只是他不善於保護自己,你們以後要多用些心力,不要犯我這樣的錯誤。」

    狄七有些震動地望著狄一:「為什麼?你攻擊你自己的臉?應該不會是教主的命令,否則他不會阻攔。」他覺得匪夷所思,只不過是臉而已,傷了算得什麼大事,教主叫一聲阻止就夠了,要是來不及阻攔,也不算什麼,何至於把手伸出去,結果弄得自己受了傷,還要平白害人家的性命。

    狄一略略一嘆「他不喜歡我們的臉,不願長著這張臉的人,出入在他的周圍。」

    狄七愕然:「什麼?」

    狄三微笑「現在明白了吧,不是我們做得不好,而是因為我們的臉不討好,換了你們來也是一樣的,你們的臉,也並不比我們長得好看或可愛。」

    狄七眉前頭深鎖:「為什麼,教主為什麼不喜歡我們的長相?」

    「不知道。」狄一抬眸,再次遠眺傅漢卿身影消失的方向,這位教主不但行事,讓人完全無法測度,不能理解。更加是一個極難極難弄懂的怪人啊。



第二十二章 上任之始

    魔教教主的上任儀式極之亢長麻煩,至少在傅漢卿眼中確是如此。

    大模大樣坐在高台的正中央,就連其他諸王都只能肅立在他身後。無數人伏拜在高台之下,從上往下看,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

    開始傅漢卿以為,不過是拜幾下,喊幾聲,過過儀式就算了,誰知道,光唸誦教主登位的賀詞就用掉一個多時辰。負責念唱的人,居然可以一下也不用看稿子,把頭從左晃到右又從右晃到左,從教派的最初歷史開始講,曆數從狄飛開始每一代教主的英雄事蹟,再由衷地表達了一番後人對先輩英烈的感概,懷念之情,以及以先輩英雄為楷模,要好好學習,努力向上,絕不辜負先人的決心。再說到新教主正位之事,新教主擁有若干優秀品德,身懷何等驚世神功,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如何寬容仁愛,如何如何了不起,總之傅漢卿從頭到尾,從上到下,只有優點,絕無缺點,肯定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絕世好男人。

    傅漢卿聽得昏昏欲睡之餘,十分懷疑,這人嘴裡說的到底是不是自己。

    最後再聲嘶力歇地表達一干教眾,誓死追隨教主的忠誠和決心,然後舉臂向天,一眾教徒全部大聲喊口號,轟轟然無數個聲音喊破喉嚨一般震天響起,把個在台上聽得昏昏然幾乎睡熟的傅漢卿,嚇得就差沒從椅子上跌下去。

    原以為,終於熬到下頭人唸完那麼長的官樣文章,大家可以休息了。誰知還有一堆的行禮磕頭儀式,大大小小,各處的首領管事,要一一上前見禮,這也是讓新教主在第一時間,熟悉下面各個管事,以後方便處理教務所必須的,但是,對於傅漢卿這等懶人來說,這一堆繁瑣禮儀,令他煩不勝煩。

    說起來,他也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不覺雙眼就開始合在一起了,只是很自然地就隔幾下點點腦袋,一邊打瞌睡,一邊兼顧了對上前見禮的大小首領們打招呼。

    檯子本來就搭得高,一干見禮者也不敢抬頭望他們高高在上的教主,下頭竟是誰也沒發覺古怪。倒還覺得這位教主不錯,挺講禮貌,傳說以前的教主都是性子冷傲的,哪裡會這麼和氣地跟每一個人點頭招呼。

    站在傅漢卿身後的諸王,真是說不出好氣還是好笑。

    身為魔教之主,代表了掌控多麼龐大的權勢和財富,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概念。多少人費盡心血,吃盡苦頭,流盡血汗,為的就是這一刻的榮耀,這個人又到底明不明白。能在這麼重要的儀式上睡覺,叫人該說他什麼好呢?

    本來,做為天魔諸王,對於傅漢卿待教主之位,如此不在意,應該生氣,應該有受辱的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似乎都生起一種,無論傅漢卿做出什麼荒謬的事,都是很合理,很正常,完全不值得吃驚或生氣的感覺。

    所以莫離只是淡淡嘆口氣,蕭傷似笑非笑,瞅著那睡得舒舒服服的傅漢卿,狄九也只是皺了皺眉,雖有些不悅,卻也不說什麼。而瑤光,卻是用興災樂禍看好戲的眼神,直盯著臉色極為不好的碧落。

    在天魔諸王之中,緊那羅王碧落是性情最嚴謹的一個,據說她出身自一個極大的家族,甚至有人傳說她是某國公主,所謂的禮儀規範基本上已經刻進她的骨頭血脈中去了。雖然她素來都是冷冰冰不肯近人的性子,卻也從來禮數週全,絕不失儀的。瑤光曾笑稱她是最完美,但也最冷漠的淑女。

    以碧落的性情,傅漢卿這等懶散的樣子自然是看不下去的。但同樣,做為一個極在乎規矩禮儀的人,她也不可能在這教主的正位大典上,當場發作,弄得新任教主在大典上睡覺的事人盡皆知。她只是冷靜地抬起手,在前方教眾無法看到的角度,慢慢地在傅漢卿背上按了一下。

    抬手之間,她指上一枚漂亮的戒指裡倏然彈出一根針。

    以傅漢卿的內力,任何人突然攻擊他,只會自討苦吃,被他的內力給反震回來。但如果是平靜地把針壓在他的皮膚上,用陰勁一點一點往下扎去,那除非傅漢卿練過金鐘罩鐵布衫而且事先早有準備地運好氣,否則也一定要受傷的。

    更何況那根針乃是碧落為了對付傅漢卿這種怪物,特別蒐羅來的,專破武林高手內家罡氣的天羅針。所以,隨著她這漫不經心地在傅漢卿背上一按,這根針已有一半沒入傅漢卿背上。

    其他諸王,或略略皺眉,或微露不太贊同的表情,也有人滿臉看好戲的興奮,也有人略略遲疑,到底誰也沒有出手去攔碧落。

    然而,傅漢卿受傷之後的反應出乎所有人預料,他居然好像只是睡覺時有點不舒服一樣,只略略挪動了一下身體,就接著睡。

    碧落愕然,收回手,怔怔查看了一下天羅針。

    沒錯啊,針扎進一半了,上面還帶著血珠呢,這到底怎麼回事?

    難得看到永遠保持風華儀態,好像冰雕女神般的緊那羅王這樣愕然失色,瑤光心滿意足地笑笑,大大方方,伸手在傅漢卿剛才受傷的部位用力一擰,不過,一來她怕自己被震傷沒敢用太大勁,二來,也並不是真想弄傷傅漢卿,所以並沒有把叫醒人的希望寄託在這一擰上,只是暗運內力,將一縷細若游絲,傳入人耳中卻如佛門獅子吼般厲害的笑聲送到傅漢卿耳中:「回魂啦,快回魂,教主大人。」

    傅漢卿哼了一聲,立刻坐得筆直,兩眼猛然睜開,東張西望一番,嗯,應該沒闖什麼禍吧。

    碧落見他至此也沒受傷的樣子,更覺驚異:「你不覺得痛嗎?」

    「痛?」傅漢卿愣了一下,細心感受了一會,啊了一聲「好像背上有點痛,我受傷了嗎?什麼時候受傷的?」

    眾皆絕倒,這到底是不是人啊,他有沒有痛覺啊,被天羅針紮了一下,他居然還只是沒事般地問出這種問題。

    他們自然不知道傅漢卿不是沒有痛覺,只是對痛的感覺很遲鈍,一般的傷,對他來說,基本上和被蚊子咬沒什麼大區別的。

    瑤光倒覺得,任何怪事發生在傅漢卿身上都算不得怪,所以也就索性不再考慮這等事,只是眼神威脅十足地打量傅漢卿,溫柔而嫵媚地笑:「傅大教主,你知不知道,在正位大典上睡覺,對我教是多大的侮辱,你知不知道,剛才已經對我們的心靈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你知不知道……」

    她這裡知不知道還沒問完,傅漢卿已經像個最乖的孩子一樣,正襟危坐,把眼睛拚命瞪大,瞅著下頭,也不管正在前面行禮報名的是誰,就一個勁猛點頭了,嘴裡還說:「我倒歉,我倒歉,我保證不打瞌睡了,不過你們不覺得今天的太陽很曬嗎?你們不覺得,他們已經跪了很久嗎?膝蓋會麻的吧,汗流多了會脫水的,不如盡快散了,大家去休息……」

    瑤光聲音壓得極低,語氣越發溫柔:「教主……」

    傅漢卿打個寒戰,把嘴閉上,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了。

    當然,台上的這些變化,高台下的一干教眾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只能遠遠看到,他們新任的教主,親切而不失威嚴地對他們點頭,他們只能看到,高高在上的五王,威嚴莊重的表情,當然,偶爾也能見到他們微笑著交談一兩句。

    看來高層關係融洽,情況大好,神教的前途是無可限諒的啊。

    好不容易熬完了亢長的儀式,傅漢卿在五王的帶領下離開,下頭無數教眾才能站起身,直起腰,依次散去。

    第一天正式成為教主,行完儀式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入教主處置全教公務的天魔殿。雖說這裡應該是修羅教的最高權利中心,但因為狄絕失蹤了二十年,這裡一直荒廢,少人打理,也只不過是在傅漢卿正位之前,用了三天時間,隨便清掃了一下,擺了一點新的擺設罷了,倒也談不上華麗。

    瑤光笑盈盈解釋道:「我們時間不多,也沒做什麼打理,不過,因為歷代以來,常有教主在自己的私殿處置公務,至於這正式辦公的地方,倒往往當做擺設了,所以這裡是否需要好好裝飾打理,就看你的意思了。你若是喜歡這裡,便叫人好好佈置一番,若不喜歡,你的事,也可以直接在你的修羅殿處置……對了,今天你已正式成為教主,不用回你的客房了,等會兒直接去修羅殿吧,你不但是教主,還是修羅王呢,說起來,這個名號,可是自從初代以來,就沒有人當過的。」

    有她細細分說,大家也都樂得省事,只是和傅漢卿一起跟著她慢慢前行,聽她細細講解。

    「這裡是正廳,是平常處理教務,發佈命令,接見下屬之處。那邊是書房,查看教中文檔,處理文書密冊,多是在那裡做的。還有那邊的偏殿,一般來說,教主與諸王聚議都在哪裡,另外,偏殿和書房都另備有秘室,如果要處理機秘之事,或要秘談,多選此處……」

    大家先在正廳坐了,莫離也道:「即然你已經是教主,有關本教的勢力規劃,以及教主的權責,就有必要對你說明了。」


第二十三章 諸王權責

    莫離目光淡淡一掃眾人,方道:「我教自教主以下,共分九堂,每堂各設九舵,每舵皆有九壇,諸壇分佈天下,讓我們的勢力遍佈四方,這九堂八十一舵,七百二十九壇皆由教主掌控,治下諸人,生死禍福,盡在教主一念之間。」

    傅漢卿聽得不寒而慄,我的天啊,這得管多少人多少事啊。

    瑤光笑道:「你即不要先高興,也不要先嘆氣,咱們龍王說話就愛大喘氣,該說的話,不肯一次說完。他說的,其實是我教原本的建制,然而,自當年狄靖觸怒天下之後,我教受到極大的打擊,勢力已經萎縮了一大半,而總壇也只得退入這天外天之奇險之地,方得以自保,而很多分壇也不得不由明轉暗,以別的身份加以掩飾,才不至被剷除乾淨。自那以後,我教又屢次與正道,甚至各國衝突,損失慘重。二十年前的一戰,我教精英幾乎喪失怠盡,而教派在外的勢力,幾乎被一掃而光。所以,現在所謂九堂八十一舵七百二十九壇,大多都是空架子,真正還能由總壇號令的,不過是隱藏身份的一些暗壇,因為身份沒有外洩,才能在外面的世界中,悄悄保持勢力。所以……」

    她美目流轉:「所謂魔教教主,也不過是叫得好聽,地位稍為尊崇一點罷了。你真正可以控制的,只有現在仍散佈天下的二十三處暗壇,以及在總壇的大部份下屬。」

    傅漢卿略略鬆了口氣,這樣看起來還算好。

    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心情,所有的心境變化,神情中,都完全表現出來。眾人看來,一覽無餘,也不覺暗自好笑。

    正常人聽了應該高興的事,他偏要煩惱,普通人最鬱悶的事,卻能讓他異常輕鬆,這種怪物可真是……

    瑤光不覺又笑了起來:「我教的實力自是不不止於此。我教諸王,人人都有一股不小的勢力在。我們的親衛以及下屬勢力,一般都只認我們的命令,當然,對教主仍是尊崇的,教主的一些小吩咐,他們也會照辦,但事情如果嚴重一點,他們一般就要先取得諸王的同意,才會聽令。而當王命與教命相衝突時,他們會選擇忠於自己所效忠的王,這也是我教一直以來,諸王與教主相互制衡所造成的。」

    莫離點點頭:「我教共分八王,修羅王就是教主你了。而大明王則是身份最神秘,地位最超然的。據傳每一代大明王手中都控有完全可以和教主相比的勢力,而每一代大明王的身份,除非他們自己願意說明,連教主也不能逼迫他表明。我教諸王,每人選擇繼任者,都要得到其了最少三個王的同意,才能順利交接權位,但明王則不必。明王一系的身份,勢力,以及傳承,幾乎都完全在我教掌控之外了。所以,有關明王的事,我們也無法對你做更多的說明。基本上,明王在我教的地位,相當於十分尊貴的客卿,要來便要,要去就去,不受教內束縛,但說出的話,卻又極受教中尊重。自初代以來,明王一直是超然的存在。明王曾屢次幫助我教度過大難,但也有過好幾次,我教大禍臨頭,明王袖手不救的事情發生,甚至有過整整百年,沒有新任明王同我教聯繫的歷史。因此,對明王,我們尊敬,但不能太指望,我教的一切運作,一般都與明王沒有什麼大的關係,明王的權力對我教其他人的權位也沒什麼影響。教主只要知道這些就好,以後如果明王願意,自會找機會出現在教主面前的。」

    傅漢卿聽了只是點頭,顯然是沒什麼別的意見的。

    碧落補充說:「龍王司掌教中所有的典籍秘檔,手中不但有自古以來,教中流傳的無數武功秘笈,也有教內一切最高隱秘,幾乎每一代諸王一步步瞭解教中歷史和機密,都是由龍王來引導的。所以,龍王之位,一直是由最年長,最德高望重,辦事最慎密穩重之人擔任。龍王的親屬是天龍八部眾。在總壇有四部,分掌,史,武,機,絕三檔所有秘冊資料。另外四部分散天下各處,凡有我教勢力的地方,就會有四部眾的弟子。他們不參予任何戰鬥,也不為勢力擴張出力,他們在各處專責管理一切機密文檔,記錄所有動向資料。任何一處,遭遇危險,受到攻擊,他們要負責把所有秘件安全帶回總壇,若不能做到,就徹底毀去,絕不能有一份落到旁人手中。我教能綿廷七百年而不絕,龍王及八部眾之功不可掩。」

    蕭傷笑笑,指指碧落:「我們的緊那羅王是天下醫術最好的幾個人之一,她司掌教內所有丹藥,醫冊。你別小看這份工夫,全教上下,沒什麼真敢得罪她,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哪天不會受了重傷,求她來救命。而且,她用毒的本領,不在她的醫術之下,得罪一個隨時可以殺人於無形的用毒高手,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做的。」他一邊說,一邊望了瑤光兩眼,這才笑道「而且,她親領的神農會和百草堂,更有無數醫毒高手,這些人,隱藏身份,遊走天下,也是一股不小的勢力。一個普通的遊方郎中,和一個名動天下的醫林聖手,也許都同樣是她親教的弟子。有人隱入民間最底層,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必要時,就能起到驚人的作用。有人救人無數,名滿天下,到處有人欠過他的救命之恩,只要登高一呼,就能調動不小的人力與物力,所以,教主,你得罪天,得罪地,最好不要得罪我們的碧落姑娘。」

    傅漢卿連連點頭,一副乖孩子聽教聽話,虛心應是的樣子。叫人看得好笑,而碧落也不免有些不知啼笑皆非了。

    蕭傷復又拍拍自己的胸膛:「至於我呢,金翅大鵬王,可追風逐電之人。這並不是說我的輕功高,而是說,天下間沒有什麼消息是我探不出來的,只要是有風聲,我就能抓得住。我手下有七十二路風信子,散佈各處,你相信嗎……」他忽然嬉皮笑臉的眨眨眼「我連武林盟主和女人上床喜歡用什麼姿式都能查得出來。」

    這話明擺著是調倪胡鬧了,誰知傅漢卿居然一本正經地點頭,眼神明澈純淨,彷彿是孩子般全無心機地說:「我相信。」

    蕭傷忍噤不住,大笑出聲,好一會兒才伸手一指瑤光「我教乾闥婆王,她可了不得了,不但音律之術,當世少有。琴瑟管弦無一不精,又善唱歌跳舞,更兼容華絕世,簡直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絕世佳人了,不過,你可千萬別看上她,她乃是天下狐狸精的首領,真喜歡上她,小心被吸得連骨頭都剩不下。」

    瑤光居然不惱不怒,反而漫然一笑,百媚俱生:「多謝大鵬王的誇獎了。」

    蕭傷打個寒戰,移開目光不去看她:「拜託拜託,我還年青,定力不足,你那天魔媚術,就少拿出來炫耀吧。」

    瑤光笑得眸光流轉如波:「我習的是天魔媚術,乃是以情慾勾動人心的左道旁門之法。而所謂的音律,歌舞,不過是為了讓媚術達到大成的一種手段罷了。我的下屬,無論男女,也多精於媚術,不過,你不要以為,所謂媚術,便只是搔首弄姿,取悅於人。最高的媚法,是找準每個人心中的弱點,以他們最熱愛的姿態出現。所以我的下屬,有天下最風騷的女人,也有世上,最貞烈的潔婦,有百媚橫生的妖姬,也有清華如雪的淑女。當然,各種出色的男人,也從來不少。或英俊,或清秀,或天真,或狂野,各種各樣,應有盡有……」她便如一個得意的老闆推銷自己的貨物一樣,衝著傅漢卿拋個媚眼:「教主小弟弟,你喜歡什麼樣的,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醜,你說一聲,我一定給你找來滿意的。」

    傅漢卿居然也和聽普通的教訓一樣,只一逕點頭:「是是是,好好好,我記住了。」

    蕭傷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莫離也不覺笑笑搖頭,狄九冷冷哼了一聲,而碧落因為要維持淑女的形象,不能翻白眼,不能嘆氣,不能瞪眼,因此表情有些僵,想必是控制情緒,控制得極為辛苦。

    狄九淡淡說:「乾闥婆王最好也不要忘了說明,天下各國,有十三處妓院,十六處書寓,二十三個戲班子都是你的勢力,另外,有很多名聞天下的舞姬歌女,梨園子弟,還有風塵名妓,都是你親傳的弟子。甚至連好幾個國家的皇帝的後宮,重臣的內宅,以及一些江湖名宿,武林大佬喜歡的女人裡,都有你安排的棋子。」

    瑤光漫不經心道:「你還漏了,有很多強大男人喜愛的男人裡,也一樣有我的徒子徒孫,」

    傅漢卿點點頭,幾乎有點崇拜地看向瑤光:「你好厲害。」

    瑤光吃吃笑:「不客氣,教主小弟弟,以後要是吃了虧只管來找我,我一定替你出氣。」



第二十四章 辦公

    狄九又道:「另外,還有一直沒趕回來的夜叉王。夜叉是殺戮之神,夜叉王也是諸王中殺性最大的一個。他的手下,只有一支冥軍,但卻是整個神教戰力最強,最凶悍的一支人馬。個個以一抵百,人人悍不畏死。教主執法殺戮懲罰之權,也大多由夜叉王兼管,同時,報復敵人,與天下各派交戰,這些事,也多是夜叉王做得最好。當然,夜叉王也一向是諸王之中最驕傲不馴的一個。以後等見了他你就知道了。」

    傅漢卿點點頭,又問:「那你呢,你管什麼?」

    狄九看傅漢卿一眼,眼神有些複雜,卻並不說什麼。

    蕭傷興災樂禍地笑道:「在你之前,我教的教主一向是由天王擔任的。因為天王會成為教主,掌管全教,所以,一直以來,天王本身反而沒分配什麼權位勢力。本來他可以成為教主,但你的出現,卻使他失去了這個機會。因此,他算是七百年來,第一個不做教主的天王,所以,除了那十九名影衛,他根本什麼也管不了。就連影衛,因為要拔一半做你的護衛,所以,他真正能掌控的只有一半而已。也就是說在我教中他雖名列諸王,地位尊貴,但也不過是個空位子,並沒有多少實際的權力。」

    聽他說話,就可以看出,正統相傳的諸王,和做為影衛出身的天王之間不但心不和,基本上連面都不和,字字句句誅心戮肝,揭人瘡疤,不給人留半點顏面餘地的。

    身為影衛的訓練讓狄九擁有出奇的自控能力,幾乎可以完全冷靜地面對一切,但這麼久以來,一點一滴得看到本屬於自己的一切,被別人奪走,一直苦苦隱忍著不將內心的情緒暴發出來,可是給蕭傷這麼毫無顧忌地當眾指出他這所謂天王如今在教內的身份,終是讓他的臉也開始漸漸沉下來了。

    然而,傅漢卿的反應再一次讓眾人跌破眼鏡。

    他抬頭望向狄九:「你真幸運。」

    狄九愕然,這小子把他害到這種地步,還說他幸運「你說什麼?」

    傅漢卿滿眼羨慕地望著他:「你只要管九個人,多麼清閒啊。」

    這算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

    知道這人是笨蛋,是個瘋子,然而,當狄九聽到傅漢卿對自己此刻的表示出如此的羨慕時,發他看到這個奪走自己一切榮耀與權力的人,還這麼眼巴巴用羨慕的眼神望著自己時,估計就算是菩薩也得發怒了,何況他是個被血腥殘忍手段訓練出來的人。

    狄九慢慢地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僵硬,而且明顯是殺氣畢露的笑容:「我應該感謝你讓我如此清閒嗎?」

    傅漢卿雖說常做蠢事,說蠢話,不過對危險的感知力像是還不算太差,至少他立刻發現狄九生氣了,而且氣得極厲害,於是立刻一副心驚膽顫的害怕樣子,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四下東張西望,估計在找逃跑的路線。

    年長莫離為魔教教主的窩囊表現而連連搖頭,碧落則略略皺了皺眉。

    瑤光卻嬌笑如鈴:「教主小弟弟,快到姐姐這裡來,姐姐保護你。」

    傅漢卿應聲撲去,竟真的一溜煙躲到瑤光背後去了。

    這一叫一應看似極簡單,卻讓在場其他幾個人,有點目瞪口呆。

    瑤光習的是天魔媚術,平時無論有意無意,一言一行,都自然而然,極之優雅,且媚態橫生,一旦她真的運起功法,不但男人受不了,就連碧落身為女子也不敢多看她。

    所以,平日諸王相處,對她都是頗為備的,大家都儘量減少直視她的時間。

    剛才瑤光的一叫,半有意半無意,說是勾引倒不如說純是惡作劇,叫得溫柔婉轉,直動人心,眼神一勾一瞄之間,足以讓人傾了城傾了國傾了命也不悔。

    男人在這樣的叫聲中撲過去倒是不出奇,奇的是傅漢卿像是對這一切的媚態容姿都感覺不到,純是為了這一句庇護給他的安全,而毫不害羞的以堂堂魔教教主之尊,躲到一個女人背後去。眼神依舊清澈純潔地如同一個嬰兒。

    他可以對瑤光的一聲喚,這樣不猜想,不防備,直接地,完全地,不加多心地,直接受那隨意一句話中的意思。

    到底是該說這個男人遲鈍呢,還是單純。然而,這種極至的純淨,卻讓看到的人,都不由一愣。

    瑤光的力量,能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感到畏懼和威脅,但傅漢卿不受影響,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去防範人,不去思慮這其中的玄虛,心頭無塵無垢,所以天魔之術也無法對他有任何作用。

    然而,這樣的呆愣只是一瞬。

    看到傅漢卿這副縮手縮腳外加縮腦袋地縮在瑤光身後的樣子,大家都立刻拋開了剛才的反思,唉,估計就因為他是個笨蛋,所以才根本不懂什麼叫天魔媚術吧。

    狄九伸手揉揉眉心,為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極度鬱悶,唉,明知他是個笨蛋,還跟他認真,真是太丟臉了。

    瑤光回頭看傅漢卿一眼,似笑非笑,眼神卻又有些異樣。這個笨蛋明知她是什麼人,她擅長什麼,卻依舊可以用那樣明淨坦蕩的眼去看她,這麼多年來,自從她天魔功法大成之後,這竟是第一個,可以坦然直視她,全無絲毫顧忌的男人。這個笨蛋居然還真會相信她肯保護他,她能保護他。

    該說什麼好呢,人笨到這種程度,還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了的。

    莫離嘆了口氣說:「大家別鬧了,教主,你今天第一天正式上任,也該學著處理公務才是。」

    「是是是。」傅漢卿也算是很怕事的了,此刻恨不得離狄九越遠越好,自是應聲不迭。

    蕭傷笑笑一指書房方向:「該由你批示的公文,和一切應當交由教主審看的帳冊名單全在那呢?」

    話音未落,憑空生起一陣勁風,帶動諸人衣袂,傅漢卿已經從原地消失了。

    蕭傷聳聳肩:「這小子輕功不錯。」

    瑤光笑盈盈眸光如水地看向狄九:「能讓我們教主怕成這樣,天王的威風可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

    狄九哼了一聲,不肯與她對視。轉身便向外大步行去。

    「去哪兒,身為八王之一,教主正位第一天,總該出點力吧?你就真放心咱們教主一個人對著一堆公務嗎?」瑤光笑問。

    狄九頭也不回,淡淡地說:「我以前一直是影衛,教中的公務並不曾處理過。」

    「但每一個影衛都受過如何當教主的教導,模仿教務處理的效率,試驗應對所有突發狀況時的反應,都是在影衛中挑選天王的參考,不是嗎?」

    「但我現在雖然是天王,管的,不過是幾個影衛罷了,現在我還要忙著去處理失職獲罪的影衛,其他的事,就麻煩幾位繼續為神教出力吧。」他淡淡回應一句,便快速離去。

    莫離搖搖頭:「諸王與天王一系的心結,雖說已經有許多代了,但有的時候,你們也太過份了。」

    蕭傷不以為然道:「你以為我們好聲好氣巴結他,他就會把以前的舊帳全忘了。」

    碧落也徐徐點點頭:「其實我也覺得,有時候,把一些事點明了較好,坦坦蕩蕩把彼此的不滿和心結表現出來,或許比平時笑臉相向,關鍵時刻暗中相傷好得多。」

    莫離嘆息一聲:「我老了,沒有你們的熱情,衝動,膽色,我只想得過且過,天下太平,所有一切維持現狀,或許是我錯了。將來,神魔的一切,需要靠你們來決定了。」他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瑤光愕然叫:「龍王你也走,我們那位教主那邊可還有……」

    莫離頭也不回地擺擺手:「我老了,這些胡鬧的事,以後還是別叫上我。」

    瑤光喃喃道:「咱們要不胡鬧,那傢伙也當不了教主。」

    碧落對於這樣的言辭顯然是頗不以為然,淡淡起身,也要離開。

    瑤光笑著叫:「你不會也一走了之吧,你真認為那個懶鬼教主真能一個人把公事給處理完,我看,他連最基本的帳目都未必有精神翻完。」

    碧落淡淡道:「不是還有你們在嗎?」

    蕭傷哈哈笑道:「我和瑤光,可從來不是為了神教的未來,才選他當教主的,你真以為我們會有那個閒心好好鋪佐他。」

    碧落略一遲疑,終於轉了身,向書房而去。

    瑤光得意地一笑,這位緊那羅王啊,就是過份嚴謹,過份有責任心,過份為神教著想了。

    她這一笑,不免又是媚態橫生。嚇得蕭傷眼睛望屋頂,望地面,就是不敢望她的臉:「我說,你平時就不能多控制一點嗎?」

    瑤光聽而不聞,眼望書房方向:「我看十息就行了。」

    蕭傷嚷道:「最起碼也得半柱香吧,碧落雖說性子古板,也不到於完全沒有定力……」

    話音未落,書房那邊倏然傳來傅漢卿的一聲慘叫。

    瑤光得意洋洋,一手攤到蕭傷鼻子前:「看,碧落連十息都還沒撐住就發作了,這局我贏,一兩銀子,交出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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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公務?

     
    碧落踏進書房之前,雖然心中已經知道傅漢卿不會乖乖坐在那裡好好批示公文,可是親眼看到桌子上堆滿文書,而堂堂魔教教主則雙腳架在書桌上,雙手枕在頭上,半坐半躺在虎皮大椅上,正自呼呼大睡時,她的眼角還是不太明顯地跳了那麼幾下。

    碧落出身自一個禮儀規範極之嚴謹的地方,素來受的是極淑女的教導,眼中所見也多是禮儀翩翩之人,對於傅漢卿這樣的怠懶,這般毫無儀態的姿式,這種把魔教臉面丟光的表現,實在看得眼中心中一起冒火。

    她不得不閉上眼深呼吸幾次,提醒自己的冷靜,從容,注意氣度風範形象等諸般問題,好不容易讓心境平復一點,然後走上前,到了傅漢卿面前,俯首貼在他的耳邊處,運盡全身內力,把聲音逼成一道尖銳的直線,毫不留情地全部送到傅漢卿耳中去。

    這一招她是從瑤光處學來的,但瑤光只是想叫醒傅漢卿,她卻是存心洩憤,自是毫不保留地把全部功力凝身一線逼出去。

    傅漢卿一聲慘叫,直接從椅子上跌了下來,雙手抱耳,痛苦不堪,他的痛感神經再遲鈍,耳膜受到這麼可怕的刺激,也覺十分痛楚。

    碧落悠悠然,儀態萬方站在旁邊,閒閒掠了掠鬢邊的發絲,十分淑女也極之客氣地道:「教主,你接著睡好了,放心,身為下屬,我一定會在必要時叫醒你的。」

    傅漢卿再單純也不至於聽不懂這麼明顯的反話,悻悻地縮成一團,心有餘悸地打量她幾眼,卻又不敢做聲。

    「咦,怎麼教主還沒有開始處理公務嗎?」輕柔的笑聲從門外傳來,瑤光與蕭傷仿若無事地走過來,逕自笑盈盈道「有什麼需要教主只管說,我們會盡心盡力幫忙的。」

    傅漢卿站起來指指滿桌子堆得很高很高的文書:「我剛才已經看過幾樣了,我想,你們可能拿錯了東西給我看,就沒再看下去。」

    「拿錯?不會啊……」瑤光七情上臉,怎麼看怎麼誇張怎麼假地說「都再三囑咐過了,新教主剛剛上任,對教內事務不熟悉,一定要拿需要的資料給教主看,什麼人竟敢拿錯,我去教訓他。」

    她一邊說,一邊隨手翻開一份文書,草草看了一會,笑道:「沒什麼錯啊?教主,你覺得哪裡錯了。」

    傅漢卿伸手從她手中接過文書,打開看兩眼,然後說:「當教主應該瞭解教中的一些事,這是很有道理的,可是為什麼……」他伸手指著文書上密密麻麻的字「我必須連一個負責掃地的弟子,什麼時候出生的,喜歡吃什麼菜,喝什麼酒,愛講什麼口頭禪,還有,說夢話有什麼內容都必須讀一遍。」

    「做教主當然應該是體憫下情,瞭解屬下的一切資料和喜好,這樣才能讓下屬歸心啊。」瑤光笑盈盈道「記得不知誰說過,一個最得軍心的將軍,可以不瞭解自己的的敵人是誰,卻不能忘記屬下士兵的名字,這可是至理名言,要當一個成功的教主,當然應該好好學習。」

    蕭傷在一旁嬉皮笑臉地問:『有這話嗎?我怎麼沒聽過。」

    傅漢卿直著眼睛,愣愣望了瑤光半天,然後又從另一堆文書中拿過一份,展開在瑤光面前:「我知道當教主是應該處置很多事的,可為什麼一個看門弟子請假回去看生病的母親,這種事,也得教主特批?」

    「看門的弟子是很重要的啊,沒有他看門,我們豈不門戶洞開,任人出出進進。你身為教主,當然應當鉅細無遺地處理公務,如果所有的事,我們這些下頭人都解決好了,不交給你這位教主了,那豈不是把你架空了,還要你這個教主做什麼?」

    瑤光說得理所當然,而傅漢卿基本上已經是聽得雙眼發直了。

    碧落皺皺眉,伸手打開桌上幾分文書,草草看了兩眼,很好,乾闥婆王惡劣得把資料庫中所有低級弟子們可有可無的資料,這些平時就算專門整理資料的人,都懶得翻看的東西,幾乎全搬來給新任的教主,美其名為讓教主瞭解教中情況。再把所有雞毛蒜皮,針頭線腦一類無聊的事,拿來正經八百地請示,並稱之為放權給教主……

    碧落眉頭微皺,幾乎有點苦笑地想搖頭,雖說當初瑤光坦然承認選傅漢卿當教主是為了報仇,是為了累死他。可在此之前,還真沒想到,她報仇的方式可以這麼絕。就這麼多東西,真要人看完,記住,換誰都得丟掉半條命了。

    忽然之間,碧落覺得,剛才傅漢卿放開公事不管,自去睡覺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剛才挨自己的的那一下惡整,好像確實有些冤。

    可憐的傅漢卿被瑤光這麼笑盈盈無限溫柔親切,無比關懷,外加赤膽忠心的眼神死死瞪了半天,終於很挫敗地坐下來,拿起一份資料,硬著頭皮看了起來。與旁人看東西不同的是,他看得極快,一份陳年的舊資料,密密麻麻的字,他幾乎只是掃幾眼,就迅速翻開一頁,往下看過。三兩下就看完一份資料,然後信手拿起第二份。

    瑤光微一皺眉,一伸手按住他的手,淺笑盈盈,嫵媚如花,她彎下腰,粉臉香腮,幾乎都要湊到傅漢卿的面前了,吐氣如蘭地說:「教主,這些資料是給教主瞭解教眾的,教主這樣隨意翻看,看了和沒看,到底有什麼區別呢?「

    這麼近地距離看一個媚術天下第一的女子的笑容,傅漢卿的眼神卻清澈明淨得不可思議:「我認真看完了,也記住了啊?「

    「你記住了?」瑤光笑一笑,就待說一句,教主你真會開玩笑。傅漢卿卻也笑了笑,淡淡說「陳漢,四月八日生,十四歲入教,身高五尺二寸,略瘦,以長刀為武器,自幼父母雙亡,長於市井,為市井無賴兒之首領,尚武好鬥,性喜劣酒……」

    他就這麼淡淡然背誦下來,開始瑤光還面帶笑容,等著看他的笑話,漸漸臉色就開始變了。一邊傾聽,一邊不斷低頭,對照手中的資料,神色閃爍不定。

    一旁碧落還保持風度,勉強按捺,蕭傷卻是老實不客氣,一伸手自瑤光手中把資料搶過來,對照資料上的內容,不覺訝然道:「剛才我們沒過來時,你已經背過了?「

    「我是剛剛看的時候記下的?」傅漢卿解釋說。

    「剛剛?」三人面面相窺,剛剛傅漢卿一目十行,三四眼就掃完一頁,轉眼就看完一份資料,正常人這麼快的速度連資料寫了些什麼東西,都還沒弄清呢,這傢伙他就能把整份資料都背下來嗎?

    這根本不可能。

    聰明的人他們見得多,天賦異稟的,才智過人的,過目不忘的,記憶力超群的,這種人都不算少見,可是誰也不可能做到在這麼短的時間,連正常地通讀一遍都不做,就把整份資料記住的。

    對於傅漢卿來說,過目不忘是最簡單的問題,而他的精神力,使他有著出奇的專注力,而閱讀的速度也是遠遠超過普通人想像的。

    他也實在是沒有一絲想要炫耀的心意,只是瑤光扔給他的這堆資料實在太多了,他要是不使用這種超常的速度來應付,只怕這一生就要被埋在資料堆裡,任勞任怨,辛苦工作而死了。

    然而,他這臨時應急的無可奈何之舉,卻實在把魔教的三王嚇得不輕。

    碧落一語不發,從一堆資料中間抽出一份,遞給傅漢卿。

    傅漢卿會意地打開,如前次一般,極迅速地翻看完,然後又遞迴給碧落,隨即朗聲道:「何孝,男,二十六歲入教,七月十三日生,善使劍,家資頗富……」

    他這般朗聲背誦,碧落對照原文,竟然找不到一字之差。她初時難掩驚愕之色,漸漸眼眸中竟露出些許笑意來。

    這樣神奇的人,這樣神奇的力量,又因為那樣神奇而不可思議的原因成為我教之主,或者,這真的是天意吧,或者,我當日的選擇並沒有錯。

    心中淡淡的欣慰浮起,碧落含笑抬起頭,卻聽得耳邊一聲低喝;「別背了。」

    碧落心中微訝,轉眸望去,素來煙行媚視,美豔無雙,天大的事,也付之一笑的瑤光,臉色也不知道是在發青還是發白,總之是不好看的。一雙妙目死死瞪著傅漢卿,牙齒都快咬得咯咯響了。

    而在一旁,蕭傷在拚命地搓手,把十指指骨捏得作聲不絕,滿面猙獰,一副要撲上去把傅漢卿掐死的樣子。

    虧得傅漢卿這時正在專心背資料,竟是沒注意他們的表情,否則只怕早就抱頭躲到一旁去了。



第二十六章 教主權限

     
    碧落初時只是一愣,但立刻明白過來,不覺暗笑不止。

    瑤光本來捧傅漢卿當教主,有很大的原因是想要出氣,這麼多的陳年資料往這一放,分明就是要整死傅漢卿,又誰知,把仇人生生累死的希望在傅漢卿這不可思議的能力下破滅得乾乾淨淨,反倒平白讓傅漢卿大大出了一番風頭,實在讓人不甘心。

    而蕭傷的反應則是很正常的,他們這些諸王,無不是萬里挑一,極聰明極能幹,資質稟賦皆高的人物,而為了得到今天的地位,無不付出了極深的辛苦,極大的代價。

    而傅漢卿即有不可思議的武功,又有更加不可思議的閱讀速度和記憶能力。武功還可以說是苦練出來的,而這種記憶能力,分明就是天份了。世界上有人能有這種天份,叫那些普通的所謂天才,心裡實在太不痛快。和這種力量相比,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了。

    如果能擁有這樣的閱讀速度和記憶力,他們的成就會比現在高個至少兩三倍吧,然而很明顯的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力量,而做為擁有者的傅漢卿則明顯沒有當一回事,即無上進之心,也無珍惜之意,這樣的力量,只視做平常,僅僅用來應付瑤光的惡作劇。

    這種表現,這種作為,實在讓人妒忌眼紅得想要把他千刀萬剮,才能出心中惡氣。

    本來魔教的人就不是善男信女,蕭傷和瑤光有這樣的表現實在不足為奇。

    眼看著這二位一副又氣又恨,隨時會失控出手殺人的樣子。碧落難得地歡然一笑,如雲開日現,冰層乍破,清美絕倫。她一笑止住傅漢卿繼續背誦:「行了,我們都知道你的記憶好得出奇,不必再背了。」

    瑤光一伸手,把半個桌子堆起半人高的資料全拂到地上,沒好氣地說:「教主說得是,這些資料不看也沒什麼,以後就別看了,教主,你還是好好批示這些等待你決定的請示好了。」

    傅漢卿看看不用繼續再看資料,十分高興,又有點希望得說:「這個,那是不是這些公文也可以不用批示就好?」

    瑤光漫然道:「教主不想批,那就算了,大不了讓那看門的娘在家病死,我們這裡一直不准假,不讓他們母子見最後一面就……」

    不等她把話說完,傅漢卿已經飛快把那個請假的文書拿過來,一手拎筆,在下頭寫了大大的一個同意。

    瑤光笑盈盈搖頭:「不行。」

    傅漢卿一怔:「不行?不能准假嗎?」

    「當然可以准,但是你應該寫明白為什麼准假,一共准假多少天,以及對於請假這種行為,你有什麼看法,等等等。」

    傅漢卿眼睛瞪得老大,喃喃道:「不會吧,只是請假而已。」

    「什麼叫只是請假而已,若是讓人知道,隨便一請假就一定準,今兒這個請,明兒那個請,咱們教裡還有人做事嗎?」瑤光振振有詞:「你當然要寫明,只准一來一回幾天的假,並說明,這是顧念人家母子之情才破例准假,還要寫明白,對於請假這種行為,你並不支持,若無要事最好不要請假,這樣人家才知道,你這位新上任的教主,不是好矇騙的主子,做事才不敢不盡心啊。」

    傅漢卿頭上冒出大滴的汗珠:「這……這個……」天啊,一份小小請假書都要弄得這麼麻煩,那邊還有好幾疊等著要他慢慢批示的東西呢,這樣的話,他的人生那就真的只剩下暗無天日,慘無人道的批示批示,再批示了。

    瑤光不客氣地把筆重新塞到他手裡;「你批啊,身為教主,就是應該是不辭勞苦,為我教盡力的,你多多批示吧。」

    她幾乎是有些惡意,有些猙獰地說。哼,你看東西快,記東西快,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寫字發議論也同樣快,你要是不夠快,我就累到你手腕斷掉,腦子打結,你要是真有那麼快,那就算我倒霉好了。

    傅漢卿直愣愣望著那筆,就差沒打哆嗦了。

    碧落看不過去,淡淡道:「乾闥婆王喜歡開玩笑,教主不用理會他。這些待教主批示的文書的確都是些瑣事,並不是非要教主批看不可。只因教主今日新上任,對於教務還不太清楚,便用這些小事讓教主練練手,慢慢也熟悉教務,以後就可以處理大事了。教主只管批示准與不准便是。我們在旁守著,教主有任何不解或一時拿不定主意,都可以問我們。」

    她一邊說,一邊抬頭,半帶警示半看瑤光一眼,提醒她就算氣急敗壞,也不要太過份。瑤光笑笑,見碧落給傅漢卿撐腰,也知道把人欺負得太過不好,便順著台階下,嬌笑著推了傅漢卿的肩一下,嗔道:「教主,你真是,半點玩笑也開不得,還當真了不成。」

    一見她嬌嗔無限,蕭傷就打個寒戰往後退好幾步,碧落也急急移開目光。

    傅漢卿卻是完全不受影響,又聽碧落話說得合情合理,心中舒暢,高高興興開始批示他那一堆瑣事。

    「前殿管事請求添置一批新的兵器?同意。」

    「總巡查呈問教主新上任期間,總壇防務一切照舊可好?同意。」

    「帳房替十三名教眾報功,申請一人五十兩的賞?同意。」

    「左衛隊長稱病辭職,同意。」

    「教主正位,我教大慶,請求抽調美酒若干壇,舉教共歡,同意。」

    「前鋒守衛請求購新衣服十五件。同意。」

    「離國分壇請求允許擴展生意。同意。」

    「鄭國分壇有意出售店舖,同意。」

    「宋國分壇請求誅殺鐵拳無敵方明遠,同……等等……」

    傅漢卿猛得坐直了身子,重新再看了一遍手頭上這份請示,急忙寫下斗大的三個字「不同意。」

    本來他批的全是無關緊要,根本不需要等他批示,下頭人自會處理的小小瑣事,所以,他批示之時,其他三人都沒太注意,直到這時,他砰然震動,瑤光這才第一個略欠欠身,注目看了一眼,咦了一聲:「教主為什麼不同意?」

    傅漢卿震愕道:「要殺人,我為什麼要同意?」

    「可這也不是無故殺人啊。」瑤光伸手指著文書「這上面不是有說明嗎?方明遠多次公開辱罵我教,並且四處吹牛說曾殺死我教多少多少弟子,因他的胡說八道,令世人看輕我教,我教讓他付出代價,有什麼不可以?」

    傅漢卿只覺異常震怖:「只是因為這麼點事,就要殺人?」

    「那又如何?」蕭傷淡淡道「在這個江湖上,殺人從來不需要理由,我們有理而殺人已經是很不錯了。」

    傅漢卿怔怔望著他們每一個人,眼神裡充滿不解和疑惑。

    而三個人也同樣望向他,眼神裡也同樣是不解和疑惑。

    傅漢卿不明白,人為什麼可以這樣殘忍,這樣簡單地決定另一些活生生性命的生死,儘管這些事,在他的若干世已看過無數,他依然不明白。

    而瑤光碧落和蕭傷等三個人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種簡直天真到愚蠢的人。做為魔教教主問出這種問題,這簡直就是笑話了。

    傅漢卿沉默良久,才搖了搖頭:「我不同意。」他不再呈說理由,對他來說,將要毀滅一個生命,這已是他反對的最大理由了。

    蕭傷怒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在幹什麼?身為魔教教主,悲天憫人的軟心腸根本不該有。」

    傅漢卿平靜地問:「又是誰規定了魔教教主不可以悲天憫人?」

    蕭傷愣了一下才答:「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不代表我必須這樣做?魔教教主,做的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眼中的那個人。為什麼我必須去順應世人的想法改變我自己的的看法。」傅漢卿淡淡道「我不是悲天憫人,我只是做我自己。我不會去行俠仗義,也不會想救苦救難,但,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垂危,我不會袖手旁觀,如果我知道有人將要去殺戮生命,而我的表態可以阻止,那麼我一定會阻止。我只是在做一個普通人會做的事,又有誰規定,魔教教主,不可以做一個普通人。」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四個人之間的對視變成了一種另類的對峙。

    瑤光良久才道:「你自己也說,你繼任教主,只是為了完成一個諾言,你並沒真想做教主該做的事。」

    「但是你也對我說過,諾言之所以是諾言,決不是可以靠取巧實踐來證實諾言的價值的。即然當了教主,無論是否情願,都不能推託做教主該做的事。所以,你交給我的這些資料和公務,雖然我覺得並沒有必要由教主來處理,但即然你們這樣說了,我也同樣沒有拒絕,而這件事也一樣。」傅漢卿清澈的眼中,帶著瞭然:「我知道,我這個教主對你們來說,只是兒戲,我也知道,你們並不真的在乎教主的權威,而這個修羅教上上下下,我能做的主,也許少得可憐。但即然你們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上,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應該給我一點適當的遵重。這些交我批示的,即然都是無關緊要的事,那麼,至少應該允許我做決定。而現在,我的決定是,不同意。」


第二十七章 所謂請示
 
    他是那樣定定得凝視著面前的三個人,眼神裡即無凜凜威勢,也無精明銳利,但這樣清澈明淨,坦蕩從容的眼神深處,分明有一種看似天真迷糊,卻又於很多事,看得極清極透的瞭然。

    這份明悟和平靜,竟也讓人一時有不能正視的奇物感覺。

    沉默似是很短,彷彿只是一瞬,但又似乎很長,長得已無法計算時間,然後,瑤光才淡淡笑笑:「即然教主已經發話了,這點小事,我們自然遵從,教主的批示會送交分壇……」

    「瑤光,你真認為這樣玩很有意思嗎?你讓他做教主到底只是想要玩一個遊戲,還是真要害他呢?」碧落忽然開口,打斷瑤光的話。

    瑤光臉色微微一變:「碧落……」

    「你先問問你自己心中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再來決定該說什麼嗎?」碧落再不多看瑤光一眼,只轉眸望向傅漢卿:「教主,有些事,我們應當同你說清楚。你猜得不錯,送到你手上的這些,全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所謂的誅殺某人,其實和總壇一個看門的請假多少天是差不多的事,理由是,那個所謂的鐵拳無敵,只不過是民間的一個小拳師,最多只算是九流的江湖人物。其實這些小事,包括分壇賣鋪子,或是擴展生意,以及總壇的防務,和其他若干雜務,根本不需要經過教主訓示的,下面自有負責的人,會去打理安排,真要是這個事事鉅細無遺,全由教主一個人來決斷,歷代教主就只有一種死法,那就是活活累死。」

    她平淡地述說,清華如玉的神色間沒有半點表情。

    傅漢卿卻漸漸露出了悟之色:「所以……」

    「所以,這些事,在上交過來之前,下頭的人其實都早已做好了,交上來的,其實只是一份報備,就連這些報備,我們這些上位者都不會去看的,只有中層的統領們會去審閱查看。瑤光是為了和你開玩笑,才弄了這些東西讓你批示的,其實你批示這些最大的益處,只是讓你熟悉教中的一些雜務罷了。事實上,你批同意或不同意都已不重要了,因為,在這些交上來之前,事情早已做好了。」

    她看著傅漢卿,七情不動地說:「你批示不同意,並不能救方明遠的命,因為這個時候,他的屍體可能都已經生蛆了。」

    傅漢卿怔怔站了一會兒,他的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怔愕和驚異也很快淡去,他回頭看看滿案的文書,然後又對瑤光說:「即然這些東西,看與不看,批或不批都不要緊,那麼,我要休息去了。」

    他打個呵欠,真的就像沒事人一樣,向外就走。

    如同上次在歷代教主冰棺前的表現一樣,他無悲無喜無驚無怒,只是覺得疲倦,所以,他也如上一次一樣,面無表情,從他們之間走了過去,目不邪視,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

    他沒有像這三人意料中那樣,驚訝,大叫,震驚,憤怒,斥喝,他只是疲倦。他不是正義使者,也不是俠客。其實他早就知道魔教殺人不眨眼,只是他即然沒親眼看到,那就懶得去想,這次看見了要殺人的請示,他堅持不同意,但即然堅持無效,他也不會義憤填膺,他只是疲倦。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為什麼這麼容易疲倦,即然教主只是一個擺設,即然所謂的責任根本不存在,即然他已經完全實踐了諾言,那麼,他當然是可以從此不理任何事,安安心心,吃了睡,睡了吃,做他掛名的懶教主,完成他畢生的心願了。

    這……應該是是可以的吧!

    雖然,他依然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如此疲憊。

    碧落在他身後淡淡說:「教主,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有著什麼樣的心性,但你自己的應該知道,修羅教從來就不是一個吃齋唸佛的地方。你如果不喜歡,可以試著來改變,但沒有人可以只憑一句空話,就讓別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改而迎合他的喜好。你這個教主是不是握有實權都一樣。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讓你喜歡,想要我們做事的方式變得被你認同,那麼,先看看你自己的有無付出什麼努力。當你覺得修羅教的一切做為都讓你刺眼,讓你不舒服時,先去問問你自己,你可曾真正為改變這一切做過什麼?不錯,你這個教主當得是有些兒戲,我和龍王支持你是一種冒險,一種嘗試,瑤光和蕭傷支持你,純是為了給現在平淡的生活找點樂子,而天王則是無可奈何才支持你。但是,就算我們全都誠心誠意,奉你為教主,把全教大權交給你,你以為一個天塌下來也懶得理會,整天只關心吃吃喝喝睡睡的教主,就可以憑一句話,改變整個修羅教延續了幾百年的生存方式嗎?就算你能強行改變整個修羅教,那麼修羅教所處的這個江湖,這個亂世,這無數弱肉強食的法則,又如何更改。如果這一切不改變的話,我教為了自衛,為了圖存,也一樣無法改變。所以當你指責我們殘忍的時候,當你不能理解我們的殺戮時,問問你自己的,除了坐在那裡說幾句,你們不該殺人,你自己還真正做過什麼?」

    傅漢卿沉默地聆聽,等到碧落說完了這番話,就立刻繼續往前走,至少從他那並無遲疑的背影和毫不停頓的腳步來看,他應該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

    瑤光靜靜望著傅漢卿的背影,輕輕地說:「碧落,你是真的對他有期待,真的希望他能給所有人一些驚喜,是嗎?」

    「我在希望什麼你並不看重,但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想一想,你希望的到底是什麼?整死他,累死他,欺騙他,傷害他?在很久以後再告訴他,他一本正經寫下的一個個不同意的文書毫無意義,他以為他已經阻止的很多次殺戮,其實早已經發生了?」碧落沒有看她,語氣淡漠平靜「這些事,絕不同於逼一個懶散的人背一堆無用的資料?這是否是你想要的報仇或出氣。」

    瑤光難得得沒有反唇相譏,她靜靜地沉默著,看著碧落也緩步離去。

    蕭傷一直在旁邊摸著下巴看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至此才笑笑說:「我不是很喜歡咱們的冰美人,不過,天殺的,剛才她說的話,我覺得可真是對極了,你認為呢?」

    傅漢卿還很自然地向他以前的住處走去,沒走出多遠,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在身旁出現,彎腰行禮:「教主,自今日起,你的住處已遷至修羅殿,請隨屬下來。」

    傅漢卿有些驚愕得望向他那熟悉的容顏:「你……」

    「屬下狄七,奉命替換狄一,領另一隊影衛為教主效力。」畢恭畢敬的回答,卻讓傅漢卿哭笑不得。

    「換走了狄一,卻換了你們來?」傅漢卿抬頭望天,嗯,換走了幾張讓人不自在的臉,又換來了幾張一模一樣的臉,這一切有什麼區別?

    他雖然沒說什麼不滿的話,但那表情,明明白白寫著我不高興四個大字,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所以狄七把腰彎得更低:「不知屬下有何失職失儀,令教主不滿?」

    「唉,我沒什麼不滿,當然也並沒有太滿意,我其實只是……」傅漢卿想要說明,心念一轉,又想到,萬一這位也學著狄一,一聽真話,一受刺激就想給自己毀容,這就不好了。

    他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忍住,徹底絕了取消或調換護衛的念頭,垂頭喪氣地說:「我們走吧。」

    走出兩步,他忽而側頭望向身後跟隨的狄七:「狄一他們會因為這件事受罰嗎?」

    狄七沉默不答。

    傅漢卿微微皺眉,止了步:「瑤光說沒什麼事,不過,我估計她對我說的話,十句有一半可能是不算數的。可是,我問狄一他們幾個是不是會有事,他們也沒什麼表示。」他回頭扭頭望狄七「他們真的沒事嗎?」

    狄七平靜地答:「影衛的處置之權,只在教主與天王手中,屬下不能妄測。只是,我們這樣的人,就算馬上要被砍掉腦袋,也不會有什麼表示的。」

    傅漢卿微微皺眉,略有些不安:「我沒想處置你們,狄九跟你們一起長大,肯定會顧及情義的。」

    本來是一句肯定的話,說完了,他想了想,終於還是有點拿不定主意地問:「是吧?」

    狄七眼也不抬地說:「我們影衛無權去猜度天王的想法,也不能打聽天王的處置令喻,我們所受過的訓練中,只有什麼叫冷酷無情,從來不知道情義為何物。」

    傅漢卿乾笑兩聲,又向前走了兩步,再次止住,一顆心悄悄嚮往了一下下修羅殿裡那為教主新置的柔軟大床,思想鬥爭了一會兒,才輕輕嘆口氣:「好吧,我們去天外天和天外殿那裡轉轉吧。」

    這話說得實在有點不甘不願不快活,唉,教主啊,這實在是個操心又勞碌的工作啊。



第二十八章 懲罰
     
    皮鞭破空的聲音讓傅漢卿的加快了腳步,然而一踏進天外天,眼前的情景就讓傅漢卿給愣住了。

    和他聽到的情形一樣,這裡正在施鞭刑,而且是影衛對影衛用刑,二人一組,共分四組,一人被吊在半空,一人持麟鞭重擊。

    這應該是很平常的鞭刑,然而眼前的情形實在太詭異了一點。

    挨打的影衛並不是被綁著吊在半空的。

    兩棵大樹之間架了一根長長的樹枝,樹枝上繫了四根極細的線,四名影衛用手抓了那細若游絲的一根線,憑空提氣,吊在半空中挨鞭子。

    而揮鞭子的四名影衛衣衫破爛,血肉模糊,身上到處都是極深的鞭痕。

    受刑的人,明明非常自由,武功也沒有受禁制,用刑的人倒像是剛剛受過刑一般。

    八個人,八張一模一樣的臉,是誰在吊起誰,是誰在懲罰誰,長鞭破空聲,血肉撕裂聲,鮮血滴落聲之外,就只剩下單調而簡單的數數聲。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傅漢卿定定站在那裡,,不言不語不動,只怔怔得望著那一場詭異之極的懲罰。

    狄飛的臉容,英鋌而冷漠,狄飛的眼睛,孤寂而冰涼。

    是狄飛被吊在半空,是狄飛在責打狄飛,是狄飛的鮮血濺了滿了天與地,是狄飛的血肉被生生撕裂,是狄飛的驕傲和孤獨,縱然受傷,受刑,依然只有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是狄飛的殘忍與無情,哪怕被打的是身邊最親近的人,或是他自己的,也依然只有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施刑的人是誰,受刑的人是誰?

    是狄飛在責打狄飛。

    為什麼……

    是狄飛不肯放過狄飛

    為什麼……

    傅漢卿閉上眼,很多很多年前,那無數歲月之前的前生,那一天,是他被高高吊在半空,是那粗硬的鱗鞭找在他的身上,是他的鮮血濺滿天地,是他的血肉生生撕裂。而施予刑罰的那個人,只是冰冷地坐在高處,從頭到看到尾,依然是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再然後,他就被送給了白驚鴻。

    遲疑出神祇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所有影衛都看到了他的到來。

    施刑的影衛後退一步,吊在半空中的影衛鬆手躍下,八人一齊拜倒:「教主。」

    傅漢卿仍然被這詭異的情形弄得心神不寧,只愣愣地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八人跪拜於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教主的任何指示,而他們都身上背著天王的吩咐,誰也不敢多怠慢,再施了一禮,便站了起來。

    四人重又躍起起,一手抓住半空中垂落的細線,而用刑的四名影衛則繼續揮鞭打向他們,不同的是,他們開始重新數數「一,二,三……」

    傅漢卿愣愣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身後的狄七低聲道:「這是影衛之中,最常見的一種懲處手段,從我們小時候就經常如此,犯了錯的人,必須靠自己的一隻內氣憑一根細線一直懸在半空中,同時受鞭刑,並不得以內力抵禦。如果內息不能長時間提至極處,使身體變重,拉斷細線,或是因為受不了鞭刑而讓內息混亂,至使細線斷裂,則鞭數就要重頭開始再數了。」

    傅漢卿打個寒戰:「剛才他們重頭數……」

    「在任何情況下,只要落了地,就要重數。但教主即然來了,是一定要見禮的。」狄七淡淡答,語氣淡漠無情。

    傅漢卿怔怔望著前方那慘裂的刑場,這些人不是他這種痛覺遲鈍的人,他們是真實得感受到每一點痛苦,而且,他們一身武功不但不能反抗,還必須儘可能配合別人對自己的用刑。

    「如果這樣斷了一次就重數,可是身上受了重傷,內息也不能一直提著不放,下次再斷,再重數,然後再斷,一直這樣,無法支持完受刑完畢怎麼辦?」

    「這種刑罰本來就含有懲罰和考驗武功的兩層意思在。如果連提氣輕身支撐完一次懲罰都做不到,那就證明武功和毅力遠遠沒有達到神教的需要,而不被神教需要的也就沒有存在必要,懲罰是不會停下來的。在我接受訓練的這麼多年中,有十幾個夥伴就是被這樣活活打死的。」狄七的回答依舊平淡「不過教主可以放心,我們這些留到最後的人,無論是身懷的武功還是心性的堅毅,都足以支撐一次這樣的處罰,我想,如果教主不出現的話,所有人都可以一次接受完鞭刑,而不必重數的。他們四個正在用刑的,剛才應該也挨了同樣的鞭打,現在依舊可以正常完成天王的吩咐,每一鞭打出,力道也沒有減弱。」

    傅漢卿不明白,怎麼有人可以這樣冷漠地解釋同伴的苦難,怎麼有人可以這樣冷漠地對同伴施以傷害,怎麼有人可以這樣冷漠地接受同伴的傷害。

    所有的人,無論用刑的,受刑的,觀刑的,都始終保持著這樣的冷漠。

    他以為他是個懶人,是個不容易有感情的人,是個天性淡漠的人。然而,這世上,似乎有人遠遠比他更加吝於感情的付出,似乎有人遠遠比他更加淡漠冷酷。

    他怔怔得看著每一鞭揮下來,聽到那平板的數字一下下數下去。

    「十一,十二,十三……」

    「夠了,住手。」傅漢卿終於叫了出來。

    四名影衛立刻住手:「教主,這是天王對我們失職的處罰。」

    「什麼失職?」

    「我們令教主受傷。」

    傅漢卿掃視他們一眼:「所以,你們要挨多少鞭?」

    「一百五十鞭。」

    「你們四個已經挨過了,現在開始打他們四個?」

    「是。」

    問的聲音急促,而回答的聲音則相對平靜。

    傅漢卿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轉了幾圈:「我是教主,我知道影衛只服從教主和天王,天王要施刑,但我要停刑,你們聽誰的?」

    幾名影衛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狄三才道:「教主的意志自然是最高的,我們會停止行刑,但是,如果教主是一片好心想要救我們,最好還是同天王略作商議,萬一天王不同意,雖然不會立刻反駁教主的意思,但以後,自可以有無數機會對我們用刑。」

    傅漢卿點點頭,然後又問:「狄一呢,怎麼不見他?」

    狄三淡淡答:「我們只是保護不周,令教主受傷,身犯失職之罪。他卻是親手傷的教主,這是犯上之罪,天王把他留在天王殿,親自施罰。」

    傅漢卿一怔,如果只是保護不周已被罰得這麼厲害,那親手弄傷他的狄一該受什麼罪?

    他一語不發,就往天王殿奔去。

    狄七等影衛緊隨他左右,而幾個剛剛停下鞭刑的影衛則站立原地目送他離開。

    一人低低道:「他似乎真的和別人不同。」

    「那又怎麼樣呢?」狄三淡淡地說「現在才來善待我們,已經晚了,我們早就不是人了,也不會有人的柔軟心腸,人的感恩之情。」

    因為天王與影衛的特殊關係,天王殿就依天外天而建,兩處相距極近,使傅漢卿得以在離開天外天后很快地來到天王殿中。

    因為歷代天王都是要當教主的,天王殿只是個擺設,基本上住的時間不長,所以在諸王殿閣中,這裡算是最簡樸的。狄九也依然保持了當影衛時淡漠冷酷,不尚奢華,不喜歡人接近的性格,所以偌大天王殿,除了兩個看門的,竟見不到一個下人。

    傅漢卿是新任的教主,自然是橫行直往,絕無阻礙。

    以他的內力,遠遠得就聽到大廳裡,傳來呻吟之聲。那是狄一的聲音。

    這些被那樣殘忍鞭打,依然可以保持著淡漠表情,連一聲痛都不叫的人,竟然會發出如此微弱而痛楚的呻吟。

    傅漢卿飛快奔向大廳,砰得推開廳門。

    偌大廳堂,除了坐在上位的狄飛,就只有倒在地上的狄一。

    他看起來沒有受刑,衣服頭髮都整整齊齊,連點灰塵都沒有。身上沒有任何用刑的痕跡,然而那種被粗大的鱗鞭打一百下,仍可以提住內息,僅憑一根細線就吊在半空中的人,卻似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能倒在地上呻吟。他臉部的肌肉都扭曲起來,眼神裡是極度的痛苦,然而,別說站,他竟似連在地上打滾,或是發出大一點聲音叫痛的力量都沒有。他只能像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活力都被抽走一樣,倒在地上,極低極低的呻吟。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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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解脫

     
    見此情形傅漢卿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走到了狄一面前。

    狄一所有的力量,只能支持他抬起頭,看了傅漢卿一眼。這樣劇烈的痛苦並沒有使他的神智崩潰,然而,在他的眼神裡,除了可怕的痛楚,就真的什麼也看不到了。

    傅漢卿伸手扶他,他的手臂在劇烈的顫抖,沒有一絲力量。肌肉因為忍痛,因為緊張,而死死崩住,他的面容,因為劇烈的痛楚,連臉部的肌肉都在顫動。

    擁有那樣一張容顏的人,也會有吃痛不過的表情,也會有這樣極至痛楚的表情嗎?

    傅漢卿想,他以為,那個人是那種就算馬上會死了,冰冷的表情,漠然的眼神,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他就這麼蹲下來,俯身,半抱半扶狄一坐起來。

    總是這樣吧,他總是這樣,一次次在那人受重傷時出現,總是這樣,一次次伸出手,然後,再一次次被……

    然而,這恍惚只是一瞬,他的心靜立刻平定如水,他扶著狄一,讓他整個人靠在自己身上,以身體的接觸,感受著他身體的每一分顫動。

    他甚至可以聽到狄一全身的骨節磨擦作響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千萬縷游絲般的力量在狄一體內橫衝直撞的恐怖,就算全身的肌膚,都時不時會收縮或撐起一大塊。

    這應當是武林高手最大的噩夢,全身真氣逆流,失去控制,如受萬蚊噬身之苦。就像是走火入魔,武功越高的人,碰上這種事,痛苦就越加嚴重,相反九流的低手則根本不會擔心這種痛苦。

    但是,好端端的,怎麼會走火入魔。

    傅漢卿的手輕輕按在狄一身上,靜靜地感受著他體內每一點氣機的流動。

    這個過程其實是極快的。

    狄九隻看到傅漢卿進廳,他站起身,然後傅漢卿撲向狄一,蹲下來,扶他靠坐在自己身上。狄九向隨著傅漢卿進來的狄七等人遞了個詢問的眼神,而狄七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回答,傅漢卿就道:「狄七,你過來。」

    狄七應聲接近。

    傅漢卿依然扶著狄一,口中淡淡吩咐:「你用三成內力,擊他的檀中。」

    狄七一怔,做為影衛,在任何時候,盡速執行主人的指示,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然而,這一次,他畢竟沒有在第一時間服從。

    檀中是人體要,以他們這些影衛的武功,別說三成力就是半成力打下去也沒命了,更何況,現在的狄一狀況這麼虛弱,這麼差。

    然而,這個遲疑也是極短的時間,他分明感覺到,身後,天王的眼神,凜烈逼來,把他的失職盡收眼底,他分明看到,狄一的眸恐略略收縮,痛成這樣,他依舊保持著清醒,知道著發生了什麼,聽得見身旁的人在說什麼?

    這一瞬,他眼中有的,是釋然,是解脫,是麻木,還是空白……

    狄七分辯不清,他也不想再去分辯。他們只是沒有思想,沒有權力,沒有自由的影子,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感動,不去愛,不去眷戀,這是他們生存的方式。

    所以,他抬手,擊下。

    然後,狄一慘叫一聲,全身劇烈地抽搐。

    自從離開修羅殿之後,龍王莫離就回了自己的天龍居,在為那一干晚輩們肆意妄為,任性使氣的種種行為搖頭嘆息之餘,他也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懷到,自己已經老了。獨自站立在院子裡,仰望天邊的夕陽漸升,懷想起曾經歷過的燦爛年華,血淚爭殺,懷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的肆意歲月,不覺悵悵然,呆立了很久。直到狄九緊急派來的特使驚破了他的安然。

    「什麼事,這麼急著要我立刻趕去天王殿?」

    「屬下不知,只是天王傳話,不管龍王有什麼事在忙,都請立刻放下,先趕去再說,天王殿裡有大事發生。」因為狄九手中除了影衛並沒有像樣的有實力的屬下,臨時急用,隨便抓了個魔教弟子傳話,這個平日最多只有資格灑掃庭院,連抬頭看一下諸王的機會都不多的小弟子,慌慌張張,全身顫抖,答一句話,也好幾次幾乎咬著了舌頭。

    莫離知是問不出所以然來,便不再問,飄然便往外行。

    步出天王居沒多久,已見前方一左一右兩人堪堪行到面前,,正是碧落和蕭傷到了,三個人剛點了點頭,前頭拐角處,恰又見瑤光飄飄搖搖行了出來,遠遠見了三人,不覺一笑:「什麼天大的事,狄九硬是讓人把咱們全叫來了。」

    四人神色都略帶詫異,但誰也沒有再說什麼,聯訣往天王殿而去。

    遠遠到了天王殿前,就見九名影衛並肩立在外頭。四人心知這是狄七所領的那隊替換狄一等人的影衛,卻也不覺略略一驚。

    影衛素來最善隱匿蹤跡,護衛主人,大多或明或暗,先行佔住所有死角暗處,卻不令人查知,勿要寸步不離教主身側。只有當教主與諸王密議之時,影衛不可近身,卻也必要潛於暗處方是道理,怎會這般明晃晃地站做一排,如此之扎眼。

    遠遠見了四人行近,眾影衛無不施禮。

    碧落目光淡淡一掃諸人:「這是怎麼回事?」

    「屬下不知,教主剛剛進去不久,狄七做為領隊,明護在側,一同進殿,我們本來是隱於暗處的,但天王忽然出來,喝令我們現身於此,守在門前,不得擅動一步,即不許進入天王殿,也不許離開。又令人分路傳信相請四王。」

    影衛特有的冷淡平靜卻條理分明的回答,聽得四人心中更覺驚異,也不再問,便踏進天王殿去。

    四人踏入殿門,穿過園林,直奔正廳,卻見四下左右,再無並個人影,也不知道是天王性子冷僻,不愛人近,還是因事出機密,不得令人靠近。

    直到踏入廳中,方才見到四人。

    卻見狄一席地而坐,臉色蒼白,面前地上隱有數灘血跡,狄七盤膝坐在他身後。而傅漢卿卻站在二人之旁,口裡極低地說些什麼,而隨著他輕微的語聲,狄七雙手翻飛,在狄一身上,或拍或按,或點,或捺,只有他額上的汗水,和頭上升騰而出的白氣,讓人看出,他此時有多麼吃力。

    而狄九則站得稍遠,正神色凝重地望著他們,就連四人進來,他也沒有回一次頭。

    瑤光愕然問:「怎麼回事?」

    「這正是我要問你們的。」狄九轉身,大步走過來,伸手指向傅漢卿等三人「他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問的是四王,但眼睛卻只盯著莫離一個人。

    莫離從進廳之後,眼睛就似被一種無形力量定住一般,牢牢系在傅漢卿等三人身上,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眼神閃爍不絕。

    「到底這是……」蕭傷也輕聲發問,然而話說到一半,臉色卻刷得白了下來:「不會吧?」

    他一把扯住莫離:「這個,不會是那個吧,那些心法手法早被那老頭子帶進棺材裡了連我們都不知道,他更加不可能會了……」

    瑤光眼神微動,也有了明悟之色,抬眼處,卻正好見碧落也又驚又駭得望過來「難道是老頭死前教他的?」

    「這應該是……」莫離沉吟了一會,終於道「但未必是先教主所傳,他的手法和我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但看起來,效力應該是差不多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瑤光與蕭傷已是一左一右掠了過去,齊聲喝道:「停下。」

    當然,他們的喝止絕不可能僅只於口頭上的招呼,聲音還沒出口,一揮掌,一揚袖,已有凜烈的勁風襲到。

    天魔雙王聯手之威,就算影衛都是頂尖高手,全力應付,也肯定是要吃大虧的。

    然而,影衛身邊,卻多站了一個人。

    傅漢卿,魔教有史以來,最怪異的教主。

    他只是略一轉身,向前踏出一步,動作也不見得多麼迅疾快捷,偏偏瑤光和蕭傷那迅若驚雷的招式,竟是連變招的餘地都沒有,全變成對著他招呼了。

    這兩人在詛咒傅漢卿那惱人的快捷輕功之餘,也絕對沒意思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再次去試驗傅漢卿的內力造諧,身形尚在半空中,瑤光左手瑤琴信手揮向蕭傷,蕭傷看似漫不經心在琴上輕輕擊得一掌,二人借彼此之力,於空中錯開,飄逸逸掠出足有三尺,方才輕盈如塵而又灑脫自然地落下地來。

    然而,身法雖然足夠漂亮,顯盡高手風範,但兩個人的臉色都極之不好看,瑤光低喝一聲:「碧落,你的毒粉毒蜘毒蠍子全是擺著好看的嗎?」

    碧落神色略有遲疑。而傅漢卿已是回過頭,對狄七又疾又快地說了一句話,狄七如奉綸旨,雙手在狄一身上,七處位,閃電般各拍一掌,這才倏得立起,退開三步。

    傅漢卿笑笑,對幾人攤攤手:「已經完成了,不用再打了。」也不再看大家或青或白的臉色,他回過頭,彎下腰望著狄一:『你好了嗎?」

    一陣極沉重而急迫的喘息之後,狄一才慢慢抬起頭來,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只怔怔望著傅漢卿,複雜得不可分辯。

    傅漢卿見他不答,上下打量他一眼,這才笑道:「應該是好了,你是徹底地完全好了,以後好好休息幾天就行了。」他輕輕伸手拍拍狄一的肩,語氣輕淡得彷彿狄一隻是傷風感冒一般「現在你回去休息吧,對了,狄七也累了,也一起去好了。」

    狄一隻是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對自己微笑的少年。

    他有著英朗漂亮的臉,笑起來,居然眉兒彎彎,眼兒彎彎,仿如春風拂面,極之可親。天大的事,於他,或許都只是雲淡風輕,所以,他就這樣不假思索,打開猛虎的囚籠,卸去蛟龍的枷鎖,而不研究利害,不考慮後果,不擔心被惡虎反撲,卻只用那孩子般天真的表情,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面對這個蒼茫人間,豺狼世人。



第三十章 全知

    魔教和世人眼中的所有邪派一樣,有的是馭使眾人,聽令行事的手段,或財或勢或女色或毒藥,無不針對人心弱點,以達成目的。而對於如何培養完全沒有自我,忠心冷酷,如人形兵器一樣的高手,自古以來,不但是較大的黑道教派深詣其中玄機,就是某些國家高層,也往往能夠培養出最聽話,最強大,於其說人是,不如說是一件器具,萬事以主上意志為尊的所謂高手來。

    但魔教從當初明王提出影衛的建議之時,就遇上一個大大的難題,要培養出一個甚至一群,完全聽話的高手並不難。把一些孩子以特定的方式教育,以殘忍的手段抹殺其自由意志,硬生生使人喪失所有自尊自愛自我思想,只剩下愚頑的忠誠,這種人可以很強,對付敵人時有足夠的聰明,足夠的力量,足夠的手段,但也可能會很弱,只要是他的主人,只需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去死。

    但是,魔教需要的卻並不只是單純的木偶高手,他們是把這些人當成未來的教主培養的,因此很多手段不能對他們施用,反而要從另一方面,教導他們如何爭權奪位,如何當機立斷,如何縱橫當世,如何取捨自專,做為影衛,不可以有思想,有感情,不可以把自己當成人來看,而身為教主,卻又必須比誰都思慮周全,比誰更唯我獨尊,更重視他自己。

    在這樣教導下長大的人中選拔出一人當教主是沒問題,可是其他落選的人,除非是全部處死,否則以他們的才能本領,所受的教育和因此而來的野心慾望,必生大亂。然而,這樣的人才,處死一來太過可惜,二來,這些人若是為了保命,奮起相拚,其殺傷力,怕也是極之可怖的。所以,這個想法,要能付諸實施,必須要有辦法,先把所有影衛都牢牢掌控,確保他們無力反抗。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一個頂尖高手,牢牢被控制呢。

    歷來,也有不少辦法,用毒也好,以武功下禁制也罷,拘禁其親近之人也行。這都是很有效的方法。

    然而用毒,以及武功的長年禁制,都容易對人的身體產生傷害,這些影衛之中,必有一人要成為教主,這種做法自然不妥。

    而以親近喜愛之人相威脅,則更加不實際。

    對於在魔教鐵血教育下長大的人,不大可能會因為別人而卑屈如奴隸。

    在長時間的煩惱,以及翻找狄飛留下來的所有武功典籍,和他們自己又去四下明搶暗奪,弄來許多神功密冊之後,終於找到了一項方法。

    有一種威力巨大的內功心法,必須練全十二經脈武功,心法方能大成。自那以後,所有影衛弟子,都自幼修練這種功法,但他們所得到的功法並不完全,有一脈始終不通。每月必有一日,因經脈不通而痛苦莫名,其痛其苦,遠勝人間酷刑,能煎熬過來的人,不但心性堅毅過人,也代表身體遠比普通人強健,對內功的駕馭能力,體內經脈承受真氣逆沖的能力越發強。

    所以,這即是一種束縛,也成了影衛的一種修煉,以及一種淘汰方法。

    無法承受這種痛苦,或殘或廢或死的,將不會再有資格留在影衛之中。

    而這等經脈奇痛之苦,必須不斷修練下一層內力,才能勉強抑制,但隨著內力越來越強,則下一次真力逆轉,氣血倒流時的痛苦也就加倍可怕。

    等到他們練全到第十重時,即使是心志最堅毅,身體最好的人,也將不能再承受這種痛苦,一旦發作,痛不欲生之餘,也使身體元氣大傷。

    也只有練到第十重的人,才是最後可以活下來的影衛。

    修羅八王都學過引導抒轉這種真氣的武功,每次最少需要三王合力,才能勉強替他們定住體內因一脈不通,而奔騰欲狂的真力,不至發作。並能使發作時期延緩為三月一次,下一次發作,若能有三王出手,則能再次止住發作之痛。

    而唯一最後一脈的心法,以及以一人之力,止住真氣逆流的手法,只有天王知道。當新一代天王被選出時,將由上一代天王,獨自為他打痛最後一脈,授以心法,使新任天王武功大進之餘,並可手操所有影衛的命門。那就是,當影衛痛發時,可以出手為之止痛,或延痛,而當影衛犯錯時,他可以輕易用神奇的手法,使這種走火入魔,真氣逆流的災難,提前降臨。

    但是這一代,因為狄絕的死亡,至使這一項神秘的功法完全失傳了。掌管魔教所有功法典籍傳遞的莫離查遍資料,也只能找得出臨時止痛,或提前引發真力逆流的手法,卻再也找不到,補足最後一脈功力的心法。

    因此,狄九雖名義上是天王,但並不像以前歷代天王那樣,完全手操影衛的生殺大權,就連他自己體內的真氣之患也沒有真正解除,只是暫時止住罷了。這也是蕭傷瑤光等人,時常對他無理挑釁,無所顧忌的原因這一。

    這一次,因狄一傷了傅漢卿,狄九做為天王,必須重罰,所以提前引發了狄一體內真氣逆流之苦,卻料不到傅漢卿到來,喝令狄七做出一番不可思議的舉動來。

    狄九何等眼力,立刻覺出不對來,再聯想起,當初莫離傳授自己的引制之法,以及自練成十重內力後,常有三王來為他們壓制傷痛時所用的手法,此刻似都有異曲同工之效,而且感覺上,傅漢卿所用的方法,更加有效,更加複雜,真氣把握更加微妙準確。

    他心念動間,立刻出去,令一眾影衛,誰也不得亂動,再命人喚來了莫離等四人。

    莫離在眾人間經驗最是豐富,對魔教武功瞭解最多,對這套內力知道得也最多,他一見之下,已然可以斷定,傅漢卿的方式,不但能化解影衛真力逆流之痛,甚至可以幫他們打通最後那沒有通的一脈,使十二經脈俱暢,功力大增之餘,也使他們再不受任何束縛。

    讓世代受鐵血掌控的影衛,卸掉最強大的枷鎖,這件事實在太嚴重了,所以瑤光與蕭傷第一時間出手相阻,但還是晚了一步,狄一的經脈已被完全打通,

    此刻看傅漢卿笑嘻嘻沒事一般,讓他們去休息,瑤光冷笑一聲:「教主正位第一天,就可以這般擅權獨斷了,今日此事,除非我們都死了,否則狄一和狄七,都不得擅離一步。」

    傅漢卿笑笑,並不怎麼在意地攤攤手:「狄一已經好了,你們還想怎麼樣?殺了他?這個,影響不太好吧。外頭還有一堆影衛呢,真不怕他們兔死狐悲?再說,他武功也很高,要殺他也不容易吧。至於狄七,我剛才教他的手法他肯定記得很牢,但他這是在狄一被強行引發真力逆流時用的手法,平時打通經脈,和正常發作時,打通經脈的手法,力道,分寸,是不同的,這其中只要有一絲差異,就可以讓人真氣暴體而亡,所以,這個時候放他出去,歇一歇,也沒什麼關係啊。」

    他一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把其他人聽得眼神凜然,好啊,總算露出真面目了,這話分析得清楚明白,把重點全講清了,這可絕不是那個整天只惦著睡覺的糊塗蛋能說得出來的。

    莫離定定望著他:「我相信,你這套手法與我教世代相傳的並不同,應該不是前教主教給你的,你怎麼能輕易破解我教第一大玄功奇症?」

    傅漢卿笑道:「登山的路從來不只一條,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告訴過你,這世上的武功沒有我不知道的,我的武學知識可是天下第一啊。」

    眾皆冷眼相望,見過狂妄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狂的,世界之大,武功之多,就算是百曉生也從不敢說沒有自己不知道的。

    傅漢卿摸摸頭:「真的啊,不信你們把你們最得意的武功細細使出來給我瞧瞧,我一定能幫你們改進補足,為你們提出好的意見。」

    他說得挺熱情,也很真心,可是,有誰會真的同意。

    把自己的壓箱底的功夫,完全展露給一個來歷不明,莫測高深的傢伙看,除非是瘋了。

    武林中人,自己本門功夫的高深之處,是絕不會外傳的,有時就算是親如父子夫妻也不洩露,魔教諸王之間,對彼此的絕招神功,也從不互傳,彼此多加防範,誰會把自己擁有的一切武功全攤開了給人看,那和送把刀子給人架著自己的脖子有什麼大區別?

    當然,這樣的選擇,這樣的防備是很正常的,在很久以後,他們為此時的決定悔得幾乎斷了腸子,那又是後話了。

    反正在這個時候,傅漢卿的建議一提出來,立刻遭到諸人怒目而視,那眼神或狠,或怒,或驚,或毒,總之就像千萬隻利箭要從他身上穿過一般,上半句,他還滿心熱情,說得極是響亮,下半句已經越來越小聲,最後兩三個字也就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見了。




第三十一章 決定

    死一般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狄九才淡淡對狄一和狄七道:「你們去吧。」

    二人無聲地退出去,但誰也沒真的聽話回去休息。

    毫髮無傷的狄一走出天王殿時,已引來了一眾影衛略顯愕然的目光,狄一一語不發,靜靜走過去,和他們並肩站在一起,而狄七倏得轉身迅疾而去,不一會,就帶了八名在天外天等待的影衛重新回來,一共一十九人,靜靜守在了天王殿外。

    相比殿外一片肅穆的安靜,殿內的氣氛可就不太好了。

    瑤光冷冷瞪著傅漢卿:「你做事都不考慮後果的嗎?現在肯定有十九個頂級高手守在外頭,就等著你的決定呢?」

    「這有什麼問題?」傅漢卿絲毫不覺困擾「如果他們想要,那幫幫他們好了。」

    「那還有什麼辦法可以牽制他們?他們在神教內受過不少苦的,積怨之下,誰知道會翻出什麼風波來,那可是十九個最頂尖的高手,不是十九個莊稼漢。」瑤光沒好氣地說。

    「為什麼一定要牽制他們?」傅漢卿不解地問「他們每個人接受的都是身為教主的教育,能活到現在的人都是最好的。他們武功好,智謀強,懂權謀,會兵法,文武造諧都高,這種人,你們就硬困在這裡,拿他們當衛士替身來用?你們不覺得,這麼多年來,魔教一直打不過各大門派,和你們的用人方法,有很大關係嗎?」

    眾人不覺都是一愣,如果傅漢卿跟他們說人權啊,道德啊,慈悲好,善心啊,這一類的話,肯定全被當成耳邊風,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可這樣的分析卻讓人不能不聽了。其實這個道理,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只是這麼多年來,魔教的傳統一直如此,不便更改。更何況,那樣頂尖的人才,若真要物盡其用,也必要給予足夠的權勢地位,但八王彼此爭權奪勢已經夠激烈了,誰還願意多出幾個人來分薄手上的權利呢,因此竟誰也沒有就這個問題去想深一層。

    莫離嘆了口氣;「教主說的確有道理,但教主是臨時入教,和我們這些在教內多年的人不同,所以你不受教中規矩傳統的束縛,也不考慮教內的鐵律,但是,他們這麼多年,受盡折辱苦難,現在,只怕也未必會全心全意為神教效忠。」

    傅漢卿低下頭,摸摸鼻子,嗯了一聲才問:「這個世上,有全心全意為神教效忠的人嗎?」

    他笑一笑,凝望眾人:「有這樣的忠誠嗎?」

    幾個人或多或少,臉色都有些僵硬,明明反駁的話就在嘴邊,竟是誰也說不出來,誰也報不出一個,真正全心全意為神教效忠的人,這其中,包括他們自己在內。

    「當你要求別人忠誠時,自己是不是也應該付出什麼。老闆要夥計用心辦事時,至少要做到給足工錢。否則夥計跑去別家工作,也就怪不得人了。」傅漢卿笑道「給他們足夠的自由,讓他們做選擇,願意留下的,給他們足夠的空間,讓他們能發揮實力,魔教有的是權力,地位,財富,只要他們能付出相應的努力,只要他們表現出足夠的力量,只要他們能證明自己擁有這個資格,可以比任何人更合適地做穩相應的位置,那麼,把重要的事,重要的權位,交託給這樣的有能者,不是比交給庸碌平常的人更方便嗎?不願留下的,也不用太擔心,他們從小在魔教長大,未必能適應外面的生活方式,就算能夠適應,他們深知魔教強大,也不會輕易成為魔教的敵人。他們甚至需要我們幫助他們掩飾身份,否則正道也罷,各國官府也好,都不會接受在魔教生活幾十年的人,溶入他們的生活的。」

    碧落定定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問:「這就是你改變的方式嗎?你想要從這一點著手,開始按你的心意,來改變神教嗎?」

    傅漢卿打個寒戰,這世上的人想事情怎麼全這麼複雜,改變神教,多麼複雜而龐大的工程啊。他張張嘴,想說,我不過是看到狄一很難過,就順手幫忙,但話到嘴邊,又吞下去了,估計這麼說,別人不相信,他得挨白眼,別人相信了,他就得挨訓了。

    碧落淡淡道:「若是如此,我倒不介意你試試,這些影衛都是頂尖的人才,若得他們真心相助,對你來說,也是極大的力量,只是,他們都是魔教鐵血手段教導長大的人,在他們心中會否懂得感恩圖報,還是一朝脫盡枷鎖,便肆意妄為,甚至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這都沒有人說得清。」

    傅漢卿忍了又忍,還是有點兒忍不住,終於問:「你們出手幫人之前一定要考慮對方會不會報恩,能報多少恩嗎?」

    瑤光冷笑一聲:「第一,我從來不幫人,如果我幫人,那肯定是有所圖謀。」

    蕭傷笑著攤攤手:「我不去害人,人家就要燒高香了。」

    碧落淡淡答:「若是與我自己得失與神教興亡無關,我為什麼要去幫人家。」

    傅漢卿再次摸摸鼻子,低下頭,不說話了。

    莫離眉頭深皺問:「你一定要幫所有人打通經脈。」

    傅漢卿低聲道:「我也不是特意要幫他們打通經脈的,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他們練的功法有問題,但沒有人說,我自然是樂得清閒省事,可是,看到狄一那麼慘,我也不能裝沒看到,就幫幫忙了,其他人如果希望我也幫他們的忙,我好像也沒什麼理由拒絕。」

    他說得好輕巧,狄九卻聽得神色微凜:「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怎麼做得到?」

    「當然做得到,我說過,天下沒有我不知道的武功,第一天見到他們,他們就同時向我進攻過。」

    瑤光臉色微白:「你是說,只一招之間,你就可以判斷出他們的武功,心法,氣勁,甚至武功到了第幾重,內力修到第幾層,有無缺陷?」

    「是啊,這並不難啊,哪怕是同一種武功,同一種內力,並不多的功力,在同時運行時,因為使用的人不同,功力的差異,所表現來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而對身週一切,空氣,微塵,風,樹葉,花鳥,小蟲,螞蟻的影響全是無所不在,又各不相同的。只是因為這些差別很小,所以你們注意不到罷了。」傅漢卿說得越來越輕巧,對於他那強大的精神力,只要他自己能暫時別那麼懶,願意去看,去聽,去觀察,現實世界的任何微妙變化,都無法逃脫他的感知,他自己全不把這當回事,卻不知道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對別人能造成多大的打擊。

    一句話還沒說完,眼前幾個人的臉是或青或紫或黑或藍,頗為精彩漂亮了。

    在瑤光跳起來發怒之前,狄九及時地上前一步,淡淡道:「即是如此,你也看出我身上的狀況了?」

    「是啊,你的情況應該是和他們差不多的。」

    狄九點點頭,回頭問:「事已至此,你們還有什麼意見?」

    莫離嘆息一聲:「罷了,我教即然第一次選了一個外人做教主,就暫時接受這一切變化吧。」

    蕭傷笑道:「還問我們做什麼,你自己也是巴不得他能出手相救的吧,即是如此,就只得讓他把別人也全給解脫了。只不過,這要是最後弄出什麼亂子來,就得他自己負責了。」

    傅漢卿見大家都不再反對了,高高興興對狄九說:「那好,我們先幫你打通經脈好了。」他扭頭看向其他幾個人「你們誰出手,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瑤光略帶不甘地道:「你自己沒手沒腳嗎?連出個手都懶怠動,倒幸好你沒懶到不肯動嘴。」

    傅漢卿雙手猛搖:「不是我懶啊,而是我自己根本連位都認不准,內力運用更是一塌糊塗,完全不能掌握分寸,我要出手,那別說救人,根本就和殺人沒分別的。」

    很顯然,這一句大實話,仍然是沒一個人相信,眾人一起冷眼相向,誰會相信一個可怕強大到這種恐怖程度的人,會連武功最基礎的東西都做不到。

    但是,也沒幾個人有力氣再和傅漢卿爭辯這種問題,最後決定由莫離出手,按傅漢卿的指點,為狄九打通經脈。

    畢竟這在場四王中,也只有老成持重,也沒有太多爭奪之心的他,才能讓狄九放心,換了碧落瑤光蕭傷,還真不知道會不會在救人的時候留一兩記暗手呢。

    打通經脈的時間持續很長,開始瑤光還在耐心地看,到最後漸漸不耐煩起來,轉身出廳,逕自出了天王殿。

    一走出來,果然看到十九名影衛沉默凝立的身影,她目光冷然,一掃而過,這才淡淡道:「教主有能力為你們徹底解除多年的痛苦,其實,我們幾個都是反對的,不過教主堅持這麼做,我們也只得依從,你們就在這裡等著吧,如果趕得及,估計今天之內,你們所有人都可以武功大進。」

    即使是刀架在脖子上,臉色也不會變一下的影衛終於有了一些震動。

    這麼多年的苦難,即使明明知道,這世上,不會再有任何人,給予他們無條件的好處,不會有什麼神靈庇護世人,上天顯靈的事情發生,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除非被選中成為天王,否則永遠不可能被解除痛苦,但聽到這個根本不能置信,也全無可信度的消息時,他們仍然震動了。

    幾乎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望向了狄一和狄七。

    而這兩個人,徐徐點頭。

    那樣慢,慢得在每一個人眼中,心中,都彷彿有一生一世那麼漫長地,點了這麼一次頭。




第三十二章 各奔前程

    瑤光一句話說完,便快步行去,沒走出多遠,就聽得身後風聲漸近,蕭遠那帶點笑意的聲音傳來:「事已至此,你幹嘛還要得罪影衛,他們可個個有著絕頂的身手,和你我相比也不遑多讓啊。」

    「事已至此,就算我說,我非常贊同幫他們打通經脈,你認為他們會相信嗎?」瑤光頭也不回,冷冷道:「即是如此,何不索性讓咱們的白痴教主,做足這份人情,讓他們都清楚,那個白痴為他們做的堅持。也算是賭賭他們的良心。傅漢卿再怎麼樣,也是我教教主,只要他們還有一分感恩之心,對我們總是有好處的。」

    蕭遠一揚眉:「你這女人,果然說什麼做什麼都另懷心思,不過,你這番做為,到底是為了神教,還是為了那個白痴呢?」

    瑤光回眸一笑,華光燦然:「你以為呢?」

    蕭遠一個失神,真氣為之一窒,飛掠的身影從半空中落下來。眼睜睜望著瑤光去遠了。

    在天王殿,為狄九打通經脈之後,傅漢卿又走了出來,很詳細地把在平時打通經脈的手法,力道,教給影衛,其他的事,就讓影衛們自己去幹了,他如釋重負地跑回去,在辛苦了一天之後,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地撲向他溫暖的大床了。

    在那天之後,傅漢卿的日子又開始幸福起來了。影衛們的束縛已解,這些頂尖的高手,就全都是自由身了,諸王為了擴張勢力,自是想盡辦法拉攏親近,以便收為己用。這段日子,冷冷清清的天外天,熱鬧得不可思議,影衛們的門檻,基本上都給踏破了。

    在這個重要關頭,稍一鬆勁,沒準就讓別人佔了上風去,自是誰也沒空再去理會那個無聊的掛名教主了。

    於是傅漢卿又再次開始他那吃吃喝喝睡睡的快樂生活。

    在房裡睡得如豬一般還不夠,趕著太陽好的時候,伸著懶腰跑到外頭花園的草地上睡得嘴角流涎,夢中傻笑,把個教主形象破壞得一塌糊塗給來來往往的教徒看,可憐一干魔教教眾們,受到這等刺激,教主光輝的形象在心中崩塌,個個面無人色,精神倍受煎熬。

    傅漢卿遲鈍得無法發覺別人的痛苦和失望,不過,就算發覺了,也不見得他會良心發現地讓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所改進。

    溫暖的太陽下,他一覺好夢,睡到自然醒時,張開眼,咦,怎麼整個天空都讓一張靠得這麼近的臉給佔了。

    傅漢卿眨眨眼,然後說:「你是狄一!」

    依然不是問句,而是肯定的判斷。

    那個臉上有縱橫交錯數道刀痕,導至整個面目為之猙獰變形的男子笑了笑,雖然滿是刀痕的面容笑起來,也異常可怖:「教主好像永遠能在任何情況下,分辯出我們誰是誰。」

    「就算你的臉受了傷,但一些細微處的特點不可能完全改變的。」傅漢卿坐起身來,這才發覺身旁豎了一大面魔教的教旗,堪堪把陽光擋了一大半。

    「太陽雖好,但在陽光下睡了太久,也會不適的,略加遮擋才好。」狄一淡淡道。

    「你做的?」傅漢卿笑道「謝謝。」

    然後指指狄一的臉「怎麼了?」他的語氣依然是平淡的,即無驚怪,也無震怖,一張被毀容的臉,在他看來,和正常人的臉,並無什麼不同。

    狄一平靜地道:「教主說過不喜歡我的臉,我即要留在教主身邊做護衛,自然不能讓教主不自在。」

    傅漢卿皺了皺眉:「好吧,我雖然不喜歡,但即然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只好尊重。」他的語氣裡可是找不到一點內疚,著急,難過的意思在,反而略有好奇地問:「怎麼你還是決定做我的護衛?我以為你們都有很好的前途呢?」

    狄一深深看了他一眼,這個人看起來應該是天性善良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某些時候,就像剛才,會有那極短的一瞬間,讓人感覺,他又分明是天生無情:「這都是拜教主之賜,我們這些影衛,從來不曾這麼炙手可熱過。為了留住我們為神教效力,教內空出了四個分堂主的位置,由我們頂上。雖然不如諸王尊貴,卻也是一方首腦,而且諸王都答應給我們最大的自主權,很多事,不必一定要等到總壇指示,就可自決,其間表現,論功行賞,決無虧負。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有四個跟隨了乾闥婆王。乾闥婆王不惜把手中,最好最媚的美麗男女送到我們之間,我以前也不知道,狄二原來那麼喜歡周旋在美麗的男女之間,肆意放縱,而狄八和十一,則與乾闥婆王的得力助手媚姬姐妹相處的如絞似膝,倒似要談婚論嫁一般,還有十三,倒是同乾闥婆王屬下宮部的一個少年極之投緣,不願分離。還有三人追隨了鵬王,據說鵬王許諾,他們之中,如果有誰單打獨鬥公平較量之後贏了他,就可以接任鵬王的位置。緊那羅王也得了三人,至於是怎麼收攬成功的,我也不知道,狄三猜說,沒準緊那羅王給他們下了毒,但也只是說笑。還有兩個人說是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只想好好休息,根本不願再去打殺拚鬥,所以他們只跟著龍王,替他管理保護文書,卻不負責整理和閱讀,也就是說,可以算是整天悠閒沒事做,干拿工錢不干活,專門休息了。」

    傅漢卿點頭讚歎:「這麼說,這份工作應該也蠻適合我的,反正在總壇,誰會去偷那些文書,光拿錢不干活,還可以每天睡懶覺。」

    狄一挑挑眉,盡力去忽略教主的心無大志,語氣毫無波動地說:「還有幾個至今仍未決定何去何從。

    傅漢卿有些不解地問:「你們之中,就沒有一個想要走的嗎?」

    「誰說沒有,我就要走。」一陣朗然的大笑聲之後,一個男子大步行來,陽光下,他的臉上同狄一一般帶著刀痕,但是,卻只是劃了一刀,刀勢雖使臉部容貌有所改變,但小心地控制了方位,不會讓人看了之後覺得猙獰可怖,反倒讓本來英偉的面容,多了份滄桑之感。

    那本不應該屬於影衛的明朗笑聲,那陽光下明朗而堅定的步伐,讓傅漢卿遲疑了一下,才道:「狄三。」

    「是我。」狄三笑望傅漢卿「教主認人的本領,實在讓人佩服得很。」

    「你要走?」

    「是。」

    「只有你走?」

    「是。」

    「為什麼?」

    連續三個問題,傅漢卿眼神中,漸露迷惑。

    「為什麼?因為我們所有的強大都只是表面的假象,骨子裡脆弱而膽怯。我們生長在魔教,受魔教的教導,學習身為幽冥之魔鬼的一切技巧,我們從不曾在陽光下生活過,對於那片陽光,我們渴望,但更加害怕。即然現在可以生活得很好,可以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那麼,為什麼還要去追尋那些未知的東西?走出這裡,我們什麼也不是,沒有來歷,沒有親人,沒有家,留在這裡,我們將會擁有一切。我們學過一的切,都只適合這裡,離開這裡,也許我們就將一無所有,也一無是處。我們學習,殺人,我們擅長,陰謀,而這些,只有在這裡,才有機會施展。」狄三微笑「不要以為,打開囚犯的枷鎖,犯人就一定會迫不及待得往外跑,其實,那枷鎖也未必真的能囚困住我們,真的囚困我們的,是我們自己的心。」

    狄一搖頭,不讚同地道:「狄三,我們都是因為畏懼經脈逆流的痛苦而……」

    「但我們為什麼害怕呢。我們被教導不怕死,在任何時候,都應當毫不猶豫地為了命令去死,如果我們連死都不怕,為什麼竟會怕痛,竟會因為想要逃避這痛苦,而淪為奴隸。」狄三微微冷笑著打斷他的話「因為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這痛苦折磨,隨著年齡的增長,武功的增進,痛苦越來越強烈,而教導我們的人,也刻意在我們心中打下陰影,讓我們錯覺,這天地間,唯一可怕的,就是這種痛苦,只有服從,才能避免這種痛苦,我們甚至無法想到如果不怕一死,這痛苦也就根本不能折磨我們。於是,在我們長大以後,在我們成為最出色的影衛之一,我們竟會因為這種可笑的原因而低頭任人奴役。記得我們學習權謀時,負責教導我們的人,曾講過的故事嗎?把大象從小鎖在柱子上,當大象長大以後,力量已足以掙脫鎖鏈時,他也不會去掙開了。在羊群的前方架上鐵欄,讓羊必須跳躍才能過去,在那之後,即使把鐵欄撤了,羊到了那裡之後,也必會跳躍。可笑,我們從小學的就是權謀馭人之術,我們自己被最簡單的方式束縛住,卻不知掙脫。」狄三輕輕道「如果不是教主解開了我們的束縛,如果不是,當我身心輕鬆的那一刻,天地豁然開朗,也許我永遠想不通這一點,從現在開始,已經沒有什麼是我害怕的了。我連死都不怕,為什麼要害怕外面的世界,就算我的經脈逆行之痛再次發作,我也不會再回來魔教了。我想要自己走在陽光下,走在人群裡,我想要不再時刻提防別人,也被別人提防,我想要不用再時刻擔心身後的眼睛,主人的命令,我想要,單純地做一次我自己,做一個自由的人,哪怕一時一刻一分一瞬都好了。」

    狄三微笑,眼神裡,有異樣的光芒閃動:「我才不怕外面的世界怎麼樣呢?我也不理會魔教能不能容我逍遙,我走出這裡之後,會不會有暗算追殺陷害?我就想隨心所欲,照我自己的心意活上一次。」

    狄一輕輕一嘆:「狄三,很久以前我就覺得,你是我們之中,唯一還能保有真性情的人。」

    「不如說我是一群行尸走肉中,唯一一個還有點兒人氣的傢伙。但是……」狄三冷冷一笑,眼神忽然銳利起來「你想不想知道,我這點兒人氣,是怎麼留下來的。」




第三十三章 習慣

    「還記得二十三嗎?」

    「當然記得,他那麼聰明,學武功最快,就是性格比較軟弱,比武時,明明武功比你高,卻不夠你狠,最後還是……」

    「軟弱嗎?他只是不肯忘記他是誰罷了。」狄三淡淡說「我們那些被聚在一起的孩子,有的是孤兒,有的是被拋棄的孩子,有的則是他們搶來的。只要臉型長得與那個死了幾百年的人相像,只要根骨適合練武,他們就一定會不擇手段把我們弄到這裡來。從此,我們沒有名字,沒有親人,沒有往事,只能有一個姓,只能有一個數字做名字,為了讓我們的臉照著那個人的長相發展,每隔三個月,就會有一群大夫來查看,誰的臉長得略略走形,就會有人在他臉上小心地動刀子,用神奇的醫術做修改。不可以有自己的面容,不可以回憶往事,不可以記得父母,甚至有人叫一聲過往的名字,如果不小心應答了,或只是做夢時叫了一聲爹娘,都會有滅頂之災。永無休止地訓練,永遠重複的洗腦。我們所有人都順從了,只有他,在沒有人的時候,會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我叫王永貴,我的名字是王永貴。」

    狄一微微一怔:「這是他曾經的名字?」曾經的名字啊,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連前生的都不算的事了,記憶中完全找不到痕跡,這個時候,他甚至沒能生出一絲悵然的感嘆。在這一瞬,他唯一的感覺,竟然僅僅是:「沒想到,那個學武飛快攻的傢伙,居然有一個這麼簡單俗氣的名字。」

    「他簡單俗氣,但是,他是我們之中,唯一一直堅持著的人,不管多麼辛苦,多麼累,多麼恐怖的一切,他總是不忘提醒自己,他本來是誰,他曾經是誰。」

    「你與他同房,這一切,自是瞞不過你,想不到,當年你竟然沒有告發他?」

    「你說他聰明,其實他愚蠢,他甚至曾經半夜里拉著我的手拜託我,請我記住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他自己的不記得了,請我提醒他。他說,他只記得父親姓王,母親姓計,卻再也憶不起他們的名字了,他不希望,這一生一世,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狄三仰臉望天,陽光照在他臉上,竟也是冰冷的:「我答應了他,但我當時的打算是,反正三月一次的比武淘汰要開始了,我能贏他自然是好,若不能贏他,我就告發他。這樣,我可以好好活下去。那樣的愚蠢和天真啊,明明知道,我們所有人都是對手,在訓練的過程中,會有許多人,就此被淘汰慘敗出局,而到最後留下來的人,也只有一個有機會逃出升天。一個人越是聰明,越是學武快,就越是其他人的眼中釘,可笑他居然完全沒有悟透。」

    「你殺了他?」傅漢卿輕輕問。

    「是,我殺了他。」狄三淡淡道「他武功比我好,可他不夠我狠,明明有機會殺死我,可是他遲疑了,我卻毫不猶豫,下了重手。他重傷落敗。在那個時候,我們之中,如果有人重傷,而無法再跟上訓練課程,是不會有人花時間治療他的。重傷,和死,沒有區別。他被帶回去,扔在床上等死。晚上,他一邊吐血,一邊掙扎到我身邊,像以前一樣,握我的手,望著我,懇求我,求我替他記住他的名字,他希望他死了之後,墓碑上能有自己的名字,他希望我能夠代他記住,有一個叫王永貴的小孩在人世活過一回。而我,答應了。」

    狄三的神情語氣,至此仍是平靜的:「他和我在一間房裡共住了兩年三個月零七天,他被我打死了,他臨死前沒有恨我,只是求我,替他記住他的名字,他死的時候血吐在我身上,他死的時候,還天真的以為,他會擁有一塊小小的墳墓,甚至可以有一塊刻有他名字的墓碑。」

    狄一悲涼地笑了笑,這麼多年來,所有失敗的人,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他們之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有人知道,那些人是否會有黃土埋身的幸運,而到後來,也沒有人再去思索,考慮這個問題了:「這麼多年你一直記著他,所以你比我們保有一點人性。」

    「我記著他,是因為這讓我覺得,我還是個活人。這麼多年,我忘了我自己的是誰,卻還記得他的名字,但是,我並不是我們之中,唯一保有自己的性情的人。」狄三輕輕道「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依然有著自己的性情,只是一直以來,埋得太深,深得自己的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這次的變故,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狄二原來那麼喜好美色,風流縱性,狄八和十一十三他們,原來那麼渴望有一個心愛的人相伴在身邊,十五和十九,原來其實根本沒有野心,而只希望過平靜的生活。是因為束縛我們的繩子鬆開了,我們才有機會去看自己的的真性情,你又何嘗不是一樣。」

    狄三凝視狄一:「這張臉對我們來說,是噩夢也是災難,你毀掉他,真的只是為了……」他伸手一指傅漢卿「為了他嗎?如果只是單純要改變容貌,為什麼下手這麼狠,是不是在你毀滅這張臉時,心中也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你毀的其實是這麼多年來,壓在我們身上的枷鎖。」

    狄一沉默了下來,一語不發。

    狄三哈哈一笑,轉眸望傅漢卿:「所以,你大可不必為他的犧牲而感動。」

    「我沒有感動,這是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選擇,他到底為什麼而毀掉自己的臉,都與我無關。」傅漢卿很誠實地回答,雖然這樣的答案聽來未免無情。

    狄三深深看他一眼:「這麼無情冷酷,讓人很難相信你就是那個大仁大義的傢伙。」

    「大仁大義?」傅漢卿愕然伸手指自己的鼻子,這個,大仁大義的人,應該是整天吃著自己的粗茶淡飯,管著天下的不平之事,累死辛苦死的那種傢伙吧。

    狄三搖搖頭,笑一笑:「你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這個世界上,真真假假,誰能說得清,我們這些從小受到黑暗教導,只識利害,不懂忠義恩理的人都是不可信的。狄二的縱情聲色是真心,還是假象,狄八和十一十三的情意恩愛,到底是真情,還只是與乾達婆王的門下,互相演戲,彼此欺騙,十五和十九的自甘淡泊又到底是不是真的呢,他們是不是都在藏鋒隱銳,以便讓其他人放鬆防備,在得到諸王的信任之後,再成就他們自己的野心呢?就連狄一又怎麼樣?他一直是我們這中最穩重,最顧全大局的一個,所以,他是首領,但也是正因為如此,他的忍耐,他的隱痛,他的壓抑,也勝過其他人,也正因此,他給自己毀容時下手就狠得出奇。」

    狄三當著狄一的面說這番話時,真是全無半點顧忌,他伸手摸摸自己臉上的傷痕,笑笑:「看,我也要改變自己的面容,下手可小心多了,我不希望自己未來的生活,因為長相可怖而受太大的影響。正常人都應該是我這種想法吧,像他這樣,可以如此瘋狂的把自己一張臉毀成這樣,那麼,他又有什麼理由,對別人不狠心呢。所以,你留他在身邊,還是小心一點吧,他能對你盡忠,那真是你的運氣,可如果有一天他出賣你,你也不要太失望,太傷心。」

    這濤濤不絕一番話說下來,狄一也許是鎮定過人,也許是因為毀了容,臉上看不出表情,總之並沒有什麼神色變化,若說是震怒,倒不如說他對狄三說這麼一大堆話,感到驚奇。

    影衛一向是不多話的。狄三以前雖然在他們之中也算是話最多的,但也絕不至這樣說個不停,原來,人在擺脫枷鎖之後,真可以變化得這麼明顯,這麼大。

    而傅漢卿聽了狄三的話,卻依然只是平淡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失望,不會傷心。」

    狄三一笑:「為什麼,你也和神教別的人一樣,覺得利之所在出賣和背叛是應該的事。」

    「我認為那是不應該的,,但我已經習慣了。」

    狄一和狄三飛快互換了一個眼神,習慣?這代表著怎樣的過去和經歷呢,即使是他們,對這位神密莫測的教主大人,也還是會有一點好奇的。

    狄一遲疑一下才問:「教主,以前曾被人出賣過……」

    「是啊,這是很平常的,我習慣了。」傅漢卿語氣輕淡地簡單說明「就像是我知道,撿到錢袋是應該交給失主的,可是連續十次,我都看到別人撿到錢袋,自己放進口袋,那麼,當第十一個人也這麼做時,我是不會覺得有任何意外和失望的。」傅漢卿簡單地說明。

    狄三深深望著他,然後問:「那麼,在看到十一個人,都把錢袋放進自己口袋時,你還認為,撿了錢袋,應該交給失主嗎?」

    「當然,為什麼不這麼認為?」傅漢卿愕然問:「別人要怎麼做,那是別人的事,自己對是非對錯的判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看法,為什麼要因其他人而改變呢。」

    他那樣不解地問,眼神清澈得仿若嬰兒,彷彿,這一切問題,真的如同撿到錢袋是否交還給失主那麼簡單。

    狄一忽然沉聲道:「我不會出賣你。」

    傅漢卿淡淡應了一聲,依然沒有感動,但也沒有懷疑,他漫不經心地想,很多很多人說過,不出賣他,說過要好好待他,然後……

    然而,就連這樣的思考,也都是漫不經心,轉瞬即逝的。



第三十四章 我是人

     
    狄三望著神色有些漫不經心的傅漢卿,忽輕輕道:「所有背叛你,出賣你的人,對你來說,都不重要吧?」

    傅漢卿一時沒明白過來,只啊了一聲。

    「有的痛苦,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你說你習慣,只是因為你其實並不在乎那些人,無論他們是忠心還是出賣對你來說,都不重要?」狄三淡淡道「我是孤兒,沒有人教過我感情,但就算是我也知道,如果是至親的背叛和傷害,一定會很疼痛入骨,就算我學的只是冰冷的權術,上位者的權謀中,也有一條原則,對於低賤卑微者的無知冒犯,大可寬大處理,以示上位者的寬容和慈悲,但對於朋友,得力下屬,親近之人的背叛,誤解,傷害,是絕不可原諒,絕不能寬恕的,因為,這些人,對我們來說,是不同的。」

    傅漢卿怔了懷,臉上有些疑惑,有些茫然,有些不解。

    不在乎嗎,不重要嗎,所以不痛嗎?

    什麼是在乎,什麼是重要,在那漫長的生命中,又有什麼是真正必須在乎很重要的人呢?

    不在乎嗎?

    桃花下的微笑。

    不重要嗎?

    陽光裡的諾言?

    不痛嗎?

    骨肉成泥時的身與心。

    他茫然地略略皺起眉頭,因為是不在乎,不重要,所以才能習慣嗎?

    看他迷茫的樣子,狄三搖搖頭,看向狄一:「看來,咱們的教主,的確是個怪人。你們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就不操這份閒心了。」

    狄一淡淡道:「你特意來說這麼一大堆話提醒他,不就是放心不下嗎?」

    狄三哈哈一笑:「他到底對我有恩,雖說我們這些都不是什麼知恩必報的傢伙,但說幾句話的力氣還是有的。」

    他搖搖頭,再不說什麼,轉頭便去。

    狄一凝望他的背影,輕輕說:「不放心,為什麼不留下?」

    狄三腳步一頓:「留下,和你一樣,做他的護衛,管他吃穿睡覺,永遠跟進跟出?」他搖頭不止「我雖感激他,卻還不打算賣身為奴,殺身相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願望,我想要為自己活一回,我想要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束縛,不因任何人牽掛地,當一回真正的人,而不是繼續做影子。再大的恩義也不值得我用自己來報答。」他回頭,凝望狄一「如果你真的打算赤膽忠心,當他的影子,盡以前身為影衛的一切責任,把作為影衛學到的一切都用在他身上,那麼,我們的生活,和過去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

    他一伸手,攔住似乎想說什麼的狄一:「你想說,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被逼的,但是,這種義僕,這種忠名,我擔不起,也不想擔。說實在話,對於傳說中,那些受了人一點恩,就要算一生一世,做牛做馬,做奴做婢,開口屬下,閉口奴才,眼中從此只有恩人主人,生命裡,沒有情人,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追求,沒有事業,沒有理想的傢伙,我一直覺得,他們要不是天生奴性,不當奴才就不安心,就是藉著報恩的名義,牢牢巴住有錢有勢的主子,騙吃騙喝一輩子不愁吃穿之餘,還得個忠義的好名聲。我不是這樣的人,你也不該是這樣的人。至少……」他笑一笑,「在我眼中是這樣的。」

    他又看看至今仍在沉思,對於他們的談話,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的傅漢卿「不過,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的恩人,所以,嗯,這個……」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如果以後他有難……當然他本事大如天,背後的魔教大如天,還有你這個有本事的護衛,肯定不會有難的,我是說如果他有難呢……你們可以給我送個信,如果我力所能及,而又不用付出太大代價,我沒準還是會報一報恩的。當然,我還是希望永遠不要有人送信的好。」他大力揮揮手,大笑兩聲,轉頭,大步而去,再也不回頭了。

    就算是受過鐵血訓練,天塌下來,眉頭也未必會動一動的狄一也忍不住有苦笑的衝動,真不愧是自私冷酷的影衛出身啊,就連一個報恩的諾言,許得也這麼心不甘情不願,順帶還給自己留足各種退路。

    傅漢卿正魂不守舍,神遊天外之中,他一向懶散,很少思考問題,,就算遇上想不通的事,也不過是拋開一邊,不想了便是,但這一次千萬種念頭紛迭而至,竟是混亂無比,卻又隱隱覺得,這個問題,不能再拋下不管了。正自紛亂之間,忽聽一聲驚雷般的大喝響起,震得兩耳嗡嗡生痛。

    他啊得一聲,怔愕抬頭,萬千種念頭,便也在瞬間冰消雪化,他的眼神依舊無掛無礙,純淨明澈,帶點不解,帶點驚駭,:「怎麼了?」

    狄一沒好氣地答:「有個瘋子剛才施展輕功,很快地離開了總壇,估計是跑到外頭的大沙漠裡頭,對著大太陽,把所有內力提起來,拼了命地大喊『我是人』。這樣聲音就傳得很遠,很響,也非常吵,今天教內睡午覺的弟子們心情一定會非常不好的。」

    傅漢卿也不覺一笑:「狄三真的很有趣,很特別。」

    狄一遙望遠處,眼神略有悵然:「他比我們更像人,他比我們有勇氣,面對未知的一切。」

    「他會面對什麼?」傅漢卿輕輕問。

    狄一默然不語,

    傅漢卿又說:「其實你剛才的樣子,好像也和平時不同,用你們的話來說,應該是也有點人的性情吧。」

    狄一沒有說話,只默默看著傅漢卿,他們再冷酷,再無情,也依然是人,所以有人的軟弱,人的感嘆,人的悵然,其實,相比之下,這個對所有人都微笑,都親切,都好說話的教主,才真正比他們更不像一個人。

    是人都有追求,有慾念,可是他,卻只在乎能否好吃懶坐不干活。

    他不為惡,不是因為他的善良,只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讓他為惡。

    他出手救了所有影衛,可是,他並不在乎影衛的心情,影衛的忠誠,影衛的回報,正如,不管自己的臉是因為什麼而毀了,他都不會有感嘆,影衛就算為他去死,他可能最多也只會說,你們的選擇,我不讚同,但我會尊重吧。

    他善待別人,不是因為善心,不是因為關心,只是因為,他不討厭任何人,只是因為,他看到了,所以順手一救。所以,明知影衛受經脈逆轉之苦,但如果不是親眼見到自己被天王引發痛楚,只怕影衛就是跟了他一生一世,他也會懶得提這件事。

    他不是個壞人,或者,應該算得上是個好人吧。在眼前的人,他會救,在眼前的事,他會做,但救人與不救,行善與袖手,對他來說,依然遠遠不如倒頭一睡重要。他不殺人,也不讚同殺人,可是,卻似乎從來不想為這個,你殺我,我殺你,弱肉強食的世界,去做什麼。

    相比他們,這位教主,其實才更不像人吧,

    沒有人的慾望,沒有人的痛苦,沒有人的弱點,甚至連他的力量,都強大得不似真人。

    看著一直遲疑不語的狄一,傅漢卿又問了同樣一句:「他會面對什麼?」

    狄一這一次終於回答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傅漢卿摸摸鼻子:「好,我們去找能決定的人。」

    一向懶散,見責任就躲的教主大人會踏進諸王的議事廳,實在算得上是破天荒的大事了,而且一進來就直接說:「你們不要殺狄三,好嗎?」

    正在議事的幾個人,一起瞪他:「誰說要殺他了?」

    「不會殺他嗎?不是所有的故事裡,魔教啊,邪派啊,當權者啊,都是一樣的嗎?若不能為我所用,就要殺掉,或是多方迫害嗎?表面上放你自由離開,那送行的美酒一定有毒,沒有酒的話,通常走出門三四步一定會被殺,活得最長,也就是離開了之後一兩天,就會莫名其妙死掉的。」傅漢卿滿臉純真,滿眼無辜地問。

    蕭傷悲慘地低下頭,這是魔教之主,還是睡前故事聽多了的小孩子,真是太丟人了。

    瑤光忍著笑說:「這些事,你從哪知道的?「

    「所有故事裡都是這麼講的啊?」傅漢卿理所當然地答,當年張敏欣給他看過的一堆書裡,可沒少過,教主,王爺,皇帝,忠心護衛,可憐殺手,這些人物的。

    碧落淡淡道:「教主請放心,我們不會殺他的。影衛共有十九人,只有他一人離開,我們必須考慮其他人的心情,雖說影衛之間,未必有深切的情義,但他要死了,別人難免會有唇亡齒寒之感,要讓他們對神教忠心,就不能讓他們對神教有太多的疑慮。」

    如果是嘴裡永遠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的瑤光這麼說,傅漢卿可能還要考慮一下的,但即是從來比較嚴謹的碧落開口,傅漢卿也就完全地相信了,他滿臉笑容地點頭:「這樣就好了,我就不擔心了。」

    瑤光冷笑:「教主身繫舉教興亡,如今居然要為一個破門出教之人操心,可見是我們這幾天忙著別的事,忽略了教主,教主請放心,從明天開始,我會好好地輔佐教主,管理教務的。」

    明明是絕色佳人,一笑傾城,可是,她這笑意如花的表情,不知為什麼就是能讓人感覺到她正在咬牙切齒。

    傅漢卿一陣發寒,雙手亂搖:「你們忙,你們忙,我先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往後退,在門檻處,毫無懸唸得一頭栽倒,然後扎手紮腳爬起來,灰塵也不拍一下,逃命也似跑了。

    蕭傷滿臉吾不忍觀之的表情,喃喃道:「我們選他當教主,真是正確的嗎?」

    瑤光卻轉眸看碧落:「一句謊話也不說,就把咱們好打發的教主給應付了,緊那羅王,世上還有多少人,被你那嚴謹端莊的假象給騙倒的。」

    碧落淡淡應:「我是下屬,當然不能欺騙教主,我們自是不會殺狄三的,但把他是神教中人的風聲放出去,讓天下正道都追殺他,逼得他沒有容身之地,只能重回神教,這點小事,當然是要做做的,教主不問,自是就不用去煩擾他了。」



第三十五章 重磅炸彈

     
    懶洋洋舒展身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枕著頭,無意識地望漫天星月,原來,即使是九重天,這樣冰冷殘酷的地方,月亮也一樣明亮。

    狄九靜靜地看著天空,夜風拂來,亦不覺寒。

    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年,從不曾用這種角度,這種心境,從不曾有足夠的時間,抬頭看一看,天上的月,從來不知道,原來天空如此廣闊,原來,放鬆心境,放鬆身體,放鬆一切,會是這樣的閒適。

    這就是那個總是睡懶覺的傢伙眼中的天空嗎?當他在室外安然而眠時,呼吸的,是這樣清新的空氣嗎?當他睜開睡眼時,望到的,是這樣的萬里蒼穹嗎?

    所以那些權謀暗算,彷彿總也沾不上他的衣角,所以,在天下間最險惡的地方,他可以傻乎乎地笑,用一雙如嬰兒般的眼睛看世界,然後安安心心睡大覺。

    這樣的純真,多麼令人羨慕,卻又多麼令人痛恨啊。

    狄九笑一笑,向那高高的天宇伸出手,徐徐握緊,再慢慢攤開,掌心空空,什麼,也不曾有過。

    那樣的星月多麼近啊,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抓得住,事實上,無論多麼努力也無法接近,那虛無飄渺的一切。

    因為傅漢卿忽然冒出來,狄九眼看就要到手的教主之位被平白搶去,空有一個天王的虛名,手裡能掌握的,僅僅是一支由頂尖高手組成的影衛。

    又因為傅漢卿的出手相救,影衛都獲得了自由,諸王為了爭取他們效力,無不出盡百寶,拼盡全力,而狄九自知手上沒有什麼拿得出的籌碼,根本就沒有再湊這份熱鬧。

    當冷清的九重天,人來人往,喧囂無盡時,他一個人深深隱在天王殿深處,從不露面,而當影衛們一個個做出不同的選擇,到了新的位置,而還沒有做出選擇的人,也先後離開居住設施全都極之簡陋的九重天,搬往豪華舒適的新居所時,修羅教新任的天王,卻總是一個人,回到了這二十年來,流過無數血汗,受過無窮拆磨的地方。

    一個人,在這空空寂寂的世界裡,或坐或臥或躺,動則兩三個時辰。

    全修羅教上下,瞎子都知道天王的心情肯定差得一塌糊塗,誰也不願意這個時候自惹沒趣,自是躲得老遠。

    在這一個又一個的冷清日子裡,冷眼看外面所有的熱鬧紅火,這位天王的心境,沒有人知道,正如這許多許多沉靜的時光中,在九重天仰望蒼穹的狄九,在想寫什麼,也沒有人,是真正在意的。

    「剛去天王殿沒找到你,原來你在這。」乍乍呼呼的叫聲,讓狄九不悅地略略皺眉。

    這個時候,就算是其他諸王,也不會來觸他的霉頭,也只有這個始作蛹者的傢伙,不會看人眉捎眼角,湊過來讓人生悶氣了。

    傅漢卿高高興興跑過來,靠在他旁邊躺下,也照樣雙手枕頭,笑嘻嘻說:「還是這樣舒服啊。」

    狄九悶哼一聲,不說話,身邊有一個人同他靠得這麼近,彼此氣息可聞,身體的溫度都可以感覺到,同他採用一樣的姿式,仰望同一片星空,這種感覺讓他極為不適應,但他卻又不得不忍著心中的不自在,勉力控制自己不要跳起來遠遠走開。

    無論如何,這個雷都打不動的懶人,會主動來找他,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看看他想玩什麼花樣也是好的。

    果然,拐彎抹腳絕對不是傅漢卿的作風,他直截了當就問:「現在你手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實權,沒有任何人或事,真正歸你管,對不對?」

    狄九額角隱隱蹦起幾根青筋,真的不能怪他沒定力,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瘋子,明明自己造成了一切,還硬往人家傷口裡頭撒鹽。

    他強忍住伸手掐死傅漢卿的衝動,直接站了起來。不是他善良,也不是他顧全大局,這一切僅僅只是因為,他實在打不過這個瘋子罷了。

    就在他打算拔腿就走,打不過,躲得過的時候,傅漢卿趕緊又說了一句:「即然你沒事做,那我的事,你來管吧。」

    狄九略略一怔,愕然望向他:「你在說什麼?」

    「我說的不明白嗎?」傅漢卿摸摸頭「教裡除了八王各有權限之外,其他主要的教務,各地的分堂都是歸教主管的。可是我實在不行啊,反正你正好閒著,你又肯定知道怎麼處理這些事,交給你管,不是很好嗎?」

    狄九冷冷逼視傅漢卿:「你以為,你手中,真的有什麼權力嗎?」

    傅漢卿微微笑笑:「現在自然是沒有的,不過,以後,應該會多多少少有一些的吧,而且,如果出面管事的那個是你,那相對來說,權力就會大很多,增加很多,對嗎?」

    狄九眼神微微一跳,這個人,似乎永遠什麼都不懂,所以總會有旁人想都不曾想的念頭,但很多時候,他又其實什麼都明白,這倒底是聰明還是糊塗,實在叫人猜之不透。

    傅漢卿猶自睜著那孩子般純淨,彷彿全無心機的眼睛望著他:「好不好?」

    好不好?

    狄九抬頭望天,如此廣闊的蒼穹啊,可惜他終究不是那個天下萬物,皆可放下,只求酣然一夢的人。

    縱明知飄渺無跡,也只得拼了命抓到手中方得實在。

    這樣地把一切旁人珍之惜之拼了命爭奪的東西輕易拋開是為什麼呢?

    他低頭望望傅漢卿,忽得一笑。

    即不是因為抱歉奪走了他的一切,也不是因為賞識他的才華能力,應該僅僅只是害怕瑤光忙完了手頭上的事,重新惦記起他來,於是急忙找個人來頂災,把那些公事教務全栽給他,自己好求個清閒罷了。

    他該憤怒嗎?明明屬於他的一切,如今卻又只得旁人恩賜。

    傅漢卿顯然對他的心情是缺乏體貼和理解的,還是那樣熱情而期待地望著他問:「怎麼樣,好不好?」

    狄九深深凝視傅漢卿,良久,唇邊方綻出一絲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天下的譏嘲笑意。

    像他這樣的人,還有自尊可言嗎?縱然是嗟來之食,也只得緊緊抓牢了吧。

    「這種事只怕不是你可以做主的吧?」

    「我先問你的意見,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再和他們去說,我想……」傅漢卿頓了頓,才笑道「他們應該是會答應的,這對修羅教有好處,不是嗎?」

    狄九不錯眼地盯著他,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又是這樣看似天真,偏又洞澈的眼神,又是這樣,仿若純真,偏又瞭然的神情。

    他沉默了一會,終於道:「好,你去說吧。」

    「太好了。」傅漢卿歡歡一聲,一躍而起,一把抓住狄九的手腕「走,我們去找他們。」

    他動作太快,以狄九之能,竟也沒及時避過,心裡明明知道,這麼重要的權力交接問題,自是應當重長計議,研究一下策略,哪能這麼說講就講的,奈何傅漢卿的手勁又大,竟是拉得他身不由主跟著跑,一時又氣又急,臉都青了。可惜這位只知向前飛跑,沒空回頭看人臉色,偏又明顯缺心眼的教主大人是發覺不了的。

    眼看著教主大人和最近心情狂不好的天王,手拉手,一路狂奔,大小教眾們張口結舌也就罷了,就連定力最好的諸王,面對一陣風般衝進來,雙手相牽無比親密的兩位,也無不是目瞪口呆。

    而傅漢卿也全不看大家的神情,更不顧慮所有人的心情,高高興興就說:「狄九反正沒什麼事,我又不懂教裡的事,我的事歸他管,怎麼樣?」

    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是廳裡那些侍從助手們,或是頭暈,或是手軟,不是把滿手的東西弄丟了,就是一不小心後腦袋撞牆了。

    好在幾位當王的定力還是不錯的,依舊不言不動,站在原處,只是臉上表情僵木呆滯,讓人懷疑,這些絕頂的高手是不是全不小心讓人點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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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各自計算

    在傅漢卿不負責任地扔下這重磅炸彈之後,他就被趕了出來,瑤光碧落蕭傷莫離等人連夜開會密議,後來又把狄九也叫進去商議,研究了好幾天,最後大家才一起來到傅漢卿的面前宣佈結果。

    「教主的意思我們經過商量,大體上是贊同的。」莫離說話還是比較客氣的,奈何旁人根本沒空等他說完。

    瑤光已淡淡接口:「同意的理由,好聽點說是,天王一身本領,不可埋沒,既然教主如此賞識,自當贊同。難聽一點是,天王是影衛中最頂尖最傑出的人才,若是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於教內必生變亂,與其他日為敵,何如今朝為友,能讓天王為神教盡力總比讓天王暗中對付神教好。再說,你這個教主也當得太不稱職,若是真指望你,我教的將來必是一片黑暗。」

    「但是,教主的權利大於諸王,如果你的權力全部交給天王,則諸王之間的制衡就被破壞了,所以,天王雖可處理大部分教務,但教主仍需作必要的管理牽制,另外,這件事,我們也應當徵得明王和夜叉王的意見,飛訊已經派出去了,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回來。」碧落補充道,「在此之前,你和天王必須做一件每任教主正位時都會做的事。」

    「什麼事?」傅漢卿小心地問。

    蕭傷笑道:「巡視天下分堂,與各地分堂堂主見面,聽取他們的報告,接受他們的效忠,只有經過這個儀式之後,教主的權力交接才算正式完成。你初掌教務,什麼也不懂,這件事,當然做不了,但現在既然有天王幫忙,則此事宜急不宜緩。」

    傅漢卿愣了一會兒才問:「我可以不去嗎?」

    對他來說,這裡有吃有喝有的睡,當然不願到外頭去勞碌奔波。

    可惜的是包括狄九在內,所有人都瞪著他。

    瑤光綻開花一樣的笑顏:「教主。你覺得可以嗎?」

    傅漢卿縮了縮腦袋,吞了口唾沫,沒敢再說話。

    狄九淡淡道:「教主,我陪你去。」

    傅漢卿聊勝於無地嘆口氣。好吧好吧,有這位頂在前頭,理論上來說,有什麼麻煩事,也是落不到他頭上地。

    總之,教主的意願被全然的忽視了。出行的隊伍很快敲定下來,以新任的修羅教教主為首,天王佐之,身邊帶了臉上永遠有一個冰冷鐵面具的護衛狄一。四名侍從,四名護衛,還有兩名瑤光親自為他們挑選的侍女,以便打理諸事,侍候教主。

    隊伍出發的那天,諸王領一眾教徒相送,氣派聲勢極之浩大。

    而一行十三人,十三匹千里挑一的快馬,因為能參加新教主這具有極大意義的巡視而激動振奮的弟子們,也都挺胸抬頭,頗有英烈之氣。

    如果不是教主大人,有氣無力,兩眼眯似一條縫,呵欠一個接一個,整個場面應該說是完美的。

    總之冗長複雜的儀式行完之後,這一行十三人便在沙漠煙塵裡揚起一道旋風,轉眼間便去到很遠了。

    諸王立於高處,久久凝望。

    蕭傷在瑤光身邊笑道:「這一次,你沒跟著去真是稀奇,你還真不怕你那個又笨又懶的教主小弟弟讓咱們的天王給收拾掉。」

    瑤光眼望遠方,良久才道:「需要保護的人,不配做修羅之主。無論他本來是什麼樣的人,本來有什麼樣的性情,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遲早必須面對本來就屬於他自己的責任。」

    莫離微微皺眉:「話雖如此,但是,這次我們的安排,讓他措手不及地面對那些血雨腥風,對於一個到現在連總壇最基本的教務都不熟悉的人來說,是不是太快了。」

    「如果讓他再這麼懶懶散散下去,真不知何時方成大器。我選他做教主是盼他能為神教帶來希望,而不是想整個神教跟著他耗時間。」碧落平靜地說:「這一次他第一個巡視的趙國分堂下頭,有一處分壇正同當地勢力爭執得厲害,死傷多起,眼看就要發生大規模的械鬥,而齊國分堂那邊和當地武林人士正在互玩決鬥,綁票,誰的拳頭硬,誰的陰謀高的遊戲,至於戴國那邊,因為分堂不得力,被當地勢力欺壓的厲害,夜叉已經帶著冥軍準備去血洗好幾處門派世家了。這些事,我倒要看看,他是當作不知道還是挺身而出處理諸務,主持大局。」

    瑤光哼了一聲:「這個白痴,整天就知道反對殺人,就知道不顧厲害的救人,真把那刀山劍林豎在他頭上,我倒要看他,是袖手旁觀呢,還是力挽狂瀾。」

    「只有真正面對,才會瞭解這個世界有多殘酷,才會知道,不肯殺人的理由多麼蒼白可笑。」蕭傷笑道,「若是面對這種亂局,他還能一人不殺地解決問題,我倒是真要佩服他了。」

    「還有,他只為嫌麻煩,就把一切權位交給狄九,可是到了各處分堂,面對那些亂局,狄九必會出雷霆手段,這其中,自是少不得血腥殺戮的。他要看得下去,那算他心狠,也配當我們的教主了。他要看不下去,自是要插手去管的,這便是自打嘴巴,自失前言。」碧落幽幽道,「只有這樣,他才會明白,權力越大,責任越大的道理,只有這時候,他才會懂得,隨意把權力交出去,到底代表了什麼。他必須自己想辦法去尋求一條道路,可以同狄九通力合作,處理一切。」

    莫離微笑點頭:「我們不跟去也好,免了我們的干涉影響,一切事由他與狄九商量處理,希望這番風波,可以讓他們彼此漸漸磨合,慢慢懂得協作。狄九既能重掌權位,他也無法袖手悠閒,一人為主,一人為輔,才能避免任何一個人獨大,影響我教制衡之道。」

    瑤光嘆了口氣:「唉,說起來,那麼多的權利財富,白白便宜了狄九,想想真是不甘心。」

    蕭傷也搖搖頭:「沒辦法,如果我們來分,肯定分得不公平,必然是要爭起來的,而且,我們不能總不選教主,教主不能永遠是空架子,一點事也管不了吧。人心還是知足為上。」

    話是這麼說,臉上多少也是有些慼慼然的憾意。

    莫離苦笑一下:「說起來,除了選出新教主,其他的重要事,你們都沒通報一下夜叉王,像是影衛得自由,狄九代理教主權責,這些事,全一點風聲也不透,真不怕那隻嗜血的夜叉回來找你們算賬。」

    「告訴他?我們瘋了,十九個頂尖高手,跑了一個,跟教主走了一個,只剩十七個,咱們這裡都不夠分不夠爭的,還讓他趕回來同我們搶人不成。」瑤光毫不客氣地說。

    蕭傷也滿臉惡意地說:「就讓他什麼也不知道,跟教主天王碰個正著,他那冥軍所過之處,雞犬不留,教主卻是個爛好人,一碰面,肯定是互相看著不順眼,他受不了咱們笨蛋小教主的婦人之仁,小教主也肯定看不慣他的殺戮無情,鬥起來才好玩。」

    很明顯他們在傅漢卿手裡多多少少都吃過虧,自尊心受傷不小,就恨不得另一個置身事外的傢伙,也和他們一樣倒一次黴,心理才會平衡下來。

    碧落冷冷道:「別幹站著了,我們不走,其他的弟子一個也不敢動,咱們先回去吧。」

    沒有人有異議,同她一起轉身回去。

    瑤光卻回頭,向遠處已幾乎變成一些小黑點的人,忽然低低啊了一聲。

    其他人一起回首。蕭傷第一個問:「怎麼了?」

    眾人目光順著她一起望過去,沒問題啊,遠處十三個黑點已將近消逝在視線中了,沒什麼不對啊。

    「我剛才好像看到,有個人從馬上跌下,不過,似乎半空中又回去了。」因為隔得太遠,瑤光也不敢太確定。

    幾個人相視幾眼,臉上漸漸都露出笑意。

    蕭傷索性哈哈大笑:「我們的教主一定又在打他永遠打不完的瞌睡了。」

    莫離嘆口氣:「咱們這些沙漠裡與風沙勁馳的快馬,可不是他以前那匹萬事慢吞吞,走錯路能跑到懸崖上的怪馬。」

    碧落則淡淡道:「狄一應該是個很合格的護衛了。」

    四人相視笑笑,再抬眼時,遠處只餘茫茫黃沙,浩浩風塵,再也尋不見那十三騎半點蹤影了。



第三十七章 拜見教主

    馬蹄疾響,奔騰如雷。

    十三騎快馬,如風馳電掣般奔行在官道之上,所過之處,帶起的勁風吹得沿途樹木都枝搖葉動,嘩嘩作響。

    十三騎的聲勢,竟是不遜於千軍萬馬一般。

    然而隨著撲通一聲響,煙塵更熾,而諸人同時勒馬,快馬無不被扯的仰首長嘶,勉力駐足。

    除了為首的一個玄衣高冠,面容冷肅的男子神色淡淡,遙望前方外,其他人無不回首,望向下方煙塵瀰漫之處。

    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慢慢從煙塵中站起來,因為從快馬上跌到地上,難免隨地滾了兩滾,弄得全身上下灰撲撲,臉上發上也是灰一塊黑一塊。奈何本人明顯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居然還是閉著眼,夢遊一般往前摸,摸到他那匹不太聽話的烈馬,熟手熟腳的翻身上馬,調整方向,繼續前行,整個過程,他竟是連眼睛也沒睜開一次。

    其他人只是肅穆而無聲的看著這一切,等到他重新上馬,再次催馬,這才一起驅馬並行。

    雖說這一路上,同樣的情形已經看到無數次了,可是凌霄的嘴角還是忍不住抽搐。

    第一次看到教主因為打瞌睡從馬上扎手紮腳跌下來時,他們這些隨從,無不是目瞪口呆,差點也直接從馬背上滑下來。

    幸好教主身邊那個帶鐵面具的護衛,身手好的出奇,半空中掠身過來,伸手一抄一扶,又把教主給扶回馬背上去,速度快的只是一眨眼功夫,一切恢復如舊。讓人懷疑,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眼花。

    事實上,如果不是傅漢卿太不爭氣,一個時辰之內掉下來七八次,徹底粉碎了這些魔教弟子們美好的幻想。他們一定會願意自欺欺人地以集體眼花來解釋這一切。

    然而,因為教主的死不悔改,所有人不得不哀痛得接受事實。

    因為傅漢卿幾乎無日無夜不在打瞌睡,從馬上跌下來,是在平常不過的事。剛開始,每一次狄一都能及時把他在半空中就推回馬上去,但次數太多了,連狄九都看不過眼,吩咐狄一別管那混賬了。而狄一不知道是不是終於耐心告盡,最後也就對自家教主跌落塵埃這種事視若無睹了。

    開始傅漢卿還會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干笑兩聲,但多跌幾次,就連這小小的羞愧之心,也完全消失掉了。就算從馬上跌下來,也當沒事一樣,繼續在半睡夢狀態中熟練得上馬,繼續趕路就是了。

    可憐的凌霄是這次隨侍弟子中,最年少的一個,正是滿腔盼著跟隨新任的教主,施展拳腳,有所作為,振興神教的壯志熱血。

    對於這一次的出巡,不知懷了多少憧憬,希望,期待,然而,第一個目的地還沒到,一腔熱血,就被可怕的事實,澆得快成冰棱子了。

    這,這,這,這就是他們的教主啊。

    就是他們寄予無限希望,當作神一樣來拜的教主啊。

    不止是他,其他弟子差不多都是臉色灰敗,心情沮喪的。開始大家都存有點美好幻想,自我安慰道,教主肯定是奇人,奇人啊,都會有奇行地。

    比如某某傳說中的大英雄,本事天下無敵,卻隱在民間給人拉琴,比如某某大豪傑,如果願意,隨時可得萬貫家財,卻情願做個乞丐,餐風飲月。

    比如某某……

    總之,教主看起來,雖然有些沒出息,有些奇怪,但教主之所以成為教主,肯定是有他的了不起之處的,肯定是會做出讓所有人震驚的壯舉的。

    然而,一天又一天,隨著日子一點點過去,教主大人日復一日,一塵不變,永遠睡不完的覺,跌不完的跤,讓所有人僅有的希望都化為泡影。

    明明是慷慨激昂,熱血滿腔,足以對所有教中同伴誇耀的一次出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跟著這樣的教主到分堂去,可怎麼面對分堂同伴的目光啊,想到這個念頭,一眾弟子們,慚愧懊惱得恨不得把腦袋埋到地縫裡去。

    然而,路還是要往前走的,離著趙國,已是越來越近了。出於對教主尊嚴的考慮,凌霄曾經壯起膽子,提議改為教主配一輛馬車吧。可惜的是,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天王,出於什麼原因硬是拒絕了,繼續讓傅漢卿就這麼一路跌跌跌地向前行。

    眼看著官道已快行盡,遙遙便見官道盡頭,黑壓壓圍了一大群人,身後備了錦帳,華幔,面前擺了桌案酒席,看起來陣仗頗為不小。

    眾人皆勒馬徐行,很自然地放慢速度,讓狄九一人一騎,行於最前。而狄一回頭看了看傅漢卿,也沒說什麼,便策馬略慢半個馬身,跟在了狄九身後。

    不等他們近前,已有一個身材修長的儒衫男子,疾步上前,對狄九深深施禮:「趙國分堂恭迎教主。」

    狄九略把馬身拉的往旁一側,避開這一禮,淡淡道:「我是不教主。」

    不是?

    男子略略一怔,此人玄衣高冠,氣質凜銳,目光若有實質,令人不敢正視,馬上身軀,如鬆骨勁竹,不可撼動,便是身旁那個帶了鐵面具的護衛,也讓人只見一眼,便不敢小視,這等人物,不是教主,又有何人。

    再說,其他諸騎無不恭敬跟在他身後,所有人目光追隨他,所有人的動作,由他示意,他怎麼可能不是教主。

    狄九略略側頭,往後望了一眼。凌霄等人,即刻勒馬向兩旁閃開。趙國分堂近百名備好華帳美酒來為教主洗塵接風的弟子們,順著眾人讓開的一條道向後望去,只見……

    馬行煙塵中,一匹馬徐徐而來,那個馬上……嗯,灰撲撲的一個……好像是人的……整個人都扒在馬身上。雙手緊摟著馬脖子。衣服上,灰濛蒙一片,頭髮上還滿是草屑沙粒,這個……

    可憐的趙國分堂主慢慢地扭頭,脖子都開始咯咯響了。他艱難地把頭抬起來,望著狄九。眼神裡,彷彿是無數聲哀嘆:「不會吧!」

    而狄九微笑起來,這位不苟言笑的天王此刻的一笑,竟是俊朗得出奇。

    他微笑點頭,幾乎有些殘忍地說:「這位是教主。」

    死一般的寂靜中,隨行人員裡最年少的凌霄開始瑟縮著想要找個地方躲一躲。他不忍心抬頭看這些分堂弟子們的表情臉色,他更怕所有人不解的疑問的責備的目光望向他們。

    就在這一片靜寂中,誰第一個倒吸涼氣,誰第一個發出驚叫,已經沒有人能確定了。

    總之,最重視規矩,上下之間,禮儀最嚴,對失儀無禮懲罰也最厲害的魔教,這一天,有好多弟子完全失控了。

    刺耳的叫聲讓沉睡的傅漢卿鬱悶得想要抬手掩住耳朵,這個動作再次使他馬上的身體失去平衡,砰得跌落下去。

    於是驚呼聲倏然而止。天地忽地重歸寂靜。

    傅漢卿依然沒事人一般爬起來,閉著眼睛繼續去摸他的馬。

    狄九似笑非笑看著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教主大人,沉聲喝:「教主。」

    魔教諸王都已經掌握怎麼叫醒睡覺的教主大人,這一聲聽來普通,其實也是他生生運內力傳進傅漢卿耳朵裡的,對於耳膜刺激極大。

    傅漢卿打個寒戰,立刻跳起來,同時睜開眼,忽然發現,眼前居然黑壓壓站了上百人,個個臉上的表情詭異,神色僵硬,目光迷茫,人人都像精神上受到了極大打擊一般。

    他茫然不解地摸摸頭,抬起那張灰一塊,黑一塊,幾乎看不到本來面目的臉,傻乎乎笑一笑:「發生什麼事了?」

    人群中又是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以及如同人的理智將要崩潰時可怕的磨牙聲。

    可憐的趙國分堂主,原本是個看起來風度翩翩儒雅溫文的士子,此刻臉都快成豬肝色了。他閉了閉眼,仰天深吸一口氣,全身顫抖了一會子,這才咬咬牙,直挺挺跪下:「拜見教主。」

    跟隨他之後,近百人,紛紛跪倒,不過,有人連跪都跪得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倒下,有人不是跪,而是索性兩腿一軟,坐到地上了。

    上百人同時開口,聲音居然都是有氣無力地「拜見教主。」

    剛剛睡醒的人腦子基本上就是一片漿糊,所以迷迷糊糊的教主大人,傻愣愣面對一堆低下去半截的腦袋,繼續重複他的問題:「發生什麼事了?」也就是情有可原的。

    同樣,一眾趙國分堂弟子在極短時間內受的一連串刺激,也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武林史載。傅漢卿,修羅之主,當世異人。師門渺茫不可知,藝業浩瀚不可測。初掌魔教,即巡天下,初至趙國,其行其言,眾皆深異之。

    從這一天起,傅漢卿真正接觸到了江湖,從這一天起,江湖也漸漸開始知道了傅漢卿。

    新任魔教教主,處理事務奇異的方法,看待事情詭異的角度,以及他許多完全不合情理的作為,漸漸開始讓整個魔教和天下正道為之震動,驚駭,並因此產生席捲整個江湖的驚人變故與改變整個武林的奇特變革,但這一切,都已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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