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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3 發表於 2011-8-18 19:50

小樓傳說2-且容天下 (完)

[i=s] 本帖最後由 4023 於 2011-9-1 08:02 編輯 [/i]

第一章 驚變

    “左相容謙強橫欺主,專權擅政,斥令革職查辦,閉門思過,待有司論罪。”宣旨太監尖細的聲音回蕩在每一個人耳中。

    左相府的大花園中,密密麻麻,跪滿了人。

    正值當朝左相三十六歲生辰,幾乎整個朝廷的官員都來拜壽,京城最有名的四大戲班輪番登台,相府大得出奇的大園子,擺席位都擺不下。再加上其他鑼鼓舞樂,更是數不勝數。

    就在這鮮花著錦,熱鬧繁華至極處時,忽然蜂擁而至的大隊兵馬將相府團團圍住,面沉似霜的總管太監當眾宣讀聖旨,把剛剛還笑語歡聲的左相府,震得落針可聞。每一個手握大權的朝廷命官,都蒼白著臉,愕然不知應變,全部怔怔跪著發呆。

    “臣領旨。”從容寧定的聲音響起,容謙微笑著站起身,自總管太監手中接過聖旨,客客氣氣地道︰“王公公請坐,今日正值我生辰,若不嫌棄,且用些酒菜吧。”

    王公公微微皺眉︰“我還趕著回宮復旨呢。”

    “即如此,那就不耽誤公公了。”容謙竟是說到做到,再不多看王公公一眼,也不理一干跪在地上,仍在發愣的官員,徑自坐回主位,安然道︰“接著唱啊,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戲台上一堆畫了妝的帝王將相,剛剛也跪作一團,這時候,也是直愣著眼楮,望著這位剛剛被罷職的相爺大人。有誰被罷官去職,禍福莫測之際,還有心看戲。

    王公公臉色都青了,怔了半天,才吶吶道︰“容謙,你大膽……”

    一句喝斥,被容謙的回頭一望,又給嚇回肚子里去了。容謙少年得志,十四歲出仕,十六歲登壇拜將,十八歲入主兵部,二十歲入閣,二十二歲就已經做到一國首輔之職。二十三歲封太傅,二十四歲加封太子太保,二十五歲成為先帝托孤重臣,權傾朝野。至今手掌乾坤足足十二年,這一眼看來,也不見什麼凶橫殘厲,卻自有無形的威勢,把個權宦到嘴的話語,生生逼回去。

    容謙淡淡一笑,慢條斯理道︰“王公公,皇上只令我閉門思過,沒說不許我看戲啊。今兒我生辰,叫了班子來,總得讓他們唱戲吧,請了客人來,總得讓他們有個樂子吧,要不然……”

    他伸手一指一眾官員,剛才還跪著發呆的若干人等,嘩啦啦全站了起來,人人干笑著說︰“靠辭,告辭……”個個手忙腳亂就往外跑。你擠我撞,撕破衣服的,跌倒在地的,一時間,竟是數之不清。

    這個時候,巴結宰相的一腔心思,全變成清干系的一片焦慮了,人人只怕晚走一步,被當做是容謙的同黨,哪里還顧得什麼朝廷顏面,命官身份。

    容謙笑道︰“李大人,你不坐回兒就走嗎?王大人,這酒菜不合胃口嗎……”

    他這邊招呼不絕,那廂被點到名的官員,無不面無人色,哼哼哈哈應兩聲,更加跑得飛快。轉眼間,剛才還滿是賓客熱鬧無比的園子,都就冷清下來了,只留下滿園的殘杯剩菜,一時間竟是倍覺淒涼。

    不過,容謙顯然沒有這方面的感觸。這位年已三十六的燕國權臣,望之面貌不過二十余,容顏俊朗,氣度從容,身材偉岸,或者,連個性也更象一個年輕人吧。

    居然對于府里府外,無數兵馬視而不見,那麼多寒森森的鋒刃仿佛不存在,他高高興興坐下來,自自在在喝了一杯酒,大聲道︰“沒了閑人更好,清淨,我說,你們倒是接著唱啊?”

    眼看著一班戲子們都快嚇哭了,王公公終于鐵青著臉大喝道︰“相府自即日起封閉,非相府之人,全都給我滾出去。”

    戲子們如獲大赦,個個滿身冷汗地跳下來,連行頭家伙都不敢拿了,蜂擁著往外跑去。

    王公公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瞪大了眼,怎麼拼命往外擠的人,除了一干戲子,還有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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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接了旨之後,還可以安安心心,讓人繼續喝酒听戲。”年僅十五歲的燕王,語氣出奇地沉穩,本來應當帶著稚氣的漂亮容顏上,只有讓人看不透的冷漠。

    “是,在場所有的官員,下人,戲子,舞姬,全都嚇呆了,只有他,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所有官員,都忙著離開,他還是一派輕松?”

    “是!”燕王的聲音听不出喜怒,但是服侍了他十多年的王總管卻莫名得汗濕衣衫。

    燕凜冷冷地笑一笑,還是這樣,不為所動嗎?從小到大,最看不得的就是那人永遠淡定從容,天塌下來,也當做等閑事,仿佛沒有什麼他不能應付,不能處理的樣子。

    他總是這樣,朝中政變,自己驚惶不定,他淡淡說一句,皇上,這麼點小事,有什麼好在乎。

    邊關大敗,自己愁眉不展,他隨意說一聲,皇上,這麼點閑事,你就別操心了。

    江南大旱,自己忙著減膳減衣,他漠不關心地道,皇上不必發愁。

    永遠是這樣,皇上不用發愁,皇上不必過問,皇上無須煩憂,這些雜務,不必打擾皇上。

    從來都是如此。

    記得小時候,曾經敬他如天神,覺得他真是世上第一了不起的人,那麼地崇敬他,喜愛親近他。那人卻總是不在意地忽略他的關懷,他的心情,他的想法。

    那人曾是他的老師,教他治國,教他理政,教他史書,教他做人,然後,在他漸漸長大後,卻已懶得理會他的糾纏。

    每一次寂寞至極而依戀他,想要靠近他,他總是淡淡說︰“皇上,你還小,玩去吧,為臣要處理政務呢,不能陪你。”

    每一次想挺起胸膛,大聲說︰“我不小了,我長大了,我可以獨力治國了。”

    他卻永遠說︰“皇上,別胡鬧了,國家政務不是鬧著玩的。”

    他有煩惱想對他傾訴,他卻已經不耐煩再去听。

    曾經以為他是師長,是良臣,是最大的依靠,然而,卻又在一次次挫折後不得不面對現實。

    那人不讓他管理國家,那人不讓他任用親信,那人不讓他按自己的意願行事,甚至連選妃立後,都只能選那人所指定的女子。

    他總是那樣淡淡微笑著,仿佛天下事,無不在掌中,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脫離他的控制,可以不受他的操縱。

    多想打破他臉上永遠的微笑,多想看他的鎮定自若變成震驚莫名。

    可是沒有用,完全沒有用啊。

    乘著他掌權日久,漸漸驕奢淫逸,和往日親信開始離心離德,而悄悄收攬他的心腹,乘著他倚權仗勢,獨斷獨行,而偷偷會見大臣。

    小心地,一點一點,築固屬于自己的力量,偷偷地,不為人察覺得,讓京城的軍權開始集中在自己手中。

    在他慶賀三十六歲生辰時,發動政變,倏然一擊。把他從三十三天,直打入十八重地獄,可是,這又如何呢?

    那人依然可以微笑著說,臣遵旨。

    所有的權力煙消雲散,人上人淪為階下囚,所有向他獻媚的官員們避他如瘟疫,他依然可以,從從容容,飲酒看戲。

    “所有官員,都紛紛離開了,奴才又把閑人全趕走,現在整個相府,就剩下容謙一人人了?”

    “一個人?相府的下人呢?奴僕呢?要給他羅織罪名,總要審審這些相府的下人才好。”燕凜微微皺眉“怎能一口氣全放出去,豈知這里頭,沒有容謙的親信暗棋?”

    王總管滿臉苦澀的表情︰“相府一個下人也沒有?“

    燕凜斥道︰“胡鬧,堂堂一個相府,怎麼會沒有一個下人?“

    “左相大人三十六歲生辰,從半年前就開始籌備了,左相每天都嫌手下人辦事不爽利,做事不痛快,行事不周到,計劃不鋪張,天天從府里都往外攆人。前前後後,竟趕走十多個,賣出去幾十個。左相府的人本來就不多,他以往為人十分簡樸,是這幾年才開始變得奢華驕淫,以往的人手一來不夠用,二來都象他以前那麼尚簡樸,竟是不合他現在的心性了,所以趕人賣人之余,干脆全攆出去了。他又嫌出去買下人麻煩,直接跟各府說,要借各府伶俐的下人來用用。”

    燕凜冷冷道︰“自然各府無不驅奉,急忙把自己家里最最伶俐最最親信的人送去服侍,外加叮囑不斷,務必要幫左相大人,把好好一個壽宴,辦得體體面面,轟動京師了。”

    “是。”王總管低聲道“那些人全是各府里出來的人,幾乎人人都是其他官員的親信,真抓起來審問,只怕牽連太大,奴才只得讓他們去了,不過,全都登記造冊,還不許這些人任意出京,以後,若有什麼事要查問,自然隨追隨到。”

    燕凜漠然道︰“所有的人都走了,就沒有一個留在他身邊照料他,和他共患難的?”

    “倒有個負責給他端茶倒水,侍候起居的丫頭不肯走,跪著求他,讓自己留下來服侍照顧。”

    燕凜挑挑眉︰“他怎麼樣?”

    “他慢吞吞站起來,說一聲,哭得真吵。然後一伸手,把那丫環整個人拎起來,信手一揮,直接從高高的院牆飛跌出去,那丫環的慘叫聲,把在場的士兵們都嚇白了臉。”

    燕凜微微一笑︰“他的武功高強,分寸掌握應該還好,他大概是不想連累那丫環才扔她出去,丫環一個女流之輩,哪里明白,其實那一扔看來嚇人,但丫環應該可以安全著地,毫發無傷。”

    王總管打個寒戰︰“那丫環跌在地上,連肋骨都斷了兩根,人也吐血暈過去了。”

    燕凜再次深深皺眉︰“他就真有這麼狠的心嗎?”

    “那丫環的傷奴才讓人驗過,絕對沒有虛假,還是她的同伴姐妹,哭哭啼啼找人把她抬走的。”

    “皇上,此事是否有古怪?”說話的人,只比燕凜年長兩歲,同樣的年少,眉眼間,也有著同樣的滄桑和成熟。

    做為燕凜的伴讀,陪他一起長大,和他一起計議大事,最信任的伙伴,北靖王世子史靖園,深深皺起了眉頭︰“堂堂一個宰相,身負大罪,關起來的,居然只有他一個。容謙本來父母早亡,也沒有半個親戚,現在,連個下人都沒了。不管事後定他什麼罪,朝廷也只能對付他一人,任何人都株連不到,看起來,就象他很久以前,就為今天做好準備似的。”

    燕凜略略遲疑︰“他若真有準備,又豈容我們握住京城兵權,又豈會有今日之變?”

    史靖園苦笑一聲︰“這也正是微臣百思不解之事。”

    燕凜想了想,便道︰“嚴密監視容謙的一舉一動,一飲一食,他掌政多年,他的親信,經他手提拔的人,都要在我們的控制之中,雖然京城的兵權已在我們掌握中,雖然,他手上已有不少人向朕效忠,但我們都不能有絲毫放松。國內其他各路大軍的主帥,雖大多都暗中表過態了,但相關動靜,朕一定要在第一時間知道,負責調派糧草的人,把每月劃拔的糧草改為每日押運,確保不會有任何軍隊有機會做亂。這些從相府出來的下人,雖不便全關起來拷打,但也要被全程監視起來。”

    “遵旨。”史靖園應了一聲,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燕凜淡淡道︰“有什麼事,直說無妨。”

    “皇上,容謙有蓋世之勇,驚世之武,雖派大軍將他圍住,終還是心腹之患,此人掌政多年,暗中未必沒有什麼暗棋安排,這些被放出相府的下人雖在監視控制中,也未必完全沒法子傳遞什麼消息出去,雖然大部份將領都表示了對皇上的效忠,但還是有些人顧念容謙提拔之情的。即然此刻容謙已在掌握之中,為防將來不測之亂,最好……”史靖園微微提起手掌,向下虛虛一劈。

    燕凜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先把他押入天牢,巨枷重鎖,調高手看護,等大理寺議定罪名再說。”



第二章 凌遲

    暫押天牢待罪?”跪在地上的容謙有些不耐煩地挑挑眉,站起來,雙手接過聖旨,面對傳旨的刑部侍朗宋承風︰“宋大人,我能不能麻煩你向皇上轉達一句話?”

    宋承風滿頭冷汗,半晌不能答話。

    宋承風是容謙一手提拔的官員,若無容謙,他到現在,可能還是刑部一個小小的堂官而已,是容謙偶然發現此人審案斷獄頗有才華,才將他破格提拔。

    平日里宋承風說起容謙來,無比感激,無上崇敬,動則做出願為恩相大人肝腦涂地之態,卻在大變之後,第一時間上表斥責容謙之罪,向皇上表示忠誠,

    這次燕凜故意讓宋承風來宣旨,就是想看容謙面對這個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員時,會有什麼心情。

    奈何容謙還是這樣輕描淡寫,從容如舊。

    淡淡一句話,令得宋承風頭疼無比,只得苦笑著道︰“下官雖任職刑部,但大人的案子已交由大理寺,下官實在是說不上話啊。”

    容謙失笑︰“宋大人誤會了,我不是想讓宋大人為我求情,或是幫我向皇上喊冤求饒,我只是希望宋大人能告訴皇上……”

    他淡淡一笑︰“我有受死的勇氣,實無坐牢的耐性,要殺要剮都無妨,只想麻煩皇上快一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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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受死的勇氣,實無坐牢的耐性,要殺要剮都無妨,只想麻煩皇上快一點就是了。”燕凜鐵青著臉,慢慢地,一字字重復這句話。

    宋承風還沒有膽大到,敢一字不改把話傳給燕凜,是燕凜派的密探把這句話報上來的。

    燕凜反反復復念著這句話,少年英俊的臉上,一片冷然。

    王總管伏在地上,頭一低下去,就再也不敢抬起來了。

    史靖園也只覺一股莫名寒氣,令人全身戰悚。

    好一會兒,燕凜才慢慢地一字一斷地說︰“即然他這麼想死,朕就成全他,不過,這個死法,卻是要朕來決定……”

    他冷冷一笑,少年的眼,出奇地冷酷殘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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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遲處死?”容謙終于露出愕然之色“不會吧。”

    這個天塌不驚,萬事也不放在心中的人物,終于有了驚奇失算的表情,但是,負責來傳旨的史靖園,卻並不感到高興。

    這次的聖意,他並不贊成,和皇上爭執了許久,最終仍是不得不听命行事。皇上命他親自來傳旨,命他注意容謙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回去之後,完整復述。

    史靖園深深感到,面對這種天地間最可怕的死亡方式,容謙的表現,只是吃驚,只是覺得不合理,甚至象一個大人,面對不听話小孩胡鬧時的無可奈何,卻依然沒有絲毫震怖,驚恐,懼怕,憤怒的表示。

    容謙皺起眉,慢慢把身半直起來,帶起一身鎖鏈聲響。

    任何人,戴著二百斤的大枷,手腳都被用怪異的姿式銬鎖在柱子上,站不能坐不得躺不了,只能跪下,或半蹲著,整整三天三夜,都會奄奄一息,慘不忍睹。可是他卻神完氣足,連臉色都還是和平時那麼紅潤。該接旨時,無論是跪是起,都一樣干淨利索。

    這樣的人物,若不是幾千軍隊將他牢牢圍住,連珠弓箭死死對準他,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把他鎖進大牢呢?

    這一次容謙的手被鎖在大枷上,沒辦法接旨,所以他只是有些疑惑地問︰“史世子,我是不是有什麼事做錯了,自己卻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不自知地情況下,把皇上狠狠得罪過?”

    史靖園苦笑一聲,不說話,你容大相國和皇上之間,到底有什麼問題,應該問你們自己吧?

    容謙臉上有了不解之色︰“我知道皇上想殺我,我也知道,我專權擅政,的確有冒犯皇上的地方,皇上要親政,皇上要掃除障礙,要我死,這一點也不出奇,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為什麼是凌遲?我雖有不敬皇上之處,但也不至于嚴重到要凌遲吧。世子你一向和皇上朝夕相伴,皇上的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可知,皇上這樣決定,有什麼深意嗎?”

    這樣的追問是意料中事,只是這語氣,仍然沒有憤怒,驚慌,不平,畏懼,他的神色語調,就象一個充滿疑問的人,很好奇地追求答案一樣。

    史靖園幾乎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看到學塾里的孩子,在很好學地向先生請教問題。

    史靖園嘆了口氣︰“天機聖意,豈是我們臣子可以測度的。”

    容謙挑挑眉,笑一笑,然後說︰“史世子,你是皇上的臣子,也是皇上的朋友,你的話,皇上應該听得進去,我還是希望,你能向皇上建議,對處死我的方式再考慮一下吧。我畢竟執政多年,又是先帝托孤之臣,皇上要將我凌遲,難免苛酷之名,也損先帝之德,再說,我近年雖有些驕橫,但掌政之時,還是有些微功于國的,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此。皇上這般待我,也會寒了很多臣子之心,甚至一些受過我恩義的人,也可能會對皇上有怨恨之意。為了皇上好,還是收回此命為妙。史世子,我這樣的人,就算是公開處死,或是由皇上下旨處死,都有損皇上的清名,和先皇的識人之明。最好的方法,是將我在牢中毒死或悶死,留下全尸,只說是急病而死。若是擔心我借機弄鬼脫身,不妨在一切相關儀式完成之後,派人把我的尸體或斬首,或切片,或鞭尸,這樣即安天下之心,不損皇上仁名,就算皇上對我有什麼怨恨,也可以出氣了,對不對?”

    他說來隨意清淡,史靖園卻听得搖搖欲倒,幾乎要暈倒在地了。

    其實容謙對利害的分析非常透徹,非常明了,他正是知道,容謙此人留不得,但也公開殺不得,而凌遲處死更加不妥,所以才再三力諫的,但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從容謙這個眼看要被凌遲的人嘴里說出來,他怎麼听,怎麼覺得頭暈目眩,不明就理。

    看到史靖園那張口結舌的表情,容謙本來濤濤不絕的話語忽得一頓,終于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中有了失落︰“罷了,皇上也長大了,自有他的考慮,他的決斷,我都這樣了,還管三管四,指手劃腳,實在有些可笑。世子回去,只說容謙謝主隆恩便是。”

    史靖園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容謙笑問︰“史世子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史靖園夢游也似答,夢游也似轉身向牢房鐵門處走。

    容謙想了想,忽道︰“史世子。”

    史靖園愣愣回首。

    容謙微微一笑︰“這麼說或者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確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後,拜托你了。”

    史靖園身子一震,嘴唇微動,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

    容謙已淡淡然移開目光,平靜地道︰“這些話,也不必再對皇上多說,免增他煩惱了,世子,請吧。”

    等到一臉茫然的史大世子游魂也似離開,容謙才萬分郁悶地背靠在柱子上,唉,凌遲,凌遲唉。

    要挨九百九十九刀,要殺整整十天,這也太辛苦了吧。為什麼不能一刀了斷,為什麼就不能一杯毒藥了事呢。

    不過就是對你冷淡了一點,漠視了一點而已啊。現在的小屁孩,怎麼全這麼記仇啊,真是個別扭孩子。

    十天啊,叫我怎麼熬過來啊,還要受十天的罪啊。真想放聲痛哭一番。

    我好想早點完成模擬,早點回去啊,真是讓人郁悶。我好想念我的電腦,我好想念我的游戲,我好想念我那沖浪浴缸,我好想念,我那張大大的水床,我好想立體游戲里,我那二百八十三級的死靈法師啊。

    容謙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幸,心頭悲慘莫名,欲哭無淚啊。罷了,罷了,就當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吧,唉,小孩子的教育,果然是一門大學問啊。

    他開始在心里絮絮叨叨,拼命咒罵某個不听話,不體貼,不可愛的別扭死小孩了。



第三章 行刑

    “他說了什麼?”

    “他自知罪大,情願領死,只求皇上免除凌遲之刑。”

    “他也知道害怕了,他也知道後悔了嗎?”燕凜放聲大笑。

    史靖園卻只是低頭苦笑。

    燕凜只覺生平從未有過地快慰輕松,笑道︰“他怎麼說的,你慢慢給朕細講。”

    史靖園,咬咬牙,忽得跪了下去︰“皇上!”

    燕凜微微一震︰“你怎麼了?”

    史靖園重重磕下頭去︰“皇上,求您收回成命,容謙罪可當死,但凌遲之刑,萬萬不可啊。”

    燕凜臉色又是一冷︰“靖園,今兒早朝,滿朝臣子都跟朕對著干,怎麼連你也不體諒朕。”

    原以為大部份臣子都知情識趣地投過來了,都知道怎麼順著皇帝的心意了,可為什麼一說要凌遲處死容謙,三朝老臣們一個個跳起來談起了先帝的體面,就算是以前被容謙壓制的政敵,也連說不可,就連因為連續上本主張皇上親政而被容謙罷職的鐵面御史,也金階磕首出血,口口聲聲,容謙生死是小,皇上聲名為重。

    為什麼,連自小一起長大的靖園,也這般專心和自己做對。他好不容易擊倒容謙,好不容易掌握新政,若是連掌權後,第一項重要政令都無法實施,天子的威信何在,這皇帝做來又有什麼味道。

    “皇上……”

    史靖園還想苦諫,燕凜卻再也不願多听一個字,轉身就走“世子辛苦了,送世子回府。”

    他大步而行,臉上越來越冷冷酷,咬牙如磨。容謙,無論如何,我不會放過你。無論如何,我要你後悔你曾視我如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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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容謙胃口奇好地吃完一頓上路宴,雖然鴨子塞牙,雖然肥肉有點膩,雖然燒酒明顯兌了水,不過,想到這算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吃的最後一頓好飯,也就可以將就了。

    吃完上路飯之後,就被上綁了。眾人知道他武藝高強,用濕牛筋把他綁得鐵緊。直勒進肉中,肌肉里的血管都勒得爆了出來。

    因為是凌遲之刑,所以上綁時,脫了他的衣裳,只穿一條褻褲,五花大綁起來。容謙無趣得暗自翻白眼,雖說他的身材的確很標準,決對不會比健美冠軍差到哪里去,不過,在游街的時候,他實在很懷疑古代人的審美情趣。唉,可惜啊,扔上來的不是鮮花和果子,而是西瓜皮和香蕉皮。人家是擲果滿車,他也不遑多讓,不過擲的是果子皮,載的是囚車..

    站在囚車上,很程式化地繞城三圈,看著滿城的百姓興高采烈地追逐而來,容謙淡淡地笑一笑。

    無論在任何時候,殺人都是最吸引人的節目,更何況是凌遲這麼刺激的大戲。激烈,血腥,強烈的視覺沖擊,好來塢大片也不過如此,倒也怪不得老百姓們這樣熱衷。

    容謙望著高高興興對著他指指點點的百姓們,莫名地笑了一笑,阿Q臨死前游街時,是什麼心情呢?他很嚴肅地開始考慮,自己應該大喊一聲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還是學習某人,唱一段不錯的戲文,給最後的觀眾一次藝術上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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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月樓頭,皇宮的最高處,燕凜獨立高樓風滿袖,負手遙望遠處。

    皇城這麼大,哪怕站得再高,他也看不見菜市口的景象,只能遙遙懷想,那人被游街示眾,那人被綁上法場,到底會有多麼狼狽,多麼可笑。

    想到那人的慘狀,應該可以解恨吧,這麼多年來心中積壓的怒火可以消解吧,為什麼,內心深處,實實感覺不到任何歡樂,那沉重抑郁的感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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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三刻已到,隨著行刑官擲下來的令簽,所有擠過來的百姓都興奮了起來,望望四周沸騰的景觀,容謙終于輕輕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來,他主政燕國,雖然不敢說,造福萬民,但至少也沒有禍國殃民,多多少少,對于政局穩定,國家安定,抵抗外侮,治河屯田,都是有些微功的。如今要把他凌遲,在他治下這麼多年的百姓一個個如此興奮,倒還是有些出人意料。

    人性的復雜,人性的莫測,人性的詭異,始終讓人感到難以理解。即使參加這麼多次模擬,即使看到過這麼多世態人情,很多時候,依然覺得難以理解,難以接受。

    輕輕的嘆息聲中,漁網已比罩了下來,然後,迅速被拉緊,每一塊肌肉都被網眼勒得鼓起來。行刑手頭扎紅巾,手持牛角尖刀,在震耳的刑鼓聲中,舉起了刀。

    第一刀,下在無關緊要處,肩頭微微一痛。容謙無法低頭,看不到用刑的情景,卻知道有一塊肉被削了下來。

    這是第一刀,還有九百九十八刀,行刑會持續十天,每天一百刀,然後押回牢中,用人參湯藥吊住氣息,確保人可以活到受刑完畢。

    人類的想象力真是無以倫比,在毀滅一個生命時,會有這麼復雜,這麼麻煩,這麼浪費生命,浪費精力,浪費時間的手法。

    不過,注目看向四周,紅色的彩帶,喧天的鑼鼓,興高采烈的百姓,簡直就象是廟會吧,唱大戲也不過如此,能給這麼多人提供這麼好的娛樂,讓全城百姓,未來一個月不會再缺少談資,也算是一種貢獻吧。

    容謙淡淡笑笑,仰頭看青天白雲,安靜地準備忍受,今天剩下來的九十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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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開始行刑了。”

    “他沒有慘叫,沒有哀呼,也沒有驚慌的樣子。”

    “沒有求饒,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改變。”

    “只是一直在淡淡地笑,有時抬頭看看天。”

    “法場四周百姓本來很興奮,很吵鬧,可是,他一直沒動靜,象個木頭人一樣,簡直就不象是凌遲了,很多百姓覺得索然無趣。”

    “監斬的幾位大人都很震驚,行刑手連手都在發抖。”

    燕凜沉默地站在樓宇最高處,每隔半柱香時間,就會有人飛掠而來,向他稟報刑場的一切。

    他的眼楮依然遙望著遠方,臉色一片沉穆,不言不動。

    “行刑手從刑台上倒下來了。一直在發瘋般大叫,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監斬官換了一個行刑手上去,那人出了名膽氣壯,殺人如麻,可是這次,上台時,腿都打哆索。”

    “他也並沒有大吼大叫,一直就是那麼安靜地受刑,讓人一刀刀割下來,肢離破碎,血肉橫飛,可是,這樣的安靜持續下去,卻讓每一個旁觀者,感到畏懼。”最後一個趕來稟報的密探,聲音也帶著微微的顫抖。

    他一生都忘不了那人平靜安詳的眼神,甚至帶著點淡淡的笑意,又隱約有著淡淡的憂傷,他的血肉被一點點割裂,他的身體承受著天地間至大的痛苦,可是,這樣寧靜溫和,沒有任何仇恨的目光看過來,卻沒有任何人敢于正視。

    “刑場現在前所未有地安靜,所有人都沉默著,只有行刑手,拼命喘息的聲音。”

    “已經開始有人啼哭了。”

    “有人開始向監斬台請願,請求殺了他,給他一個痛快算了。”

    燕凜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一切,依然在那人掌控之中,為什麼竟有這種人,為什麼就算被綁上刑台,為什麼被一刀刀切割,他依然是所有人的中心,為什麼他自己還可以不在乎,別人就已經承受不住了,為什麼。



第四章 往事

    “小容,你的情況好象不太好。”腦海深處想來的話語聲,喚回了容謙有些飛逸遠揚的心思。

    “輕塵,怎麼是你?你的模擬結束,已經回小樓了嗎?你該不是又玩自殺游戲去了吧?”

    “早死早超生蠻,脫離苦海萬事大吉。我說你也別死腦筋了,雖說你的選題是托孤之臣的下場,但是,下場不代表一定要咬牙忍完凌遲啊,史書上,因為受不了打擊,或為了逃避刑罰而自殺的大臣也有一大堆呢?”方輕塵笑著說

    “你以為我是你,六十分萬歲,只要能過關,低空掠過也無妨,以自殺來結束模擬,會給教授扣一堆分數的。”

    “得分狂,你不得一次第一會死嗎?”

    “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忍忍就過去了,等我回來,我的死靈法師和你的聖騎士繼續上次未完的PK。”

    “被人綁起來凌遲,還這麼興奮,你的神經真不是一般地大條。”方輕塵也不知是笑還是氣。

    容謙卻感覺出他的語氣和平時看熱鬧插嘴時似有不同,微微一皺眉“輕塵,你的心情好象不太好?自從開始模擬之後,連續四次,你的心情好象從來沒好過,你確定你自己的心理,或是態度,完全沒有問題嗎?我認為,或許讓教授給你輔導一下會好一些?”

    “小容,我也不明白,一再遭受背叛,遭受傷害,一再被凌辱,拋棄,你所有的奉獻,所有的努力都被踐踏,為什麼,你總是可以笑得這麼高興,你總是不懂仇恨。”

    容謙輕輕地笑起來︰“輕塵,你為什麼不能寬容一些,包容別人一點呢?當你付出時,想的如果是回報,那麼,當回報不如你的意時,你自然會痛苦,可是,你還記得你付出時的滿足感嗎?你還記得,你的付出,幫助了別人時,別人快樂的笑容嗎?輕塵,很多事,不是菜市場買菜,不是你出幾塊錢,我給你幾兩肉,非要公平交易的。當你看到別人因你的幫助而幸福時的滿足,就已經是至大的回報。我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幫助別人,而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為了讓我自己快樂,而一直以來,我都非常快樂。更何況就模擬本身來說,幫助我們寫成論文,幫助我們拿到畢業證書,我們已得到了最大的回報,為什麼還要怨憤。怨憤的結果,是讓自己的心情郁悶,自己不快活,最後受傷的是自己,為什麼不對自己好一些呢?輕塵,為什麼,不對別人好一些呢?”

    方輕塵明顯沒把這話听進去“正是因為我想要對自己好一些,才無法對別人更好一些,小容,並不是人人都能象你包容天下,並不是人人都能象你,接受一切。你的題目是托孤之臣的種種下場,這就決定了,你勢必要經歷多次模似。第一次,景王兵敗如山倒,在最困厄之時,把襁褓中的孩子和一個破敗的天下交給你。你盡力提供孩子最好的照料,擊敗敵軍,守住殘舊的江山,一點一點,讓一個處在困境中的國家慢慢富庶強大起來,其中的艱辛困苦,數不勝數。可是,當你為國嘔心瀝血這際,小皇帝卻在臣子的挑動下,對你生出猜忌之心,你在前線做戰,他卻在後方拼命掣肘,想盡辦法架空你,先是奪你的兵權,把你放在京城高官厚爵養起來,後來,又找了個理由,削了你的爵位,到後來,你去民間種地,一舉一動,都被地方官牢牢監視,旁人連跟你說句話都不敢,使你孤寂而死。”

    容謙不以為然地道︰“是我自己只注意了發展國家專心軍務,而沒有注意到親近小皇帝,一個孩子,面對一個一年見不了兩次面,卻比他掌握更大權力的人,當然會畏懼懷疑。“

    “是啊,你不生氣,相比別人,這個小皇帝,對你還不算太過份。“方輕塵冷笑一聲”第二次,延王英年早逝,榻前托孤。你操勞國事之余,還要擠出時間來陪小孩玩過家家,你寵得他如同手里心的珍寶,凡有所求,無不從命。可是,在你發現他漸漸長大,漸漸荒淫任性,喜歡征采民女,大建宮室之後,開始教訓他,並迫他下了罪己詔,他暗中記恨你,又不能動搖你在朝中過于崇高的地位,就用毒藥毒死你,你死之後。他用三年時間,控制了國家的權利,然後,把你掘棺鞭尸,並且對你的親朋族人,大加屠戮。”

    容謙輕輕嘆息︰“這是我沒有教育好他。他從小就被我捧到至高的位置上,不管要什麼我都滿足他,我沒有教他做人的道理,我沒有教他百姓的疾苦,我沒有教他體諒別人,卻在他做錯事後,板下臉責備他,懲罰他,從來沒有人教導過他,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這才導致了這一切。”

    方輕塵冷冷道︰“所以,第三次才王駕崩,你依舊扶助幼主,不敢太冷落他,又不敢太親近他。你注意請大儒名臣教導他,自己在朝堂,把一切的壓力承擔下來,苦心謀劃,為他誅貪官,除權臣,清弊政,情願一人結仇滿天下,也要給他一個太平朝局,等他十六歲親政,你即刻交權辭官,一心要全始全終。卻沒想到你離開朝堂沒多久,貪墨,弄權,結黨,等百官丑態復萌,而從官場到仕林,所有人對你的仇恨都暴發出來,參你的折子三天兩頭往上遞,百官聯名要治你的罪。那個你苦心培育的小皇帝,因為很少接近你,對你沒有感情,又從沒有見過這種陣仗,被百官一請願,一威逼,就立刻把你拋出來,平息天下之怒,要收百官之心。在你退隱林泉的第二年,就被抄家,家人盡皆流放,你以托孤重臣,首輔之尊被腰斬于市。”

    “我仍然有錯,我以為給那個孩子最好的老師,就足夠了,我以為,我自己替他安排好一切就好了。卻忘了,他的人生應該由他自己來面對,他的風雨應該由他自己來承擔,書上學到無數的東西,如果沒有實踐的經驗,依然用不上。他過得太過順遂,從來沒有經歷過困難挫折,從來沒有面臨過考驗,學到的再多,也只是書上的死東西。我撒手離開之後,他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面對朝廷百官的逼迫,面對無數的奏章請願,很自然就會慌張驚怕,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托,可以商量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放棄一個他並不熟悉,也沒有感情的老臣,又算得了什麼。”容謙輕輕嘆息一聲“只是那一次屈服之後,天子的威勢在臣子眼中蕩然無存,使得國家漸漸衰弱,而我那一世的親人朋友,也為我而被連累,實在讓我很不安。”

    方輕塵冷笑起來︰“所以這一世,你情願自己做惡人。你雖然沒有明擺著要做權臣奸臣或當眾對小皇帝不敬,但有意無意間,都讓小皇帝感覺到你的壓力,感覺出你並不把他放在眼里。感覺到權勢地位的危機。你讓他自己在憂患中成長,你讓他自己去拼命學習一切治國平天下的知識,你讓他偷偷結交天下英才俊杰,事實上,若無你的默許,他哪里能瞞得過你的耳目,又哪能無巧不巧,遇上那麼多俊杰之才。為了讓他樹立在群臣中高深莫測的威勢,你不惜犧牲你自己,讓他在一場政變之後,轉眼控制大局,令臣子們對他又敬又畏。為了讓他能夠成功收攬人心,你這兩年,故意裝糊涂,輕漫政務,又窮奢極侈,倒行逆施,對以前的部屬過于嚴厲無情,使得人心皆背你而去,很自然就真心效忠于少帝。你費盡了這麼多苦心,就是希望在你被殺死之後,他能夠獨力支起一個國家,不為別國所欺,不為臣子所辱。你甚至接受上幾世的教訓,唯恐因你連累了別人,所以,不擔這一世選擇的身份無父無母無親人,不娶妻不納妾,連身邊的丫環下人,也早早放走,而借用了別人府中的親信。這麼多年來,你為這個國家,為那個小皇帝費盡苦心,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分擔,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沒有一個人陪伴在你身邊。你只能一個人,默默孤軍奮戰,然後孤獨地死去。連最後一個想陪伴你的丫環都被你扔走,為了怕她再來糾纏,惹禍上身,你不得不故意把讓她受重傷,在你死之前,都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是,你想不到,等著你的死刑,竟然是凌遲,竟然是這樣長久的折磨吧。”

    方輕塵的語氣中,滿是譏嘲和冷笑。

    容謙卻听而不聞,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是啊,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凌遲。我是不太尊敬他,他記恨我也是理所當然,但也不至于要凌遲吧,就算我真的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大大得罪過他,他心中恨我至極,也不應該這樣不分輕重啊。我看著他慢慢學習,慢慢努力強大,他明明非常懂得隱忍,非常懂得運用心機,為什麼會做這麼不智的事。這時局面剛剛穩定,他最應該做的是安定天下人心,讓所有的臣民對他有信心,知道他他是仁厚可信之主,而不是讓人覺得他苛酷殘虐,這會讓臣子們過于畏怖因而產生不安,也會讓各地手握重權的人,以我為鑒不肯輕易交出權勢來,他這一次真是太任性了。”

    他這般憂心仲仲,那邊方輕塵卻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你在被凌遲啊……”

    “我很清楚啊,雖然那小屁孩有點胡鬧,總體來說,還是很聰明很獨立很有主見很有擔當很有城府的,我死之後,他或許會有些困難,但都應該突破,他會成為燕國史冊上的明君,讓百姓過好日子,他也留名于青史,想起這是一次成功的養成,我當然很欣慰啊。”

    估計小樓里的方輕塵已經以頭撞牆,兼且吐血三升了︰“你……你……你他媽沒救了。”

    “輕塵……輕塵……”喚了好幾聲,再也沒有回音,看來,方輕塵是毫不客氣地斷開了意念聯系。

    容謙嘆口氣,如果不是被網縛著,真想聳聳肩,輕塵的心態肯定有問題,他都不生氣,輕塵平白無故,氣成那樣,到底怎麼回事啊。

    他是這樣專心地思索著,一時竟沒有意識到,一百刀已經割完了,沒有意識到,本應該嘈雜的刑場,寂無聲息,沒有意識到拿著刀割他肌肉的行刑手,面色蒼白,手腳發軟,沒有看到所有的百姓和官員,人人臉色鐵青,個個看著他眼發直。

    容謙回過神半天,看到行刑手舉著刀還發愣了,四周也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忍了又忍,等了再等,終于不耐煩了,遙遙對坐在觀刑台最中間的官員叫了一聲 ︰“孫大人,今天的刑用完了嗎?我可以回牢里去休息嗎?”

    四周傳來一陣撲通之聲,被縛著的容謙沒辦法向四方張望,自然看不到一大堆站不穩跌倒的人,不過,就是正面站著的,從官員到士兵再到百姓,也是個個身子搖搖晃晃,讓人很擔心他們是否還能安然站立或坐好。

    好半天之後,主刑的孫望遠,才顫抖著伸手拿起塊木頭在案上拍一下,啞著嗓子說︰“今日行刑到此為止,犯人押入天牢,明日繼續行刑。”



第五章 出宮

    天牢里的容謙毫無刑場上的凜然不屈,從容不迫,他痛得面目扭曲,哀叫連連,呻吟不斷。雖說他的意志力超過普通的百倍,但這個肉身畢竟還是平凡的. 意志雖然堅韌得比尋常人更能忍受痛苦,但身體卻承受不了這樣的傷害.

    當他和方輕塵以意念聯系對話時,,全部的精神力都用于維持意念溝通,肉身的一切感覺都淡薄到幾盡于無.可是這樣的聯系結束之後,隨著精神力的恢復,身體的一切痛感也清晰了起來.

    在他被押著回囚牢的路上,所有的痛感已完全恢復,若非看熱鬧的人太多,他真會忍不住嘶聲慘嚎起來.

    為了這樣的痛楚,他原諒史書上,所有屈打成招,或在嚴刑下屈服的判徒.以他的精神力都這麼痛苦,何況普通人.為什麼意念聯系只能由小樓里那幫吹著冷氣,喝著礦泉水,嚼著口香糖的家伙在機器面前,點點按按,單方面發動呢.為什麼,人類大腦開發到了百分之九十八,怎麼還是沒辦法用意念刻服痛覺呢?

    他媽的,凌遲真不是人受的,全身上下血淋淋,除了臉上還沒下刀,其他地方,簡直找不出一塊完整的皮肉。這樣的罪還要受九天,天啊。

    容謙想起來,都覺得欲哭無淚。第一天,他將會遍體麟傷,第二天,他的右手,會被剮得只剩骨架子,第三天是左手,第四天是右腿,第五天是左腿,第六天……

    想象著那種淒慘的景象,容謙覺得自己實在是天下第一倒霉蛋。當年怎麼會那麼倒霉,選中那麼一個變態的題目啊。

    容謙很郁悶得想著,再也忍不住開始低聲咒罵那個不听話別扭壞小孩子。

    然後,老鼠悉索的聲音,讓容謙心中的郁悶變成了驚恐。

    天啊,不會吧。

    他記得,天牢是非常殘酷冷血的地方,很多受過重刑的必死囚犯都會被鎖得動彈不得,血腥氣吸引著牢里又大又肥的老鼠過來,咬他們的血肉,天牢中,很多犯人就是這樣生生被咬死的。而老鼠們,吃了太多的血肉,也完全不怕人類了,老鼠們很清楚得知道,那些看起來很大很有力的人,一旦被鎖在這黑暗中,就只能任憑他們慢慢地啃噬,一直到氣絕都無力反抗,無法動彈。

    現在看到一只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在黑暗中出現,綠幽幽的眼楮,讓人身上發麻,容謙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

    什麼風度,氣質,去他媽的,這種事,實在太恐怖了。

    倒不是怕痛,而是被老鼠咬死,這也太丟臉,太惡心了吧。

    他沒有費勁去叫獄卒來救命,這完全是浪費氣力。他嘗試著掙了掙,無奈得發現,鐵鏈鎖得他沒有一絲動作的余地,他努力叫喚兩聲,試圖驅趕老鼠。

    這些在天牢中,久經訓練,吃過無數犯人的老鼠,當然不為所動,只是緩慢但毫不遲疑地向他圍攏過來。

    容謙咬緊牙,閉起眼,身上凝力,還不及掙動,耳旁傳來了叫聲︰“小容,怎麼了,為什麼忽然調動超出模擬對象應有的力量,你瘋了,想被當掉,重新補考嗎?”

    容謙滿臉黑線,把凝聚起的力量又散回去,可怕的補考,暗無天日的地獄式生活,和被老鼠咬死,天啊,這叫什麼選擇題?都怪那個壞小孩子啦。

    四周的老鼠們,終于確定,這又是一個完全動彈不得的死囚,再也禁受不起強烈血腥味的誘惑,一起向他撲了過來。

    容謙的慘叫聲,響徹整個牢房。

    “不要過來啊。”

    細雨無聲,淋淋瀝瀝,無盡無絕.天地間一片陰沉昏暗。左將軍淳于化領著三百軍士親自巡城。

    自政變以來,京城的氣氛劍拔弩張至極點,為防止變亂,實施宵禁,別說夜晚沒有人敢上街,就是大白天,都是滿街店鋪緊閉大門,百姓們盡量不出門一步。

    縱然如此,淳于化做為身負京師安全重責的幾員大將之一,還是不辭勞累,日日親自領人巡查全城,以防有變。

    而做為關押容謙的天牢,更是巡察的重點。每天淳于化都要帶著人馬在天牢外,繞五遍以上,才能稍稍安心。

    今晚依例巡城,遠遠見天牢之外,四五個人靜靜而立,當先一個,錦袍華服,身旁有人為他高高擎傘,淳于化眉頭一皺,厲喝一聲︰“什麼人,膽敢違令夜行?”

    說著驅馬上前,身後官兵,也即刻四散開來,將那幾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傘下之人,上前一步,淡淡道︰“淳于將軍辛苦了?”

    淳于化已到近前,驚見那個在暗夜密雨中的容顏,心中一震,滾鞍下馬,拜倒于地︰“陛下。”

    其他官兵,無不大驚,紛紛拜倒。

    燕凜徑自在雨中負手而立,淡然道︰“起來吧。”

    淳于化站起身來,躬身道︰“陛下金玉之體,豈可輕離宮禁,徜若有失……”

    燕凜抬起手,輕輕一拍,黑暗中,密雨里,房舍後,大樹旁,無聲無息,冒出不知多少黑影來。

    淳于化心中一凜,燕凜已淡淡道︰“淳于將軍還有什麼要教訓嗎?”

    淳于化低了頭,滿頭冷汗,連道了四五聲不敢。

    陪著燕凜的史靖園看淳于化的樣子,心中不忍,忙道︰“皇上,您在這兒站得時候也太長了,這天氣又寒,雨勢又漸漸大起來了,皇上不宜這樣一直當風而立,若……”他語聲一頓,這才道“若實在是想見見他,就去牢里看看那大逆不道的罪臣,也是皇上你的仁慈悲憫。”

    燕凜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天牢,過了好一陣子,終于淡淡道︰“那是個什麼東西,要朕去見他。咱們回宮吧。”

    史靖園和淳于化同時松了口氣。

    燕凜卻又叫了一聲︰“淳于將軍。”

    淳于化忙應聲施禮︰“你給朕去天牢傳口諭,就說牢里髒亂,容謙到底也是托孤之臣,不可慢待了,就給他洗個澡吧,記得要用鹽水,洗得干淨些。“

    淳于化全身一顫,用鹽水給一個剛受過凌遲,挨了一百刀的人洗澡。

    想想就讓人心中發寒,但他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示,只是深深施禮︰“遵旨。“

    “辦完事後,到宮中來回報。“燕凜冷冷一笑,容謙,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麼硬的骨頭︰“回宮。”

    ***************************************************

    “他听到你宣旨,非常高興?”很短的一句話,每一個字幾乎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淳于化沒來由地全身發寒,聲音都有些微顫了︰“是,容謙听旨後,異常感動,連聲叩謝天恩,還不斷要為臣向皇上轉達謝意。”

    事實上,當時容謙感動到,全身顫抖,兩眼都快熱淚盈眶了,一迭聲地大叫,皇上真是太關心微臣了,皇上對我的大恩大德叫我怎麼報答才好啊。要不是被鎖著,他簡直就要高興得手舞足蹈.

    不是怒極反笑,不是說反話,那是真正的狂喜,真正的快活,真正的感激涕零。一想到一個被割了一百刀,還被人下令洗鹽水澡的人,還能對加害者,感激成這個樣子,淳于化自己就腳軟身軟,有點站立不住了。

    而當時陪著宣旨,準備服侍要犯洗澡的獄卒們,也無不是神色怔愕面色古怪,任何正常人,面對這種怪物,都不可能不倍受打擊的吧。

    淳于化哪里知道,當時容謙眼看著幾十只老鼠竄上來,就要把他一點一點咬死,嚇得魂飛天外,一顆心在閉目忍耐天下最可怕的死法,以及干脆犯規迎接世上最可怕的補考之間猶豫不定,倍受煎熬時,忽然听到腳步聲起,一堆人進牢房來,所有老鼠都跑光。

    此時此刻,他心中的激動狂喜有多麼強烈啊。

    至于鹽水洗澡的痛楚,相比被老咬死的髒骯惡心,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第一項了。

    燕凜完全不知道自己無意中成了容謙的大恩人,惡狠狠一掌拍在御案上︰“容謙!”

    他幾乎已經用盡他所能拖出的一切手段了,為什麼就是無法折服那個人,為什麼心中的郁悶煩燥完全沒有因為他的成功政變掌握大權而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

    淳于化有些愕然地望著燕凜憤怒至極的表情,心中一動,忽道︰“皇上即如此不喜容謙,何不明日親臨刑場,看看容謙受刑之狀,也可稍舒胸懷。臣看那容謙只是天生強項,憑一股剛硬之氣強撐,但氣有歇時,就不信他真能一直忍耐下去。”

    燕凜心頭一震,立時道︰“好……”

    史靖園忍不住在旁道︰“皇上……”政變剛剛成功,朝局未定,四方勢力未曾完全平伏,皇帝的安全最為重要,輕易離開禁宮,已是不妥,而公然在人前現身,更加不當。再加上,容謙受凌遲之刑,已讓臣子留下皇帝苛酷的想法,皇帝再親自出現在刑場上,更易讓人對他產生不滿。

    燕凜卻是不以為意,一揮手止住他的話︰“明天朕就親自去觀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鋼鐵做的骨頭。”

    史靖園苦澀地笑笑,想說什麼,終于止住,再沒有人比從小和燕凜一起長大的自己,更了解他對容謙的執著了,這個時候,任何忠言,都只會逆耳。

4023 發表於 2011-8-18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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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相會

    一大早被繩捆索綁押往刑台.濕牛筋狠狠勒進昨天被削肉,昨晚被洗鹽水的的傷口,就連容謙都不免疼得有些面目扭曲了,雖說心里一再念叨著,這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到底還是一陣又一陣地狂郁悶啊。

    很稀奇的,今晚和昨天不同,雖然沿途也有百姓觀看,卻都被三步一人的官兵牢牢看住.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妄動一下.沒有愛熱鬧的百姓沿街叫罵,沒有無數的香蕉皮砸過來,整條長街都靜得出奇,所有押送的士兵,也一句話都不交談,僅有囚車轉動聲和容謙的血水滴落聲。

    這是怎麼回事。容若謙微微皺眉,然後身形微微一震,老天啊,難道……不會吧,那個臭小孩子雖說有些沖動,有些胡鬧,有些別扭,但能暗中學習,暗中成長,暗中積聚勢力,暗中策劃政變,應該是個老謀深算的家伙,不至于做這種傻事吧?

    心里還在想著不至于,隔著老遠,就看到,觀刑台上,黃羅傘蓋,遮天儀杖。

    容謙額頭的青筋跳了兩跳,暗暗磨了磨牙,死小孩,臭小孩,混帳小孩。虧他這麼多苦心,暗中磨練他,虧他悄悄安排那麼多好老師給他,虧他偷偷讓人令他通讀國史,看盡古盡風雲,怎麼還這麼胡鬧。

    他的政變能夠成功,不是因為他的勢力真的大到可以控制全國,而是出其不意,再加上他身為皇帝在名份上的正統性罷了。現在的朝臣,真的一片忠心向著他嗎?未必!各方勢力,真的甘心伺服于一個此前全無建樹的小皇帝嗎?未必!就沒有野心者,想要混水摸魚,建立自己的強大地位嗎?更加未必!

    他應該做的,是迅速穩定京城形勢,確保所有權利收歸己手,善待諸臣,攏絡人心。急著忙著要把顧命大臣凌遲,已經夠沖動胡鬧,讓人印象分大跌了。居然還在京城未定的時候,就這樣離開防護森嚴的皇城,跑來觀刑。

    這一場處刑本就是錯誤,身為皇帝親自觀刑,會給重臣們什麼印象?這樣不知輕重,殘橫暴虐的君主,朝臣們願意奉敬為皇嗎?有兵權的人,會乘機而起嗎?

    容謙氣得真想跳起來,揪住那個不懂事的別扭小孩一通臭揍,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在心中喃喃道︰“冷靜,冷靜,鎮定,鎮定,教育小孩是禁止體罰的。”

    身旁的人按著他滿是傷痕得身體跪下來,他痛得微微一哆嗦,睜開眼,見四周眾人皆跪拜于地,遠處刑台上,那人徐徐站起,高高在上的俯視下來。

    容謙心中莫名有些慘淡地笑笑,唉,都要死了,老母雞心理還是改不了。算了算了,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必是我這些年把他得罪得狠了,這死小孩又小心眼記仇,等他在我身上發過氣也就罷了。這些沖動胡鬧的事,以後會有人糾正他的,必竟我為他安排的幾個重臣這時都還不在京城,等他們回來……

    “容謙,你有什麼話要對朕說嗎?”上位者施恩般的話語,打斷了容謙的思緒。

    容謙愣了愣,眨眨眼,有什麼話要說呢,這個,皇上,你在這里不妥當。回宮去行嗎?這話說了也沒用吧?“

    他遲疑了一下,這才問︰“皇上,你今晚還會讓人給我洗澡嗎?”

    這個問題一出,四周一幫士兵和隨架的官員,無不絕倒,誰能想象一個已經被凌遲一整天,還將會繼續被凌遲下去的人會說出這種話。

    連燕凜也愣了一下,才冷笑著答︰“如果你喜歡的話,朕天天讓人給你洗。”

    容謙即時一臉喜色地狂點頭︰“臣當然喜歡,太喜歡了,難得皇上這麼顧念著臣,臣這里謝主隆恩了。”

    燕凌一口氣走岔,幾乎沒氣暈過去。四周隨駕的官員侍衛兵士,無不面面相覷,滿臉莫名其妙。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啊。被凌遲的人,見了皇帝不喊冤不求饒也不破口大罵,而是叫著嚷著要洗澡,天啊,天啊,天啊……

    史靖園額頭都開始冒冷汗了,別人不知道,他可知道,所謂的洗澡,那可全是鹽水啊,一個凌遲了全身傷的人,一听說要洗鹽水澡,這樣喜形于色,這個容謙,簡直非人也。

    燕凜氣得把牙齒咬處咯咯響,他的要求不高啊,只是想要讓他恨的人,軟弱害怕,對他哀求,也好讓他出出這麼多年的惡氣,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願望就是無法達到,他是皇帝,不是嗎?為什麼連如此微薄的願望都無法達成呢?

    他眼中冒火,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從現在開始,每天從太醫院拿最好的藥,由最好的太醫去給他調理身體。”

    “是。”史靖園嘆氣,他當然知道,皇上不會對容謙這麼好心。

    “天天凌遲,加鹽水澡洗著,總得吊著他的氣,讓他好好享受完,不要半路上給我死掉了。”燕凜咬牙切齒地說。

    容謙被士兵綁上行刑台,猶自左顧右盼,見所有人,都臉上茫茫然,明顯被剛才一番對答給打擊壞了,心里那個得意啊。雖然比不上史書上那些英勇烈士們驚天地泣鬼神的臨終遺言,不過,這種另類的君前奏對,也足夠讓他在這個世界的史冊上,流傳千載吧。雖然都很痛,但是,無論如何,在被老鼠生吞活剝和天天洗鹽水澡之間,他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支持後者啊。

    繩索在傷口抽動的痛苦,讓容謙的面容微微扭曲,但立刻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其實他也是人,他也會痛,他也想滿地打滾,哀號慘叫啊。不過,實在太害怕小皇帝看他哀求示弱的樣子覺得好玩,而把這場活罪無限期延長下去。所以,再怎麼辛苦,也要強撐下去。

    漁網再一些次無情地罩下來,本已受創嚴重的右臂,復又一涼一痛,一小片肉飛離了他的身體。

    容謙不知是苦澀還是嘆息地笑笑,閉上眼,靠在行刑柱上,雖然現在這個姿式,無論如何,也舒適不起來。

    今天,行刑手將會一直對著他的右臂下刀子,在足足一百刀之間,把他的整個右臂削成一片骨架子才會收手。人類對于如何殘殺同類,真是有深入獨到的研究啊。

    行刑手,明顯也受了前一天行刑,以及今天對答的影響,刀法遠遠不夠流利舒暢,眼神還有些畏縮與迷茫,執刀的手甚至有些顫抖。

    容謙等了一會兒,覺得第二三刀,削得都很慢,有些驚異地睜開眼,看行刑手神色不對,不覺微微一笑︰“你的刀法似乎不太好啊?”

    行刑手愣愣得瞪著他,答不出話。

    容謙笑說︰“和昨天相比,水準差了很多啊,是皇上來了,太緊張嗎?別緊張,皇帝也是人。”

    行刑手腳下一個踉蹌,就差沒跌倒了。

    在容謙的眼里,簡直可以看到大滴的汗水伴著黑線一直從行刑手額上落下來,容謙有些滿意地笑一笑,欺負老實人就是有成就感啊。雖說你老兄也是奉命行事,不過,我白白挨你這麼多刀,小小回報一下,應該也不算過份吧。

    行刑手這回子,兩條腿都開始發軟了,望著這個被綁在行刑柱上任自己宰割的家伙,就是不敢往下揮刀子,心里瘋狂地大叫著︰“怪物,這人是個怪物。”

    身後有人壓低了聲音喝斥︰“老錢,你瘋了嗎?還不快動手,在陛下面前還敢遲延,你不想要腦袋,還不想要你全家人的腦袋了嗎?“

    老錢打個寒戰,手中刀飛快揮了下去。削怪物的皮肉會有什麼下場,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思考了,最重要的是,眼前,得保著他脖子上的二斤半,以及全家的人的性命安危。

    容謙盡力忍耐著,拼命在心里,去想那陽光下的海灘,穿著比基尼的少女,自己偷放在儲物箱的黃色光碟,悄悄哼起流行歌曲,努力展望完成模擬,論文一次通過後的光明未來,盡全力忽略身體的劇痛。

    然後,略有急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容,小容,我把你和阿漢的頻率接上,你勸勸他。”

    容謙一怔,即刻調整精神力,把體外的痛苦全部忽略掉︰“阿漢怎麼了?”

    “他被模擬對象搞SM,整得厲害,現在心態非常不平衡,我懷疑他會放棄模擬,使用模擬身體不應具有的力量。現在我和吳宇,還有輕塵全都勸不住他。”

    容謙那叫一個郁悶︰“小姐,我正在被凌遲啊,我還需要心理鋪導,還需要別人來救我幫我勸我呢,你現在讓我開解別人?”

    “就是因為你正被凌遲,所以要你現身說法,讓阿漢了解,這世上的倒霉蛋並不是只有他一個啊。”

    “喂……”

    容謙還待據理力爭,張敏欣的聲音已然淡去,轉而傳來一兩聲,壓抑的悶哼。容謙怔了一會子,這才輕輕嘆息︰“阿漢!”



第七章 相勸

    “阿漢,你別犯傻了,好不容易撐到現在,放棄了有多冤。想想那地獄般的補考歲月啊。”毫無出奇之處的勸阻語言可以證明,在作思想工作上,容謙的水平實在談不上有多高。

    “小容,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雖然我們擁有超出常人的力量,智慧,精神力,但我們必竟不是神,我們也有極限啊。”那帶著顫抖,幾盡失控的聲音,讓人懷疑說話的人,隨時會嘶聲喝罵,或是放聲痛哭。

    容謙心中微震,終于明白,阿漢所受到的創傷,可能超過了他的想象,他遲疑了一下,才道“阿漢,我也在受傷害,現在正被凌遲,到剛才已經被割了一百二十多刀,今天,我的右手,就會被割得只剩下白骨架子。但這並不足以影響我的心境。阿漢,別忘了,我們是超然這個時代眾人之上的,一切的痛楚,傷害,都只是一場游戲一次測試,沒有必要,把這種事太過看重。”

    “但,這痛苦是真的啊,這種以我們的精神力,都承受不了,幾乎要崩潰的痛苦,你怎麼還可以這樣安然自在?”

    “阿漢,我們每一個人一出生,就被分配廣大的田園,廣闊的星空,最好的機器人。我們就被現代科學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理所當然地享有一切,從不覺得有那生活有任何值得珍惜,任何了不起。我們可以奮發向上,也可以一生無所事事,先進的科學都能給我們最好的生活。我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是饑餓,寒冷,痛苦,悲傷,這樣的生活,真的幸福嗎?我們的測試,看起來,只是為了考試通過而做的模擬,但因此我們和千萬年前的普通人類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們的悲苦掙扎,才真正感受到,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多麼可貴。看這些古人的生活,與他們一起經歷悲歡離和,真心投入,真心去愛,真心去關懷。我們的確承受了饑寒,承受了傷害,甚至被迫感受種種痛苦,但是,這樣的痛楚,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一種得到,我們了解了我們以前完全不會有的感覺。我們才會理解人身的脆弱,感受到歷代科學家為了人類的發展,人類的進化所做的貢獻有多麼偉大,看到了古人們黑暗的社會制度,才會深刻體會到,我們所處的時代,我們的生活,有多麼了不起,多麼幸福,疼痛有另一方面,不也是一種獲得嗎?”

    一陣沉默之後,伴著一聲低低呻吟︰“小容,你說話真象我們的思想品德老師,哈……”略帶痛楚的笑聲之後,是深長的嘆息“但是,小容,我傷心的,不是身體受到的傷害,的確,對于我們這些從不知痛苦為何物的人來說,嘗試痛楚,理解人類對痛苦的承受力,對我們自己有好處。但是,我傷心的是,為什麼,我們付出這麼多,卻得不到一絲信任,為什麼我們犧牲這麼多,卻得不到一點尊重,為什麼,傷害我們的,從來都是我們所深愛的人。”

    “阿漢……”

    “前前後後,我見過那麼多模擬對象,我愛他們,保護他們,盡一切力量成全他們,為了他們,我曾流血,我曾流淚,我曾付出一切,可是,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有人不允許我和任何人接近,只要我多看別人一眼,多和別人說一句話,就說我天生淫蕩低賤,要與人勾搭,而把我往死里折騰,。有人不願意我除他之外還有任何人放在心中,就把我的親人朋友全部殺死。有人不願意我除他之外,還有別的事放在心中,就毀掉我的事業,折斷我的羽翼,讓我成為囚徒,有人從來不相信我的愛,害怕我會離去,就毀掉我的武功,斷盡我的退路,砍斷我的雙腳,甚至有人害怕我再看別人,再听別人說話,就會刺瞎我的眼,刺聾我的耳。有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卻對我沒有一絲信任,只要一點小小的流言,任何一種拙劣可笑的騙局都會讓他上當,然後,毫不憐惜地用人世間最殘忍,最狠毒的方式來對待我。小容,我累了,我真的累了,第一次被背叛,我說,這只是模擬,第二次被傷害,我說,這本來就是我選的課題,第三次,被徹底折磨,我說,不要在乎,那只是一具不是我的肉身,不論被怎樣對待,都無妨。可是,小容,我受不了了,一次又一次,幾乎無休無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鬼迷心竅,選擇這個論題,我不知道,人的心可以狠毒無情到這種地步,我不知道,一個口口聲聲說著愛的人,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他愛的人。一個自稱天下最愛你的人,卻不能給你一點最起碼的信任和尊重,你和男人說一句話,他立刻認為你會和人上床,你多看女人一眼,他立刻覺得,你要背叛偷情。于是,打著愛的名義,堂而皇之地折磨傷害。以愛為名,所有的暴虐,殘忍,狠毒,殺戮,難道都可以被原諒,可以被接受嗎?我不可能在被這樣對待之後,還無怨無尤,還繼續愛下去,小容,我真的受不了。”

    “阿漢……”

    “小容,你也一次次付出真正的關心,真正的愛,又一次次被辜負被傷害,被欺凌,被出賣,為什麼你可以這樣若無其事,這樣說,這樣笑,保持著這種心態繼續模擬,你甚至可以繼續愛那些傷害你的的人。而我,在一次次被傷害之後,早已不再愛這些人了,我也不相信,有人可以被如此凌虐之後,做為受害者,依然深愛加害者,如果我被如此羞辱踐踏之後,仍然愛那個羞辱踐踏我的人,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的。”

    容謙沉默了一會,才輕輕問“阿漢,告訴我,當你愛護他們,關心他們,照料他們,為了保護他們而付出,而犧牲時,是希望他們能報答你嗎?”

    一陣沉默之後,是平淡的一個字︰“不。”

    “當你為了他們而做一切時,感到快樂嗎?幸福嗎?”

    有些苦澀的笑聲之後“當時,很快樂,很幸福。”

    “那麼,又有什麼不好呢。你做這一切,本就不是為了回報,你幫助他們,愛護他們,為他們犧牲,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你自己,因為這一切讓你快樂,高興,這就足夠了。”容謙不知不覺微微勾起唇角,發自真心的地笑了笑“愛一個人,保護一個人,又不是去菜市場買菜,付出十塊錢,非得拿回兩斤肉,否則就是吃虧了。”

    “小容,就是因為你抱著這種想法,所以可以平淡地面對這麼多次的背叛和傷害,對嗎?”

    容謙輕輕地笑,想起他曾經的快樂和幸福︰“阿漢,你被如此對待,是你的錯嗎?你有做過不該做的事,你有對不起他們嗎?你有傷害過他們嗎?”

    “沒有。”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呢。我們幫過我們所在意的人,我們為之付出,我們感受到快樂和幸福,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是他們錯了,他們最終將自作自受,他們將會失去我們。甚至于連他們自己都不會明白,他們失去的,將有多麼珍貴。我們有什麼損失呢?我們借他們的手,體驗了永遠不會有的種種感受,我們得到過很多快樂,即使將來決裂,那快樂畢竟曾經有過。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們由此認出他們是不值得我們愛護,不值得我們為之犧牲的人,我們的心得回自由,我們將會有機會,去尋找,真正值得愛護,值得付出的人,為什麼還要悲傷懊惱呢?阿漢,我們問心無愧,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間,有什麼值得如此在意,如此痛苦,如此放不下。”

    容謙在意識深處,用意念和友人對話,然而現實中的肉身也受到影響,微微笑起來,目光明朗堅定,神色安然自若,那樣的坦蕩,讓人不敢與之對視,那樣自然散發的光輝,讓人有眩目的感覺。

    意念深處,阿漢深深嘆息︰“小容,你的胸懷真的可以容納天下。”

    “阿漢,我只是想盡量讓自己高興。”

    嘆息聲,帶著釋然︰“小容,謝謝你。”

    “阿漢……”

    “我會盡力忍耐,忘記心靈的痛苦,或許就能象你這樣,忽略掉身體的痛苦吧,而且,敏欣說,我的情況特殊,教授應該不會坐視,輕塵已經幫我去和教授談了,希望可以在不當掉,不影響規則的情況下,改變我的狀況。”

    容謙微微一笑,滿是歡喜,發自真心地說︰“阿漢,祝你好運。”

    一聲尖厲的慘叫忽然響起,嚇得容謙全身一震,心靈通訊立刻切斷,兩耳猶自嗡嗡響不停,若不是被縛著,他就會伸手猛拍耳朵,天啊,耳朵不會被震聾了吧。



第八章 刺駕

    燕凜高高坐在觀刑台臨時擺起的御御座上,俯視著那人鮮血淋灕的身體。眼看著一刀一刀割下去,一片片血肉落下來。心頭一片茫然,找不到一絲一毫復仇的快樂,只余深深的惘然。

    直到這一刻,親眼目睹一切,才真正意識到,他下的,是血腥的殺令。直到這一刻,親眼看著那人的血肉紛飛,才真正明白,那個人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那個漠視他許多年的人,將會在他面前死去。

    他就要死了,那個壓在他頭上許多年的人,將從此在人世間消失。

    他就要死了,血肉橫飛,肢離骨散,再沒有呼吸,再不能動作,再也無法用不以為然的眼神看著他,再也無法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和他說話。

    他就要死了。

    可是,為什麼,我不快樂。

    伸手,按在胸口,這里為什麼,似墜上千斤大石,為什麼連最簡單的呼吸都成了最艱澀的事。

    他努力咬住牙關,努力睜大眼楮,努力維持著鎮定,看著這一場緩慢的殺戮。

    或是那每一刀割下去,帶來的,都不是歡欣喜悅,而是無比沉重的壓力。他瞪大眼,眼前是無窮無盡的鮮紅血以。每一刀斬下,都那麼緩慢,每一片血肉飛起,都那樣觸目驚心。

    在寬袍大袖中,他的拳頭慢慢握緊,他看到那人的整只右臂,血肉消融,漸漸露出森森白骨,只覺得,胸口處痛不可當,仿佛在左胸某一處,血肉也被削盡,只留一顆心,徒勞地,在白骨間抽搐呼痛。

    他用盡所有的意志力,克制著,不要站起來,不要瘋狂下令停止這一切,他整個身體因為緊繃而令每一寸肌肉都麻木起來。

    因為面部肌肉麻木,所以看來,冷漠無情,全無變化,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場殺戮,看著那縛在刑台上的人。

    有什麼人受刑,可以這樣從容平淡,為什麼,他的眼中,無痛無恨無仇無怨,為什麼那一刀刀下去,一片片血肉橫飛,觀者尚且驚心動魄,他卻只是平靜地承受,安然地微笑。

    他輕輕說了什麼,那行刑手顫抖如風中落葉。

    他為什麼微微閉上眼,臉上神色漸漸柔和,唇角漸漸溢出微笑,仿佛憶起什麼美好的往事,又仿佛知道了一些什麼讓他欣慰的消息。

    那樣安然的笑容,分明是佛陀拈花微笑,哪里是刑場正被慢慢宰割屠戮的人。

    其他觀刑者,都有同樣的感覺。在容謙于意識中和阿漢說話交流,並為阿漢最終想通而十分欣慰的時候,別的人,全被容謙臉上不斷變化的表情給看得雙眼發直,甚至有些心驚膽戰啊,老天啊,這還是人嗎?

    而離容謙最近的,行刑的行刑手受影響最深,最後終于無法克服內心深處,不斷涌出來的恐懼,崩潰般棄下他的刑刀,大聲尖叫起來︰“他不是人,這人不是人啊。”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往後退。

    仿佛他叫出來的,是所有觀刑者的心聲,那麼多高官,那麼多管事,竟沒有一個回過神來呵斥他。

    容謙被他的尖叫聲驚覺過來,皺起眉頭,心中那叫一個郁悶,老兄,這是誹謗,這是人身攻擊,這是侮辱啊。

    燕凜皺了眉頭,從御座上站起身來,一身明黃衣著,長身而起,在一堆坐著的人當中,無比顯眼。

    在其他人還沒回過神來,跟著站起之前,尖叫聲忽然響成一片。十幾支利箭,如驚雷疾電一般,對著剛剛站起的燕凜射了過來。

    史靖園厲叱一聲︰“護駕。”拔劍舞出一輪寒光,護在燕凜身前,一眾御林軍如飛擁上,把燕凜牢牢護在中間。

    燕凜眼中寒光一閃,不理拼命想把他壓低躲避箭雨的史靖園,強行站起,在人群中往外望去,不覺心間凜然。

    無數明盔亮甲的軍士,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

    菜市口執刑之所,四通八達,四面寬闊,至使無險可守,每一條大街,每一處小巷都涌出如潮人流。

    百姓們尖叫奔走,逃避不迭。有人被亂箭射倒,有人跌倒于地,被生生踏死,哀號呼喝,呼母覓子之聲不絕于耳。

    原本只是看觀一般,來觀賞一個人逐步走向死亡,而今被死亡威脅的,卻變成了他們自己。

    護著燕凜的軍士們,都是皇帝親軍,曾由容謙親自訓練過,素質極佳,人數雖少,卻還保持著完美陣型,刀出鞘,箭上弦,只是人人臉色都有些蒼白。

    這一次隨駕,沒有人想到會有叛亂發生,衛隊起的防護作用,遠不如擺設作用,每個人穿的是華麗的衣服,而非堅硬的盔甲,弓箭帶的都不多,更別提盾牌長槍一類的了。

    其他用來監控管制百姓的官兵,只是負責日常治安的擺設,欺壓百姓有點用,真刀真槍打仗之際,早已嚇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而這四周都是呼喝著涌過來的,處心積慮的叛軍。人人披盔帶甲,刀冷槍寒.殺氣騰騰,如潮水般奔襲而來.

    “昏君暴虐,殺害忠良。”

    “弟兄們,殺昏王,保忠良,另立新君,大家都是新朝的功臣。”

    “有拿下昏君著,賞銀萬兩,封千戶候。”

    呼喊之聲不絕于耳,有人在大隊人馬之後,駐馬長聲呼喝︰“爾等御林軍有棄暗投明者,皆重賞千金,若要自誤,為昏君死戰,身家性命,皆不能保。”

    隔著重重人影看去,那高踞馬上的身影,赫然是左將軍淳于化。

    燕凜眼中一寒,恨色狠色最終只化做一聲帶點不甘,帶點怨憤,卻又有更多悵然的嘆息︰“原來是他。”

    史靖園在旁厲聲呼喝,鼓舞士氣︰“休得听叛賊胡言亂語,保著皇上,突圍出去。”

    燕凜冷冷一哂︰“突圍,就憑這里幾百個人,突圍得出去嗎?這可是左軍精銳。”

    史靖園料不到,這個時候,自家主子還和自己唱反調,當時就臉色煞白,又氣又急︰“皇上。”

    燕凜微微一笑,搖搖頭︰“想不到,我今日竟要死在這里了。”

    “皇上。”史靖園這一聲大叫,不知是怒極而喝,還是傷極而泣。

    “看來此人是早有反心了,左晚遇上我,他手頭上人手不足,事先沒有準備,所以才出語試探,發現我們暗帶了不少侍衛,他才放棄動手的念頭,後來他建議我出宮觀刑,就是為了讓我離開防衛森嚴的皇宮,宮中有御林軍守護,四面有宮牆可憑,宮內還有多條密道,就算有大軍在手,我若依宮而守,進可以等其他諸軍來援,退可以從密道逃走,號召天下勤王,但如今,身在鬧市中心,身邊衛士不過數百,離皇宮距離遙遠,一路必布滿左軍人馬,根本無逃脫之路,其他負責皇城的軍隊,虎豹營素來只在城外,無召不能入城,右軍雖效忠于我們,但事起倉促,只怕不及整軍備戰,中軍不過是近日被我們拉攏的,至今未曾完全歸心,未必肯出手相救,極大可能便是整軍觀望,看誰佔了上風,就倒向誰罷了。我才剛剛親政,根基未穩,人心未附,四方握兵之將領,雖曾先後表示效忠,但這樣的忠心,只怕並不可峙,只要我一入淳于化的掌中,就生死由之,到時淳于化按劍朝中,另立燕氏新君,又有容謙這個托孤之臣為號召,朝中有誰膽敢違逆,君臣名份即定,四方諸候,各地的驕兵強將,又有哪一個會為朕出頭。”在史靖園的面前,燕凜很少自稱為朕,只是淡淡把自己剛剛想通的前因後果,徐徐說來。

    沒有人想得到,到了這種時刻,燕凜尚能冷靜的分析,史靖園氣急敗後,自家主子這個時候的過份鎮定,根本就是不合時宜。可惜他連發怒都來不及,左軍就已沖至眼前,和御林軍殺作一團,史靖園連氣急犯上罵主的功夫都沒有了。

    眼看著御林軍苦苦守護,但保護的圈子,卻在慢慢縮短。

    四周喊殺不絕,每一刻都有人倒地身死,鮮血染紅了長街,空中箭飛如雨,燕凜卻還是固執得挺腰站起,不肯縮身躲避,史靖園不得不領著幾個親衛軍士,人盾一般,護在他身前。

    “皇上,淳于化是不可能借這個機會,扶立新君成為新朝權臣的。天下人豈能容他如此為所欲為,幾位太傅都是名儒賢士,在仕林間極有威望,封將軍,段大人,他們也都不會……”

    “幸好我為了拉攏各地將領,各方諸候,把幾位老師,和封將軍他們全派出去了,否則,今朝事變,他們也許只能陪我死在這里,幾位老師雖是名儒賢士,治國或有長才,作戰,卻實非其所長,封將軍和段大人他們一直護佑在我身邊,雖然和各方將領都有交情,在軍中頗有威望,武功也很高強,但畢竟多年不曾帶兵了,憑一夫之力,又如何在萬軍之中求勝呢?更何況,淳于化敢于如此,只怕身後還有別的人支持。諸皇叔王兄,哪一個年紀不比我大,哪一個不是太祖血脈,哪一個不直著眼楮,盼著機會,到如今……”燕凜想起,容謙掌政十余年,壓得其他諸王,不能有任何動作,而他才一政變成功,就引來如此大禍,心頭一痛,竟不知是悲是憤是傷是愧。

    相比于心中的痛楚,眼前的危局,燕凜反倒看得比史靖園淡。眼看著左軍就要沖到面前來了,燕凜臉色居然也只是略有些白,聲音都不顫抖一下,只是語氣中,略有些悲愴︰“靖園,我是天子,不能受小人之辱,惟有一死罷了,你是史家世子,世代勛貴,在軍中朝中都極有威望,若有可能,淳于化不會願意殺你的,你降了吧。”

    史靖園氣得本已慘白的臉都發紫了,若有是亂軍之中,他幾乎就要忘了君臣本份,揪住燕凜的脖子痛罵︰“你,我們一起長大,我們一起讀書,我們一起習武,我們一起研究對付容謙,我們一起構想我們未來的國家,你現在要扔下我,一個人去死嗎?”

    燕凜的神色第一次變得淒涼起來,是啊,我們一起構建我們的國家。多少個夜晚,在心中構思著,怎樣治國,怎樣護民,怎樣讓百姓安樂,怎樣讓燕國曾有的輝煌再次重築。多少回細細在筆下草擬自己早就想好的政令,多少回一起和老師們討論施政綱領。拼了命推倒容謙,拼了命換來這個可以讓少年壯志得展的天地,可是,那剛剛可以獨力飛翔的羽翼還不及展開,就已注定要被拆斷了。

    那些少年的雄心,美好的向往,到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笑話。原本以為已知人心黑暗,世事難行,原來,他們仍然把一切想得太好,太如意了。

    燕凜的眼神終于悲愴了起來︰“我死倒也罷了,只是有一件憾事,我……”他的語氣忽得一窒,凝眸望向那刑台上的容謙。

    史靖園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見幾個叛軍正撲向刑台,要把容謙解下來。

    史靖園冷笑一聲,張弓搭箭︰“皇上,就算我們一起殉國于此,淳于化也休想借托孤之臣的身份另立新君,憑他左將軍的身份,根本沒有這個資格,沒有這個名份。”

    他把弦拉到最滿,正要放手,一只手卻已在一旁牢牢拉住了弓弦,那力氣用那麼大,竟至于手指被弓弦勒出血來。

    史靖園震驚道︰“皇上。”

    嘶殺聲已近至身畔,血已濺上衣襟,寒光已自衣角掠過,連近身的幾名軍士也已經有人倒下。燕凜知道,他的生命,已經短暫得只能以剎那來計算了。

    可他還是一手死死拉住史靖園的弓弦,雙眼怔怔望著正被解開的容謙,眼中神色,說不出是悲是喜,是痛是傷。殺身之禍已在眼前,他的心思,卻仿佛仍陷在遙遠的地方。

    史靖園頓足大喝︰“皇上!”

    燕凜終于回神,伸手把弓箭搶了過來︰“如果要殺他,也該朕親自動手。”

    說著弓開滿月,箭若冷電,直指那已被解開,正被扶下刑台的容謙。

    那個人,壓在他頭上十多年,那張臉,深刻在他心中,永生永世都不會忘,那樣的眼神,令他心心恨恨,明知犯下大錯,也要一意孤行,至有今日之禍。

    他要死了,他要死在我的手上了。可是,為什麼,手指象僵木了一樣,再也無力松開。

    身旁寒光閃動,多少人已撲至身前,多少刀已劈至身前。

    自小護衛不離的軍士們,一一倒地,只剩史靖園一人橫劍相守。血濺到臉上,**辣的,耳旁是史靖園拼命壓抑的悶哼。

    靖園也快撐不住了,再也沒有時間了,再若遲疑,連自絕的機會都會失去。

    他微微一笑,盡管笑容有些象哭泣,然後,松開手指,利箭帶著死亡的呼哮,向著那個人的心髒襲了過去。

    他睜大眼死死盯著前方,忽視四面八方砍來的長刀,憑史靖園之力已阻攔不住,不理那漫空射來的厲箭,已無人有時間為他遮擋,這一刻,他想要看清楚,看清楚那個人,被他的箭,射穿心髒。

    容謙,你的心,到底是怎麼樣的?

    容謙,你可知道,我曾經非常尊敬,非常喜歡你?

    容謙,你有心嗎?



第九章 爆發

    第一支箭射到時,被綁在刑台,罩上漁網的容謙挺了挺身,懶洋洋的眼楮中,有一抹精光閃過。

    喊殺聲起,無數兵士從四周涌了出來。刑台上的官兵早就抱頭逃竄去了,行刑手,更是連滾帶爬地跑走,誰也顧不上他這個死刑犯了。

    容謙一陣郁悶,雖說現在的情況很痛,不過,只要撐過去,他很快就可以解脫了,老天,拜托你不要來這種變故行嗎,人家的心髒會受不了的。

    漫天都是亂箭在飛,怎麼就沒有一支箭飛過來把我扎死了事呢。

    容謙的滿心的不痛快,一個人在漁網里生悶氣,憤憤然看著四周大混亂。

    他看著無數百姓跌倒于地,被踐踏哀號,他看到無數無辜的鮮血流淌于地,慘呼聲響作一片。

    不知不覺眉心微微皺起來,輕輕嘆口氣,喜歡看人被殺的劣根性固然不好,但喜歡傷人的殘虐性似乎更加不好啊。

    “殺昏君,救相爺……”

    若干口號此起彼伏,仿佛弒主殺君,是替天行道一般。

    容謙很郁悶地挑挑眉,他看起來,那麼象可以被輕易控制,擺在明處給野心家當傀儡的廢物嗎?

    他的目光四下掃射,看到那呼喝著手下去打仗去拼生死,自己卻坐在高頭大馬,躲在戰陣之後的淳于化。哼,要不是欺御林軍沒有帶遠攻的弓箭,估計這位左將軍,連面也未必有膽子露呢。

    容謙嘆口氣,眯起眼,唉,駐京的將軍,個個吃香喝辣,從來不上戰場,膽色氣量胸襟眼光,實在是堪慮啊。那個小屁孩若能逃過這一劫,應該好好想想,怎麼整頓京城防務,磨練真正的大將之材。

    不過,他的目光遙遙定在被一眾御林軍團團護住的燕凜身上,想要逃過這一劫,可能性不大吧。

    容謙深深嘆息,雖然這小子又別扭又胡鬧又不分輕重,不過也沒太大失德,人也不算太糊涂,死了是不是可惜了。

    御林軍在激烈的撕殺中一一倒下,用生命築起來的人牆,正被無情地撕裂。

    容謙忽然覺得嘴唇有些發干,眼楮無法錯開地盯著前方。

    守護的力量是那樣薄弱,卻還依舊固執站立在人群之中的少年,臉色有些慘白,卻依舊挺直了腰,不肯後退半步。

    利箭好幾次射到他的身上,都被史靖園險險擋下,只是死難者濺起的鮮血,也已染紅他的黃袍,只是刀光劍影,洶洶逼至,叫人沒有半點喘息之機。

    容謙沒有發覺自己的眉頭鎖在一起再也不曾展開,容謙沒有注意自己情不自禁,在網中掙了幾掙。

    也許是他掙扎的力量不知不覺漸漸加大,有一個聲音在他腦中緊急響了起來︰“小容,你在干什麼?”

    容謙倏然醒覺過來︰“敏欣!”

    “小容,別告訴我,你想那個……”

    容謙只是沉默,目不轉楮地望著觀刑台周圍的站局,連有人跑上刑台,想要來解開他,都沒有注意。

    “小容,你可別沖動,別忘了,這是你最後一次模似,通過之後,你的論文就可以過關了,就可以重新得回你的幸福生活了。千萬別在最後一刻出事啊。”

    容謙悶聲不語,你在另一個世界,吹著冷氣,喝著可樂,嚼著肯德基,當然可以說得這樣輕松,我這邊看到的,卻是修羅世界啊。

    “小容,別忘了,你要真動手了,就不止被當這麼簡單了。照規矩,我們使用超常的力量會被當,而在過多的人面前使用超常力量,造成驚世駭俗的效果,就要受加倍的處罰。听我說,真的不值得,你又不是聖人,為了這麼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不值得。”

    容謙凝視觀刑台,有人對著他張弓搭箭,是啊,不值得啊,為了這個別扭的小屁孩,真是不值得,這種家伙,就該狠狠揍一頓屁股,但是……

    他已被人從刑台上解下來,正在手忙腳亂,解他的漁網,而觀刑台上那個到死都不知輕重的家伙,一把搶過了弓箭,他身邊的護衛已死傷怠盡,鮮熱的血,濺到他有些蒼白,有些悲涼的臉上。史靖園已負傷滿身,猶半步不退守在他身旁,他卻沒有再多看一眼,只是對著自己張開了弓。

    容謙都想哭了,為什麼這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這麼胡鬧。

    七八道刀光同時向他砍去,數道箭影如電一般射向他。而他,眼也不眨一下,只是松手,箭出。

    那一刻,他的眼楮依然凝視著這里,少年的眼里,有悲涼有沉痛有哀傷有無奈,還有更多深沉得讓人看不清的情緒。

    容謙知道,他要死了,這個孩子要死了。

    在旁人眼中,他是少年帝王,他陰沉,他冷酷,在他看來,他始終只是一個孩子,最多別扭一些而已。

    那個孩子要死了。

    很多年前,垂死的帝王,將一個稚齡的孩子,交托給他。

    縱然只是一場模擬,但他確實跪在那君王面前,誠心誠意說,“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他曾親手抱過那粉團一般的孩子,看著他一點點長大。

    他曾親手教他寫字,教他拉弓,握住他小小的手,一筆一劃,落于紙端,扶著他小小的胳膊,慢慢張開一張強弓。

    他曾經笑著看這孩子,拿著剛寫的文章,在眼前夸耀,舉著剛剛到手的獵物,滿臉驕傲地沖到近前。

    為著讓他成材,慢慢遠離他,為了讓他成長,靜靜冷落他。看著他的失落,他的哀傷,看著那天真的臉因為受傷而布滿寂寥,他也偷偷地心痛。

    看著他一點點成長,看著他偷偷學習,看著他禮賢下士接納人才,看著他慢慢理解朝堂政務,慢慢有了帝王氣象。于是,他自己在人前板著臉相對,在人後偷偷地竊笑。

    想在最後送他一份禮物,想在最後,為他除去親政的最大障礙,想在最後,給他一個建立威信,讓百官敬畏的機會,他獻上了他自己。

    然而,他費了那麼多苦心,到如今都成泡影,他的孩子,他的皇帝,他一手教導,一手撫養的人,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死在他的眼前。

    在最後一刻,他對他射出了一箭。

    他手中發出的箭,射到他的胸膛,心口有肌膚已被刺破,轉瞬間,就會將他對穿。他馬上就可以解脫,就可以回到他的小樓,交出他的論文,拿著高高的分數,完成這場測試,等待著的是,無限光明的幸福生活。

    在這最後的一瞬,他只需要閉上眼,等待那穿心的一箭就可以了,可為什麼,他的眼,就是無法從那個不听話的孩子身上移開。

    那個孩子要死去了。叛軍的刀,已經斬到他身上,那高高在上的君王,那年少而不幸的孩子,將會在轉瞬間,被分成幾塊。

    是什麼超乎世人理解的力量,以彈指間爆發,耳旁是張敏欣驚極的叫聲︰“不要!”

    但是容謙已經听不見,也無心听了。

    那是他帶大的孩子,他有無數的缺點,他非常惹他生氣,他一點也不完美,但他是他帶大的孩子,他是他的孩子。

    他可以罵他,可以惱他,可以咒他,可以想要揍他的屁股,但絕不容人,當著他的面,欺負他。

    什麼人,膽敢在他的面前,殺害他一手撫養教導的孩子。



第十章 平叛

    燕凜的眼楮一直死死盯著容謙,哪怕鋼刀已經砍到身上,也不肯錯開眼眸,就算死,他也要記住他最後的容顏直到來生,到了幽冥地府,他對他的怨恨仇憤,也不會消解,幾世幾劫,輪轉往復,他也不允許自己忘掉這個人。

    然而,就在他的眼前,容謙不見了。憑空出現的風暴讓漫天風沙迷了他的眼,再也看不到一絲景象,他驚惶地抬手揉眼,難道,連這生命最後的一刻,都就此錯過了嗎?

    憤怒的喝聲響在耳邊︰“混蛋。”

    他愕然抬首,眼楮在一瞬間瞪到最大。

    漫天風塵中,本來砍到他身上的幾把刀,全都生生折斷,數截斷刃被握在一只手上,隨著那只手慢慢收緊,化做碎片,飄落于風中。

    握刀的人滿身鮮血,遍體麟傷,整只右臂,自肘以下,已經被剮得只剩下森然白骨,望之猶如地獄惡鬼。

    就算是天塌下來,地陷進去,九天神魔,十方鬼怪,全部出現在面前,也不至于讓燕凜如此震怖驚恐。

    他迷茫得想,我一定是死了,所以才會見到這樣詭異的幻象,可是,為什麼,人死之後,知覺竟可一如生前。

    詭異的風暴以容謙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所有攻向燕凜的士兵,都被慘叫著卷向遠方。以史靖園為首的幾個僅剩的護衛,也在風暴中搖搖欲墜,站立不穩。

    只有與容謙並肩立在風暴中心的燕凜,滿眼迷茫,恍恍惚惚,無知無覺,卻連衣角也沒被掀起一下。

    冷眼看著在莫名風暴中掙扎前進,卻又睜眼如盲的一干叛軍,容謙冷冷一笑,振袖而起。

    沒有人可以阻攔他片刻,凡攔在他前方的,無論是人,是物,都被震得砰然飛起,遙遙落下,不要說反擊之力,就連怎麼回事,都根本弄不清。

    在他強大精神力所掀起的風暴下,幾千軍馬,也不過是待宰的綿羊。

    淳于化根本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剛剛還坐在馬上,耀武揚威,指手劃腳,期待著未來權傾朝野,下一刻卻已被人揪著衣領提到半空中,在他扎手扎腳的掙扎中,直接砰然扔下來,他愕然抬頭,才驚覺自己撲倒在燕凜面前。

    他用力想要跳起來拔刀,卻驚惶地發現,再沒有一寸肌肉,听從自己的指揮了,他震驚地听到骨頭發出一寸寸碎裂的聲音,剎那之間,無以倫比的痛苦將他淹沒,他想要放聲慘叫,卻連一點聲息都無法從咽喉中發出來。

    容謙情急爆發出不應該屬于這個人世的力量,雖然救下了燕凜,自己卻滿肚子不高心,不痛快。郁悶得直想要一頭撞死。到底哪根筋搭錯了啊,居然要為那個小混蛋犧牲這麼大。

    容謙氣得要死,又不忍心把他苦心養大的混蛋孩子怎麼樣,只得兩眼發紅得向一眾叛軍沖殺過去。把淳于化拎到手里時,一肚子火氣,自然而然就發泄到這個罪魁禍首身上了。要不是這個家伙鬧出這麼一場變亂,我用得著受這份罪嗎?在這種心理下,他強大的力量轉瞬間把淳于化的每一根骨頭都擠碎了。

    容謙還覺得滿肚子火氣未息,可惜,面對那些東倒西歪的叛軍,實在一點戰斗意志都提不起來。實力對比太懸殊了,就象一個人一腳踩死一堆螞蟻,怎麼樣也不能和人家萬馬軍中,苦戰而取上將首級的成就感相比啊。

    容謙郁悶萬分,唉,原來太過強大,也是一種錯誤。

    他勉力按捺著胸中的怒火,落到燕凜身邊,置已經石化的皇帝,和滿臉恍惚的史靖園于不顧,朗聲大喝︰“淳于化叛逆弒主,蒼天降罰,汝等還不醒悟嗎?”

    隨著他呼喝之聲,風暴止息,苦苦掙扎地叛軍,趴下的趴下,倒地的倒地,一屁股坐下的更有無數,剩下一些強悍的,雖還能站在原地,也個個面無人色。

    本來舉兵弒君,他們的士氣不可能高昂得起來,又見主帥被擒,更加人心離散,再加上剛才的異變,實在詭異,忽如其來的風暴中,誰也沒看清淳于化是如何被擒的。但這種不屬于人世所有的詭異力量,說是蒼天震怒降罰,倒是最可接受的理由了。

    容謙目光向諸人一掃,厲喝一聲︰“王永興!”

    叛軍中一個為首的將領全身一顫,自然而然跪地應是。

    “你好威風啊,當年跟著我和秦國打仗時出生入死,頗有功勞,我念你忠義,調你入京,如今你打起自己的皇上來,倒是更加勇不可當。”

    王永興全身顫抖,汗落如雨,百戰沙場而不畏的將軍,已是面白如紙︰“相爺,我,我,淳于化說皇上殘橫暴虐,不可為一國之主,我受相爺厚恩,如今相爺受難,理當……”

    “什麼受難,皇上早已洞悉淳于化做亂之意,所以才與我謀劃,以此苦肉計,引他露出真面目,只是想不到,從逆之人中,竟也有你,真是令人失望。”

    王永興滿頭大汗,吶吶難言。

    容謙再不理他,又喝一聲︰“方文杰。”

    另一名將領雙膝一屈,拜了下去。

    “當日我與趙國連戰十八場,我把你從尸體堆里救出來,為的就是讓你今日弒主謀君嗎?”

    方文杰臉色發青,結結巴巴道︰“相爺,我是武將,實不知政事紛爭,只知听令行事罷了,又知相爺受非刑,激于義憤……”

    容謙懶得听他解釋,冷冷再喝︰“趙傳合!”

    他就這樣,幾聲斷喝之間,把左軍上層的將領,震得心膽皆懼,閑閑幾句話,卻是如數家珍,道出每一個人的底細來。

    忽如其來的天威已奪人心魄,淳于化被擒,亦使諸人士氣消融,容謙淡淡幾句話,更是牢牢控制住每個人的心志。

    直至此時,他才平淡地說︰“念在你們也是不明真相之下附逆,皇上仁厚,必不追究,如今首惡已擒,你們還不請罪嗎?”

    此時眾人早已沒有絲毫反抗之心,紛紛放下兵刃拜倒于地。

    眼見驚世大禍,被容謙淡淡幾句話,消彌于無形,史靖園只知愕然瞪著容謙,完全不知所措。

    而燕凜則根本化身為木石,直到此時,也依然沒有醒過來。他的腦子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整個身體雖然未被束縛,卻也不能動一指,發一聲。

    容謙見穩住了局面,便低下頭,望著燕凜,傷痕累累,鮮血淋灕的身體硬湊到燕凜眼前,擁有恐怖力量,足以毀滅一切的手,慢慢拍拍燕凜的肩,他彎下腰,對著燕凜露出一個絕對猙獰的笑容,不懷好意地說︰“現在,皇上,該輪到我們談一談了。”

    燕凜全身微微一震,終于醒了過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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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善後

    燕凜全身微微一震,終于醒了過來。

    在一片混亂中,處于暴風眼處的燕凜是唯一不被波及的,所以,他看到的最多,听到的最多。

    別人還在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中歇力掙扎,雙眼迷亂,什麼也看不清時,燕凜已親眼見到那人如九幽魔神降世一般帶著一身恐怖的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來到身旁,輕而易舉捏碎鋼刀。

    在他轉瞬消失,又轉瞬出現之後,隔得老遠的淳于化,已經變成一攤爛泥,軟倒在他的腳下。

    所有的人,還驚惶得以為,這漫天風暴是蒼天震怒之際,燕凜的頭腦還不能思考,心里卻憑著本能很自然地斷定,所有異變的源頭,必是容謙。

    只是這一切,他的眼楮看見了,腦卻無法接收。

    天地間的風暴止息,容謙閑閑說出幾句話,足以顛覆大燕國的政治風暴也就消止于無形了。

    這一切,他的耳朵听見了,心卻無法思量。

    他只是僵木得站著,仿佛無知無覺,直至容謙的手拍在他的肩頭。

    他全身一顫,抬起頭來,卻在堪堪看到容謙的那一刻,轉過了臉。然後,他再沒有看容謙一眼。

    他目光向前,把容謙視做無物地上前一步,擦著容謙的身子走向前。

    容謙先是愕然,再是氣絕,這個混蛋,我為你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連功課都當掉了,你居然敢給我甩臉色,你竟敢無視我。他伸出白骨森森的右手,咬牙切齒地打算很溫柔地拍拍小混蛋的後腦勺。卻在看清燕凜前進的方向時,微微咦了一聲。

    燕凜踏著血泊,邁過尸體,走過棄置遍地的兵刃,在己方僅存的幾個人驚而又驚已不堪再驚,眼看就要閉目暈倒的目光中,他走到了拜伏于地的叛軍中間。

    他低頭,望著幾個為首的將領,聲音平穩︰“朕早知淳于化有叛意,只是朕剛剛親政,手無證據,難以懲處他,又不能任由他繼續手握重兵,安居京城,只得與容相施苦肉計,以誘他露出真面目,爾等不明真相,又多是心憂國事,為容相不平,朕豈會加罪。王永興你接替淳于化,為左軍之首,護衛京師,其他諸將,各升一級,望你們同心協力,莫負朕望。”

    直到燕凜的聲音響起,王永興等幾名將領,才震驚抬頭,才不敢置信,卻又不能相信地看到,皇帝就這麼孤身一人坦坦蕩蕩,站在剛才還拿著刀,握著劍要殺他的人當中。

    隨後的一席話,更是叫人心神震蕩,他們幾個將領還不及有所反應,其他伏地請罪的叛軍士兵已是齊齊叩首,連聲三呼萬歲。

    他們只是普通士兵,將領們會思考,皇帝說的話,真的算話嗎?將領們會懷疑,什麼苦肉計,需要把國家首輔的手剮成白骨,來試探一個二品武將。而他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疑慮,他們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刀,被握著刺向什麼人,不是他們的選擇,卻必須在失敗時承擔責任。

    縱然容謙說了皇上必然不糾,但是叛國弒君之罪,就算放下武器也放不下心。

    如果燕凜站在容謙身邊,站在護衛者身後說這一番話來表達,他們也一樣會驚疑畏懼。但燕凜就這樣一個人孤身來到他們之間,他的行動,已經讓他的話有了最大的保證,令人無法不相信。這一席話讓所有叛軍,有一種逃出生天的狂喜。

    這一刻,如果那滿身鮮血,白骨觸目,卻威勢凜然的容謙在他們眼中是神秘莫測,不可違逆的魔神,那眼前這坦然而立,神情溫和的燕凜,就是慈悲無限救度眾生的菩薩了。

    燕凜微笑著凝視眾將,安然道︰“朕的京城,朕的皇宮,朕的生死,便交給你們了。”

    諸將皆是一震,終于誠心誠意,拜了下去。無論這件事背後有多麼詭異的真情,只憑這淡然的一句話,這位君主,已值得他們誓死效命了。

    在後方,容謙得意揚揚用還保留著血肉的那只手,托著腮,正嘶牙咧嘴地笑。

    不錯不錯,他教大的孩子就是不簡單啊。不但這麼快就恢復過來了,甚至能立刻看出,此時此刻不宜追究重處,只應安撫收攬。

    他剛剛親政,所有的臣下都在偷偷審視他,以期通過他的作為來決定自己的立場。燕凜因為過于對于容謙過于意氣用事,而給了野心家可乘之機,險些身死。

    大變雖被容謙所定,但靠的是那沒有人知道因何而來的風暴,以及容謙多年理政的積威。這些請罪的兵將,人人心中忐忑驚惶,此時只要有一點變故,或被有心人加以一絲刺激,就會再次引發紛亂。

    燕凜適時的一番表示,不但把他自己的危機完全化解,還輕易收服幾名從此忠心不二的將領。

    剛才的局勢完全因容謙而變,君王的存在感微乎其微,燕凜若不歇力振作,有所表示,在臣子面前,他君王的威信一旦與容謙的意志相逆,勢將蕩然無存。

    而現在,他只輕易向前走了幾步路,說了幾句話,就把逆勢扭轉。燕國年少的君王,在親政之後,第一次在他的臣子面前,展現他身為一個君主的胸襟氣度。

    容謙在旁邊,一邊得意,又一邊奇怪。

    雖說這死小孩子表現足以打個高分,不過,正常人踫上這麼恐怖的事,不是應該震驚,應該大叫,應該驚慌失措,應該精神崩潰的嗎?看看那個史靖園,也算是個人杰了,還不是嚇得目瞪口呆,連自家主子往叛軍堆里走,都忘了阻攔。為什麼他居然可以象沒事人一樣呢?

    難道我就這麼沒有威懾力。

    容謙低頭看看自己右手的森森白骨,全身的淋灕鮮血,很郁悶地皺眉,這個形象明明很可怕的啊。

    再說了,這小子明明很知道輕重,人家剛剛拿刀要宰他,他一轉臉還能給人升官,為什麼對我就是不肯高抬貴手呢?

    全身又開始疼痛起來,容謙悄悄吸著冷氣,在肚子里罵娘。

    大地忽得轟然震動,不知多少馬蹄聲,腳步聲,匯做洪流,一前一後,激涌而來。

    還不見軍隊,只听聲勢,已叫人心膽皆寒。

    燕凜臉色微微一寒,還不及說什麼做什麼,王永興臉色一變,一手抄住剛才棄下的武器,在燕凜身旁一躍而起。

    “保護皇上。”隨著王永興一聲令下,剛剛還叫著嚷著要殺燕凜的一眾左軍將士,一起執兵刃跳起來,把燕凜團團護住,看在知情人眼中,這種情形可真是詭異啊。

    而剛剛從前街和後街分路趕到的右軍和中軍將士也無不面露愕然之色,在听到左軍行刺皇帝的消息之後,他們兩支隊伍,一支離得較遠,趕來的速度快不起來,也就省心省力懶得趕死趕活了,另一支慢吞吞整兵,慢吞吞趕到,料著等來到時,大局已定,也就不必卷入風波中,穩立不敗之地了。

    可為什麼,眼前看到的一切這麼古怪啊,為什麼明明要殺皇帝的人,一個個倒擺出為了皇上,甘願拼死力戰的姿態來。

    兩員主將坐在馬上發愣,容謙站在後頭嘆氣,唉,為什麼,古往今來,所有的故事都一樣,警察也好,官兵也罷,永遠都是在大局即定之後才慢吞吞趕來接收勝利成果呢?

    燕凜卻沒有容謙的好性情,他冷冷一笑︰“二位將軍,好悠閑啊。”

    二將方才凜然驚悟,滾鞍下馬,三呼拜倒。

    燕凜悠悠道︰“很好,淳于化引兵做亂,朕性命危在傾刻,你們兩軍,護衛京師,守護朕躬,趕來得倒是真快。”

    他語氣平淡,話的內容卻重若千斤,二將雙雙叩首請罪,一時皆無言可辯,終于明白,這個剛剛親政的小皇帝,決不是位好應付的主子。

    燕凜冷冷道︰“你們的罪過暫且記下,待此番事畢,朕自會評看功過,以定賞罰。”

    容謙得意地笑個不停,這小子表現越來越好了,知道上位者應恩威並施,才能讓屬下,即懼且敬。這一個下馬威,應該讓人明白,跟隨這樣的主子,不可再有三心二意的心思,只要遇事盡心便可。當然,現在這種狀況,也不能隨便罷斥手握兵權的將領。

    隨意的一句話,即說明了他們有罪,又留給他們無限將功折罪的空間,這場叛亂的善後處理,京城的安定,足夠他們攢足了勁來表現他們的忠誠了吧。

    “立刻禁閉四門,全城警戒,百姓亦不可隨意走動。凡形跡可疑者絕不可放過。”

    “捉拿淳于化全族,徹查叛亂之事,凡與其過往甚密者,皆不可放過。”

    “分兵保護京城百官以及宗室府邸,如今叛黨未清,為了保護朝廷棟梁,皇室宗親,各府人等,不許出門一步,以免為叛賊所乘。”

    燕凜一道道發布命令,諸將皆一一凜遵。

    “靖園。”

    經過這麼長時間,史靖園終于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了,听得燕凜一聲喚,忙快步上前︰“在。”

    燕凜漫不經心地道︰“朝中幾位重臣,以及朕的叔伯兄弟們,都是我大燕支柱,任何一個人受害都是燕國不可挽回的損失。你親自帶兵,負責保護。”

    史靖園哪里會不明白他的心思。這一場叛亂,出面的雖是淳于化,但背後一定有人。皇室宗親,哪一個叔叔伯伯表兄表弟,有不臣之心,朝中的幾大重臣,又有多少人暗中站在他們這一邊了。只是,這件事太嚴重,燕凜不能明著追究滿朝重臣,所有宗室,只能借保護之名,將他們完全控制起來。

    而在場雖有這麼多人跪拜于地,可是燕凜真正能全心相信的,也只得自己一人了。

    史靖園本應即刻應是,卻又略一遲疑,想要回頭看容謙一眼,又勉強自己忍住,不致做出這樣讓人側目的動作來。

    這里跪地示忠的人雖多,但若皇上與容謙沖突起來,哪一個能用得上呢,自己若走了,就真的只剩皇上一個人面對容謙了。

    “靖園,去吧。”燕凜淡淡催了一聲。

    史靖園也知事關重大,多拖一刻,得到消息的人,就可能多出許多手段來。只得咬牙施了一禮,轉頭吩咐僅剩的兩個手下,回宮調絕對忠于皇帝的御林軍,又讓王永興分出一支軍隊由他負責,這才如飛而去。

    燕凜淡淡揮揮手︰“左軍等會兒護朕回宮,中軍和右軍,去辦事吧。”

    眾將同稱遵旨。

    燕凜這才回頭,目光清朗明定,毫不回避地望著容謙,平靜地說︰“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第十二章 密談

    容謙為了燕凜出人意料的表現而無比欣慰,只是容謙永遠不會知道,燕凜在本應震驚失措之際卻能鎮定自若,從容控制大局,僅僅只是因為,不願被容謙比下去。

    在他身處生死之線時,容謙來到他的身旁,以神魔莫御之姿,輕易救他于危難。

    在他驚愕莫名之際,容謙已經從容淡定,只憑簡單幾句話,折服那麼多驕兵悍將。

    這樣的容謙,即使滿身傷痕,依舊光彩萬丈,這樣的容謙,仿佛天下之間,無一物,無一事,不可由他拔弄。

    他不能發一聲,不能動一指,只是呆呆望著容謙。即使腦子失去思考的力量,即使身體失去動作的能力,可是,眼楮看到一切,耳朵听到一切。

    這樣的光彩,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力量。這個人,永遠不可測,不可近,不可攀。九五至尊又如何,天下之主又如何,和他相比,如此卑微,如此平凡,如此黯淡無光。

    無論他付出多大代價,都永遠無法追得上這個人的身影,無論他如何拼盡心力,都不能拉近那麼遙遠的距離。

    于其說,他是被連番變故所震住,到不如說,他是被那莫名其妙涌出來的巨大悲痛所懾住。

    直到容謙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真正驚醒過來,抬頭去看容謙,而當他能正常思考的這一瞬,第一個浮起的念頭,竟是,絕不放棄。

    絕不放棄,絕不認輸,不管那人多麼神奇,多麼強大,多麼高不可攀,他不要後退,不要低頭,不要被他比下去。

    無論如何,他要有足以和他比肩的力量。

    于是,在最後一刻,他移開了目光,甚至連再看容謙一眼的功夫都沒有花,大步走向了剛才還拿刀拿劍要殺他的一干人等。

    史靖園等人完全處在震驚石化中,誰也沒想到要阻止皇帝做這樣危險的事,而唯一領悟他意圖的容謙,則完全袖手看好戲。

    所有人眼中的少年皇帝,臨危不亂,處變不驚,舉止大度,恩威並施,沒有人知道,他用盡了全部的意志,所有和力量,才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去顫抖。

    那不是因為害怕,僅僅,只是因為意識到,容謙在他身後,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的所有舉動。

    左軍投誠,中軍右軍欽服,史靖園奉令而去,該做的事全部做完,燕凜才轉過身,面對容謙。

    “容相,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容謙靜靜凝視燕凜,一語不發。

    這一刻巨大的欣喜與悲涼同時在燕凜心頭升起。在內心最深處,他幾乎是用那痛楚至呻吟的聲音在低聲對容謙說。

    你終于正視我了。

    經過了那麼多掙扎,那麼多努力,付出了那麼多心血,甚至不得不做下如此失策,如此殘忍的事之後,你終于正視我了。

    十余年的時光,那麼漫長的歲月,你終于正視我了。

    在你的面前,做了那麼多年傀儡,那麼多年擺設,無數次心血被你漫不經心地忽略,無數次真心,被你若無其事地踐踏,今天,你終于正視我了。

    ^^^^^^^^^^^^^^^^^^^^^^^^^^^^^^^^^^^^^^^^^^^^^^^^^^^^^^^^^^^^^^^^^

    “皇上,此處不宜久留,一切回宮再議吧。”容謙凝視燕凜良久,方才淡淡道。

    燕凜點點頭,沒有異議。

    無論如何,這個剛剛發生大變,血流滿地的屠場,絕不適合皇帝和首輔站著聊天。

    燕凜的侍衛死的死盡,沒死的也被史靖園帶走,王永興親自上前,把燕凜乘來的七寶雲母車趕過來,燕凜轉身上車,回頭看看容謙。無論如何,一身是傷的人是不宜騎馬的吧,雖然這個人剛才明明表現得象個怪物。

    “容相身體不適,也上車來吧。”

    容謙點點頭,也不謝恩,便大步走上前。來至車旁時,王永興忽得回手解開自己的披風,捧在手上,深深彎下了腰。

    容謙笑一笑︰“難為你想得周到。”信手接過展開來,把自己一身傷痛,遍體鮮血和森森的白骨全部遮掩了起來。

    縱然容謙披上披風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此近距離看到他的鮮血和傷痕,王永興亦覺觸目驚心,暗自震怖。

    容謙看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臉色,不覺笑笑︰“王將軍,不必太擔心。那行刑手事先被打過招呼,這刀痕看來恐怖,其實只傷皮肉罷了。我的右手本有陳年固疾,近年越發嚴重,太醫已斷定無法救治,若不根除,反而會遺害全身。這也是我近年來,心灰意懶,耽于逸樂的原因。所以這一次,也不過是壯士斷腕,以求自保全身罷了,算不得什麼?”

    王永興低頭應是,一句話也不多說。這樣的謊言自然是漏洞百出,瞞不過聰明人的,不過,即是聰明人,自然了解,根本不應該置疑。反正天下百姓,只要有一個搪塞得過去的說話,就足夠了。

    容謙上了馬車。立在燕凜之旁。一對君臣,一坐一立,相顧不過半尺,卻誰也沒有多看誰一眼,在左軍的前呼後擁之下,一路進了皇城。

    左軍在皇宮前就已止步,燕凜和容謙在御林軍的護衛下入宮,燕凜一身被濺著的鮮血,也不梳洗沐浴,更不休息壓驚,話也懶得多說一句,便與容謙一起直進御書房。

    淡淡吩咐一聲︰“朕與容相有大事商議。”

    不必他再多說一個字,所有閑雜人等一概退出,大門被嚴嚴地關上。一眾護衛太監,無不遠遠退開,確保不會听到御書房里半點聲音,以免將來,莫名其妙,從天上掉下什麼莫測之禍來。

    燕凜的臉色依舊從容,看不出喜怒,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的心緒紛亂得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無數次被冷落,被輕視,他覺得有滿心的話想要對容謙大吼出來,盼望著有一天容謙可以正視他,認真听他說話,然而,心頭卻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應該說什麼。

    容謙等了他好一陣子,他卻只是木著臉,一動不動,望著自己。眼珠子居然都可以不轉一下。容謙努力和他對視了很久,無奈眼楮發麻發酸,撐不住了,只得先一步開口︰“皇上想要和臣談什麼?”

    說話的時候,他自我感覺極之郁悶,在老式武俠小說中,這算是氣勢比拼失敗了吧。

    “容相又想和我談什麼呢?”燕凜閉了閉眼,仿佛壯士斷腕一般,有點豁出去地說“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也有很多問題,需要對我解釋是嗎?”

    他真的想听,听他說明,為什麼要救自己,為什麼在被如此對待之後,還要救自己。他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他擁有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他真的想了解他的每一點。

    但他又真的害怕,害怕他冷然逼問,“為什麼你要這樣狠毒”“為什麼你竟要將我凌遲”“為什麼你非要把我凌虐至死而後快”

    而他,無力回答。

    曾有無數次臣子為這場凌遲據理力爭,發出類似的質問,曾有無數次,史靖園這總角之交,又急又憂又無奈地一聲聲追問這樣的問題。

    他總會有冠冕堂皇,為國家為宗室為天下的理由來搪塞,只是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敢自問,又如何面對這人的問題,茫然間,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何解釋。卻又不得不挺起胸,去面對必然的質問。

    然後,出乎他意料的是,容謙摸摸下巴,眼神詭異地看著他︰“皇上,也許你弄錯了,我肯跟你來,即不是為了問你什麼,也不是為了向你解釋什麼,而是……”

    他慢慢露出一個絕對邪惡的笑容︰“而是,為了好好向你討回一筆債。”

    他微笑之時,燕凜已是凜然心驚,他說“而是”二字時,燕凜已經飛速往大門處跑去,嘴里大喊,“來人。”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了。

    然而,他才跑出三步,已被人凌空揪起,用力拋起來,強大的勁氣撲面而來,他發出的那一聲大喊,竟被生生逼回他的咽喉。

    容謙一個健步上前,揪起燕凜的衣領往上一拋,自己後退三步,大模大樣,坐在只有皇帝有資格坐的龍椅上。

    才一坐下,燕凜已經從半空中落下,堪堪落在他的膝蓋上,容謙迅速抬手,又重又狠地對著他的屁股打下去。



第十三章 體罰

    那重重的擊打聲傳到耳邊,劇烈的疼痛感,讓身體一縮,然而,燕凜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竟被打了,堂堂燕國的皇帝,居然被人按著打屁股。

    屁股上足足挨了七八下,他才回過神來,這一刻,身體的痛楚,遠不如,心上所受的羞辱更令他激憤欲狂。

    所有的心機,沉著,無數暗中謀劃的說詞,通通作罷,理智早已被憤怒和激動驅趕得一絲不剩,他奮力掙扎起來。

    但是,完全沒有用。容謙本來只剩下一只手可以用,根本沒有多余的手可以按住燕凜,但他每一掌擊落,力道都非常重,重得燕凜吃痛之下,根本無力再行掙扎逃脫,前一掌與後一掌之間,間隔又短,根本不給人時間逃脫他的魔掌。

    燕凜挨了十幾下,已知掙脫無望,又痛又恨,咬牙切齒道︰“容謙,你敢……”

    容謙冷笑︰“臣不敢。”手上,重重擊打下去。

    燕凜痛極恨極,終于破口大罵。

    “容謙,你這奸賊?”

    “容謙,你目無君上。”

    “容謙。你不得好死……”

    “容賊……”

    容謙大大嘆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的辱罵啊,就連罵人的詞都如此單調,翻來覆去就這麼干巴巴,毫無刺激感的幾句,唉,皇帝的教育畢竟是不夠全面啊。

    容謙心中感嘆,手中卻沒有半點松勁得一直打下來。

    燕凜初時羞辱,繼而憤怒,然而,所有的情緒都抵不過**所受的傷害,一記重擊,可以不當回事,五記重擊,可以咬牙忍下,那麼,十記呢,二十記呢。最可怕的,不是被打的痛苦,而是,永遠不知道,這痛苦何時停止,何時消失,這樣的忍受,何時是盡頭。

    長時間不間斷得被狠狠擊打,毫不留情地羞辱傷害。心已經痛得麻木,身體卻呻吟著呼救,屁股上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火一般燒灼,而那可怖的巨掌,還是全不停留地擊打不止。

    他初時掙扎,繼而力盡,他初時怒罵,到最後,卻連罵人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絕望地不得不承認自己逃脫不了,絕望地不得不明白,這地獄般的可怕刑罰,也許永無止息。

    他是皇帝,從不曾被人暴力對待,在這樣的暴力之下,九五之尊,顯得如此無力。

    他是個孩子,有壯志,有決心,卻依然是個孩子。用理智,用固執,把軟弱內心封起來的硬殼,經得起多少下,如此激烈的擊打呢?

    容謙惡狠狠地打個不停,心情一陣舒暢,這麼久積壓在心里的火一次性全發泄出來了。這麼久的委屈,這麼多的苦難,這一回可算討回來了。總算明白,為什麼幾千年來,關于體罰的問題,屢禁不止,原來把不听話的小孩打得鬼哭狼嚎,這麼有成就感,這麼讓人感覺舒服。

    他打了五六十下,忽然發覺不對勁了。那一直翻騰著想要從他手上掙脫的身體,柔順得不再做任何動作,那一聲聲無聊刺耳毫無聊樂性的漫罵已經停止好一陣子了,怎麼膝蓋感覺有點濕,又有點熱,不是又在流血吧?

    他終于停下手,愕然低頭,發覺自己膝上有一片水跡,而耳邊也隱約听到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伸出本來一直在打人的手,小心地捧起那孩子的頭。

    那小小的身軀畏懼地顫抖起來,微微瑟縮著,如受驚的小鹿,他的臉抬起來,臉上全是淚水,他咬著牙,努力想控制住不發出聲音,喉嚨卻違背他的意志,不斷發出啜泣聲。

    這是一個孩子,無力,軟弱,這是一個未成年的驅體,單薄,無助。

    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在暴力下,努力忍耐,卻仍然支持不住的孩子。

    容謙心中一軟,苦澀地笑笑,卻又長嘆一聲,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傷處,才一觸及,指下的身軀就一陣顫抖。

    這幾十掌,打得實在太重,這個孩子,估計有十多天,只能扒著睡覺了。

    他長嘆,慢慢扶著燕凜站起身,讓他能勉強扶著御案站好。他這才站起來︰“罷了,你凌遲我,我也打了你一頓,你我兩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見吧。”

    燕凜驚極抬頭,也許是因為傷痛,他的身體仍在顫抖,他的聲音甚至有些哆嗦︰“你說什麼?”

    容謙笑道︰“我要走了,咱們之間,也就別計較這些恩恩怨怨了。”

    他無意再重復什麼,也不想多看燕凜也許是因為受傷而一片青白的臉,帶著笑容淡淡交待完一句話,轉身便去。

    身後有什麼東西砰然倒地,他沒有回頭。一步邁出,卻發覺十分沉重,奇怪的是,心中並不吃驚,他苦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容謙轉身便走,燕凜想也不想,伸手就要抓他,受傷太重的身體無法僅靠雙足站穩,整個人很自然地對著容謙倒下去。

    原本就被打得無比痛楚的身體,被這一震一摔更加痛不可當,他卻再也顧不得,伸手一撐,撐不起身體,來不及再想其他,再做其他,在第一時間,伸出手,死死抱住容謙的一只腳。

    容謙低下頭,帶著微微的嘆息,看他蒼白的臉色︰“皇上,你何苦?”

    燕凜再也顧不得帝王的顏面,皇帝的威儀,只是死死抱住容謙的腿不肯放手,面無人色地說︰“你別走,留下來。”

    容謙平靜地凝神他︰“留下來做什麼,讓你再繼續這一場未完的凌遲。”

    燕凜猛然一顫,面若死灰,然而雙手卻並沒有松開。

    容謙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皇上,你把我的腿又弄流血了。”

    燕凜低頭,發覺雙手所抱的地方,已是一片鮮紅。容謙昨日全身都受了刀傷,雖說洗過鹽水澡,不過有最好的金瘡藥,也足以止血了。可是,被燕凜這麼一番用力抱住,擠壓傷口,鮮血即刻把燕凜的的衣裳濕透了。

    燕凜在容謙的鮮血中微微瑟縮著,青白著臉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容謙嘆息,搖頭,不再去看他悲慘的面容,一甩腿便走。

    他的力量足以輕易甩開燕凜,燕凜卻在這一刻,發出一聲慘叫,這聲音如此淒厲,如此絕望,令得容謙也不覺全身一凜,終于再次低頭去看。

    燕凜大叫起來︰“我錯了,我再也不會了,求求你,不要走。”

    容謙一怔,燕凜抬頭望向他,這被打得半死,猶苦苦忍耐的少年,滿臉的絕望和惶恐,眼中竟然有大滴的淚水滾落,他就這樣卑微地,仰視著他,以如此弱小無助的姿態,哀求著︰“求求你,不要走。”

    容謙沉默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輕輕嘆息一聲,伸左手把燕凜抱起來,看他臉上淚水,輕輕笑笑,聲音竟也有些慘淡︰“你也算個小男子漢了,還流眼淚,你可真好意思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想幫燕凜拭淚,卻見燕凜的身體急劇的顫抖起來,咽喉深出,發出一聲,低微的,怪異的,仿佛是抽泣的聲音。

    容謙一呆,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已經不存在了,這一伸出來,不過是森然的白骨,也難怪讓人看了害怕。

    看著燕凜那樣悲痛淒慘又畏懼到極點的表情,他莫名地一陣郁悶,隨手把燕凜往他的椅子上一推,也不管這小 擁鈉ü苫菇��喚�� 悶鷲庖蛔�� ��豢囪嗔菝腿壞刮��豢諏蠱��  砭繒穡 桓畢 ��鵠從植桓業難��印?

    他只是隨意地用左手握住右臂一扭,把整個只剩骨架的右臂給摘了下來。

    耳邊听到一聲如同垂死者絕望慘呼的驚叫。

    容謙抬眸望去,燕凜定定地望著他,眼楮瞪得極大,卻全無半點神采,那種震怖驚痛的表情,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他受了什麼天大的打擊呢。

    容謙不以為意地道︰“反正也沒用了,留著礙手礙腳多難看,免得一不小心又把你象剛才一樣嚇個半死,你不要用那副要死不斷氣的表情望著我行不行?”

    燕凜只是怔怔地望著他,怔怔地落下淚來。他眼神依舊絕望而無聲氣,似個木偶勝于一個活人,就這樣看著容謙,喃喃地說︰“我錯了,求求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你自己,不要這樣對我。”

    那樣悲痛而祈憐的聲音,仿若即將墜落下地獄十八層的亡魂,苦苦抓住一絲人間的光明,不肯放棄。

    容謙看著他,忽得一嘆,然後走上前,用僅有的獨臂,抱住了他。

    在下一刻,燕凜手腳並用,緊緊地攀在了容謙身上,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依附這世間最大的保護神,再也不肯松開。



第十四章 處罰

    在下一刻,燕凜手腳並用,緊緊地攀在了容謙身上,如一個無助的孩子依附這世間最大的保護神,再也不肯松開。

    容謙輕輕拍著燕凜的肩和背,用無聲的動作,安撫這個迷茫而驚恐的孩子。直到那小小的身軀不再無由地顫抖。他耐心地等待著,直至那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松開。

    燕凜仿佛剛剛找回他因為驚恐而丟失的神智,漸漸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麼,有些不自在地松開手,臉上帶著莫名涌起來的暈熱,搖搖晃晃地退開兩步,勉勉強強地保持著身體平衡,嘴唇動了好幾次,終究想不出有什麼合適的話可以說。

    容謙微笑著凝視他,輕輕地說︰“不用不自在,也不必難堪尷尬,你只是皇帝,你不是神,你也會做錯事,也會需要幫助,渴望支持,害怕孤獨。”

    燕凜一陣迷茫,不明白這沒頭沒腦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容謙依然只是凝視他,淡淡笑著說︰“凡事不必太過求全,只要盡力便好。皇帝也是人,沒有人能要求皇帝一定是完美的。盡力做個好皇帝之余也一定要記得,善待自己。”

    燕凜茫茫然問︰“什麼?”

    容謙依舊只是微笑︰“你身邊已經有了良臣賢將的鋪佐,伴你艱危共渡,禍福同享,但你也當有更遠大的目光,看到更多的人,你應該明白,每一個燕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每一個將領臣子,若使用得當,也都是可用之才。”

    他是那樣溫和地淳淳囑咐,可是燕凜卻莫名地全身發寒,仿佛有一種至大的不幸,正在逼來。

    “為君應剛強決斷,這一點你不下于人,卻要小心不要剛愎自用。為君者不能避免權謀運用,但我希望,將來我們的後人翻看史書,看到你平生做為,不要只見權謀二字。為君者有時需要殺伐決斷。但真正的強大,不是因為可以任意而為,而在于,當你可以任意而為時,卻不去那樣做?想一想,這次你為什麼幾乎遭難,想一想,你在對我的處置上,究竟都做錯了什麼?君主的胸懷應該可以容訥天下,以國家百姓為注的賭局中,不宜過份意氣用事。為君者應當……”

    容謙的語氣如此溫和,神態如此溫柔。燕凜卻再也克制不住心頭一陣陣涌起的恐懼,他猛得撲過去,再一次失態地抓住容謙︰“你到底在說什麼?你答應了我,你答應了,你絕不走,是不是?”

    容謙有些無奈地嘆息一聲,伸手揉了揉燕凜的頭發,很壞心眼地把皇帝梳理平整的頭發,揉得一團亂,並為那光滑的觸感而覺得非常舒服。

    他有點小小的滿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把這個帥帥的,又有點酷酷的小孩子抓到懷里,狠狠地揉他的頭發,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了。可惜,對皇帝來說,這樣寵溺的動作是絕不允許的大不敬,而到如今……

    他微微一笑,最後一次擁抱了燕凜,然後微笑著對他說︰“答應我,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的人。”

    燕凜咬著牙,死死抓著他的衣襟,暗自對自己發誓絕不再松開手。

    然而,在容謙一個溫和的微笑之後,他只覺得那緊緊擁抱著他的手臂離開,接著頭上一痛,眼前一黑,在知覺消失的那一瞬,他下意識地用最後一絲力量抓緊,張開口,卻再也來不及把那最後一句挽留說出來。

    看著懷中小小的身體軟軟地倒下,本來緊緊抓著衣襟的手指,無力地松開。

    容謙苦澀地笑笑,人類的力量何其微薄,即使是帝王,在命運面前,一個願望,亦是無比卑微而可笑的。

    輕輕理好這孩子散開的頭發,靜靜凝視那最後一刻因為了悟而蒼白的容顏,容謙的臉色一點點慘淡青白,漸至絕無人色。

    他慢慢站起來,每一個動作都無比艱難,整個身體都在無助地顫抖。

    低下頭,最後看了這個他一手教導長大的孩子一眼。那孩子的聲聲哀求仿佛響在耳邊,如果可以,他絕不願拒絕,只可惜……

    他苦笑起來,這個身體,已經支持不住了。

    過于強大的精神力,絕不是這個時代的平凡軀體可以承載得了的。他在情急之間,讓這個**凡軀爆發出不應該擁有,也承擔不起的強大力量。帶來的後果就是,在這驚世之力的沖擊下,這身體會完全毀壞。

    在刑場之時,他停止力量之後,身體已經開始疼痛,只是強大精神力的余波還在,暫時壓抑了大部份痛覺。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身體的毀壞狀況開始呈現,每一分鐘,痛楚都在以倍數增加。

    過份強大的精神力不能在他體內久駐,一直都在徐徐退去,使他不得不以凡人的感覺神經去加增地感受這痛苦。

    隨著時間過去,這可怕的痛楚越來越不可對抗。直到現在,最後一波精神力已經消退得一干二淨,痛苦如潮水般無窮無盡地襲來。

    相比之下,凌遲算得了什麼,此時此刻,他每一寸骨胳都在顫抖呻吟,痛楚地感覺一直深入到骨髓中。

    以凡人之軀行使了神人之力的下場,從來都是天譴吧。

    容謙無奈地嘆息。他的下場是粉身碎骨,還是灰飛煙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讓這個孩子親眼看到他的毀滅,這也是他剛才報過小仇,就要絕情而去的原因,只可惜,心還是不夠硬啊。

    ****************************************************************

    容謙終于相信,他看的立體電影通通是真的,原來人倒霉的時候,真的會喝口涼水都塞牙,原來生離死別的時候,主角就要喪命的時候,真的會天昏地暗,狂風暴雨,天地同哭啊。

    以著他對皇宮的了解,通過密道,直接離開防守森嚴的皇宮和四門禁閉的皇城,偷了一匹馬,快馬加鞭,急驅百里,把身體里,最後一點潛力用盡,直到這個身體完全失去控制,從馬背上滑落下來。然後原本晴空高照的浩浩蒼宇,忽然間風雨交加,電閃電鳴,漫天的大雨打在他毫無遮攔的身體上。

    容謙很是郁悶得勉強往四周看看,還算好,這是一片荒野,看不到一個行人。無聲無息死在這里,倒也不致驚動誰。他的尸體應該會被強大的力量完全催毀,不留一點痕跡,這樣的話,那個笨小孩,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如火焚油煎,每一寸骨絡,每一根肌肉,都似在斷裂撕扯。他幾乎以為自己可以听到所有骨頭爆裂的聲音,骨髓和鮮血沸騰激蕩的聲音。以他遠比普通人強悍堅韌無數倍的精神,也痛苦得恨不得滿地打滾,放聲嘶叫。

    可是,他卻連滾動的能力都沒有,嘶叫的力氣都找不出分毫。豆大的雨點打得人身上生疼,四周早就聚滿了雨水,把他身上僅有的熱量帶走。入骨入髓的寒冷,陰濕,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不斷被雨水擊打,體內如如抽如絞如沸如焚的痛苦。種種內外交困,讓他恍惚中,相信,傳說中的地獄真正存在,而自己,正在承受著世間最詭異恐怖的地獄酷刑。

    就連他強大的精神都漸漸渙散,他痛得恨不得自己完全暈倒,或干脆瘋狂,偏偏神智又無比清醒,直到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現在知道痛了,當時為什麼又那樣胡鬧。”

    容謙如溺水者得到最後一根浮木一般,長出一口氣,借著這一次的精神聯接,短暫地切斷了神經對痛苦的感受。

    “跟我說話,千萬不要停,直到我死掉為止。”

    張敏欣在那一頭叫了起來︰“你以為我是機器人,可以一直說個不停?”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精神聯系只能單方面發起,我何苦求你。你也不希望,我因為受傷太重,造成陰影,回去之後還要看心理醫生,順便再向身心健康保護委員會起訴學校虐待學生吧。”

    “那是學校要考慮的問題,我只不過是一個學生,而且是一個沒有愛校如家精神的學生。”張敏欣的聲音明顯沒有絲毫同情,反倒充滿著興災樂禍的味道 “再說,我們的通話也是有時間限制的,每個月通話最長不可以超過五小時,去掉前幾天的通話時間,現在能和你通話的時間只有三小時。”

    “三小時還不夠嗎?這個身體不到三小時就會被完全崩毀了吧?”容謙努力壓抑心頭隱隱的不詳感覺。

    張敏欣的笑聲帶著明顯的奸詐和得意︰“我們都知道普通的身體無法支撐強大的精神力而會崩毀,也許灰飛煙滅,也許粉身碎骨,但是,你的身體到現在還是完整的,你就一點都不奇怪嗎?“

    容謙心口一緊︰“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體並不是普通的身體,你的這個身體,從小就修練上乘武功,不但外功硬功過人,可以在萬馬軍中縱橫馳騁,而且內力精深,就是粗大的鎖鏈也可以輕易崩斷,這樣的身體,遠比普通人強悍,承受力更大。也正是因為這種遠超常人的承受力,使你的這個身體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沖擊之後,不會完全崩毀,而會繼續苟延殘喘。”

    容謙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現在的情況就如同古武俠小說中的經脈盡斷,走火入魔,卻吊著一口氣就是不死一樣。”

    容謙嘆息一聲︰“那也無所謂,就算我不因傷痛而死,人在這樣的大雨里,又不吃不喝不能動,就算是個健壯的人,也撐不了一個晚上,很快就會死的。”

    “如果是個正常人很快就能死了,但你不是正常人,就算是死了也得不到安息。”張敏欣的聲音滿是嘲弄。

    “什麼意思?”

    “你不要以為,你違反規定只是功課當掉就了事。在過多的人面前施用過于強大的力量,就直接干擾了這個世界的平衡,雖說時空交叉理論證實了在古代做的事,未必會影響到我們的現世,但誰也不知道這個理論是否完全正確,時空局老早就規定除了在我們的基地內不受限制,其他任何時空內,我們做的任何事都不可以超出古人的智慧和力量,違規者必受重處。你一定沒有仔細看過處罰條例吧。”

    容謙吹牙切齒︰“別興災樂禍了,給我說清楚,處罰內容是什麼?”

    “違反條例者,不可借助**的毀滅,回歸現世,必須在**被催毀後,仍然駐留在當時的時代中。也就是說,在你讓精神力爆發的那一瞬,你的腦波就已經被牢牢縛在了你的肉身上。如果你的肉身化為飛灰,你倒可以借機逃離困境,就算成為孤魂野鬼,至少還是自由的。可是,因為你的肉身過于強悍而不會粉碎,所以你的腦電波將無法脫離。你活著還好,一旦身體死去,腦電波卻還留在這個身體里,就太可怕了,你會清楚得感覺到這個尸體如何慢慢腐爛發臭,如何長滿蛆蟲,如何……”

    “夠了。”容謙斷喝一聲,阻止住張敏欣會聲會色的描述,他自己的臉上,也慘無人色“處罰期是多長?”

    “不長,五十年而已。”

    “五十年!”容謙直欲吐血撞牆,真是悔不當初啊。

    “五十年彈指一揮間,安啦,安啦。你如果死掉了,就會在死尸的體內,感受五十年的死亡滋味,讓螞蟻蛆蟲在你身上慢慢爬,從你嘴里進進出出,對了,據說,你的腦電波可以感覺到他們在體內每一下的蠕動呢。如果你沒死呢,就要忍五十年的痛,用武俠小說的話,是真氣倒流,萬蟻噬心,做五十年不能動彈的植物人,前題是你比植物人有知覺。”

    容謙滿眼熱淚,恨不得放聲嚎哭,蒼天不公啊。早知道會是這般下場,那小屁孩就算被人千刀萬剮,他也絕不出手。

    張敏欣猶自笑悠悠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容謙恨恨道︰“等我回去,一定會控告校方虐身虐心,對我的精神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

    “這是時空管理局的規定,不是校方的,所以不關校方的事,何況,在事發後,校方還第一時間,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采取了措施,要打官司你輸定了。”

    “校方采取了什麼措施?”容謙帶著絕望後的希望小心地問。

    “教授在你違規的第一時間,就派出輕塵,讓他在不違反時空規則的前題下,盡量幫助你和阿漢。後來看你的情況緊急,輕塵又要顧著阿漢,未必能很快趕到,正好勁節也有點事要重返人間一回,教授就讓他順路去幫幫你,讓你能順利活到輕塵趕到的時候。”

    “勁節?”容謙愣了一愣“他不是已經完成模擬就等著拿畢業證嗎?”

    “是啊,大好人生等著他,可這小子居然比你還想不開。”

    “不會吧?還有人能比我還想不開?”容謙現在為自己救燕凜的事,悔得腸子都斷了,實在不敢相信,還能有比他還想不開,還蠢的人。

    “他的事,其實非常簡單,一點也不復雜,一點波折也沒有,偏偏……”張敏欣笑嘻嘻開始說書。

    而容謙反正還有近三個小時的通話時間,可以讓他暫時遠離痛苦,所以倒也安下心來傾听。

    因為四周無人,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在這一片狂風暴雨之中,有一個人躺在滿是雨水的泥濘中,被大雨無情地擊打,卻似毫無所覺,臉上表情,時爾驚奇,時爾訝異,時爾竟微笑起來。



第十五章 真相

    容謙感到很難過,天底下最痛苦最倒霉的一個人,無疑就是他了。

    和張敏欣聊了足足三個小時,直到把本月的聯系時間全部用完。在精神聯接被切斷之後,他不得不再次面對肉身的痛苦。

    在這三個小時之中,天居然放晴了。不過,這對容謙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的確不必再被豆大的雨點,狠狠地打個不停了。可是,大雨之後,居然艷陽高照,熱量四射,這也太過份了吧。

    現在正好是夏天,雖說天氣時晴時雨是正常的,可是為什麼容謙就覺得,根本連老天爺都在捉弄他呢。

    下面是沉積下來的雨水,淹掉他半個身子,上面是熾熱的太陽,無情地把毒辣的光照射過來。

    下半身陰濕入骨,冰寒徹骨,上半身熾熱如焚,皮膚干燥欲裂。整個一冰火兩重天。再加上他體內,注定在五十年內,永遠不會停止的至大痛楚,更加讓人痛不欲生。偏偏想到死後的可怕,容謙不得不提起精神,勉力對抗身體的虛弱,不肯讓自己因為極度的虛脫和痛苦暈過去。

    他不敢想象,這一暈之後能否醒來,能否活過來。而死去的之後五十年被束縛在尸體之中,這簡直比死還可怕啊。

    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人的身體是經不起這樣的折磨的,就算是健康人若不能獲救,也是死路一條,何況他如今,確實只是一個廢人。

    容謙連苦笑都笑不出來,死亡已是必然的,而他五十年暗無天日,無可比喻的恐怖地獄生活,也是不可逃避的,而那個罪魁禍首燕小屁孩應該也很快會知道他的死訊吧……

    莫名得,心頭有些悵然起來。本來以為這個身體會灰飛煙滅,燕凜派出的搜尋隊最多只能找到他的衣服,事後得出的推論,可能是他改換衣裝,喬裝逃走,但如今死亡已定,離京不過百里的地方,怎麼逃得過,燕凜的搜索呢,也不知他看到我的尸體……會是什麼心情,什麼表情。

    不知是因為莫名其妙更加糟糕的心境,讓容謙沒有再想下去,還是因為過于痛苦的感受,讓容謙無力再想下去。

    只是,容謙發現,老天對他的玩弄還沒有到頭,還有更慘的一切等著他。

    雨水在泥濘中,又髒又臭,浸著他的身體,天上的太陽又似把他身上的每一點水份都曬干了。雨水里開始有小蟲往他身上爬,蚊子蒼蠅在雨停之後,也傾巢而出,開始在四周飛舞。停在他的身上,臉上,鼻子上,嘴唇上,甚至眼皮上。在發現這個大血庫毫無動作,決不反抗之後,自然是毫不客氣地開始了大餐。

    極度得麻癢,惡心,痛苦夾雜著身上的痛楚一起襲來,現在容謙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望死了算了。

    容謙難過得開始流眼淚,可就算是眼淚,也只一流出來,也立刻被曬干了。

    如果是別人,處此境地,肯定要大喊,老天你行行好,讓我死了算了。可是容謙,卻連這一點也不可以做。生固悲慘死更淒涼。他死之後,靈魂依然縛在身體上,依然要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外加更深刻得感受到身體腐爛生蛆的感覺。

    他只能干脆閉上眼,用自己知道的所有粗話,大聲痛罵。時爾咒罵時空管理局,時爾怨恨,學校的冷酷無情,到最後,所有的憤怒,仇恨,悲憤,不甘,全部集中在一個不知好歹,害他淪落至此的壞小孩子身上。

    燕凜,我絕不原諒你

    然後,他听到了一種異樣的動靜,難道有人來了。強烈的希望讓他立刻睜開眼,然後嚇得尖叫一聲,如果不是動彈不得,他一定從地上,彈跳起來。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狗,一只黑乎乎,毛皮髒臭的野狗。容謙睜開眼時,那只狗的頭正好離他的鼻尖不過三公分。

    狗頭上還帶著幾處潰爛流瘡的傷口,讓人一見,無比惡心。

    容謙面青唇白,顫聲驅趕︰“走開。“

    不過,野狗完全不听他的話,若無其事的他身上嗅來嗅去,容謙戰戰兢兢望著野狗,唯恐野狗一時熱情,伸出更加惡心的舌頭和他做親密接觸,又擔心野狗餓得極了,張開嘴享受人肉美餐。

    他的擔心都沒有變成現實,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髒骯的雨水泥濘中待得太久,野狗也討厭他身上的腐臭之氣,嗅了幾下,就轉過身體,用屁股對著他臉,然後,慢慢抬起了一條後腿。

    容謙才剛剛放了心,卻又猛然一凜,野狗的這個動作,怎麼這麼詭異,印象中,狗抬起一條腿,通常都是為了……為了……撒尿!?

    天啊,不要啊!!!!!!!

    *****************************************************************

    法場驚變後,燕凜迅速控制京城局勢,以保護為名的,把所有皇族,以及大臣完全置于掌握之中。與此番大變有關,甚至有嫌疑的人,無不被以鐵血手段肅清,其他的大臣們在確定了忠誠之後,一一解禁,而對于血統足夠高貴,對皇位有威協性的皇族,這樣的保護,將會長長久久地繼續下去。

    借助兵力,燕凜把朝中大局牢牢把持,而各地的諸候,手握重兵的將領們,也紛紛上表以示忠誠。燕國大局,至此方定。

    關于容謙,燕凜對外只宣布容相傷重,在宮中休養。也有過人請求看望,被答以容相傷重,不可驚擾,只遙遙在病房門外,看過幾眼便算。

    從此之後,聰明人就不再提起容謙了。

    燕凜通過史靖園,派出親信,四處尋訪容謙,卻一無所獲,燕凜心中暗自焦燥,只是當前之勢,必不能光明正大,通令全國找人,他也只得暗自按捺罷了。

    一個月後,各地諸候,重臣,奉召入京晉見。就算是有人沒有親自來,也無不派出身邊最重要的心腹,或是弟弟兒子這樣的繼承者前來,這樣的行動,一來是賀君王親政,二來,也是表明赤膽忠心,絕無二意。隨同而來的,還有在政變之前,就被燕凜派往各地的幾位心腹重臣,太傅皇師。

    在政變之後,能說動各方勢力不加妄動,又能在大局定後,讓各地掌權者,能夠親自入京,這幾個人的勸說功勞不小。

    燕凜自是召開盛宴款待眾人,沒有如很多人擔心的那樣,有什麼摔杯為號,武士一擁而入,沒有以留京為伴的理由,扣住諸候。更沒有要求收權奪勢,或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刻提拔一堆親信來排擠舊人。反而談笑風生,厚加賞賜。大大小小的臣子們的心都安定下來,管他最上面坐的是誰呢,只要大家的榮華富貴依舊,把忠心給他又何妨。

    在眾人漸漸舒緩從容的笑容中,燕凜知道現在整個燕國的局勢已被完全控制住了,只是,想要這樣的安定繼續下去,想要燕國更國富有強大,就要靠他以後的表現了。

    大宴過後,他秘召了御前侍衛總統領封長清入宮相見。

    封長清是宮中第一高手,也曾在軍中做戰多年,是軍中虎將,亦和各地軍隊將領關系良好,這一次各處手握重兵的將領們能夠按兵不動,有很大原因,是看封長清的面子。

    御書房中,別無一個閑人,只有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燕凜淡淡道︰“京城的變故,所有詳情,靖園已同你講過了吧。”

    高大冷悍的大內第一高手,躬了躬身︰“是。”

    燕凜望著他︰“封將軍,這麼多年來,多虧你,保護朕,支持朕,幫助朕和容謙對抗,幫助我訪求名士,幫助我,秘結心腹,若沒有你,朕不會有今日。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努力對抗容謙,可是每一談到將來如何處置容謙之時,你也好,幾位太傅也好,王將軍也罷,全都反對將他處死,也正是因為你們過于強烈的反對,在動手之前,我故意把你們調離京城,就是為了讓你們不要妨礙我。現在,你們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一心和容謙做對,卻絕不願讓朕殺了容謙。”

    封長清道︰“皇上,臣是念及先皇臉面……”

    燕凜臉色一沉︰“封將軍,你若真把朕當做主君,就不要試圖戲弄朕。”

    封長清一怔,抬眸看燕凜冷然眉眼,心頭砰然。他知道這位主君是個極精明聰慧之人,以前沒有懷疑及此倒罷了,如今有了疑念,又豈是可以輕易欺騙得了的。

    他遲疑半晌,終于嘆息︰“皇上,臣是受容相之命,才來到皇上身邊的。臣本是軍中將領,若無容相安排,怎會成為宮中禁衛最高長官,臣為皇上尋找的幾位太傅也都事先受到容相的重托,才會在暗中全力教導皇上治國之策,臣為皇上尋找的青年英才,也都是容相親自挑選 ,認為可以幫助皇上的才俊。當然,皇上天人之姿,必有萬方英才來投,後來皇上自己屬意的一些人才,倒並非個個經容相安排,只是容相無不事後派人調查確認過,容相也深贊皇上識人之明。”

    雖然是已經猜到的事,但听封長清親口說來,燕凜依然感到震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連問三聲,一聲比一聲高昂,一聲比一聲尖銳。

    封長清竟莫名地後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當年,容相來找我,提起此事,臣也不明所以,只問容相只要好好教導皇上,提攜英才,便可,何必如此做為,只怕將來毀譽難明。容相說,縱觀史書,無論開國之君何等英偉了得,數代之後,君主大多柔弱荒淫,耽于逸樂,而不知國事。只因生于深宮之內,長與婦人之手,一言出而天下隨,萬事無不隨心所欲。便也不知要求上進,只因從來享盡天下富貴榮華,便也不知百姓疾苦。皇上若不想學治國之道,若無心關切國事,有哪一個敢拿著鞭子來逼,又不哪一個能逼得了。自古以來,英才多生于憂患之間,寶劍必要磨礪,方有驚世之鋒。于其不斷求著皇上學習,讓皇上煩擾,不如讓皇上自己去尋求學習的機會,與其逼著皇上學會分辯人才,愛惜百姓,不如讓皇上主動去求納人才,了解民情。更何況歷代以來,多有君主為小人所讒,為奸臣為誤。不是君王不懂親君子而遠小人,實是忠奸混雜,難以分辯。經憂患,方識親疏,歷艱難,才辯忠奸。他要以權臣之身,威逼主上,才能看得出,哪些人棄主邀寵,哪些人生死不負,才能讓皇上明白,將來,哪些人可托天下,哪些人不可輕信,才不至于犯上無次君王會犯的錯誤。”

    他朗朗言來,燕凜只沉默傾听,只是臉色越發地蒼白起來。

    “臣被容相所感,方才來到陛下身邊,看著容相屢屢對君不敬,看著朝中百官,漸漸輕慢陛下,可陛下卻毫不放棄,以稚弱之身,力求上進,這番志量,令臣無限贊佩。所以臣向陛下推薦名儒能士,幫著陛下偷偷出宮尋訪,看著陛下拜得明師,陛下訪查民情,學習治國之術,理政之道,每每為百姓疾苦憂慮,這番胸襟,不止是為臣,就是幾位太傅也無不欣慰。這些年來,容相表面上打壓陛下,暗中卻無時無刻不在幫助陛下,沒有容相的暗中籌劃,軍中,朝中那些青年才俊,不會那樣容易對陛下獻上忠誠。陛下所有的窗課政論,都會經太傅的手,送給容相,容相每次看了總是贊不絕口,欣慰起來,比太傅還要高興,仿佛陛下本來就是他的徒兒一般。他若有什麼好的見解想法,也會經太傅之口,教導陛下。陛下可知,太傅對史實的解釋,對政略的分析,好多次讓陛下十分欽服的見解,其實都是出自容相。這些年來,陛下苦心求學,不愛淫樂,不喜奉承,崇尚儉僕,凡事先憂民力,後慮國情,分明是一代明君的氣象。我等無不欣慰,也曾暗中勸說容相,對陛下說明真情。容相卻一口拒絕,他說,陛下能得今日成就。固有他的安排,但更重要的還是陛下的努力和天份,此事一說明,只怕對陛下是莫大打擊,他也不願將來,世人以他的些微作為,而掩去了陛下的功績,為了成就陛下,就算他得萬世罵名又有何妨。”

    燕凜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仿佛連椅子都要坐不穩了。

    封長清忽然有些不忍看他的表情了,低下頭繼續道︰“容相曾叮嚀過我們,不管將來皇上決定如何處置他,我們都不必為他求情,求仁得仁,本無遺憾,只是我們心中不安,所以一心想阻止皇上殺容相,本來我們相約,政變之後,皇上若執意要殺容相,我們就和皇上說明真相,只是沒想到皇上會把我們調出京城,然後提前行動。事實上,就連我們這一次出京往各地說服各方臣子,也並不全是我們的功勞,這幾年,容相雖刻意淫樂胡為,不理朝政,冷淡舊臣,但當年他所提拔的英才,仍有許多對他耿耿忠心。象定州趙將軍,威遠方將軍,都曾受容相大恩,特別是凌城的李將軍,就曾公開宣稱,他的性命是容相給的,容相隨時可以收回去,不管容相做了什麼,他都忠于容相,只怕容相要他自盡,他也二話不說,哪管容相發這命令時是不是瘋了。就連這樣的人,我們都能勸得了他,向皇上效忠,這分明是因為容相事先有過叮嚀啊。”

    燕凜慢慢得握緊拳頭,說不清心中是悲涼是痛悔是懊惱,他只想容謙就在自己面前,他只想抓住容謙拼命搖晃,大聲問他“你怎能這樣欺騙我,戲弄我,把我當做玩物一般任意擺弄?”

    然面,面對著臣子,就算心里痛苦得要發瘋,臉上依舊要維持平靜︰“即然你是知道真情的人,等京中的事一了,你就負責搜尋容相吧。”

    封長清遲疑一下,才道︰“皇上,臣以為,容相即已飄然而去,還是不尋為妙。”

    燕凜眼神一寒︰“為什麼……”

    “容相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他失蹤了,必是去了當去之處,讓我們不要尋他。”

    燕凜一掌擊在案上︰“你當朕是賞罰不明的昏君嗎?他有大功于國……”

    封長清苦澀地道︰“皇上,正因容相有大功于國,才不宜尋回來啊,他已是托孤重臣,當朝首相,對于這麼大的功勞,皇上還能再賞他什麼?臣子功勞過大,于國于君,只怕不是好事。再說,容相一心要成就皇上為千古名君,名君需要忠臣能臣,卻並不需要名臣,權臣。”

    燕凜頹然失色,沉默了一會兒,才揮了揮手︰“你先退下去吧,朕要清靜一會兒,吩咐 外頭,沒有召喚,不許進來。”

    封長清恭敬地行禮告退。體貼地為他掩上了御書房的大門。

    燕凜無力得往後一靠,只覺心頭,忽得痛不可當。

    他恨了他這麼多年,原來全是錯,為了他不肯正眼相看,所以奮然而起,拼盡了全力,就是想要他吃驚,想要他刮目相看,想要他後悔,不該冷待了他,想要他知道,他不是一個無關緊要,什麼事也做不了的柔弱孩子,他是大燕國的君主,他會成為一個英偉的帝王。

    可原來,那人一直以來都在暗中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為他的每一天成就而歡喜,為他的每一點進步而高興,近乎欣然得等待著他的成長,他的強大,哪怕他強大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滅他。

    燕凜低下頭,用手掩住自己的眼,卻不知是否掩得住忽然想奪眶而出的淚水。

    那人一直守護他,造就他,為他著想,哪怕被他凌遲,受盡苦楚,依舊拼盡一切,出手救他,哪怕全身傷痕,血肉淋灕,依舊溫柔地囑托他。

    他慢慢把手下移,死死按在自己的嘴上,唯恐轉瞬之間,嚎掏的痛哭就會失聲而出。

    但他已不能哭,他的身後,再沒有一個叫做容謙的人,為他擋風遮 雨,為他苦心籌謀,他的眼前,擺著一個要他治理的國家,無數要他保護的臣民。

    他是帝王,他不是孩子,他沒有痛哭的權力。

    耳邊仿佛听到那人最後溫柔的叮嚀。

    “答應我,做個好皇帝,做個快樂的人。”

    他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呻吟。

    為了你,我會做個好皇帝,但是,終我一生,再也無法做個快樂的人了。

4023 發表於 2011-8-18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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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青姑

    少年君主親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于民的舉動,大赫天下,減免賦稅,都是必然的。對皇帝來說,這是規矩常例,也是個好采頭,對朝廷來說,這是為新主子營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罷了。

    但對老百姓來說,卻是真正得了實惠的。在以小農經濟為主的時代中,稅額變動,影響最大的就是鄉村農戶,一道減稅的政令,也許就可以給無數貧寒的農民以無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為是京城鄰近的農村,所以遠比普通村莊富有,得到減稅的好消息,更是錦上添花,正值村長嫁女,大小喜事一沖,幾乎全村人都面帶笑容。

    對于淳樸的農民來說,眼前的好處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幾句皇上老子真聖明以表感激之情,至于一個多月前,京城的肅殺,掉下來的無數人頭,和他們的世界全無關系,自然也無人在意。

    適值村長嫁女,喜上加喜,本來平安村人的生活就較為殷實,又听到對全村人來說,最好的減稅消息,更加精神振奮,索性就在家門口擺上流水席。全村老少,無論禮多禮少,隨便坐,隨便吃,吃飽為止。

    整個平安村籠罩在一片洋洋喜氣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來來往往的村人,個個笑得合不上嘴。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歡迎的客人。比如那個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趕到東,又趕到西,依舊眼巴巴看著一桌桌好酒好菜的單薄身影。

    “去去去,村長嫁女兒,你來添霉氣做什麼,小心被亂棒打出去。”

    “我看是來沾喜氣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這機會,沾點兒村長女兒的喜氣,還怎麼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誰不知道青姑家里已經住了男人。”

    “就那個廢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養,會在她家住下去?”

    “這樣才好啊,一個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個沒有人養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適嗎?反正青姑沒有父母,村人也不管他,那些個貞潔啊,規矩啊,也沒有人和她講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過日子得了,跑這來礙人家的眼做什麼?”

    人人吃得紅光滿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奮,需要做些什麼,又可能僅僅是,對于大家來說,侮辱一個全無反抗能力的弱者,已成習慣,並能帶來說不出的刺激感,興奮感,這些吃飽喝足的人,又何樂而不為呢。

    語言從開始的厭惡,驅趕,到後來的,輕薄,調笑,極盡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開始只是默默低著頭,拖著有些跛的腳,慢慢地被人趕來趕去。人們厭惡的語氣,已經不能激起她一絲反應,間或酒宴上,有人罵幾句掃把星,她也沉默不語,直到後來插嘴的人漸多,話語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個人,她才小聲地回應一句︰“容大哥是個好人,你們不要這樣說他。”

    “好人,我呸,一個那樣的廢物,還不肯死,偏要拖著,死巴著你這個丑女不放,就為了活命,算得什麼好人?”

    “听說他連動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幫忙啊。”

    有人乘著酒意閑閑淡淡一句話,引得眾人哄然大笑。

    “我說,這種廢物有什麼用,在床上,他能干嘛?他還是個男人嗎?”有人醉得暈乎乎把頭湊近過來,笑嘻嘻問。

    青姑慢慢地握緊拳頭,咬牙忍耐,卻覺忍無可忍,終于抬起頭,大聲說︰“容大哥是好人,你們不要這樣說他。”

    她的臉龐本來應該頗為秀麗,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臉上滿布青記的話,也許會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子。而如今,這張臉卻只能讓人覺得無限憎惡。

    湊過來的人,即刻皺著眉頭縮回去︰“丑人多做怪,也虧得那個廢物能忍受得了,換了我,情願死了算了。”

    青姑渾身都在顫抖,她生來拙笨,不懂爭吵,平日讓人指責辱罵,也不過是沉默忍受罷了,只是這次別人話語中,辱及了另外一個人,她才要爭辯一番,只是這相罵的事,她哪里做得來,反反覆覆,也不過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多遍。

    這時村長老婆已經皺著眉頭,大步過來,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氣一般,遠遠揮了揮手︰“你還不走,真要留在這里,壞我女兒的喜氣。”

    青姑低下頭哀懇︰“給我點肉吧,我家里還有病人,他……”

    村長老婆也不等他說完,掏出個油紙包扔到他腳邊︰“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別在這里礙眼,平白沖了喜氣,我的女兒要有什麼事,可饒不過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紙包撿起來,感覺到,包里的肉還帶著溫熱,心中欣然,連聲道謝。

    村長老婆懶得理他,用力揮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著頭,有些吃力地盡力邁動略有殘疾的腿,迅速沒入黑暗中。

    她低著頭,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漸漸听不到喜樂喧鬧之聲,才小心地打開油紙包,看清里面包著幾個賓客們不吃的雞屁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給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為什麼,眼淚一個勁落下來,滴落在雞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處,一個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擦干眼淚,綻開一個笑容,推開破舊的木板門︰“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

    很多人都認為是青姑救了那個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那個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親就難產而死,而且生帶青斑,一條腿又有些殘疾,長相已是無法讓人心生憐愛,略帶殘疾的身體又使她在村子里,注定無法成為一個強勞力,而母親的死,則多少讓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為傳說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厭惡她,還是因為她生來相貌不好,讓人厭惡,而更加用力地傳說她克母。

    在她的記憶之中,生命從未得到過半點關愛。父親對她存在的看法,僅僅只是煮粥時,多加一點水,將就著喂吧。

    或許是窮苦人都有著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頑強地活下來,並漸漸長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親的打罵,繁重的勞動都在其次,也許是因為她長相不好,動作遲緩,也許僅僅只是克母的謠言讓人避忌他。村子里,沒有一個孩童願意接近他。

    他們更喜歡當她一瘸一拐,在前面走時,笑嘻嘻成群結隊在後面學她的樣子,他們更喜歡編出順口溜,唱出兒歌,取笑她的殘疾和丑陋。

    父親听到這樣的歌詞,看到這樣的行為,惱羞成怒之後,只會把她重新抓回家里,關起門來再次痛打。

    在確定自己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依靠後,她不得不學會,對于這樣的嘲弄默默得忍受,以避免更大的傷害。

    即使是這樣的苦難的生活,也還有更大的災難等在前面。

    火災發生的時候,沒有任何征兆,十歲就必須在田里做活的她,听到消息時,已來不及再做任何事了,她永遠失去了她那並不美好,但至少可以遮風擋雨的家。她永遠失去了那個天天打他,但卻允許她同住在一個屋里的父親,她終于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兒。

    而火災之後,關于她克父母的傳言,轉眼變做真理。

    村人們見了她繞路行走,孩子們絕不會靠近她,她在別人家門口走過,都有人潑水洗晦氣。

    僅有的兩畝地被不知表了有多遠的表叔,打著同宗同族的旗號接收,而把孤女拒于門外。沒有人為十歲的稚女說一句話。

    也許因為太小,不知道有的時候,人生不如死,也許因為太小,所以只會順從著生命自然地願望,努力地活下去。

    她小心地避開厭惡她的村人,靠著在後山上的野果子,地里的野菜,慢慢地生存下來。她自己抱著茅草為自己建一個勉強遮風擋雨的居所,她撿村人不要的破布,為自己慢慢長大的身體做僅可遮體的衣服。

    她依然活著,盡管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值得活下去。

    沒有人教過她讀書,沒有人教過她道理,她甚至沒有學過女工針指,不似別的村姑下田種地之余,還能繡出很漂亮的鴛鴦在枕頭或被套上,她除了簡單的體力活什麼也不會。

    不知道她是不懂得或許可以走出去另尋出路,還僅僅只是因為什麼也不懂,所以根本沒有走出去的勇氣,她最終還是在這個村子的小小角落,在人們的冷眼和厭惡中,默默地活了下來。

    她長到二十幾歲,依然是丑陋的容顏,笨拙的身體,因為長久不和人說話,所以偶爾想表達什麼意思,都會結結巴巴,很多時候,只是把簡單的字句,反覆重復。也因此,她更加沉默。

    那一天,也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悲慘的事。只不過,村子最近有好幾個姑娘連著出嫁,到處都喜氣洋洋,那麼多人氣,那麼多喧嘩,那麼多熱鬧。

    被認為有晦氣的她,很自然地被驅來趕去,可她依然帶著好奇,帶著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羨慕,遙遙凝望。

    直到頭上一痛,一涼,她茫然地抬手一摸,摸到滿手爛泥。她愕然抬起頭,看見幾個孩子在前方拍手大笑。

    她沉默地想要退回到無人的角落中,而身後孩子們的拍手聲,唱歌聲,清晰可聞︰“青臉鬼,拐一拐,嫁不出去老妖怪,克親爹,克親娘,害人害人真害人。”

    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腳太不利索了吧,所以這歌聲才听得這麼清楚,所以那不斷飛來的爛泥總是結結實實打在身上,痛不可當。

    是什麼樣的感情,在一瞬間被勾起,使她猛然轉身,看到那些孩子們笑得無比歡暢得進行他們的游戲。看到不遠處,他們的父母微笑著對著這邊指指點點,仿佛這種舉動,沒有任何可指責之處。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個村子里長大,在他們小的時候,就曾這樣成群結隊,以戲侮她為樂,而今他們的孩子還在繼續他們當年的游戲。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象以往一樣隱藏到最陰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著,讓無數爛泥打上身,直到一塊爛泥,正正打在她臉上。她忽然大聲地嚎叫了起來。

    仿佛在一瞬間,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涌上心頭,仿佛二十多年麻木的心靈,在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象狼一般地號叫著,聲音淒厲而悲慘。

    大人們撲上來,母親把被嚇哭的孩子護入懷中,父親拿起棍子準備驅趕這個瘋婦人。

    她轉過身,用盡全力奔跑,一邊跑,一邊拼命地慘叫。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不懂得如何報復,如何怨恨,她只是痛得全身顫抖,在她的感知中,整個天地,全部世界,也只剩下了痛苦兩個字。

    她茫然地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想拼命逃開,或許能躲開這樣的痛苦。

    大雨在這一刻,傾盆而下。她在雨中飛奔,不知前路何往,也不知道應該逃往何處。

    大雨如注,打得人生疼,她卻渾然不覺。滿天雷劈電閃,膽小些的人都會被嚇哭,她卻只知奔往前方,一個念頭,就這樣萌生出來。讓雷劈死我吧。

    忽然間,眼前一片光明。是啊,還有死亡。這世上,的苦難太多,還有死亡可以逃離,當人已經走到絕路之時,還有一條死路可選。

    她開始怨恨自己的蠢笨,怎麼老早沒有想到死呢,卻白白活在人世間,多受了這麼多苦楚。

    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個瘋子去追逐雷電。

    然而,雨止風息,風雷不曾沾她半片衣角。

    她喘著氣坐倒在雨水泥濘中,她只是想死而已,蒼天似乎連這麼一點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她。

    不過,世人有許多願望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達成,但若僅僅是想死,就算皇帝老子來了,也是無法阻止的。

    她慢慢站起來,慢慢向前走,眼中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許是找一條河跳進去,找一棵樹吊上去,找一面牆撞上去,找……

    然後,她听到一聲慘叫︰“不要啊。”

    那聲音那樣淒慘悲壯,嚇了她一大跳,那聲音就是響在耳邊,響在身旁,把她散亂的心神重新拉回來。她一愣神,一低頭,才發現,離自己三步遠的地上,有一個大大的類似人的物體,在他的身邊,有一條野狗,抬起後腿,正準備撒尿。

    青姑沒想到,她的尋死之路,尋到的,竟是一個人。



第十七章 相救

    青姑記得她在嚇了一跳後,本能得雙手揮舞,大聲叫喊,受驚的野狗,尿還沒來得及撒就夾著尾巴,飛快得跑走了。

    青姑記得,那人曾微笑著對她說“你好。”

    這是她二十多年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對她微笑,對她問好。

    青姑記得當她探身過去,看到那人滿身翻卷的傷口已經發烏發黑時,發出尖叫,那人漫不經心地說︰“沒事沒事,我沒事,我只不過遇到強盜被人砍了一身傷,外加從山上滾下來,全身骨頭斷了而已,我真的沒事,你不要害怕。”

    那人的聲音溫和,那人的神色溫和,仿佛關心她受驚嚇,遠勝過關心他自己一身的傷。

    青姑記得她也許是奔跑太久而疲累也許是受了驚嚇而無力,背靠一株大樹,無力地坐了下來,那人開始嘮嘮叨叨,說自己遇到強盜時如何英勇無畏啊,和惡勢力做斗爭如何堅強不屈啊,和強盜打架的精彩歷程說得是驚天動地,他本人的形象更加是光芒萬丈,簡直讓人不敢仰視。

    青姑從不曾听過這樣的精彩故事,怔怔得越听越是瞪大雙眼,就在她幾乎忘記她的本來目的時,那人講完故事,閑閑問一句︰“你一身濕地到這里要干什麼?”

    青姑一愣,然後忽然記起一切,沉沉地答︰“我想死。”

    “是嗎?”那人的回答,輕瞄淡寫,仿佛她剛才只是在說,我想吃飯,我想喝水一樣。

    她又是傻了一會兒,不明白為什麼這人听到有人尋死,還這麼視若尋常,只是忽然有了些不甘心︰“你不問我為什麼死?”

    “有什麼可問的,無非是覺得自己是天下最慘的人,覺得天下沒有人愛惜自己,覺得不如死了算了。我遭逢橫禍,家產盡喪,親人全無,投奔無路,自己還全身殘廢了,我都還想活下去呢,偏有人覺得自己最慘,一個連自己都完全不愛惜,不為自己打算,甚至打算殺死自己的人,卻要卻怪天下沒有人關心自己,這種人我見多了。”

    “你……不是……我真的……”青姑還記得自己張口結舌地想要爭辯,想要說說自己有多苦,然而面對那個人,卻什麼也說不出,無論怎樣,她也沒有法子說,她比那人更慘。

    而那人,在一片污泥雨水中,無限狼狽,只有眼楮,閃著異樣的光芒,那樣肯定得說︰“我想活下去。”

    她愣愣地坐在樹下,覺得心和身同樣無力,忽然間把頭埋入雙手之間,悶悶地哭了起來。

    那人並沒有勸慰她。

    他只是靜靜得等,等到她哭得累了,才悠悠地說︰“你真的知道死亡是什麼樣的嗎?你知道被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黃土之間,再也呼吸不到空氣,是什麼感覺。你以為你很不幸嗎?你知不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人,從一出生,就不曾看到過顏色,不曾听到過聲音,不能用雙腳走路,不能用雙手做事?而死亡,是這一切的綜合。你有沒有膽子來仔細看看我,你知道,被太陽曬成人干卻動彈不得是什麼感覺,你知道,被陷在陰冷濕臭的髒水污泥中是怎麼回事,你知道人死後身體慢慢腐爛,所有的蛆蟲開始在你身上生長做窩慢慢把你的血肉啃光是什麼……”

    “夠了。”青姑大叫起來,掩耳顫抖“你不要嚇唬我,我要尋死,你嚇不倒我的。”

    “誰才有空嚇你,我只不過是太痛了,想要找個人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罷了。”

    那聲音那樣平淡而從容,青姑卻忽得一怔,遲疑了一會兒,才看向他,半晌方道“你……你很痛……”

    耳旁仿佛听到很刺耳的磨牙聲︰“你試試被人在全身割了上百刀,而且骨頭全斷掉,外加被雨打被水泡被太陽曬,會不會很痛?”

    這憤怒的聲音讓青姑很羞愧地低下頭,覺得自己的確很不應當。她知道他應當會很痛,可是,他表現得這樣從容,這樣大方,這樣渾若無事,于是,旁觀者,便很自然地就忘記了他身上的可怕傷痛。

    “不用難過,我受傷又不是你的錯,要是覺得內疚,就多陪我說說話,我的聊天治痛法,還是有些功效的。”那聲音甚至帶著笑意“就算你想死了,人死之前做點好事,積些功德,下地獄時,叛官也會手下留情的。”

    青姑不知為什麼,竟也被逗得笑了一笑,盡管那笑意短促得連她自己都幾乎沒有查覺。也許是因為第一次有人願意主動和她聊天,也許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好事吧,她真的安心坐在樹下,打算和那人說說話。

    然後,拙于言詞,又不懂如何與人相處的她,只是怔怔地坐著,幾次張開嘴,就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可以說什麼。

    不過,根本用不著她來說,那人已經濤濤不絕地講開了。從天上每一顆星星的故事,到地上,每一株小草的靈魂,從上下五千年,到滿天神佛,無數傳奇,這世上,仿佛沒有他不知道的,也沒有他不願意說的。

    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怔怔地坐著,听他說了多久,只知道等那人停下時,天色已是一片暗沉。黑暗而空寂的世界讓她忽然覺得有些寒冷。她拉緊了破爛的衣裳,站起來吶吶地說︰“這個,你……說完了。”

    “是啊,說得嘴都干了,也不見你贊一聲好。”那人有些沒好氣地說。

    她有些遲鈍地點點頭︰“那我走了。”

    “好走,不送。”漫不經心的回答,讓她又愣了一會兒。

    她要去自殺,他也不勸,他落到如此地步,她要棄他而去,他也不留,這個人真是……

    也許是她太笨,自父親死後,就再未與人相處過,所以完全不懂與人相處的方式,只是在愣了一會兒之後,轉身走開。

    世界一片黑暗,天地之間靜悄悄的,夜風襲來,讓人凜然做寒。沒有人在耳邊絮叨呱燥,二十多年來的冷清歲月,忽然讓人不能忍受起來,

    她要去尋死,而那人,將在這樣一片寒冷中,等死。

    她只是一個連自己都救不活的人,當然也救不了一個傷得那麼重的大活人。

    她一步步往前走,走進黑暗最深處,然後又猛然回轉,飛奔著跑到那人身邊,大口地喘氣。

    那人一點也不吃驚,只是在黑暗里,用星子般的眼楮望著她。

    她喘息著,斷斷續續說︰“嗯,我家很破……我很窮,沒有好吃……我請不起大夫……我……”

    “行了行了,如果你想救我,拜托你快點動手,我這人很好說話,一點也不挑。”

    青姑繼續沖他發愣,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始動手,把這個高大的,重得要命的,大男人的身體想辦法拖回家去。

    在橫拖豎拉,撞得他滿頭大包,傷口翻卷之後,那人發怒地咆哮起來,用冷酷的聲音,命令教導她用樹枝做出了一個臨時用的拉車,然後她開始了艱難的負重回家之途。

    一路上,听了他無數的嘮叨,抱怨,連稱他有多麼聰明,沒有他的話,這麼笨的她會如何如何無所適從。

    一路上,累得汗濕衣襟,一路上跌倒了許多次。

    一路上,那人都沒有道過歉,道過謝,反而指責她撞得他頭好痛,她弄得他傷口好痛。

    一路上,她都在微笑,盡管她自己,並不知道。



第十八章 勁節

    “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青姑帶著笑容推開門,推門的一瞬間,已經聞到一股極為誘人的香氣,而在下一刻,她看到了她小小的簡陋的茅草屋中央用幾根木棍支起來的一塊木板(桌子)上,擺了滿滿一桌的食物。

    認得出來的,有雞鴨魚肉,但看起來和村里做的菜完全不同,光是濃郁的香氣已讓人垂涎不已,而樣式也說不出地閱目好看。其他擺著的,大多是她完全認不出的菜式,只知聞起來特別好聞,而看起來,簡直全都精美漂亮得讓人覺得張嘴去吃它,用筷子戮開它是一種罪過。

    她愣了一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卻飛快地把那個油紙包藏到了背後。

    小小的茅草屋中,本來只有一堆供人睡覺的茅草,而容謙住進來之後,她就搭了一塊木板床,而今那小小木板床邊,正站著一個人。听到動靜,回過身來,微微一笑︰“這位一定是青姑娘。”

    青姑愣愣得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出奇英俊的容顏,還有那極是溫和的笑容,不能說話,不知動作。

    “在下姓風,名勁節,是小容的好友,听說他遇難,就一路尋他,終于找到了他。這是我特意從京城得月樓訂來的酒菜,剛剛用快馬運到,一路用炭火保溫,姑娘一起坐下嘗嘗如何。”

    那人聲音親切大方,舉止溫和大度,觀之如沐春風,而青姑卻只會手足無措地說︰“我還有點事,等會兒回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

    不等風勁節回話,她慌亂得甚至沒有多看容謙一眼,就逃命一般踉踉蹌蹌跑出去了。

    她並沒有跑遠,只是跑到家門附近的大樹後面,背靠大樹,滑坐下來,即使如此,她依然小心地隱藏起她的身形,唯恐門內的人,偶爾張望,看得到她的身影。

    她自己小心地,偷偷地,目不轉楮地盯著她那小小的,禁不起絲毫風雨的木板門。

    那人叫風勁節,那人是他的朋友。

    她從來沒有照料過別人,然而她一直歇力照顧那個根本連來歷都不明白的男子。他不能動彈,她為他喂飯喂水,甚至擦身洗澡,便溺相援,也不避嫌疑。沒有父母教過她禮法規矩,但在村子里長大,做女人的道理多少她還是懂得。雖然所有人都把她當做一個丑八怪,掃把星,她也橫著心,不把自己當女人。她也不是不臉紅,不膽怯,不羞懼的。只是那人大大方方,毫無一絲難堪尷尬,仿佛男女便是赤裸相對也是平常之事一般。他的說笑無忌,坦然從容,讓她漸漸忘了羞畏。

    那人叫風勁節,那人漂亮得象是從畫上走出來的人,就連容大哥也遠遠不如他英俊,可是,只看一眼,她就知道,他和容大哥是一個世界中的人。

    她沒有錢,請不起大夫,是他用口一點點講解,一點點說明,她照他的話,去山間無數雜草閑花中尋找,拖著殘疾的腿,攀上險要的山鋒,采摘珍稀的草藥,是她一點點搗藥,盡心盡力,是她認真熬藥,火候掌握無比小心,是她親手,為他上藥,喂他喝藥,看他臉上的蒼白漸漸淡去。

    那人叫風勁節,他長得高高大大,特別英俊,只站在那里,就讓人覺得他了不起,他就象是路過村子的說書人嘴里的英雄,那些征東掃北的故事中的白袍小將,只是一出場,就讓人眼前一亮,所有的英雄事跡都屬于他,就是敵國的公主,在戰場上也必得要喜歡上他。而他,和容大哥,其實是一樣的人。原來,那個黑乎乎,淒慘慘,動也不能動的容大哥,其實是和他一樣的人。

    她沒有錢,他卻傷得太重,需要好一些的飲食。她每天走很長的路,去鄰村找活做,為了掙錢,男人都不肯做的苦力她做,扛貨搬東西,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一個人洗二十幾個人的衣服,洗得雙手起泡,她悶頭去干,為了掙錢,她一個人輾轉三個村子,做五份工,為了掙錢,她做得比一頭牛還要辛苦,然後用那小小的幾枚銅板,買些肉放進他的野菜粥中。

    那人叫風勁節,穿的衣服雖然不是亮閃閃,也不特別炫眼,可那樣式,乍一看,就說不出地舒服,那料子,她洗了那麼多鄰村里有錢人的衣服,竟是從來沒見過。一定值很多很多的錢吧,就算她還這樣繼續工作,做足一年,也買不起他身上一件衣裳吧。

    她每天做事累得筋疲力盡,白天還要抽時間趕回來,給他換藥,喂他吃東西,晚上又抱了大堆沒有做完的活計回家,一邊做事,一邊陪他聊天,用他的話說,繼續陪他聊天止痛。她喜歡和他說話,他從來不謝他,仿佛她做的一切都理所當然,他喜歡說話,上下古今,天上地下,沒有他不知道的,沒有他不明白的,他說話的時候,神彩飛揚,眼中的光芒,常常讓她看得錯不開眼。她累得太厲害,他就教他一種很奇怪的呼吸方法,不管做什麼苦活都這樣呼吸,就算睡覺也這樣呼吸,漸漸她身輕如燕,力氣漸大,做得再多,也不會太辛苦。

    有人在門外閑言閑語,指指罵罵,說些野男人的話,她心急口笨,分辯不及,每每在大門前被人罵得想要痛哭,又惟恐讓門里的他听到。他卻笑嘻嘻招她進來,一張嘴,蹦出如長河直落,听得她頭暈眼花的罵詞,讓她學好了記住了出門回罵。她瞪眼瞠目,無論如何,學不來。氣得連聲大罵她笨到無救,她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仿佛門外閑人的閑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忽然發現,原來罵人,竟是一門這麼精深,這麼有趣的學問。

    那人叫風勁節,他是他的朋友,有這樣的朋友,他的傷,會治得好吧?

    他總是很痛得,雖然他一向談笑風生,雖然他從不喊痛,甚至在面對她的時候,臉上連痛的表情都沒有,可是她知道,他無時無刻不痛得厲害。晚上,他痛得睡不著,卻因為她太累太倦,所以,他只裝作睡著了。只有在很久很久地清醒之後,他才會偶爾睡過去一會兒,只有在這失去意識的時候,他才會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才會發出低沉的呻吟。她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傷成這樣,還可以微笑,還可以有那樣明亮的眼,還可以和她說無窮無盡的話題,還可以中氣十足地罵人,興致勃勃地想要和門外的村人對罵。

    她只會在他痛的時候心痛,她只會在他痛的時候束手無策,她只會做一些根本賺不到什麼錢的活計,她其實,幫不到他。

    而他,救了他。在那個大雨之後的燦爛陽光中,他救了她。在以後的歲月里,別人以為,是她在照顧他,他依靠她而活著,卻不知道,是她依靠著他,才能活下去。她貪戀著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眼神,她貪戀著他給她的每一點溫暖。

    她不是個好學生,他教她認草藥,教得嘴皮子都干得冒火,她還是常常采錯藥,他教她,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讓人欺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敢踩我的腳,我就跺你的腳趾。她嚇得面無人色,只會搖頭,氣得他也只得跟著一塊搖頭。他讓她拿著木棍在地上,照他的話一筆一劃地寫,就這樣教她識字。她學得很慢,到現在,除了青姑這個名字,她也只記得幾十個字罷了。

    那人叫風勁節,他帶來了得月樓的酒菜,得月樓?京城,好近又好遙遠的地方,不過村長听說曾從得月樓下走過,然後回來說了又說,說了好幾年,那是京城最貴最大最好的酒樓,就是村里最有地位的村長都不可以上去,哪怕從樓下走過,都是榮耀啊。那得月樓的酒菜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吧,一定好吃得……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已經冷掉的油紙包,里面包著的,是村人不吃的,已經涼了的雞屁股。

    她慢慢地把頭埋在了雙臂之間。容大哥,其實,我想要識字,我想要能夠跟著你,把所有的字都學會,我想要能認識所有草藥,再不會采錯藥,耽誤你的傷,我想要可以象你一樣堅強,不管別人怎樣說,也可以抬頭挺胸面對他們,我想要……

    她不知為什麼,忽然很想哭,然而她又不敢放聲去哭,唯恐讓前方小屋里的人听到動靜,她甚至不敢讓眼淚盡情地流,唯恐一會兒,用眼楮進灰的理由,無法騙過那個聰明的容大哥,她只能拼命用手抱著頭,發出一聲又一聲,壓抑到極點的啜泣。



第十九章 不舍

    “這是個好女子,可惜被你傷到了。”風勁節回眸淡淡看了容謙一眼。

    容謙瞪大眼叫冤︰“是非曲直咱們要說個明白,明明是你那一桌子酒菜刺激了人,怎麼倒怪起我來了。”

    風勁節為之氣結︰“是誰一連上意念通訊就一個勁叫苦喊冤,是誰說天天野菜粥,吃得嘴里淡得要命,是誰哭天嚎地地叮嚀,不管是誰來看你一定要帶好吃好喝的過來?”

    容謙睜大無辜的眼楮︰“是誰啊,反正不是我?不是你順口胡說八道,推卸責任,那就是張敏欣傳錯話了。”

    風勁節冷笑一聲︰“沒空跟你斗嘴,看起來你精神得很,這一桌東西也不用吃了,我早點治好你,早點交差。”一邊說一邊彎下腰把床頭的一個小包袱解開,露出里面一堆瓶瓶罐罐,小刀小剪,還有許多用普通人的眼光看,極之怪異的東西。

    容謙精神為之一振,兩眼閃光︰“帶來什麼好東西?”

    “也就是黑玉斷續膏一類的寶物。”

    “什麼叫黑玉斷續膏?”

    風勁節斜睨他︰“虧你還是每次考試的前三名,虧你還敢自稱博覽群書。很久以前,有個很有名的小說家,在書上寫,象你這樣,全身骨頭都斷了,用這種藥就能慢慢復原。即然我這次帶來的東西是可以給你接骨的,叫這個名字,當然正合適。”

    容謙不以為然︰“管他叫什麼名字,能恢復正常就好了。”

    “恢復正常。”風勁節冷笑一聲“你想得也太美了。”

    容謙一愣︰“怎麼?別告訴我,以我們的科技這點小問題都處理不了。”

    “你也別忘了,自從我們的精神力發展到極致,腦電波可以自由游離身體後,人類已經不再浪費時間研究怎麼救治受傷過重的身體了,身體壞了,換一個完全一樣的就行了,何用費時費力地去治療,更何況,當我們的精神力強大到極點時,為了配合這樣的精神力存在,我們的身體也漸漸強悍,完美,幾乎不會受傷害,根本也不需要研究如何醫治不會生病受傷的身體。有關肉身傷害治療的研究已經停頓了幾百年了。因為你的事,我們緊急調用幾百年前的資料,程序,臨時趕工做出來的藥品,怎麼可能讓你象重換身體一樣,一切恢復正常。”

    容謙倍受打擊,面色灰敗,望著他愣愣問︰“那我會怎麼樣?”

    “你身體恢復的狀況會比較緩慢,而且就算到了最後,也只是能走能動而已,不能走得太快,跑和跳更不要痴心妄想,至于和人動手動腳得打架,那就更加不用白費功夫了。每逢陰天下雨,身上的骨頭就會做痛,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容謙咬牙切齒,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風勁節笑道︰“別急,別急,在這里的醫療狀況下,我們當然只能做到這一步,但如果可以回小樓的話,有那里的全副設施,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讓你的身體完全恢復機能。”

    容謙即刻眉花眼笑︰“那我們趕緊回去。”

    風勁節笑著搖頭︰“你又忘了,我們的思想波雖能瞬息千里,但身體還是肉軀凡胎,照規矩,在這個時代,我們不能使用飛行器,也不能用轉換術,要去小樓,就得用這個肉身慢慢趕路,就算騎快馬,我從小樓趕到這里,也用了一個多月,你這個身體經不起快馬奔馳,要用馬車慢慢走,沒半年不可能做到。我另有急事,只是順路來幫幫你,沒空陪你回小樓,照原來的安排,是由輕塵過來的。”

    容謙神色沮幸之至︰“輕塵什麼時候來?”

    “輕塵要去救阿漢,他那邊情況很復雜,估計挺麻煩,輕塵又不能象你這樣使用不該有的力量,總之,如果順利的話,一年半載應該可以過得來,要是不順利,三五七年,十五六年……”

    風勁節笑吟吟得說,容謙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如果不是動彈不得,早就撲過去掐這混蛋的脖子了。

    他咬了咬牙,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下一口氣,堆出一臉諂笑︰“其實,輕塵要忙就由他忙去,但是,勁節你不是已經通過就等著放假拿證書了嗎?又何必想不開,非得再陷進來不可,倒是及時回頭,早早醒悟,直接送我回去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風勁節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得淡淡道︰“你自己放不下,把自己弄到絕境,倒來勸我放下,就算我真的放下一切,及時回頭,你真能跟我走嗎?”

    容謙一愣︰“我怎麼不能……”話說到了一半,忽然頓住,他愣了會神,然後,苦笑起來。

    “青姑的腿和臉,應該可以治得好吧。”

    “對我們的科技來說,當然很簡單,但你也同樣明白,我們是絕不允許對普通人使用超水平科技的,更何況,你認為,她需要的,僅僅是治好腿和臉嗎?” 風勁節凝視他,淡淡問。

    容謙苦澀地笑笑,良久嘆息一聲,悠悠無語。

    風勁節平靜地道︰“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們的考試一定要來這個世界歷一遭凡塵,學校這樣的安排,究竟是為什麼?對于我們來說,生來就擁有悠長的生命,安逸的生活,極度的民主,讓權位完全不具吸引人,最好的福利,讓財富也失去了意義。有什麼,是我們需要追求,是我們懂得珍惜的。極高的科技,讓我們可以一個人過上天荒地老,不會寂寞,不會悲傷,人類可以不必群居,不必互相扶持幫助,完全的自由,讓我們無需依戀任何人。偶爾看古人小說,那些燭光晚餐,雨中漫步的閑情,讓我們不能理解,燭光太暗淡,有什麼味道,只要我們喜歡,所有的雲霞雨霧都可以隨意操縱,又有什麼詩意。不到這里,我們永遠不會明白。久旱之後的雨水,如此讓人驚喜,寒冷之後的陽光,如此讓人溫暖。人類的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艱難,辛苦,人類的關系,原來可以這樣緊急相連,不到這里,我們永遠不會明白,守護與被守護,都同樣讓人感到快樂,不到這里,我們永遠不會理解,一個象青姑這樣的女子,挺身守護一個來歷不明,全身癱煥的男子,需要多麼偉大的情操,又必須付出多麼艱難的代價。不曾經歷的我們,不會懂得感激,也不會明白,有什麼值得珍惜,更不會懂得,人類曾經有過的,勇敢,忠誠,無私等等品質,有多麼美好。”

    他凝視容謙淡淡道︰“我和我,都注定放不下。”

    容謙沉默,久久不語。

    小小茅草屋內的氣氛,忽然凝重了起來。

    風勁節卻又適時一笑︰“何況,張敏欣也建議你不要回去得太早。”

    容謙哼了一聲︰“這種完全沒有同學愛的女人,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倒霉,她好看熱鬧,當然不希望我太早回去。”

    風勁節悶笑著搖了搖頭︰“她只不過說,你的養成游戲,越來越成功了,事到如今,不玩出源氏結局就回去,那也太可惜了。”

    容謙愣愣地問︰“什麼源氏結局。”

    風勁節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的優等生啊,沒有知識也該有常識,沒有常識也要懂掩飾,真不明白你這麼多年的前幾名是怎麼得來的。”

    容謙悻悻然翻個白眼,懶得理會他的胡言亂語。

    風勁節卻興致勃勃︰“說起來,在這里你安全嗎?要不要我臨走給你換個地方,知不知道,你的小皇帝在派人到處找你。”

    什麼叫我的小皇帝?容謙很郁悶地說︰“不用,事到如今,他必不能明著找我,只能派人暗訪,他大概把我當成什麼絕世高人,事了拂衣去,不帶走一片雲彩那種,肯定會派人往名山大川,尋訪世外高人的我,哪里料得到,我就要死不活躲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倒是更擔心,他經此事後,必會起疑,追查究竟。其他幾個知情人,看事情鬧到這種地步,也許就不想再為我保密,很可能會在逼問下把一切都說出來。”

    “說出來不好嗎?”

    “太傷人了,他會誤以為,這麼多年,他的一切努力都不過是我的安排,他費盡心機所做的種種,都成了我的布局,偏偏我又成仇人變成了恩人,他不能恨我,不能怪我,可是,又有誰在意,他被打擊的自尊,他的一切,都變得沒了意義,他為了國家,為了皇族所做的努力,,甚至無法證明他自己的能力。”

    風勁節露出深思的表情︰“這就是了,怪不得,他現在為了隱定局面,守護燕國,肯做這麼多,為的應該是在你離開之後,證明,他有能力坐那個位置,有能力保護他的國家,為此,年紀還小,卻已經開始考慮大婚了。”

    容謙眼神一跳︰“大婚。”

    “是啊,敏欣一直在關注他的動向,據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說,現在,向他提親事的人一大堆,有世族,有重宦,有手握重權的地方藩鎮,對了,還有秦國也有聯姻之意。他身邊的太傅也說,若能以聯姻穩定國家,未嘗不是好事。新君主政,內封後妃,與外封功臣一樣,都是大學問,成則有益于國,失則禍患無窮。”

    容謙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我希望他成為一個好君主,但若是連自己的生活,婚姻也要犧牲,那就……是我曾做過的事,給了他太大的壓力嗎?”

    風勁節看著他笑笑︰“虧你歷世在那麼多皇帝身邊待過,所謂天家無私事,天子是不可能擁有普通人的生活愛情和婚姻的,這也不能怪你。孩子總要長大的,你就別象老母雞一樣念叨了,還是多想一下你自己的事吧。”

    容謙還沒回過神來︰“我自己的事?”

    “青姑啊。”風勁節臉上全是不懷好意的笑容“她照顧你這麼久,你的身子她看光了吧。對我們來說,這是很平常的,可對于她來說,這其中的意義只怕非常重大,更何況,她與你同室而居這麼久,在這個時代,她承受了怎樣的壓力,以後還怎麼嫁人,你都想過嗎?”他笑笑,拍拍容謙的肩膀“很久以前的小說里,男主角一遇難,肯定會被美人相救,一來二去,感情深化就以身相許來報恩了,有空你也多看看以前的舊小說,真的很有意思。“



第二十章 茶攤

    燕京,做為燕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富庶繁華,非平常之地可比。隨著少年英主親政,數道善政的實施,各地官員的朝賀,四方諸國的來使,通往燕京的數條大道,更是人來人往,熱鬧不凡。

    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帶著一身風塵,頂著驕驕烈陽,若能個有歇腳之處,讓人飲一杯清茶,歇一口濁氣,簡直就是神仙的享受了。

    所以這官道之旁的小小茶攤,竟是生意異常興隆,幾處方桌,總是坐滿了來往客人,忙得攤主腳不沾地。

    遙遙駐馬于高處,望著那小小茶攤,熱火朝天的情景,少年原本冰冷的眼神,忽得有了一縷暖意“我記得,以前這一帶似乎沒有這樣的小攤子。”

    “聖主登基,屢頒德詔,京郊的農民因為賦稅的減免而不再日夜操勞,有了些閑勞力,自然要出來做事。再者如今京城繁榮昌盛,四方來賀,各處官道,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在此處設攤,即可生財有道,又讓來往行人,多一歇腳駐足之處,更可顯京城之繁榮安定,吾主之德澤萬民。”

    少年微微抿抿唇,似笑非笑︰“靖園,咱們是出來散心的,你就別搞得與君前奏對一般了。”

    史靖園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燕凜遙望那一方的熱鬧情景,忽道︰“出來這麼久,也累了,咱們也去喝口茶吧。”

    “那處人多且雜,主上千金之體……”身後隨從護衛的封長清沉聲阻止。

    “有你這大內第一高手在,有什麼人傷得了我。”燕凜長笑一聲,頭也不回,驅馬而下。

    封長清眉頭一皺,還要阻止,史靖園卻低低喚了一聲︰“封將軍。”然後,沉默著搖了搖頭。

    封長清嘆息一聲,終于什麼也沒說,跟了下去。

    史靖園凝眸望著那白馬上,披風而馳的少年背景,清眸的眼眸中,有深深的憂慮︰“陛下,你還是這樣,渴望融進天地間最熱鬧之處,只為驅除你心中的寂寞與寒冷嗎?你還是必須眼看著百姓歡快的笑容,百姓安樂的生活,才可以找到,就這樣,微笑著,假裝快樂活下去的理由嗎?”

    茶攤將近,燕凜翻身下馬,牽著馬,步行向前。眼楮淡淡掃過已經在眼前的歇腳行人,那些碌碌風塵,掩不住他們臉上的微笑,身上淋淋汗水,反襯出他們眼中的明朗。太平盛世,賢明君主,對百姓的生活,意味著什麼?

    他無言地微笑,卻看不見自己笑容中的酸澀。

    隔著好幾步,茶攤的主人已經大聲喊︰“客官請。”

    正巧有幾個人客人起坐離開,她忙走上前,用力擦干淨桌子,恭敬地說︰“攤子小,地方淺窄,客官包涵,請坐這邊。”

    行得近了,才注意到這個攤主竟是個女子,而且走路微拐,想是腳上有所殘疾,不過行動倒是比普通人更加快捷靈敏。她抬起臉微笑時,露出臉上觸目的青斑。本應該是個讓人望之生厭的丑女。但是,她的聲音清朗響亮,她的眼楮明淨而充滿溫暖,她的表情,帶著發自真心的熱情和關切,竟讓人生不出厭惡之意,反倒感到親近。

    燕凜信手把馬韁拴在路邊的樹上,信步入座,身後史靖園也已趕到,很快坐在他的旁邊,封長清卻不肯坐,只是執劍守護在他身後。

    青姑很自然地打量著新來的客人,那穿紫衣的少年,修眉鳳目,即使是微笑,也讓人有一種不敢直視的威儀。他身旁的白衣少年,卻如春風拂面,笑意溫和,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親切。而二人身後所立的黑衣男子,肅然沉凝,令人見之生畏。

    雖說地處京郊,而開茶攤的這幾個月,更見多往來京城的貴人,眼界開闊不少。青姑依然感覺,這樣三個人,不是普通大富大貴之人可比。就連其他的客人,多少也查覺出不對勁,兩三個與那兩個少年同桌的客人,竟是手足無措,急急忙忙轉換桌位,擠到別處去,而不敢與兩人共座。

    換了以前,青姑一定會手足無措,心驚膽跳,異常怯場。而現在,她卻覺心中一片寧定,不管是天子之尊,還是普通百姓,只要持平常心,正心誠意地招待,就算是最好的老板了。

    她還記得容大哥曾經的叮嚀,于是,真心地報心微笑,大大方方上前,把擦洗地干干淨淨地茶杯放好,提壺續水︰“路邊小攤,只供一種平常茶葉,怠慢客官了。”

    燕凜微笑舉起茶杯,置封長清皺眉不贊同的表情于不顧,更不理史靖園偷偷遞過來的試毒銀針,徐徐飲了一口,神色微動︰“好茶。”

    燕凜在宮中,什麼好茶喝不到,這路邊小小茶攤,茶葉再好,總也有限。然而一口茶飲下去,只覺生津釋汗,令人煩郁盡消,心胸之間竟是一片舒適,便是皇宮之中的御茶也不能讓人有這種感覺。他忍不住好奇地道︰“想不到一個路邊小茶攤,竟有這樣的好茶。”

    青姑微笑著答︰“客官夸獎了,其實茶倒未必是上好,只是曾經有人指點過我,哪一種茶最適合怯熱消汗,揚塵適意,再加上烹茶之時,水的火候把握準確,便能讓人有極舒適的感覺了。真要和上等茶來比,我這小攤子上的,自是不值一提。只是因為,官道之上,來往行人,大多是經過長途跋涉,倍覺辛苦疲累,就是京城出來郊游踏青的游人,經過長時間游玩,也會十分疲憊,這時一碗茶飲下去,倍覺生津止渴,舒適萬分。說起來,不過是合適的茶,給合適的人喝罷了,倒沒什麼大學問。”

    燕凜聞言不覺大笑︰“怎麼沒有大學問,便是皇帝治國,說起來,也不過是合適的事交由合適的人去做,這便是大大的明君了。如此說來,能烹好茶的人,說不定便能做個好皇帝呢,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沒準就是這意思。”

    史靖園用力咳嗽幾聲,封長清以不贊同的目光表示自己對此妄論的反對,青姑更是嚇了一跳,手里的茶壺差點沒脫手扔地上,驚慌地道︰“客官千萬別開這樣的玩笑,皇上是明君啊,我們老百姓都很感激他老人家……”

    史靖園一口茶直噴出去,若不是他及時扭過頭,就得噴了燕凜一臉。

    燕凜則幾乎直趴到桌上去,勉力按著肚子,忍笑忍得面目扭曲︰“他老人家……”

    “是啊,皇上是天子,是神龍轉世,帝星入命,就是再小,他也還是老人家嘛,他一親政就減免了我們老百姓的好多重稅,又大赦天下,清查冤獄,還抓了好幾個貪官呢。我們全村人的日子越過越好,都是皇上的功德。听說,皇上就要迎娶秦國公主了,常有來往的路人說,以後和秦國結盟,燕國就是最強大的國家,別的國家就不敢隨便對我們動兵,我們老百姓就再也不怕戰亂,再也不會有人妻兒離散了。皇上這可是積了大德了。我們村里,家家戶戶都準備了燈籠喜字,只要皇上大婚的消息傳出來,不用里正來催,我們就家家門口掛起來,替咱們皇上應賀呢。”

    青姑的話語因為明顯的見識不足,而帶出鄉下人的憨氣,正因其憨,方越顯樸實摯誠。

    燕凜初時帶著好笑的表情听,漸漸笑容凜去,神色悠悠,也不知道是悲是喜,良久,方淡淡道︰“謝謝。”

    青姑恍然不解地“啊”了一聲。

    “謝謝你的好茶。”燕凜朗聲一笑。

    青姑溫和地笑笑,正要答什麼,旁邊有人叫加水,她應了一聲,就忙過去招呼了。

    燕凜長身而起,袖子隨意在桌上一拂,拋出個小金錠子,回首對史靖園道︰“咱們出來得也太久了,回去吧。”

    青姑正在支應幾個客人,听得一聲呼喚︰“泡茶的姑娘,茶錢我們可放桌上了。”

    青姑手上正忙個不停,頭也沒來得及抬,就應了一聲。

    等得略略得閑,回轉身往桌上看時,卻是一驚,那金光燦燦的是……

    她嚇了一跳,跑前一步,一把抓起來,放在眼中,看了半晌,猶覺不能置信,又塞進嘴里,咬一口,牙齒痛得差點慘叫一聲。

    這種貴重東西,就這麼隨手往桌上一扔,幸虧剛才那客人佔了一個空桌,沒有別的同桌之人,旁人一時又沒注意,否則還不得讓人順手給取了去。

    才幾杯茶,就給一錠金子,這也太……青姑一陣發暈,抬眼看看,前方那三人都沒上馬,拉著馬,徐步而行,似乎不時在對答幾句,走得也不算太遠,要想趕過去把金子交還,可這邊卻又不斷有客人呼叫,不能拋開不理,正自怔愕為難,卻听得耳邊一聲笑語︰“青兒。”

    青姑大喜,轉身道︰“容大哥,你來得正好。”

4023 發表於 2011-8-18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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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改變

    青姑的人生,可說是由容謙一手改變。

    那一日,她原以為,風勁節即來,必然會把容謙接走,又誰知風勁節只留下一筆錢,拜托她照料容謙之後,就要告辭離開。

    青姑自己愣愣得望著桌上的銀子,然後,忽得一跺腳,在風勁節即將推門而出的一瞬大叫︰“你,你就這樣扔下他不管,你說他是你的朋友,你怎麼能……”

    風勁節一怔,回轉身來︰“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漲紅了臉,不知道為什麼眼楮,就是那麼酸澀︰“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沒本事,我希望他好起來,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為什麼,不帶他去求醫。”

    風勁節驚愕的眼神變做溫暖,微微動容,剛想說什麼,容謙卻長嘆一聲︰“青兒,我這個廢人,到底是連累了你,你也嫌棄我了。”

    青姑大驚,急忙回身,連聲道︰“容大哥,我,我沒有,你,你不……不要誤會……我……我……”

    “我我我,你你你……”容謙大笑起來“人家已經走了。”

    青姑又是嚇了一跳,追出門來,卻見四野寂寂,只是轉瞬之間,一個大活人竟是不見了。

    她還在門外四處張望,容謙已在里頭微微笑道︰“這一回,你只好繼續照顧我了。”

    青姑全身一僵,心頭巨震,過了很久很久才感到一陣巨大的驚喜,然而,心中又似乎又什麼說不出道不明的復雜感覺。她慢慢的回頭,慢慢地走回屋里,慢慢地在容謙身邊屈一膝蹲下,望著容謙的臉,良久才輕輕道︰“容大哥,你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要走了,記得要和我說一聲,別讓我一個人,一直等,一直找。”

    容謙神色微動,凝視她半晌,然後,才輕輕嘆息一聲︰“傻丫頭。”

    風勁節走了,容謙卻留下來了,青姑的生活卻沒有恢復平靜。她迫切地想要修一所不漏雨,不透風的房子,她迫切地需要購買好藥材,好食材給容謙補身體,風勁節留下的銀子足夠她使用。

    然而,一向赤貧的她,忽然間有了不小的銀子,忽然開始散漫地花錢,在這小小的村子終于引來的風波。

    當村里的閑漢,跑到門前大喊偷人養漢賺不干淨錢時,當村中的婦人把髒水潑到門口,嘮嘮叨叨說自家辛苦積攢的錢忽然找不到時,當那霸佔她父親財產的表叔,跑到家里來,討論忽如而來的財富歸屬問題時,當村長大義凜然,要招她去村中祠堂研究德行時,青姑才發現,這世界比她想象地更加可怕。

    她被羞辱,被為難,被傷害,被無數人指罵,被無數人推來搡去,她的說明無人相信,她的話語淹沒在一片漫罵聲中,然而她依然堅持著,不肯交出銀子。那是容大哥的錢,是給容大哥治病的錢。

    她一聲又一聲,無力地抗爭著。

    而所有的一切,容謙只是冷眼而觀,沒有勸慰她一句,也沒有為她出過一個主意。

    直到那一天,幾個村里的壯漢,在她無數聲聲明那是“容大哥的錢”之後,大喊一聲“那個野男人傷風敗俗,不知廉恥,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作奸犯科之徒,把他拖來祠堂,好好教訓一頓。”轉瞬之間,竟是應者如雲。

    青姑驚慌地大叫︰“不要,求你們不要,容大哥生了病。”

    沒有人理會他,村里年青的男人,都向她那孤零零的小屋涌去,她情急之下,就地抓起一根大木棍子,追過去大喊︰“不許你們去。”

    然後,是一場震驚所有人的搏斗。在她一個人把十幾個男人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之後,全村指責她,羞辱她,逼她把來歷不明的錢交出來的人,已象潮水一樣退去。就連被打者的親人,也只敢賠著笑臉,小心地,半彎著腰,仿佛隨時會跪下一般,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從她面前把傷者拖走。

    青姑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發生的,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不理解,這一切,為什麼出現在眼前。

    “看,很多事,就是這麼簡單,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只要你可以去面對,去反抗,這人世間,就沒有人可以羞辱你。”容謙的笑聲從容,卻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

    青姑驚而回頭,看到站在面前的容謙,幾乎沒有暈過去︰“容大哥,你好了。”

    容謙微笑︰“勁節不但是個好朋友,還是一個好大夫,他為我治療之後,我好了很多,這些日子,你被別人拖出去為難,我就在家里,不停得練習起身,走路,抬手,彎屈手指,這些基本的動作。今天還是第一次能自己行走,而且,你看……”他揚了揚左手柱著的樹枝“不是還需要拐杖嗎?”

    青姑滿心都是歡喜︰“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容謙大笑起來︰“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以前那個動彈不得的人,說不定就激不起這股子義憤之心了。”

    青姑結結巴巴得問︰“我怎麼會有這麼大力氣,我怎麼能打倒這麼多人?”

    容謙帶著惡作劇成功的心情,放聲大笑。他教給青姑的呼吸吐納之法,可是當世最最高明的內功心法。再加上青姑心性純厚,心無旁騖,學起來竟是出奇地迅快有效。連睡覺的時候也不知不覺在練習內功。這段日子以來,她雖沒學過什麼招式外功,但內力已經頗深。自自然然就身強體健,力氣大,動作快,反應靈活,感知敏銳。

    人家一拳打過來,她看得清清楚楚,只覺得慢,隨便就可以躲過,背後有人偷襲一棍。她耳力過人,遠遠就听到風聲,腦子不用轉,身體也會有自然反應。人家打不著她,她一棍子打過去,動作比普通人快上許多,讓人難以躲避,而力量之大,更足以讓一個壯漢受了一擊,即刻趴下,在這種情況下與普通人打架,根本就沒有絲毫懸念啊。

    就這樣,青姑在村子里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再沒有人敢罵她一句,就連小孩子也被大人一再警告,不許得罪那個可怕的女人。

    再沒有人敢冷眼瞪她,再沒有人敢指指點點,村里人遠遠見到她只會繞路而行,實在不小心在近處踫面了,也只敢點頭哈腰笑著給她讓路。

    侵佔她父親田地的表叔,對外稱病,連續十多天,不敢出門一步。

    青姑從驚愕,惶恐,到不自在,然而,她沒有追著對人解釋,沒有想辦法讓人正常接納她。在這時候,她最先考慮的,只是容謙而已。

    沒有時間蓋新房子,她直接用足夠的錢,向較富有的村人,買下他們的房子。稱不上多奢華漂亮,但前後四進的大瓦房屋再加上一個不算小的院子,無論如何,總比穿風漏雨的破木板屋更適合病人住。

    她開始每天購買雞鴨魚肉為容謙補身體,還屢次到城里去,為容謙買精美舒適的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以及人參等各式補身藥材。

    然而,她沒有為自己買過一丈布,一件首飾,不曾給自己多添置任何東西。她牢牢的記著,這是容大哥的朋友給他治病的錢。她住在大房子里是為了就近照顧容大哥,她與容大哥吃同樣的菜是為了不要讓他不自在,這已經佔了很大的便宜,除此之外,她再不肯為自己花費一文。

    而容謙,依然只是淡然受之,從來不勸。他用了很長的時間,來努力學習新的生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一步步走出去,用自己僅有的左手做事。在普通人看來很簡單的事,在他來說,全都無比艱難。

    就連最基本的拿東西,他都不得不一次次重復著練習。他用了十多天時間,才能勉強用自己的手拿筷子,以奇慢的速度吃完飯。

    他用了二十天的時間,才有辦法靠自己的手給自己穿衣脫衣。

    他讓青姑把家里的大小用具都換成不易碎的木頭制品,這樣一來,哪怕他的手拿不住,跌落下去,也不會跌碎,他只是艱難得彎下腰,繼續另一次拾取。

    沒有一只手的人,本就比普通人不方便,更何況對他的身體來說,任何平凡的動作都是一種負擔。

    而他,依然微笑,盡管他在堅持做一些簡單的事時,因為辛苦而汗流浹背,因為痛楚,而微微顫抖,但他,依然只是微笑著堅持著,重復著,一次次單調而失敗的動作,換來緩慢的熟練,艱難得成功。

    青姑常在旁邊看著,不覺熱淚盈眶,有時哽咽著忍不住阻攔︰“容大哥,你不要這樣辛苦,有什麼事,你吩咐我來好了。”

    容謙眉宇間只有明朗的笑意︰“傻丫頭,我還沒有放棄我自己,你就放棄我了嗎?”



第二十二章 再會

    容謙的進展很慢,但每一天都在進步。當他可以勉勉強強,應付自己的洗漱儀容,也能較自由地在院子里走動時,他開始告訴青姑,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工作,生活才能有樂趣。

    青姑听得兩眼迷迷糊糊,暈暈沉沉,這麼高等的人生追求,對于前不久還不得溫飽,現在又只全心關切容謙身體的青姑來說,太高深了。

    最後容謙只好挫敗地說了一個最淺顯的理由︰“坐吃山空,勁節雖留下不少錢,但我身體虛弱,常要用貴重藥材進補,將來這些錢用完了怎麼辦?總得找事做來賺錢啊。”

    青姑連連點頭︰“我去……”

    “你還去洗衣擦地,搬搬抬抬,給人做下僕?本村沒有人請你,你又一天用上一個時辰來趕路,跑鄰村去賺的錢夠買人參一個角嗎?”容謙瞪她。

    青姑听話受教地低下頭,暗恨自己的愚笨,只好用手指死命扯不听話的衣角。

    容謙不耐煩地道︰“新主親政,大行德政,天下已有升平之氣象,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必是行人往來不絕。這些人風塵僕僕,遠行辛苦,如果路邊有一口涼茶喝,讓那一股冰涼之氣泌入心肺,那就是神仙享受了。”

    “啊……我……”

    容謙懶得听她心慌意亂的話︰“去買桌椅板凳,茶杯茶壺,我教你用什麼茶葉,如何烹泡,怎樣掌握火候,保證你客似雲來,收入會比一個普通小地主還要多。”

    “可是,我這樣丑,又笨,客人怎麼會來光顧我的生意,我怕我做不好……”青姑又驚又急,手忙腳亂,慌張不迭。

    容謙皺皺眉︰“去買件新衣服,買根簪子,把頭發束好,把自己收拾得整潔俐落,靠自己的勞力賺錢,有什麼丑,有什麼笨,有什麼見不得人。”

    青姑一怔,卻見容謙眼中隱隱怒氣,冷冷瞪過來,心中先是一震,後又是一痛,遲疑了一會才道︰“我若天天在外頭,你怎麼辦?”

    容謙笑笑︰“我這些天是白練的嗎?你對我沒信心嗎?我就真的完全照顧不了自己?”

    青姑還是遲疑︰“要不,我請個人回家照料你……”

    容謙把臉一沉,青姑心中一跳,連忙改口︰“你別生氣,我去試試好了,不過……”想了想終究不放心,還是忍不住叮嚀一句“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才好。”

    “知道了。”容謙很不耐煩得翻個白眼,真是颁@擄 ��br />
    就這樣,官道邊,多了一個小茶攤。第一天青姑根本無心做生意,總是擔心一個人在家的容謙會出事,他餓了嗎?他累了嗎?他會不會不小心跌倒在地起不來,他需要什麼東西,一個人可怎麼拿怎麼取?

    太陽還掛在天空正中央,她就急急收攤趕回家,容謙毫不客氣,罵得她狗血淋頭,當天晚上氣得連飯也沒吃。

    青姑捧著碗求了半天,連眼淚也下來了,容謙依舊對她不理不睬。

    此後青姑便再也不敢晚出早歸了。

    開始幾天,青姑異常局促,從不敢主動招攬客人,就算有客人來她也畏畏縮縮,答應的聲音似蚊子,倒茶的手都會抖,從來不敢抬頭看人。

    每天捧回那麼可憐兮兮的幾文錢,還要被容謙冷眼相看,鐵青著臉,不理不睬。

    不知是因為容謙的冷淡,激發了她的斗志,又或是,長久的時間,讓她慢慢習慣了新的一切。她開始敢坦然應答客人的呼喚,她開始可以落落大方地招呼來往客人。她開始能夠坦蕩從容地抬頭面對陌生人。因她動作里的自然平靜,眼眸中的坦然自信,人們眼中那青斑也就不再那樣刺目那樣顯眼了。

    她的聲音漸漸清晰明亮,她的眼眸,漸漸燦然生輝。她的動作越來越熟練迅速,而她的生意,也一日火似一日。

    她的茶喝過的人都贊好,喝過一杯的人要喝第二杯,喝過一次的人,第二次經過這里,也一定駐足光臨。來往的客人多了,歡聲笑語多了,多次光臨的老客人熟面孔多了。

    她忽然發現,原來她不是掃把星,會有那麼多人願意和她攀談。原來她不是被世人排斥的孤獨者,她的天地也可以這樣熱鬧。原來她不是一無是處,一無所有的人,有很多老客人,真的開始以朋友的態度來對待她。原來這個世界,如此精彩,如此有趣。每天南來北往的人,操著各種方言,說著各種無比新奇的事,不知不覺,她的識野開拓,她的見識在一天天增長。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的生活,可以這樣多姿多彩,充滿樂趣。

    每天的出攤已經變成了非常快樂的事,即使不去計算那不菲的收入,只憑這心靈所得,便足已抵償她的一切勞力。回到家,她總是迫不及待地和容謙談起今天有什麼趣事,有什麼特別的客人,听到什麼有意思的新鮮事,看到什麼異鄉外地的好東西。

    而容謙只是微笑著傾听。晚上,借著淡淡燈光,容謙從不間斷地,教她識字讀書,以及一些普通的運算計巧。功課完畢,一起在院子里,吃著她親自去城里買來的糕點,喝著她親手烹制的清茶,看著星空,聞著夜色中的草木的香氣,閑閑地聊幾句,听容謙為她講天空的故事,星辰的傳說。

    當她出攤時,容謙就在家里繼續他自己的練習,他要自己起床,穿衣,洗漱,這些簡單的工作,他往往要做大半個時辰才能成功,他甚至自己做飯,然後帶著熱乎乎的飯菜送來給她。做一頓普通的飯菜,他需要普通人做五六頓飯的功夫。回家後,打掃整個庭院房屋,然後做好晚飯,等她回家。

    這一切普通的工作,因為他的身體原因,使他必須用盡每一分時間,而不得半絲空閑,一點休息。然而,他渾不介意。

    每一個夜晚,她回到家,都能看到他滿頭的汗水,和臉上安然的微笑,而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因這平凡而普通的一切,而急忙低頭,唯恐他看到她,在這一瞬,淚盈于睫。

    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勸他不要憂勞,從什麼時候起,她真的完全理解,他這樣做的原因。無論如何辛苦,無論付出多麼艱辛的代價,無論做的工作如何平凡簡單。然而,以自己的雙手,以自己的勞力去完成,不退縮,不逃避,不畏難,不憂苦,永不放棄自己,永不放棄生活。

    容謙從沒給她講過一句這樣的大道理,然而她看在眼中,便記在了心上。

    于是,青姑更加努力地工作,小小茶攤,竟然客似雲來。她的收入,有時高得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茶錢雖然有限,客人太多,不斷疊加,倒也不少。更重要的是,來往京城的人,有很多富商或貴人。就算普通百姓,也大多是中等人家,頗有些家資。燥渴之際,得飲甘泉,心中舒暢,攤主又溫和熱情,招呼周到,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于是賞錢不知不覺就日日多了起來。出入京城的富商,或來往京城的官員,這些人一旦出手,數目總是不小的。

    青姑竟漸漸有些小富氣象了。然而,這些憑自己勞力賺來的錢,她還是不肯亂用一文。她不買姻脂,不添首飾,最多會在容謙不滿地嘮叨兩句之後,去扯幾尺粗布做新衣裳。

    她小心地把她的錢積攢起來,夜深的時候,一個人悄悄的地床上,用容謙教她的計算之法,算自己一共有多少錢,估計以後又能賺多少錢。

    這些錢,將來都是要留著備用的,可不能亂花。

    容大哥那樣了不起的人,將來,總有一天是要走的吧。如果他要走了,我要讓他知道,我也有錢,我還能干活,我還可以生活得非常好,我要讓他高高興興放心地走,不要為我牽掛,為我操心。如果……

    如果……他竟然可以不走,那麼……以後還會需要很多補品,如果有機會,我還是要找最好最好的大夫給他治傷,這錢一定要留著,再說將來……將來說不定,還要幫容大哥娶一房媳婦,好好置辦呢。

    她一個人,偷偷地想著,偷偷地微笑,然而,在夜深的時候,眼淚灑在枕頭上,沒有人看得到,第二天,她又綻開快活的笑容,用爽朗的聲音和容謙說話,高高興興去出攤。

    生活就這樣繼續著,出攤,賣茶,收茶錢,得賞錢,然而,從來沒有哪一次,得到的賞錢會這麼多,這麼貴重。

    青姑怔怔得望著手里的一綻金子,這實在是太貴重了,讓人不安,讓人不敢就這樣收下,正自惶恐之際,她听到了容謙的呼喚。

    是了,時值午後,這是容大哥每天來送飯的時間。

    她大喜之下轉身說︰“容大哥,你來得正好。”


第二十三章 昨是今非

    “容大哥,你看,那位客人的賞錢居然是一錠金子,這賞金太重了,我當不起,你幫我追上去還他吧。”青姑一手指著正在漸漸遠去的燕凜等三人,一手舉著金子,同容謙說明事件原委。卻沒有注意到容謙根本沒認真听她說話,只是眉頭緊鎖,望著那三人的背影,低斥一聲︰“白龍魚服,真是胡鬧。”

    青姑光顧著說話,只听容謙喃喃說了句,也沒听清楚,只啊了一聲︰“你說什麼?”

    “沒什麼。”容謙回過神,一把把那金子從青姑手中取下來“你也真是想不開。人家錢太多,帶在身上累得慌,你幫他分擔一點就不成嗎?一點助人為樂的精神都沒有。你不樂意我樂意,我留著多買幾兩人參也是好的。”

    “啊!”青姑有些傻傻地張開嘴合不上,顯然對于容謙這樣急功近利,貪財要錢的行為,感到極不理解,且極不接受。

    容謙卻沒心情解釋,信手推她一下︰“還愣著干什麼,有客人在叫呢。”

    青姑怔了一怔,回過神,才發覺有三四個客人在喊添茶。她向來不善于應付奇變,即然容謙把金子拿走了,她便也不再多想,不再多管,轉頭應了一聲,便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容謙低頭看看手上的金子,翻轉過金錠,看到背面烙的“宇內呈祥”四字,又是嘆氣搖頭,真是個不解事的笨皇帝,大內御用的金子,都有記號,怎麼就敢這樣隨便在民間亂扔,史靖園到底年少,封長清總還是個老成人,怎麼也由著他胡鬧。

    忽得心中一動,若有所感,他猛然抬頭,見正前方,那三個人之中,已有一個忽然轉頭,幽亮的眸子,無巧不巧,與他對撞了個正著。

    離了茶攤,燕凜等三人牽馬徐行,慢慢往京城而去。

    燕凜突然道︰“再過半個月,樂昌公主就要到了,讓內府做好準備,不可有絲毫怠慢,公主一到,大婚之事即可進行,靖園你記著要通知禮部,現在就要開始操辦。”

    史靖園微微一怔︰“皇上你決定了。”

    “新任秦王的女兒都送上路了,難道我還能讓人把她再送回去,再說,這場聯姻對我們兩國都有好處。”燕凜冷冷一笑“我剛剛親政,雖說容相給我留下了名將鐵軍和充足的國庫,但要真正統服臣子之心,還需要時間。容相棄位之後,我大燕失了震懾諸國之人。那些虎狼之邦未必不欺我年少,覬覦我大好河山。我大燕雖不懼強敵,然紛爭若起,兵連禍結,死傷遍地,受苦的都是百姓。”

    他輕輕一嘆“剛才,你已看了那麼多笑語,那麼多快樂,做為君主,難道我不應該守護這份安寧和自在嗎?”

    史靖園黯然無語,或者是那茶攤上的熱鬧歡快,或者是那小小攤主一席無心之言,才終于讓一直猶豫不定的君主,做出了決定,然而不知為什麼,他不覺得歡樂,只感到悲涼。

    “與強秦聯姻,結守望互助之盟,斷四方虎狼之心,對我大燕,有益無害。而秦國……”燕凜冷笑“三王子還在楚國征伐,先君就倏然暴死。新任秦王甚至不讓自己的三弟趕回來奔喪就急忙登基。秦國最精銳的一支軍隊握在秦旭飛手中,半個大楚國也在秦旭飛治下。新任秦王,忙不迭地發詔書,所有楚地之事,皆由秦旭飛自決。分明是把被攻下的楚國賞給秦旭飛,秦國不從中取一文一毫,只求秦旭飛不回國爭奪王位。這位新皇上,對自家的三弟,怕得可是厲害得很呢,就是如此,猶覺不足,把自家的妹子女兒紛紛嫁往諸強國,父喪還沒有過,就趕著辦喜事,為的就是聯結各國,鞏固勢力,打消秦逸飛回國的念頭。”

    史靖園苦笑一下︰“所以我們這邊還沒答應,他就急急忙忙把自家女兒送上路,真是把堂堂強秦的臉都丟盡了。”

    燕凜淡淡笑笑︰“此人雖不堪,到底是強秦之主,秦國多年稱霸,根基深厚,非普通小國可比。秦旭飛雖是天縱英雄,但楚國局面至今依然混亂未定,他也未必抽得出身回國,再說此人若真是天縱豪杰,自有大心胸不同凡俗。于其回國,兄弟相煎,令得秦國政局混亂,平白給他國可乘之機,倒真不如憑一已之力,另創一番嶄新天地,驚世基業,方不負大好男兒,七尺之軀。”

    “所以……”

    “所以,新任秦王的寶座,十成有八成可以坐得穩,與秦聯姻,是讓燕國更加安定繁榮的上上之策。”

    他們二人專心議論這一場主宰燕國運程的婚事,沒有注意到封長清一直若有所思,竟是從頭到尾,一語未發。在他們交談正酣時,看似不經意地回頭,向茶攤望了過去,然後,眼神一凝,再也無法移動。

    從走近茶攤,看清青姑之後,封長清就一直感到驚奇不解。無論怎麼看,那都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可是她一呼一吸之間,間隔極長,倒似有極為深厚的內力。他一直小心地注意青姑的舉動,尤其認真觀察她的雙手,雖然那手上因為做過太多重活而滿布厚繭,卻無論如何看不出練過功的跡象。

    他身負皇帝安危,自是不敢懈怠,只得暗扶劍柄,立在燕凜之後,只要稍有不對,即刻便能出手。此時雖隨著燕凜一齊回城,心中想起青姑那奇異的呼吸節奏,倒底不能放心,情不自禁,便回轉身去,想要多看一眼那奇怪的攤主,卻萬萬想不到,這一眼入目,看到的竟是多時不見的容謙。

    二人目光一觸,彼此都是微震。

    眼看著封長清眼中綻放的狂喜,容謙的眼神卻是微微一凝,然後,唇邊綻開一縷笑意,對著封長清搖了搖頭。

    封長清微微皺眉,眼中流露求懇之色。

    容謙卻依然微笑,徐徐搖頭,神色說不出地堅定。

    封長清同他對視只短短一瞬,眼中的終于流露釋然之色,他盡量自然地轉回身,不著痕跡地跟隨著燕凜和史靖園的步伐繼續往前走。

    燕凜皺著眉頭,雖然談的是婚姻之事,臉上卻不見喜色,神色倒有些悲愴,似是為著生命中某些永遠逝去且不能追回之事,感到痛楚。

    而史靖園也是滿臉憂色,注意著燕凜的喜怒。

    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慮情緒中,竟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封長清轉頭,震動,回眸的一系列動作。

    封長清也是心中坦然,倒沒有絲毫抱歉的感覺。他固然希望容謙可以現身,但即然容謙不願意,他也不欲強逼。在他心中容相對他屢有大恩,豈能相強,更何況,容相之能,高深莫測,他即不願現身,若強行點穿,只怕他隨時都會抽身離去,從此無蹤可覓。如今他即徘徊京郊不肯遠離,想必是不能放心皇上,依然要就近守護,即然如此,何不就這樣一切如舊,以後有空,再偷偷前來相訪。相信容相即在京師之側,便是國家有什麼紛亂,陛下有什麼災劫,他也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有了這種想法,欺瞞君上他自然是欺瞞得心安理得,絕無半點心虛情怯。

    容謙站在原地,看著燕凜毫不知情地向前走去,遠方高大宏偉的皇城,襯著藍天白雲,在這無限青山之間,倒也遙遠美麗得如同一幅畫。

    身旁卻是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真正的凡塵人煙,俗世風華。他轉眸,看著青姑忙前忙後,時不時抬頭沖他一笑。額上帶著汗水,臉上全是滿足。

    遠去的是他的昨天,身畔的是他的今天,什麼該放下,什麼應珍惜,難道,他竟會不能分辯?

    他抬頭,看著浩浩長天,笑了一笑,然後轉身,向前走去,在前方,有著他的家,他和青姑那並不大,卻很溫馨,並不奢華,卻很自在的家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燕凜漫步前行,神思悠悠,輕輕地問︰“靖園,听說,樂昌公主才剛滿十三歲,對嗎?”

    “是。”

    他點點頭︰“她到京城時,我若忙于朝政,記得提醒我拔出時間去探望她。她畢竟還那麼小,就拋父別母,遠離故國,來嫁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想來,心里也不好過。”

    他的眼神,郁郁傷懷,不象是少年所能擁有︰“所謂王子公主,在國家命運之前,也不過如此,我和她,其實並無分別。”

    史靖園低下頭,小聲地應︰“是。”不知為什麼,心中一陣悲涼。與他一起長大的皇上,什麼時候,已經可以這般體貼地為人著想。那樣飛揚的少年時光,卻偏生如此地心細如塵,為什麼,他卻只覺得難過。

    燕凜輕輕地笑一笑,盡管他的笑容全無歡娛之意。他決心,不論那年幼的秦國公主相貌如何,性情如何,他都會好生善待她,照料她,保護她,即決定娶她,就要盡丈夫的責任,盡管他自己,其實也還只是個大孩子。

    曾經,有一個人,在臨別的時候,要他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快樂的人。

    他雖然無法再得到快樂,至少,可以做一個好皇帝,可以保護他的國家,他的子民,保護他身邊每一個人吧。他曾那樣地粗心大意,他曾那樣地自以為是,他曾那樣只會自憐自傷自怨自嘆,卻從不為別人著想,以後,再也不會了。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再失去身邊任何人,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讓身邊任何人為他受委屈,被傷害了。

    因為失去得太過重要,所以才要倍加珍惜以後的一切。

    他抬頭,看茫茫蒼宇,用這個姿勢,掩飾那倏然潮熱的眼楮。

    今後,他再也不會快樂,但他發誓,他一定,一定,會做一個好皇帝,所以……

    他閉上眼,有些淒涼有些悲傷,有些自嘲地笑一笑。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容謙在往前走,現在他已經可以不用木棍或樹枝當拐杖了,但是,他行走的速度比普通人慢上一倍有余。

    燕凜在往前走,或許想要享受生命中所剩不多的逍遙,所以他不騎馬,也不疾行,就那麼信步而走,慢慢得往皇城而去。

    容謙知道燕凜在後面,他知道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他,只要一出聲,就可以喚住他,然而,他依然前行,從頭到尾,沒有回過一次首,沒有發過一聲呼喚。

    燕凜在往前走,走向他的京城,他的皇宮,他的牢籠,他不知道身後,有一個他用整個生命想要追尋的人,正在遠去,所以,他也不會回頭,無心回頭。過去的一切,早已無法挽回,他能做的,僅僅只是極力往前看,往前走。

    就這樣,兩拔人,向兩個方向而去,盡管行走的速度都那麼緩慢,卻終究漸行漸遠漸絕跡,直到任何人再回首,也都再也看不到對方的身影,對方的蹤跡。

    這個時候,秦國新王登基不過三個月,三王子秦旭飛攻下楚國京城生俘楚王僅有四個月。曾經顯赫一時的大楚國,正處在大大小小軍隊勢力的割據混戰中,百姓苦不堪言。

    這個時候,年少的燕國新君才剛剛親政半年有余。

    這個時候,離方輕塵為了救傅漢卿而把整個天下,無數國家,攪得紛紛揚揚還有兩年。離容謙和燕凜再次見面,還有三年。

    半個月後,秦國樂昌公主入燕。又過月余,燕主大婚,封秦國帝姬樂昌為後。一年之後,燕凜在五個月內,先後冊封四名妃嬪,皆為秦國地方諸候,朝中重臣的小妹或愛女。

    兩年後,燕宮中又先後有三名普通宮女幸承恩露,封為貴人。

    然而在主政的第三年,大臣依舊例提起選秀事宜之後,燕凜卻頒昭全國,誓言有生之年,絕不行每隔三年,即于民間選秀之事,以絕擾民之行。

    此一前所未有的詔書,轉眼傳遍諸國,這位少年帝王的異行,成為後世史人,無數難解的謎題之一。

    而此時,天下已因方輕塵而紛亂不休,諸國局面為之一變。燕凜才終于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了相別三年有余,卻日夕不曾有片刻忘懷的容謙。

    只是昨夜舊夢,今朝新生,往事歷歷,前塵渺渺,未來的路,再也沒有人可以看得清了。

    (小樓傳奇第二部小容篇,終!)

zas40412ck 發表於 2014-8-8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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